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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0433 2018-03-18
明天還是來了,一如既往,沒有因為我的恐懼而稍作一點停留。當窗子上第一縷金黃的光線透過窗簾將一縷光明傳進屋內時,整夜失眠的我不但沒有因此而感激太陽的盡職盡責,反而因它的過早到來而驚懼起來。對於即將到來的審訊,或者叫做接受處理,這一縷陽光更像一個嘲笑的聲音,將我沮喪甚到絕望的心情襯托得更加灰暗。我想,在這樣的日子,如果是陰雨連綿或者飛雪連天,或許會讓我的心情有所安慰吧。因為燦爛的陽光讓我感到自己人性中那點醜陋的東西正在全部暴露,作為商人所做下的非法勾當也正被人一覽無餘。 早上吃過早飯,沒有死心的我將電話打到了於致的單位,這也是我與於致離婚後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結果使我不得不徹底死了心:於致到歐州考察去了。如果說這是巧合,我更願相信這是老天的意旨:它在懲罰我,它在將我逼向絕處。我絕望地癱坐在沙發上,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可以求援的對象。但是一無所獲。平時我的交往面太狹窄,不但沒有什麼知心朋友,連可以求助的親戚都沒有。

快九點的時候,我帶著因為失眠而灰暗的臉色,以及恐懼和絕望的神情邁出了家門。這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像與於致離婚的那天一樣,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在這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攤上最倒霉的事情?看來我的命運天生就見不得陽光!樓角處正有幾個老人在陽光下做鍛練,還有一輛黑色汽車正迎面駛來,等我看清車號時,我才發現那是鄰居的汽車。那一刻,我萬分羞愧,心中有一個強烈的念頭,那就是如何躲開他,或者逃開他,我想如果那裡有一個地縫,我也許會如人們常常嘲笑的一樣,迅速鑽進去讓自己消失掉。汽車一點點駛向我,我幾乎可以看見車窗後熟悉的臉上展開的笑容,我緊張的心還在尋找著恐懼的出口。在汽車快駛近我身旁的時候,我突然將手中攥著的鑰匙扔到了腳下,並且迅速彎腰將臉朝向地上,等我站直身子,臉向前看時,汽車已經在我身旁開過,只留一股飛起的塵埃夾雜著一縷汽油味在空氣中散播。

走過樓角,我匆匆繞過幾個晨練的老太太。如果說老天還能給絕望中的我一點生存希望的話,那麼,為我提供貨源的張誌有打來的電話,可算作是絕境中唯一的救命信號。那是我的手機剛剛打開後,第一個接到的電話。他說,只要我不咬他,他會幫我應付接下來的情況。他還告訴我他原來的呼機已經停機,那是一個假身份證辦理的,我可以將那個呼號提供給公安部門,其餘的就說一概不知。 像溺水中接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緊緊地攀住了。我沒有坐公共汽車,只是順著行人道走在一排禿枝光椏交錯的楊樹下。太陽像一個無所不在的巨大神靈,從頭頂上穿過枝椏交錯的空間,流瀉著無盡的寒冷、衰敗和荒涼。我從腳下一個粗筆寫意的圖畫邁向另一副塗鴉式的圖案,真希望就這樣永遠走下去。當太陽消失,圖案消失,我也像圖案裡固定的一筆消失,從此什麼都不再記起。然而,那怎麼可能呢?一刻鐘後,腳下的路開始分岔,我不得不走向另一條沒有大樹遮蔭的小路,因為這里通向那個難以預料的未來。當標著公安局的牌子突然躍入眼簾時,一直壓抑著的恐懼迅速像一條蜿蜒穿行的蛇一頭扎進身體,開始上下竄動。

我停在門口,竭力調整著恐懼的情緒,以便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調整的結果,我發現自己不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雙腿和嘴唇都開始打顫。 有人在耳邊說話,我像一個正在做夢的人遲鈍地辨認著這個熟悉的聲音是誰?從哪裡發出?在我還沒有判斷清楚的時候,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羽絨服,戴著一隻大白口罩的人站到了我的面前! 晨晨! 我像突然驚了夢,瞪視著眼前似乎從天而降的兒子,然後環顧著周圍,以及那個可怕的牌子,不知道應該說句什麼話。兒子一動未動,用充滿沉重和關注的雙眼審視著我。接下來,他突然伸出手將一個熱乎乎的東西放到我的手心,透過口罩含糊地說: 媽,這是你幾年前給我買的玉菩薩,他會保佑你沒事兒的。 有兩滴大大的淚水沖破我的眼眶,滾到臉頰。不知是這兩滴淚水把我的絕望衝跑了,還是兒子的出現使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義務和責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身體開始柔軟起來。我伸出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終於作出了一副輕鬆的姿態:

兒子,放心吧,不會有什麼大事。 五分鐘後,我在兒子關注的眼神護送下,強裝鎮靜地走進了公安局。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幾經周折後,我被帶進一間寬大的屋子裡,從兩個正在接受審問的人身旁走過,被帶到一個桌旁,在兩個嚴厲的警官面前,接受例行的審問。 在起初的恐懼的過後,既沒有遇到嚴厲的呵斥,也不曾遭受到想像中的拷問。特別是當看到如此多的人,與自己一樣正在接受各種各樣的審問後,我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輕鬆下來了。坐在桌旁,望著塵世中這類曾被自己視為人渣的人竟與自己毫無二致,並與自己為伍時,感到這世界真是滑稽極了。我一直覺得自己在靈魂裡很清白,很正直,儘管做過一些違背良心甚至道德的事情,但骨子裡,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墮落,因為那些事情,是生活讓我別無選擇。而現在,在多年的自負和清高後,我竟然也成了人渣,成了一個受人指責的小丑,這豈止是可笑,簡直荒唐透頂。從一個具有副高職稱的研究員,到一個小書商,轉眼間又成了一個販黃犯,這個過程是經過了怎樣的時間,怎樣的事件,在這個小桌旁,我幾乎難以想清楚。人生或許就是一場戲,而我不過從一個角色轉變成另一個角色而已,等最後戲罷,幕落,一切才能真正變得清楚起來。

中午將近十二點的時候,我終於在厚厚的一摞調查筆錄上簽名並按下了手印。大約十分鐘後,我被帶到另一間屋子,站在一個更加威嚴的警官面前。他手裡拿著我的材料,眼睛沒有生氣地註視著我的臉,用一副淡然的口氣,說:你販黃的數額可真不少,如果嚴加追究的話,你都夠得上追究刑事責任了。 我……他不帶感情色彩的一語一出口,頓時讓一直如夢如幻的我清醒過來,初進派出所時的恐懼一下子重又攫住我的心。我抬起頭,絕望地看著他的臉,試圖從中找到一絲恐嚇的痕跡。但是,沒有!他平靜如水,似乎在念法律條文,不帶感情色彩。他還在看著我!他說的是真的! 突然間,我嚇得暈頭轉向。幾秒鐘後,我聽見自己用沙啞的嗓音正在恐懼地喊著:不——不能!我不能。我什麼懲罰都可以接受,就是不可以進牢獄。我有兒子,有父親。我的兒子不會接受這樣的媽媽,我不能給兒子丟人,我生病的父親也受不了這種打擊,他會喪命的……

你給我閉嘴!在我絕望的乞求中,對面的警察突然發出一句嚴厲的呵斥,像飛沖而來的一塊石頭砸在我的心上。我禁不住全身一個激凌,將嗓子裡正在飛出的後半句截了下來。 你聽好,現在就看你表現了。如果你能幫我們抓住制黃販,認罪態度好,我們可以針對你的家庭情況做適當的寬大處理。 我徹底軟癱了下來,可以說,到那時,我才真正認識到面臨的可怕後果。接下來,我的全部表現就像一隻溫順的羔羊,討好似地認真聆聽著對面警察的訓話: 這幾天,你最好不要亂走,隨時等候我們的調查和傳訊。 下午,我再一次被叫到公安局接受審問和調查。在離開派出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踏著黃昏的暮色,眼前城市的繁華正如一片支離破碎的爛玻璃渣,泛著各色各樣的光澤和氣味,唏裡嘩啦地不斷向四處衝洩和流淌。從表面上看來,那場面既熱鬧張揚,又華麗迷人。然而,當沒有防備和警惕的人置身於這樣的世界裡時,那怕一個小小的硬角或許就會將他美好的印象全部打破,此時,他付出的或許已經是血的代價了。我從這樣的世界走過,雖然學會了自我保護,甚至學會了以牙還牙,但最終還是落到瞭如此失敗的境地。這到底是我自作自受?還是命運給我安排的劫難?

風不知何時越刮越大了,滿樹的枝椏在風中的嗚咽聲也越來越響了。我縮緊脖子,用力裹住被風鼓起的大衣,像一頭孤獨的灰白色的綿羊,迎風走在回家的路上。走過一家三星級酒店時,在門口出出進進的食客中,似乎有一張曾經相識的面孔一閃而過。但是,風大太了,不斷有或大或小的沙塵迎風而來,我幾乎無法睜大眼睛去辨認一個人或者一個場景。當我步行經過一個巨大的停車場,走進回家的熟悉街道時,我感到了一種隱隱的不安,似乎正有雙眼睛在背後死死盯著我。我越走越快,身後隱約的腳步聲也隨著耳旁的風聲越來越近,甚至還能聽到隱約的喘氣聲。我緊張異常,一個又一個恐怖的暗殺電影畫面,從腦中飛到眼前的夜幕裡,與眼下的黑夜、風聲以及身後隱約傳來的腳步聲混合起來,使我感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個恐怖電影裡。我判定,供貨商一定是怕我暴露他,準備殺人滅口了。這個想法一冒出,我頓時感到心慌氣短起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大,我恐懼得幾乎要跑起來。我想,如果我的判斷是真的話,那麼,我一定要想辦法穩住對方,特別是我要讓他在殺我之前明白,他沒有必要這麼做。因為我今天沒有出賣他,以後也不會。 迎面正好走來一對兒正在說笑的母女。就在我與她們越走越近時,我壯大膽子猛地扭轉身子,向後看去。 “啊——”就在我剛剛轉過身子,還未曾站穩時,一隻飛鳥般的東西突然迎著我的腦門,擦著頭頂沖了過去。我驚魂未定地轉身看去,發現一枚已經枯乾的落葉,正被深冬的風鼓盪著四處飄蕩。我長吁一口氣,發現那對母女正在驚鄂地瞪視著我,從我身邊快步走過。接著,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與那對母女恰好打個照面,正縮著肩向我走來。 慘白的路燈在不遠處照著,風捲起的塵沙向四處翻捲和瀰漫。我睜大眼睛,眼前仍然模糊一片,只有頭頂上的光枝禿椏,伴著持續的尖厲哨聲,晃落一堆粗細不均、縱橫交錯的黑色線條,在眼前張牙舞爪。

我怎麼辦?那一刻,我突然想跑開,跑離這個沙塵中的可怕男子。 然而,我的腳似乎釘在了地上,根本挪動不了。只有被鼓脹的心臟像一隻重錘激烈地敲擊著,我在無助地等待著黑衣人臨近。 一步,一步,又一步,還剩下兩步,我幾乎看見了他冷漠的臉,正在樹枝投下的陰影晃蕩下不停地陰陽變幻,甚至還看見了他嘴角牽著的一絲肌肉的抽搐。他在說話,他在對我說話: 不用怕。我是張誌有的朋友。他託我給你一個條子。 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與我錯過了身子。在經過我身邊時,他輕輕噌了我的衣角一下,我感到手裡被他塞進了一張紙。他說,回家再看。 他走了,走到前邊的一個拐彎處,一轉彎便不見了,像剛才那枚被風捲起的葉子,從黑暗中突然出現,又從黑暗中突然消失。

十分鐘後,我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裡。兒子聽到我的開門聲早已把里門拉開了。 我輕輕地拍著一臉恐懼神色的兒子肩膀,裝出一副輕鬆的姿態說,沒有大事,很快就會處理清楚的。然後衝進了衛生間。 謝雨蘋:蘋蘋 別害怕。我們正在想辦法幫你。我們已為你墊付兩千元錢了。估計全部事情需要花費五千元錢,希望你迅速籌足,過一個小時,還是我那個朋友,在附近“明子酒館”街角處等你。你放心,我們雖是黑道上的人,但還是講信用的。 我站在衛生間再次無聲地哭了。不僅為突如其來的援救而激動,還為即將付出辛辛苦苦、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老父親的救命錢而難過。看著鏡子裡那個灰頭土臉的中年女人,我感到了命運的殘酷和無奈。我真想尋到命運之神,問一問,為什麼如此懲罰我?為什麼不給我一條生路?如果真如父親所說,是我前世做下過什麼罪孽,或者今世觸犯過哪尊神,我可以接受處罰。但是,為什麼偏要給我那麼多的角色呢?讓我連選擇解脫的權利都沒有? 我越想越難過,淚水順著佈滿灰塵的臉頰向下不停地流淌著,門外已經傳來兒子的敲門聲。 我停下哭泣,然後擰開水龍頭,將一臉的淚水和痛苦洗淨。我知道,在這樣的困境裡,兒子畢竟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我必須為他稚嫩的心靈撐起一片平和的空間,擋住外面風雨的侵襲。 我打開門,努力裝出平靜的神情。或許是我的故作姿態相對於正在成熟的兒子太過於虛假,兒子沒有為我裝出來的平靜所打動,他只是跟在我的身後,不停地問著,媽媽,今天他們怎麼對待你的,訓斥你嗎?罵你嗎?我們會怎麼樣呢? “怎麼樣”,兒子用了這樣一個含糊的句子。是的,一個怎麼樣?包括了“罰款、拘留、勞教、判刑”等各種情況,這些是兒子不敢說出的詞,也是我害怕聽到的詞。我們都避免這樣可怕的字眼,以免給自己給對方心靈造成可怕的打擊。當然,我也從兒子這個“怎麼樣”的問話中,看出了他對結果的擔心。為了安慰年幼的兒子,我輕聲告訴他,一個朋友正在幫著打通關係,基本上不會有什麼大事,最多罰點款罷了。 兒子半信半疑回屋做作業了。一個小時後,我從為父親交化療費剩下的一萬多元里拿出五千元錢,摸黑悄悄溜出了宿舍樓。我知道,現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張誌有了,不管他是騙我還是幫我,也不管最後結果他會幫成什麼樣,我都必須試試。畢竟張誌有現在幾乎與我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如果他眼看著我掉進去,未必不是他的一個後患。從這方面來說,他幫我其實也是幫他自己。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幾乎成了公安局的常客。天天隨叫隨到,需要按手印的材料也越來越厚,情節越來越細,我卻始終咬著牙沒有說出張誌有的任何情況,儘管有一個警官對我的交待半信半疑,並用立功寬大來誘導我。與此同時,張誌有在暗中的活動也正在發生作用,個別警官在對我的審問中,越來越漫不經心,而且懶於斤斤計較。後來我接到的傳訊開始變少,從最初的一天兩次,到一天一次,後來兩、三天一次,甚至幾天都沒有聲息。有一天,終於接到了從張誌有方面傳來的消息:事情馬上就有結論了。 那天,我正在家裡盤算著剩下的錢,準備給父親的主治醫生打電話,問一問化療情況,以及是否該交下一階段的費用了。在我準備拿電話時,電話突然像警報似的震響了。當張誌有興沖衝的聲音響過後,我知道一直期待也一直害怕的時刻快要到了。面對這個消息,我覺得自己除了恐懼外,似乎並沒有多少的欣喜,儘管我一直在盼望著這種日子的迅速結束。 我以低沉的聲音,帶著難以遏止的顫抖,似乎怕大聲會招來什麼不祥的災禍般問道:會是什麼結果呢? 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了,你得有個心理準備。據內線朋友說,罰款是難以避免的。 罰多少呢?我一聽到錢,心已經變得很沉重,因為錢對於我和我的家庭,幾乎是命根子。 不會很多,你放心。我們曾經撈過好幾個像你這樣的人,大致不超過一萬吧!不過你多準備些沒有害處。 一萬,還不是很多?我的心裡又絕望了。 三天后,我最後一次接到了通知,被叫了過去。看來張誌有說的情況非常準確,我的問題終於有了了斷。我被通知沒收非法收入三千元錢,罰款五千元錢。至於營業執照,暫不取消,由單位對我做好批評教育,再準經營。 我不得不在被限日期裡,將準備為父親治病的錢交了上去。就這樣,上次進省城帶去為父親治病的一筆錢,除了已交五千元和給張誌有活動費外,剩下的幾乎全被罰沒了。我幾乎是拚命壓抑著手的抖索,將錢遞過去的。當那筆錢最後脫離我的控制,被收進對面女人的抽屜後,看著眼前被換成的薄薄收據,我真想對著那幾個冷漠的警察說,你們拿去的是一個女人的血汗錢,一個老人的救命錢,一個孩子上學的學費! 提心吊膽的日子結束了。經過兩手空空,失魂落魄的經歷後,我再一次下定決心,重振當年書店經營的威風,在哪裡跌倒,還要在哪裡爬起來! 休息幾天后,我決定迅速使書店重新開張。然而,具體的行動還沒有開始,我卻接到了單位的電話。我被通知第二天上午一上班到單位三產部。 三產部是個什麼部門,我還真沒有聽說過。這個部門是什麼時間成立,什麼人負責,工作內容涉及到我的書店還是涉及到我的關係等等,我更搞不清楚。看來在我離開的日子,單位裡的情況在無時無刻地變化著。 我是不想在這段時間裡到單位去的,尤其是怕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能想像到我的書店出事帶給個別同事的談資,特別是常天麗、李子峰們。我想,這件事也許會讓他們在某個夜晚到某個酒店去慶祝一番,就像當年我們得到常天麗的丈夫出事的消息一樣。一想及此,我便感到心裡的羞恥正在膨脹成強烈的自尊,這使我在走進那所熟悉的院落時,不得不深掩著內心的尷尬和虛弱,以一副見過大風大浪大世面的姿態,厚著臉皮,主動與每個相識的人打招呼。我告訴自己說,我不會因此倒下去,更不會因此自感丟人。我在心裡不停地安慰著自己:去他媽的,不就賣了幾本破黃書嗎?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如果說,這種強撐臉面是我還算堅強的心所能承受的話,那麼接下來聽到的消息卻一下子把我的脊梁徹底打彎了。我坐在三產部主任——一個因為處室合併,曾經失去職務的女人面前時,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她或許注意到了我的疑惑,因此我剛一坐穩,她便給我做了介紹。原來,為了管理新開發的一些創收項目,局裡專門成立了三產開發部,我的關係一個月前被放到了她的部門。看來,這是局裡專門為她失去職務而設的部門吧! 我一直在琢磨被召來的原因。我認為最大的可能便是,讓我還清當初書店開張所貸單位的錢,所以大多時間,我一直在考慮如何讓對方再寬限我一些日子,因為剛剛經歷的被罰款這件事,單位是清楚的。然而,接下來,她遞給我的一份文件,才證明我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那份文件的標題用的是二號粗黑: 我的腦子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有幾分鐘我沒有緩過神來,只是愣愣地註視著這份薄薄的文件。在文件的右下方,有一個小小的折角,折角上有一滴稍微發黃的水漬,似乎某個人在這裡掉過一滴淚似的。這讓我突然想起丈夫在英國讀博士期間,我給他寫信時偶爾因思念而流到信紙上的淚水……因為它們非常相似。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臉和眼睛,我覺得自己還不曾哭泣,因此這一點污漬肯定也不是我的眼淚。不知是這個摸眼睛的動作牽動了淚腺,還是那個污漬讓我想起了丈夫出國期間自己的孤獨,抑或是因為醒過神來明白了這份文件將給我以後的日子帶來的後果,我突然難以自製地哭了。 不!我不能下崗!那怎麼行呢?那怎麼行呢? 有人敲門進來了,他站在屋內猶豫不決,似乎在考慮該出去還是繼續留下。我無法停下哭泣,我想,我連最後的生活依靠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尊嚴可顧呢?我想,即使全單位的人都知道我在三產部哭泣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沒有了工作,為什麼不能哭呢?儘管沒有人可憐我,儘管我的哭聲也不會為我挽回什麼。 大約兩分鐘後,那個人打了聲招呼先走了。在他關上門的剎那,我聽到了對面所謂的主任的安慰: 我理解你的難處,但是這個決定是局委會定下的。我只不過是在執行。如果你有什麼困難,還得找局領導。 找局領導,找誰呀?對這個提議,我不但沒有感到有一絲的安慰,反倒因為“局領導”這個詞更絕望了。因為現任一把手已經換成了與常天麗有密切關係的孫局長。另一個局長李子峰,在山鎮徹底決裂之後,也基本上成了仇敵,而其餘的局長,我幾乎是僅僅認識而已。誰會幫我呢? 我沒用多長時間便控制住了眼淚,然後擦淨臉上的淚跡,走了出來。我沒有去找任何一個領導,因為我覺得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甚至懷疑這個結果,也許是常天麗在一把手身上,甚至在李子峰身上進行了充分運作的結果。如果這個猜測成立的話,那麼,我的下崗命運更是不可改變的了。走過樓梯,穿過大院,忍著徹頭徹尾的絕望和羞恥,匆匆避開一個個相識的面孔,恨不得變做頭頂上的飛蟲,腳下的螞蟻,在人們的視線注意不到的情況下逃離這裡。我再也無力顧及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了。我像一個被徹底打敗的落水狗,夾著尾巴,滿腹傷心地離開了這個我工作了十幾年的地方。 三天后,我從小書店被盤點得來的二萬五千元估價中,獲得了五千元現金。繼寫作、研究工作結束後,我的從商生涯也壽終正寢了。 冬日的寒冷正在退去的時候,我心裡的冬天卻重新跌回到嚴酷的冰天雪地中。在下崗的打擊中,經過整整一個星期的淚水浸泡,我死灰般的心幾乎瀕臨停止。然而,這似乎還不是最糟的事情。在我剛剛從偶爾的窗外風景中,感覺到一縷春天的氣息時,一場持續幾天的高燒突如其來,再次將我僅剩的一點生氣摧殘得細若游絲。 日子在這種半睡半醒、半夢半幻的感覺中滑行著。在模糊的意識裡,我身體的疼痛似乎來自遙遠的擊打,幽蕩的靈魂更像一隻迷失在街頭的灰鳥,每天流落在一群群各色人等相互傾軋的夢中。我看見李子峰蔑視的眼神,看見常天麗嘲笑的鮮紅嘴角,還看見父親焦黃的臉色和兒子瘦弱的肩頭,甚至還看見了於致和他的新太太……四天后,我終於帶著對生活的責任,從死神的手下逃了回來。 當我從病床上爬起,搖搖擺擺地走到戶外時,突然發現一座樓前的台階上,幾株茂盛的迎春正展開著黃得耀眼的花朵,像燦爛的星星悄無聲息地與我對望著,似乎知道我滿心的傷楚和痛苦。在兒子的陪伴下,我默默地穿過前面狹窄的馬路,跨過腳下一顆顆剛剛種上的月季,走到那幾簇花跟前,嗅著清新的香氣,輕聲說:已是春天了! 是春天了,兒子也輕聲地附和著我說。 一天之計在於晨,一年之計在於春。我與兒子幾乎同時說出這一句話,我伸手摟住兒子的肩膀,與兒子一起流著眼淚笑了。幾年前,兒子上小學五年級時,曾經因為一場病耽誤了將近一個月的學習,然後參加的奧林匹克考試也理所當然考砸了。春天剛來時,兒子的病慢慢好了。我帶著兒子第一次邁進花園,瞅著剛剛吐蕊的初春景色,與兒子共同背誦這首詩,以鼓勵兒子的學習。今天,面對似曾相識的景色,我卻與兒子換了角色。值得安慰的是,我發現兒子嘴角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堅毅。我告訴自己說:兒子終於長大了,他已經堅強起來。 第二天,兒子恢復了正常的學習,我則去了省城,開始繼續看護父親的治療。 在我生病期間,兒子已經到省城為父親交了下期的化療費。經過進一步化療,父親的病情明顯好轉起來。這或許就是這個春天給予我的一點補償吧!儘管我努力地說笑,但是,經歷瞭如此大的變故後,我還是無法自如地面對年老的父親。最讓我不安的是,那筆治療費正像一塊誘人的蛋糕,每天以驚人的速度被大塊兒大塊兒地吃掉。我知道,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需要工作,需要掙錢。因此,到省城第二天,我便離開醫院來到了一家人才市場,我希望在就業機會更多的省城能夠找到一份收入較高、又體面的工作。這樣,我便可以離開那座讓我傷心的城市,遠離那些讓我厭惡的人群。 置身於嘈雜的人群中,我滿懷希望地從上午九點到十一點,沒有發現一個可以應聘的工作。所有體面的工作幾乎都將年齡限制在了三十五歲以下,即使沒有限在三十五歲以下的工作,不是什麼總經理、便是什麼總工、會計師們,我不但沒有經驗,而且沒有專長。除此之外,便是各種各樣的營銷員:醫藥營銷、化妝品營銷、保健品營銷、保險營銷等等。到中午的時候,我不得不帶著沮喪的心情,穿過一群群愁眉不展的人,黯然離去。但是,我不能死心,我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耐心和毅力。我想起《誰動了我的奶酪》,想起書裡的小老鼠,小矮人唧唧。於是我告訴自己,我要像他們一樣,堅信在某個地方,正有一大堆新鮮的奶酪等著我。在這種精神的鼓舞下,當天下午,第二天一天,我懷著不斷堆砌的自信,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泡在了一個個人才市場裡,然而到第二天傍黑的時候,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記得唧唧也失望了好多次,他在一次次失望後也一直在鼓勵自己。就這樣,第三天,我再一次為自己打足氣兒,開始穿梭奔行在一個個擁擠的人才市場。正像中國的俗語說的“老天餓不死瞎眼的雀兒”,當我再一次經歷著沮喪和絕望的掙扎時,一張集招聘和求職各種信息在一起的報紙裡,有一個條目引起了我的注意。上寫: 因業務發展需要,現招聘具有新聞采寫經驗的人員數名。要求大學本科學歷以上,有相關經驗,具有一定開拓能力……落款是某某商報。我不禁興奮起來,因為這個工作即沒有限制歲數,也沒有限制男女,更沒有提戶口條件,特別是對我胃口。因此當下我便興奮地按照報名地址循圖找了去。 坐上擁擠的公共汽車,儘管沒有坐位,我還是難以抑制興奮的心。在一路的穿行中,我不停地想像著接下來我將要面對的應聘。對於別的職位我不敢完全確信自己的能力,對於這樣與寫作有關的職業,我還是充滿了信心的。我甚至想像著自己成為這座美麗城市中的一個市民的情形了。 半個小時後,我站在了招聘人員的面前。經過一系列的風雨洗禮,我發現自己從多次的人生變故中獲得的唯一收穫竟是:面對陌生人和挑戰變得沉著和自如了。在招聘人員尖銳的審視中,我平靜地將自己來省城前就已準備好的簡歷、畢業證、獲獎論文,以及發表的一些作品遞了過去。 顯然,我的資料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抬起頭問我: 你既然有寫作的底子和才能,為什麼不繼續寫作? 我……我感到他問了一個讓我為難的問題。經過稍作思考,我以一種平和的姿態,只好實話實說: 寫作的收入太少了,稿費還不夠我與孩子的生活費。說到這裡,我想起自己所關注的待遇,順口問道: 能不能告訴我這裡的具體工作和日後的待遇。 是這樣,中年男子誠懇地說道,我們商報準備在成立十週年之際,也就是六個月後,出一期特刊,基本上將全省各地的商家或者企業全部集齊,來一個大檢閱。因此,我們需要大量的采寫人員。 我的心開始下沉。因為這個工作,從實質上其實就是一種廣告業務工作。或許我的工作經歷和寫作水平也比較對他們的胃口,那個中年男子看出我的沮喪後,似乎有些不忍似的,以勸慰的口氣說: 這個工作說白了就是一種廣告工作,一種針對企業的廣告。你原來不是在工業局嗎?應該接觸過一些企業吧?這對你來說還是比較合適的。再說我們所給的條件非常優厚。除了300元的底薪外,我們還將給業務員百分之三十五的提成。按一個企業三萬元錢的價格,你每采寫一個企業將會得到一萬多元的收益,如果你采寫兩個企業,你一年的工資基本就掙出來了。當然,這包括你把業務變成文字。如果你不能寫作,將被扣除五百元,聘人寫作。 如此算來,在我還沒有找到其他穩定的工作之前,這應該是一個可以選擇的職業。特別是工作人員最後一句話對我有更大的吸引力,使我對未來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說,如果在這期間你的工作業績突出,有可能被正式聘入我們報社。 就這樣,我暫時接受了這一工作,並在一周後正式報導上班了。父親又一個化療療程也結束了,至此我的所有積蓄也所剩無幾了。在父親的要求下,我只好請醫生給父親做了一個檢查,因為如果繼續化療,我的積蓄或許將在我掙新的收入前就會用光,因此我需要留存一些錢維持我們的基本生活。所幸的是,老天在這最後的關鍵時刻總算給了我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喜:檢查結果顯示癌細胞基本消失,父親暫時可以出院用口服藥維持治療。 謝天謝地!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幾乎脫口而出,然後飛也似地衝進了父親的病房。 第三天是星期六,我與父親終於披著滿身的春光踏入了家門。兒子站在我們面前,在經過最初的驚奇後,突然驚呼一聲跳過來摟住了姥爺。我看見祖孫倆的眼睛裡同時盈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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