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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0978 2018-03-18
家又恢復了原來的天倫之樂,我卻進入了一個新的工作領域。我沒有再回省城,因為商報從報社與我本身的利益出發,為我定下了開拓我所在城市業務的方向。這樣我不僅可以省下在省城的開支,而且還可以照顧家,特別是可以利用在這裡的熟人關係,更快地開展業務。 對我來說,儘管這是一項非常艱鉅和陌生的工作,但面對豐厚的利潤,我還是對這一新挑戰充滿了激情。第二天,我懷著新希望一早扎進了圖書館,並用整整一天的時間將全城大部分企業和商家資料記錄了下來。當天晚上,經過慎重篩選,我初定了其中幾家準備作為第一批開拓對象,我甚至還列出了一個有可能幫助我的熟人名單,希望能夠幫我進行初步的牽線和搭橋。其中,袁一林被列在了名單之首,因為憑他廣泛的社會關係,他肯定能夠幫助我打開局面。

在我還沒有聯繫袁一林時,袁一林卻先將電話打了過來。在兒子拿起電話的瞬間,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我希望那是袁一林。接下來,兒子冷漠的聲音立刻證明了我的猜測。我欣喜地走到電話旁,準備將電話接過來,但是,兒子卻在說了一句“她沒在”後,將電話掛了。 我站在兒子的身後,看著兒子扭過來的臉,不禁惱怒起來:為什麼這麼做? 兒子繞過我,瘦削的雙肩聳了聳,用背影說了一句我討厭他,然後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關閉的房門以及門上小普拉蒂尼的照片,然後回身拿起電話。 十五分鐘後,我在樓下上了袁一林的車。袁一林什麼都沒說,而是急速駛離了我的宿舍樓,似乎怕兒子追趕似的。幾分鐘後,車穿過一條寬廣的馬路,在一片閃爍的霓虹燈海裡,停在了一座已經關門的銀行大樓前。袁一林奕奕閃光的兩眼,正緊盯在我的臉上。他焦急的地說:

我從南方回來後,去你的書店找你,發現已經換人了。打你的手機,已停機,往你家打電話,晨晨卻一直拒絕跟我說話。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再也不願回憶那段恐懼而傷心的往事了。我克制著滿腹的痛楚,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書店被查封了,我下崗了。雖然我竭力做出一副平和的神態,但這兩句話說完,我發現自己悲傷的情緒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流洩出來。自從書店出事,我遭遇下崗,除了兒子以外,幾乎沒有什麼人給過我真正的安慰,甚至沒有人給我真正的關心。因此當袁一林第一次表示了關心和焦急時,我還是被感動了。廣場前有一輛黑色奧迪車緩緩經過,兩隻熾白的燈像兩隻巨大的眼睛好奇地探進了我們車內。我迅速擦掉眼淚,聽見他說,怎麼回事兒,是不是讓什麼人搞的?

這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心裡暗下決定,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的背後原因。 晚上近十一點的時候,我回到了家裡。剛一進門,竟發現兒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分明是在等我。從他臉上陰沉的神態判斷,我們有可能為袁一林再次發生矛盾了。 媽媽,你跟袁一林在一起,是不是? 我並不想直接回答他,只是想告訴他我的困難,以取得他對我與袁一林暫時來往的諒解。 兒子你不了解,我現在的工作需要熟人,需要廣泛的社會關係……我剛說了一半,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說,媽媽,我知道你的困難,但是沒有他,我相信你照樣能做好的。 也許吧,但是這個開頭,我需要指點和建議,畢竟他見多識廣。然後,我走到兒子身邊,蹲到他的身前,盯著他惱羞成怒的眼睛,安慰他說:你難道不了解媽媽嗎?媽媽這麼大歲數了,能怎麼樣呢?

媽媽,兒子極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大聲嚷嚷著說,可袁一林不是這麼想的,你知道嗎?你找他幫忙,正好給了他機會,你知不知道?既然什麼都沒有,為什麼非要給人留下把柄呢?為什麼非要給人藉口呢?你難道想了解他女兒如何說你嗎?你想知道他太太是如何罵你的嗎?你非得讓我在同學面前無地自容才行啊? …… 兒子突然停下了指責,眼睛惶恐地越過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後。順著兒子目光,我扭過身,一眼看見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褲的父親,站在客廳與臥房的接口處,正默默地看著我們。客廳天花板上明亮的燈光照在父親衰老的臉上,在滿臉的皺紋裡我讀懂了隱藏著的傷楚和酸澀。 爭論嗄然而止。不知道是兒子的激烈抗議起了作用,還是老父親滿臉的哀傷打動了我的心,我下決心不再因此傷害兒子正在成長的男性虛榮和自尊,也不再讓病中的父親為我的事情再有一點擔心。

幾天后,我已經在計劃的幾個商家開始了初步接觸和周旋。在匆忙的奔波和對利益的極度渴望中,下崗的灰色心理慢慢被忙碌的腳步甩在遠處。在日益變暖的春風中,棄掉那副沉重的心理負擔後,我覺得自己更像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時刻等待和盼望著豐厚的利潤像麥收季節金黃的麥粒隨收割機的轟鳴滾滾而來。這樣,我便可以用事實和金錢向那些嘲笑我的人們證明,下崗不但沒有毀滅我,反而造就了我的新生。 就像最美的風光總是在山的最高處一樣,要獲得如此高的利潤回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經過了多次與多家企業的交涉和周旋後,我發現掙錢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就像望著沒有盡頭的高山,對遙遠的景觀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樣,在無盡感嘆的同時,發現那成堆的金錢越飄越遠。半個月後,第一批劃定的商家已有三家明確拒絕了我的遊說,另兩家也幾乎以模糊的口氣一面拖延一面婉拒。到此時,只剩下一家較為有名的飲料廠取得了些微進展。而這種進展卻是我在對宣傳科科長進行了多次宴請,並保證讓利情況的許諾下,暫時取得的。我們約定,只要事成,我將提給那位科長三千元錢,作為交換條件,科長將幫我攻下主管宣傳的老總。

事情原來這樣複雜,怪不得提成會這麼高。在經歷這些日子的奔波後,我才明白要想拿到這高額的收益,必須攀登常人所沒有勇氣攀爬的山,這就是所謂高風險與高利益同在的道理。車錢、飯錢每天不停地往裡搭著,自尊和虛榮隨時隨地損害著,而充滿了誘惑的提成仍然如夏日高懸的太陽,雖光亮刺眼,卻遙不可及,甚至看都無法看清楚。對金錢的渴望,對初戰告捷的期待,使我焦渴的心一天天在狂燥和不安起來。初次上陣,我就像早春一顆剛剛破土而出的幼苗,如果沒有陽光的照射和雨露的滋潤,便有可能迅速夭折。我一天天脆弱而無奈地等待著事情的進展,一天天沮喪而可憐地數著僅剩的積蓄。終於在一個禮拜五的下午,我接到了宣傳科科長打來的電話。 他告訴我,晚上在花園酒店,已經約好了張副總,要我務必提前趕到,務必在晚上陪他喝好酒。只要他高興了,事情也就成了。

在聽到他的約定後,我幾乎感激得不知所措了,事情總算進入了關鍵環節,只要這一著兒棋走好,那大幾千塊錢的收入馬上就可以落進腰包,父親每個月需要的昂貴藥物,便也可以迅速取回家。這個念頭一出現,我幾乎感覺到手指數錢的快感正如一注強勁的熱流通過神經傳輸到了全身,在即將面臨的成功挑戰面前,我感到自己已經像一隻上滿發條的鬧鐘,正在迅速跳動著的機械聲中,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正是一個春意漸濃,花香襲人的黃昏。大朵大朵的白雲,隨著落日的西下,掠過天空,還有絲絲縷縷的春風正從半開著的窗子無聲飄來。怀揣著飛揚的心,我站在鏡子前,一遍遍試穿衣服,改變髮型。經過一個小時的刻意修飾後,我才心滿意足的邁出家門。 夜幕已落,城市如一個美麗的女郎,以無形的魅力在所有空間散發著迷人的光輝。我在出租車裡,盡情享受著春夜的帶給人的浪漫和溫情,想像著即將來臨的挑戰和成功。一個小時後,我已經走進那座名符其實的花園酒店,開始了自己營銷生涯第一輪最關鍵的交量。我是志在必得!我堅信今戰必勝!

這已是第四次與張副總打交道了。這個年已五旬的商場老手,不但有一副精明的頭腦,還有一張能攪善變的口才。第一次我以記者的身份冒然闖進他的辦公室,他只用了簡短的五句話便回答了採訪,而我幾乎沒有時間述說自己真正的打算,便發現自己已經從他的屋裡走了出來。第二次進他的辦公室,他在禮貌地聽了我的打算後,僅僅用七句話,我再次“心悅誠服”地結束了採訪。而第三次,是我出錢,讓一個曾經在工作上有過來往的朋友出面,請這個老傢伙吃了一次便飯。因為我的這個朋友與這個老總有不錯的交情。這一次,我與張總總算有了較深的認識,關係也增進了不少。這第四次,在我將自己事先擬好的詞背得滾瓜爛熟,準備首先出擊時,我發現那位精明的張總幾句玩笑話,我的開場白便告作廢了。

他說,今天只喝酒,與酒無關的事情不談。 我苦笑著,一口嚥下手裡的酒。 三杯酒下肚,對面的張副總已經放鬆了神經,而我已經發熱的臉也在泛起微紅。我突然想笑:人,可以聰明,可以精明,可以超聰明,超精明,但只要有一樣,就容易多了。那就是,只要有弱點。就像宣傳科長所說的,看來只要讓這位老總喝好酒,我們的成功便容易多了。畢竟,我們的成功對於他並不是壞事,對於他的企業也不是壞事。所以,聰明的老總,盡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也不妨醉一場,輕鬆一次,在給自己快樂的同時,也給別人以幫助,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酒越喝越多,氣氛越來越熱烈,不知何時我們開始互講笑話,偶爾也講一些半葷半素的段子,這使酒桌上的空氣變得隨意起來。也多虧我這半老徐娘,既不需要裝腔作勢,也不需要扭怩作態,只當沒有聽懂,或者理解不了,便可讓他們更加高興和放鬆。第二瓶酒也越來越少,我感到臉熱得要燃燒起來。我終於逮著一個空子,離開坐位,晃晃悠悠來到了衛生間。接下來,我卻被鏡子裡的面貌著實嚇了一跳:往日蒼白的臉已經像染上了滿臉胭脂一樣,顯得健康豐滿,別具成熟的風情。只有情緒裡難以掩藏的成功慾望,使我顯得愚蠢起來。當門口一個男士突然走進來,向鏡子裡的我看去時。我只好低下頭用手掬起一捧清水,輕輕潑在臉上。

一陣透亮的清新傳遍全身,不知為什麼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正變得潮濕起來。我抬起頭再次看鏡子。發現那個男子正站在我的身旁。宣傳科長遞給我一包藥物:是不是快堅持不住了?把它喝了吧!護肝解酒。 重新落座,張副總也在酒精的作用下,表現出豪爽、大度的風範。在兩瓶酒見底後,他終於擎著他的半杯酒,滿臉笑意地對我交了底: 其實,你第一腳邁進我的辦公室,我就猜出了你的目的。接待像你這樣拉贊助的人員,我幾乎是家常便飯。不過,你的運氣還算不錯,因為今年我們的效益的確不錯,而你的宣傳對我們的企業也是個比較好的展示方式。我才沒有完全拒絕你…… 他的豪爽是我始料不及的。儘管我一面糾正著他所說的“贊助”應為“宣傳”,我還是為他的真誠而欣慰。九點左右,我們終於結束了這場對我來說已經難以承受的酒餐。在他們“女士優先”的示意下,我輕飄飄地邁出雅室,雖然做盡努力,但已經無法保持優雅的走路姿態了。 事情進展得極為圓滿,我快樂的心已經難以把持自己了。與副總並肩走過裝修華麗的長廊,我用充滿激情的聲調,不斷向他盡情展示我愈來愈高超的拍馬水平。 如果這是一個好的開端,那麼,我的財運或許就會像一座快樂列車,載著我飛駛而入一片盛滿金錢的美麗花園。但是,命運似乎永遠不會讓你一眼看穿,它總在一個個出奇不意的角落,給你拋出一個個離奇的絆子。如果你的定力好,如果你的防衛能力強,如果你面對出奇不意的突變事件,能夠理智應付,從容處理,你或許將會避免人生道路上的許多災禍。而我卻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因為內心深處積壓的情感太重,因為心靈刻下的陰影太多,我無法理智面對心中的情結,這或許就是我的宿命。 我與副總仍然肩並肩地快樂下著樓梯,宣傳科長和司機跟在我們的身後。我幾乎不知道他們在後邊說什麼,也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麼。我所有的心思全在張總身上,在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輝煌創業史的激動中,作出一副可憐又可恥的敬仰媚態。就在我竭盡心力,表示對他的魄力極為佩服和讚賞時,我突然看見樓下大廳散坐中稀稀落落的食客裡,有個熟悉的面孔正盯著我。我的腳下突然絆了一下,我與於致正好相向而視! 我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大廳,只記得張總渾厚的男中音一直在說著他當年的輝煌創業史,而自己也一直興奮地給這個“大恩人”戴著諸如“聰明”、“勇敢”、“有魄力”的帽子,還記得於致旁邊坐著一個已經懷孕的漂亮女人,他們旁邊有個年輕姑娘正在指手劃腳地高談著什麼…… 風吹起我的風衣向後飄著,吹起我的頭髮在腦後飛揚著,吹上我的面頰,吹上我裸露的脖子。我感到有隻強有力的大手正從風裡悄然長出,伸進我張開的衣領,揪住我的心。當司機的車開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臉上竟然有了冰涼的淚水。 於致的女人已經懷孕了! 他們有了孩子!晨晨已不再是他唯一的孩子了。當這個念頭突然鑽進腦子,我為兒子頓時生出了無限的嫉妒,也為自己的失落生出了極度的仇恨。不知那來的力量,使我一下子變得出奇的堅強。我一手擦去落的淚水,扭過身,瞪著眼前的副總和科長說: 我請吃夜宵,繼續喝酒,怎麼樣? 忘了宣傳科長說了句什麼話,只記得副總藉著酒勁,胳膊向前一沖,興奮地轉過臉,在風里大聲地說:好! 等我們坐回大廳的時候,我發現科長沒有跟在我們身後。最終的結果是,在於致正對面,隔著一個方形桌子,我與副總的餐桌與他們的桌子像兩張擺開的擂台,正在我極度膨脹著的仇恨中燃起狼煙。 我與於致正好面面相向! 服務員,拿好酒!高度酒!我覺得自己正在仇恨的燃燒中失去理智,像武打畫面中一些女俠一樣,以一副豪爽的姿態,玩世不恭地向於致表達內心的憤怒。於致還在給他的太太不厭其煩地夾著各種菜餚,這使我忍無可忍。我甚至傷心地想起當年懷孕時,清貧的於致為了給我補養身體,用減少自己的購書經費為我買回營養品時的體貼和呵護。我以為經過如此多的滄桑,我會慢慢將這個男人給我留下的烙印磨平,就像時光能夠剝蝕所有的印記一樣。然而,到今天,我發現心裡的印記一如既往存在著。我不得不承認,即使經過幾年,十年甚至幾十年,這個在我生命裡刻下痕蹟的男人或許將永遠不滅。既然如此,讓我如何忍受這種刺激。我不能忍受,我告訴自己,我要報復他,用自己的方式報復! 接下來,在他面前,我藉著酒精的力量,開始一反常態地盡情展露無恥的風騷和妖媚。我拿出一副偶爾在影視裡看見的風騷女人的表情,邊拋媚眼,邊騷首弄姿地給張總講了一個笑話: 幾個男人喝完酒後,去歌廳找小姐。一位副處長問自己所叫的小姐說,你是不是處女?小姐說,干我們這行的都不願承認自己不是處女,但說自己是處女別人又都不相信。副處長很奇怪,便問,那你們怎麼回答呢?小姐猶豫了一下說,我們一般都說自己是副處…… 張副總一口酒噴了出來,毫不遮攔地咧著大嘴笑起來。在這個不素不葷的笑話挑逗下,張總的情緒迅速高漲,他目光炯炯,神采飛揚,要給我猜一個謎: 女巨人和男巨人談戀愛,打三種食品。 我猜來猜去,一直猜不出。他忍不住向我提示說:兩種是大家常用的早餐食品,一種是主食,一種是飲品。另一種是小孩經常摻在牛奶中喝的。 我猜出來了,在我說出牛奶、蛋糕和高樂高這三種食品的同時,我明白了這其中的含意,臉也頓時紅到了脖根處。 儘管我一直在想辦法氣於致,但是這個謎語所蘊含的意義還是我讓有些難為情。為了轉移話題,又使張總暫時不掃興,我便用充滿誘惑的眼神看著他,大聲說,知道我為什麼不想回家嗎? 他笑了起來,總不是因為喜歡上我了吧? 我……我略停頓了一下,拋了一個風騷的眼神,以退為進地說:我那敢呀?你是老總,我只不過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 誰這樣說你了?那是沒有素質。我可不這麼認為。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我覺得你這樣的女人是最成熟,也最有魅力的時期。 哎,我假裝愁苦地長嘆一聲,大聲說,可惜你不是我老公,也不是我的情人。我不知道於致是否聽到我的話,我只看見他向我瞟來的厭惡眼神。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隻是過去…… 我打斷他的話茬,將腦後的頭髮撩了撩,擺出一副媚態說,未來未必,對不對? 沒錯!只要我們努力,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事情,就像今天你的工作任務。對不對? 我正要繼續打情罵俏,進一步煽動對面的老傢伙,突然看見於致正在扭身向服務員打招呼。我意識到,他們要走了。我坐在那裡,一時間忘了對面的張總。我在迅速轉動腦子,尋找什麼樣的辦法。我不知道我是想跟他打一架,還是想跟他作什麼較量,只是任自己瘋狂的情緒像流水一樣,四處流散。接下來,我迅速從包裡取出二百元錢,高高舉起,衝著服務員叫道,服務員,我們要結帳。 服務員繞過於致的桌,先到了我的桌前,我不顧對面副總的神情,利索地結了帳。在我們站起來,穿好外套後,我突然走到張總跟前,挽住了他的胳膊,然後以一副親密的樣子走過於致的桌。這時,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見於致正瞪著我發楞。 我輕輕將身子半依在張總的身邊,然後說,我還不想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當然了,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直陪著你。張總馬上表示對我的愛惜,你說咱們到哪裡去? 我想跟你下棋,下到天亮!我瞇著微醉的眼睛說。 太好了,我們去樓上茶室…… 這時,我們已經離開於致的桌子,走向樓梯處。大廳的燈光在樓梯處慢慢變暗,我憤怒的情緒和報復的心理,也因為得不到於致的反應而惱恨和沮喪起來。他可以生氣,可以痛罵我,唯獨他的淡漠,說明他已視我為路人。這使我的仇恨憑空又增添了難以言表的絕望。雖然酒精使意識變得混亂,但我還是為於致的不配合而出現的冷場,感到不知所措起來。 張總沒有追究我情緒的變化和怪異的行動,我想精明的他或許是因為喝多了的緣故難以辨別,或許是把我當成了那種因為孤獨而飢不擇食的女人,當然,也許把我當成為達目的,不惜獻身的女人了。他仍然僥有幸致地說著一個黃色段子: 山東有個老光棍,而且是名符其實的老光棍,臨終時,親屬問他還有什麼遺憾。沒想到他長嘆一聲,說出了一個國際著名戲劇家的名字。你知道是哪個? 這個話題還真讓我暫時從剛才的情緒裡跳了出來。我連續說出幾個戲劇家的名字,易卜生、大仲馬、小仲馬、曹禺等,當我最後依照他所謂的朱麗葉是其戲劇主人公的提示時,我說出了“莎士比亞”。 他陰陰地笑了起來,而我在明白話意而感到極其丟人的同時,聽見從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怒吼:“娼——婦!” 幾乎同時,一個男人竄將上來,正好將我們堵在樓道的轉彎處。在我們還沒有分辨清楚眼前的男人是誰時,我已聽到兩聲“劈啪”的脆響,打在了我們兩個的臉頰上。 於致正扭曲著憤怒的臉,站在眼前。他終於出場了!我突然想笑。 有一絲粘稠的東西從我的鼻腔中流出,我用手擦了一下,看見滿手鮮血。張總正在目瞪口呆地註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黃色笑話中走出來。我張開口,突然發現腮幫子似乎錯位了一樣,已經難以對齊。我再次張了一下嘴,火辣辣疼痛的面頰一側的上下槽牙仍然對不上。我想我的臉一定歪了。這使我一下子想起因為中風而變得口眼歪邪的病人,想起那副可笑的怪模樣,真的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他再次向我衝來,舉起寬厚的手掌,向我另一個面頰劈來。我沒有退縮,而是大睜著雙眼,挺起胸膛,凝視著那隻曾經撫摸過我的臉、我的身體、甚至我的靈魂的大手,一面大笑著迎上我的臉。一秒鐘後,伴隨著頭暈轉向的一百八十度旋轉,我的左臉頰也像剛剛浸了辣椒水一樣,燒痛起來。 我終於哭了。帶著滿臉的淚水,我想起沒有他的日子裡,我的苦難,我的掙扎,我的屈辱,我的自尊……我想起他卻在這些日子裡,心安理得地呵護著另一個漂亮女人的情景。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之所以以自己的墮落來報復他,說明我仍然不能放下他,而他之所以不能容忍我的墮落,說明他還在乎我。既然如此,為什麼當初要離開我,為什麼?為什麼? 我感到滿腔的憤怒正像疾風旋轉著衝出身體,衝出喉嚨。隨著這種瘋狂的怒氣,我像一隻正被屠宰的豬拚命嚎叫著,向他衝去。多少個日子,我把對他的思念藏在心裡,把對他的仇恨壓在心底,我從沒有向他釋放過我的情緒,訴說過我的艱難,更沒有發洩過我的憤怒。而今夜,當他再次舉著拳頭衝過來時,我幾乎抱著與他同歸於盡的決心向他衝過去…… 兩股疾風在一個不通風的角落相遇,形成一圈圈飛速而恐怖的旋風,兩股洶湧而來的暗流在水下相撞,便成一股強勁的漩渦。我們兩個懷著對彼此復雜情感的仇敵,在這樣的黑夜裡,卻是以怎樣的膠著和扭曲狀態在撕打? 我們撕打了多長時間,我說不清,我是被誰拉開的,我也沒有看清。甚至這場撕打是如何結束的,我都想不起來。只記得當我頭髮散亂地站在幽暗的樓梯裡,擦著滿臉的血水,停下嚎叫時,看見了周遭圍觀的人群或驚奇、或高興、或冷漠、或鄙視的臉。我還記得當幾個保安將於致連拉帶拖地扭走時,滿臉是血的於致是如何向我投來憎恨的眼神的。 那一夜,我在迷亂的狀態裡,與張總再次去了酒吧。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再次喝酒的,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記得最後稀里糊塗地跟著這個男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像睡在一個陌生的床上。夜半的時候,我似乎聽見窗外有隱約的雨聲時重時輕地傳來,我枕著雨聲,似乎飄在一塊快要掉下來的雲朵上。那片雲正在變得越來越稀薄,飄過一塊不見人煙的黑色荒原,飄過一片翻著浪花的大海,然後飄進一片高聳的樹林。這時,我恐懼地看見密密的樹梢已經劃破身下的雲層,正在將我棲身的那片雲朵像切菜一樣劃碎,一小片一小片碎亂的雲塊,像樹林紛紛的落葉,在高空四散飄遊開來。最後,帶著滿心的絕望,我跌落在一層厚厚的落葉上。 有一點紅色在落葉縫隙裡閃出一道微弱而奪目的光線,我撥開落葉,看見當初於致給我的那枚紅色鈕扣正如一粒紅色寶石無聲地躺在葉子下。在我撿起它時,竟發現於致不知什麼時間正站在身前……他無聲地用寬大肥厚的手掌,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我的頭髮、我的眼睛和嘴唇……我流著滿臉的淚水,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於致,於致,於致…… 風起了,滿地枯乾的落葉如飄起的落花,在旋轉、飛揚。我感到好冷好冷,一邊大量大量地抓著飄飛的落葉往身上蓋,一邊透過紛亂的落葉間隙,看著於致傷楚的臉和臉上正在流淌著的淚水。我說,於致,你也流淚了,你在心疼我,對嗎?你還愛著我,對嗎?你愛著我,是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隨意抓住一片飄到他臉前的落葉,舉到我臉前,輕輕蓋在我的臉上。在我的臉被蓋上的一瞬間,我才發現那枚葉子是如此的大,甚至將我的臉蓋得嚴嚴實實。最後,我聽見頭上傳來他微弱的話語,他說,我是愛你的,是的…… 掀開那枚葉子,眼前除了紛紛飛舞的落葉外,已經沒了他的踪跡。 我在一種奇怪的聲響中醒來,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個豪華的睡房裡。眼前垂著一副質地很厚的墨綠色的窗簾,有輕微的暖風正從某個角落微微吹著,使低垂的窗簾看起來像一副輕起漣漪的湖面,正在幽暗的房間裡緩緩流動。正在我疑惑地看著這一池平靜的深綠色湖水,努力思索著眼前發生的事情是夢是真時,突然有一聲響亮的鼾聲從身邊毫無顧忌地直衝而來,我才明白剛才我就是被這種聲音吵醒的。我又驚又嚇,驚惶地轉過頭,頓時嚇呆了:我的背後,正有一個胖胖的男人俯身在鬆軟的床上,驚天動地打著呼嚕。他的上半身半裸著,又白又胖的後背像屠宰案板上厚厚的帶皮豬肉,泛著青白的光。 我徹底清醒了,並迅速將手伸進被子摸向自己的身體。當我的手最後停留在光溜溜的腿上時,我已經得出了結論: 衣服穿得太少了! 啊!我不由得恐懼地叫了起來,我想起了一切,想起於致,於致懷孕的太太,想起張總黃色的笑話,想起我與於致的撕打……我還想起了與於致纏綿的夢…… 不,那不是做夢。只不過夢裡的人不是於致,而是這個白胖的男人。當我明白深夜裡發生的一幕是一件真真切切的事情后,我感到了無與倫比的羞恥,並在這種極度羞恥中憤怒起來。我瞪著身邊這個可恥的男人,幾乎想殺掉他。 男人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他突然翻過身,將白胖的臉轉向我。我看見他細小的眼睛眨了幾下卻沒有醒過來,只是又發出一聲沉重的呼嚕,回到了夢裡。隨著那聲呼嚕的落音,我幾乎來不及細想,兩手掐住了他肥厚的脖子。 我咬牙切齒地向他吼叫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是一個良家婦女,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你為什麼這麼做? 他憋醒了,肥胖的身子因為呼吸困難而四處扭動起來。在我再次用力時,卻在他掙紮下被掀翻在床上了。 臭女人!他一隻手突然揪住了我的頭髮,另一隻手掄起來煽在了我臉上。然後我聽見他暴雷般的怒吼穿破幽暗的房間在上空炸響:你還有臉問,你不看看你那副德行。像你這樣的女人,你不誘惑我,我連動你的慾望都沒有,你明白嗎?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從床上拉起,拉到他臉前,低沉著嗓音,惡狠狠地說: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忍著極大的痛苦,大聲反抗著:我恨你,恨你們所有的男人!聽到我的反抗,他加大力量揪我的頭髮,但我沒有服軟,反而大睜著眼睛與他對視。我看見他鬆垂的眼皮下暴突的小魚眼睛裡,血絲縷縷,像剛剛剝開皮的死鳥,猙獰恐怖。 我拚命用手護著頭髮,掙扎著想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然而,他不但沒有放鬆,卻將他半裸的身子一下子騎在了我身上,立時那小山似的滿是贅肉和深溝的白森森的身體醜陋地堆在了我眼前。這突然發生的一幕不但使我極度噁心,而且使我的仇恨像一顆拉響的炸彈迅速爆炸和升級。我覺得自己像一頭髮瘋的母豹,一邊瘋狂地咒罵,一邊將響亮的耳光同時砸向他的臉上和身上。 他掉了下來,被我出奇不意的瘋狂踢打,踹到了床下。我隨手拉起一塊單子似的東西,遮掩著自己,衝出臥室,衝進了衛生間。 我像被抽空一樣,一下子跪在整面玻璃牆的前面,大聲哭了起來。我太失敗了,敗得一塌糊塗。我,一個正在奔向不惑之年的女人,一個正在成長的兒子的母親,竟然像一些風塵女子一樣為一點可憐的利益去出賣肉體和靈魂。這讓我如何向兒子交待,如何向傳統的父親交待,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鏡子裡的女人正在老去,淚水浸透的眼睛,仍然沒有擋住眼角若隱若現的細紋,甚至肉體上的光澤也正在黯然失色,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惡毒地問著自己,我都乾了些什麼?我這是怎麼了?我活得怎麼這樣下賤?為什麼要這樣下賤? 我恨死自己了,我真希望這個骯髒的身體能夠迅速隨著我的咒罵消失掉。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個身體仍然在鏡子裡無所顧忌地展示著羞恥和墮落。我氣極敗壞地看著她,突然伸出手打向自己的頭,自己的臉,自己的胸……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眼淚終於耗乾了。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殭屍,我終於慢慢站起身來,走了出來。在最後離開那面鏡子的時候,我扭身發現一縷頭髮正粘在玻璃下面的牆上,像無意中畫出的一筆黑色線條,不協調地爬在潔淨的玻璃牆下。 張總已經離開了,臥室裡剛才零亂的景像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在怎樣的一副心境下離開的。當我傷楚地找到衣服穿好時,我看見在我睡覺的一側床頭櫃上放著一張紙條: 如果傷害了你,這是一千塊錢,我希望到此為止,兩不相欠。 我再次憤怒起來,一千塊錢,這是我給自己賣的價錢?也是我賣掉自己的證明?我一把撕爛紙條,撕爛薄薄的幾張紙幣,然後拋向空中,拿起包衝出房間。 我已經沒有自尊了,我不得不承認,已經墮落的女人是談不上什麼廉恥心的,而因為貧窮所失去的尊嚴也是難以撿回的。當我衝下樓梯,奔向大廳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再次面臨的困難:我第一批計劃中唯一可能成功的希望,再次像一隻美麗的肥皂泡,雖然堅持的時間長些,卻仍然沒有避免破滅的噩運。而用這筆錢購買父親下月藥的希望,也在這一瞬間變成水里一個大大的圓月了。當這個念頭突然跳進腦海,我頓時停下飛奔的腳步,然後扭身回頭,咬牙叫上服務小姐重開了那個房間。 房間裡仍是幽深的寂靜,墨綠色的湖面似乎還輕盪著剛才的風波。我蹲在柔軟的地毯上,從各個角落一張張撿拾著那些讓我痛恨、讓我著迷、讓我難以捨棄,卻又讓我無可奈何的紙幣碎片。當最後半張百元紙片兒,被我從沙發縫隙裡彎腰收起後,我蹲在沙發前開始細心地將它們一張張對好,碼齊,再次數了一遍,整整十張。我告訴自己說,一千元錢,這是我賣身的價錢。 然後,我看見淚水噼嚦啪啦掉在了那摞皺皺巴巴的錢幣上邊,其中有兩滴淚水還來回滾動了幾下,最後才溶在了一起。我站起身,輕輕地將錢傾斜,這攤淚水便無聲無息地滑落到墨綠色的地毯裡了,而吸進水的那片墨綠色的地毯一下子變得更黑更綠,透著光澤,幾秒鐘後,只剩一攤黑色的污漬,更像一攤油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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