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執迷不悟

第15章 第十四章

執迷不悟 方荻 9479 2018-03-18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書店。經過十幾天的別離,重新站在書店裡,內心深處有一種異樣的力量在生長著,彷彿經過一場生死的較量,正在蛻殼重生,我感到迅速賺錢致富的念頭像一座已經活動的火山終於噴發了。那灸熱、滾燙的岩漿像一簇簇高壓火彈,帶著刺眼的火光沖向天空,接下來像失控的流星雨般再落回山項,然後轟轟然、震天動地、浩浩蕩盪,一泄千里,衝擊著我的整個神經和心智。我決定,廣開財源,增加投入,加大賺錢力度,以最短的時間掙出父親的治療費。小服務員也已經早早到了,我一面聽著這些天來的經營情況匯報,一面翻看著這些天的經營帳本。我發現,在這段時間裡,我的營業情況不但沒有下降,反而有上漲的趨勢。特別是那批盜版書在服務生費盡心機的推銷中,已經銷去大半。這不禁使我對服務生的能力刮目相看。

旁邊的鮮花店換主人了。當我清理完帳目,站在書店門口回頭詳細看著沐浴在陽光中的小店時,服務生突然說了一句。我不禁轉過身,向隔壁望去,這才發現,小小的鮮花店的門楣上“彬彬”兩字已經改為“勿忘”兩字,而屋內原來那個淑女模樣的女孩已經被一個時尚的小姑娘所取代。我突然有些傷感,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兼併這個小屋的念頭,想起曾經有過的擴大規模的念頭,但現在父親的一場病,使這些念頭像剛剛破土的幼苗,在突遭不測的踩踏之後,已經徹底夭折。到今天,站在這塊土地上,我心中所有的想法,便是以冒險為代價,迅速掙錢,迅速擺脫目前的困境。 想到這裡,我迅速給經營非法和盜版書的一個朋友打過去電話。巧的是,他那裡剛到一批非常有銷路的貨,這是一批國家明令禁止的古代艷情小說,我曾經在其他朋友處大致看過一些,據我判斷,銷路肯定沒問題。因此我沒作什麼猶豫,迅速提款,一下子買進了一萬多元的書。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我可以從中大賺一筆。

這一次,我已經徹底相信服務生了,為了把她的利益與我的利益拴得更緊,我把給她的提成再次增加。我甚至許諾,如果經營情況良好的話,我有可能擴大規模,招聘專職服務員,讓她做專職經理。精明的服務生像我一樣情緒亢奮,躍躍欲試,或許也是第一次嚐到了成就的滋味,她對目前這批生意充滿了自信。她說,憑她對書店回頭客的了解,推銷這批書用不了多長時間,更何況,現在她已經有幾個固定的朋友,正在業餘時間私下幫她推銷類似的書。她還說,甚至楊哥和瞿紅也對這種生意很熱心。 我突然嚇一跳,楊哥就是楊菴,瞿紅是那個資料員。 看到我的表情變化,服務生笑著說,張姐,你放心,他們也都願意賺錢的。 我說不清心裡是種什麼樣的感覺,畢竟楊菴是同一單位的,我總怕有一天,會傳到仇人常天麗的耳朵,果真如此的話,我的生意將面臨什麼樣的結果,那將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服務生還是很自信地說服我,張姐,你就放心吧,他們都那麼聰明,怎麼會砸掉生意呢,那對他們也是個損失呢?對不對?

我沒有深究,或許是賺錢的念頭太迫切了,一時間利令智昏吧,我決定把全部信任給了服務生,準備利用她的精明,再狠賺一筆,把兒子上大學的儲備金補上。 書店在服務生有條有理的安排下,繼續著正常的工作,特別是那筆生意,也開始在偶然的機會裡,私下運轉起來,一切都按著原有的秩序進展著。有時歇下來時,我會坐在書店門旁小轉椅後,閉上眼睛休息,那時我眼前出現最多的場面,便是一沓沓紅紅綠綠的的鈔票。我有時覺得自己越來越商業化了,甚至正在修練成所謂的滿身散發著銅臭味的商人。但轉過來再想,便安慰自己說,管它呢,比起那些投機鑽營、坑蒙拐騙的商人,我這點伎倆或者說買賣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小蟲一隻,根本不足掛齒。 就在我瘋狂地做著金錢夢,準備對生意再稍做觀察便到省城醫院交錢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對我來說很壞的消息:楊局長被雙規了。

這個消息也是從楊菴來取貨時帶來的。當他以一副神秘的口氣說出這樣一個令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消息時,我不但嚇了一跳,而且感到了一種難以說清的憂傷。畢竟是楊局長最初幫助了我,在我危難的時候又伸手救助了我。更何況,自從送給楊局長一千元錢,並接受了他的羊絨圍巾後,我們關係明顯拉近了,這使我在某種程度上把他當成了保護人。而這個結局,使我不禁產生了唇亡齒寒的感覺。 孫旭局長暫時代理一把手的職權,這是楊菴繼第一個可怕的消息後,告訴我的第二個更加可怕的消息。之所以可怕,是因為這個局長就是當年與常天麗在郊區賓館相會被我差點遇上的那個局長。我不知道這樣的兩個消息將會對我的未來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但是,冥冥中我已感覺到我的未來可能更加凶險,更加坎坷。

在我一直琢磨如何去看看楊局長,或者去表達一下我對他的關心的時候,我的家裡又出了麻煩。那是一個午後,我突然接到了父親的主治醫師從省城打來的電話: 你爸爸從昨天就開始絕食,而且拒絕治療! 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父親不但發現了自己的真正病情,而且知道了對我們家庭,尤其是對於勤儉的父親來說那個天字號的費用。我頓時嚇糊塗了,像一個沒有理智的瘋子一樣,暈頭轉向地四處亂竄起來。 我首先不顧一切打車跑到兒子學校,慌亂地與兒子做了簡短的交待,然後又衝回書店,向服務生做了說明,再就是衝回家拿上從銀行取來的最後兩萬元存款,以及一些衣服,然後,顧不得去坐火車,而是火燒火燎地坐上了直奔省城的大巴。 黃昏時分,大巴滿載一路風塵到達了省城,我像一隻灰色的大鳥,一頭扎進了省城正在升起的黑色大霧中。眼前的一切都在周圍游移,包括行人、車輛、大樓、招牌都像失去自身位置的大小不一的碎片,正在風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移動,我在這些碎片中穿行,飛奔,像在穿越兒時的一個夢境。那時也是這樣的天色,也是這樣的風聲,還有大風捲起的庭院中紛落的枯葉、爛紙以及秋後玉米桔葉子的聲音。就在那個夜裡,我站在廂房的門後,掀開門簾的一角,偷偷窺視著在正屋裡出出進進的人,據說爺爺在那裡死去。這是我記憶裡第一次經歷親人死亡的過程,而這個過程的每一點跡象就像一幅不朽的畫面在我的腦海裡刻了下來。於是,黑夜,風聲,以及風捲起的碎葉狀的東西和來來往往的親人,便成了我腦海中死人的徵兆。當我在這樣的夜風中,小心揣著這樣的心情,看見醫院裡廊前那兩株南國植物時,我突然恐懼起來:父親是否也會像當年的爺爺在這樣的一個夜中被命運之神招走呢。

我悄無聲息地站在父親的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衰弱的老人。雇來的老者已經知趣地悄悄走了出去。屋裡只有一團濃厚的沉默像霧般散播開來,還有父親床頭櫃上飯盒裡的菜香正隨著這股沉默四處飄散。我仍然站在床前,不知道是坐下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態。父親也仍然一動未動,像一具正在風乾的屍體,在單薄的白色被子下顯示著瘦長的輪廓。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著,空氣一縷一縷地移動著,從父親黑瘦、灰暗的臉頰上,我彷彿看見了命運之神的手正在游動和張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我看見有一滴淚像雨後天花板縫隙中滲出的雨水,正從父親緊閉的眼睛裡慢慢泛出,越積越大,然後汪成一攤無色的水,在父親佈滿皺紋的面頰上移動起來。哦,父親沒有睡,也沒有沉默,他在哭泣!但我知道,他不是為他的生命而哭,而是為我的命運哭泣。

越來越大的風聲從什麼地方吹來,在我與父親的周圍捲起飄遊的碎霧,還有乳白色煙霧般的葉子正從身前盤旋飛起,我眼前便有成群的生物熱熱鬧鬧地飛翔起來。我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腳步,甩了甩頭,想躲開這眼前的一切,但是我發現腳下正有一股隨風而來的寒氣透過腳心,順著我的腿部、脊柱直射大腦和靈魂,一時間身體也開始搖晃起來。我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想對父親說,你不要哭,我們的生活會很好的。但是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聽見自己嘶啞的喉嚨裡衝出悲痛欲絕的呼叫! 爸爸!我一下子跪在了父親的跟前。 父親睜開了眼睛,昏黃的眼睛裡汪著一攤老淚,順著眼角向枕邊緩緩滴淌。他似乎沒有看我,在淚水模糊的眼睛深處,有兩滴看不清的亮光正盯在屋頂天花板的某個角落,我不知道那裡是不是正有一雙命運的眼睛在指示著他,或者在觀察著我們。我用力搖著父親的身體,搖著父親的肩膀,不停地叫著,爸爸,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父親仍然不作任何解釋,其實我也沒想得到父親的回答,因為這個原因我比父親還要清楚得多。我一面哭泣一面自言自語地安慰父親說,爸爸,我們有錢,我現在能掙好多錢了。我突然想起我的背包裡面的兩萬元錢。於是,我迅速抹去父親臉上的老淚,將背包拉到父親的被子上,然後掏出那兩摞厚厚的人民幣,向父親舉著說,你看!你看! 父親的老淚流得更多了,我也哭得更厲害了。因為我心疼極了,我心疼那僅存的兩萬元錢,那是與於致離婚時分得的準備為兒子上大學的存款,也是目前家裡僅剩的一點存款了。我跪在父親床前,望著這兩沓即將不再屬於我們的錢,感到了骨頭碎傷、心臟破裂般的疼痛。我想起人們在鄙視吝嗇時,經常用“錢串在肋條上的”來形容。那一刻,我覺得我不折不扣就是這樣的人。對於我來說,此時此刻,這兩萬元錢豈止是串在我的肋條上,而是串在我的心臟上,串在父親的靈魂上的。當這兩萬元錢被取出放在眼前時,對命運深深的擔憂,對未來的沒有把握,失去於致後那種安全感的缺乏再一次沒頂而來。

我本來不想哭的,我甚至在醫院的走廊裡想好說服父親的方法了,我也已經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好了,不知為什麼,在實實在在地看見這兩萬元錢後,心疼的感覺突然將我的全盤計劃打亂了,對未來的絕望再一次將我打得昏頭昏腦。我淚水滂沱,任滿腔對命運不公的悲憤像火山一樣向外噴發著。但是,在所有心疼的哭聲中,我還聽見自己微弱的安慰聲音在喃喃著,爸,我有錢,我們有錢,我們治得起你的病。 父親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蒼老如一個千年的幽靈,顫顫微微,散發著森森寒氣。他說,女兒,你父親的命不值那麼多錢了。 不,你不能這樣說,我要給你治好病,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我要你像一個城市的老人享受晚年。說到這裡,我想起自己的生意,想起自己剛剛買進的那批書,我還想起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意。我感到我的情緒慢慢從那兩萬元錢上轉移過來。

父親還在老淚縱橫,他固執地按著自己的生活原則,循著一個農民的思維意識說著,你的媽媽死時一共花了七十多元錢,你爺爺僅僅花了五十多元錢,現在即使富裕了,咱們村里生病花錢最多的也不超過五千元錢,我怎麼能花那麼多錢呢? 可是,我還在試圖說服父親。可是,那時我們沒有錢,現在我們有錢了。 不!父親一口否定了我的解釋。他將昏花的老眼盯在我臉上,帶著哭腔堅定地說,蘋蘋,你的父親只是一個農民,一個農民的命不值那麼多錢,因為我一輩子都沒有掙到那麼多錢。 這是怎樣的邏輯呢?沒有掙夠那麼多錢就不能花那麼多錢嗎?或者說,如何衡量一個農民一生的價值呢?我自己不但說不清楚,也已經不知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說服父親了。看著父親黑瘦面頰上的斑斑淚跡,我再一次為父親骨子裡生就的農民自卑意識痛苦起來。其實,豈止是父親,我何嘗不是在內心深處為自己的農民出身而自卑呢?我們祖祖輩輩都生長在與現代文明相離很遠的環境裡,被所謂的戶口嚴格固定在土地上,不管多麼有才華,有理想,有抱負,你都只能把它們扎在深厚的泥土裡。人們常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其實,對於一個可憐的農民來說,你能飛到那裡,能躍到那裡呢?吳天明先生曾經拍過一部電影叫《蒼生》,男主人公高加林出身農民,偶然的一個機會,走後門進城當了一個記者後,雖然工作非常突出,卻由於是農民戶口,最終被重新逐回農村。這就是可憐的農民,而戶口就像古代流放犯臉上刺下的字,永遠都無法抹去農民的痕跡,也無法與城市的市民平等起來。 多年前,曾經有過一場關於大學生與農民的生命哪個更有價值的討論遍及全國。一個大學生因為救一個老農民而犧牲了自己。一位著名作家評論此事,懷疑大學生這麼做值不值得?問題即出,立刻引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討論。是啊,一個花費國家大量錢財培養起來的大學生犧牲自己救一個農民到底值不值得? 最後的結論沒有統一起來,也沒有定論,但不管怎樣,農民的命到底值不值錢,只有現實社會才能告訴我們。就像父親說的,媽媽與爺爺死時花的錢一共加起來還不到二百塊,我們村里最富的人生病花錢也不超過五千,而我們局一位退休局長據說一年在醫院里共花掉醫藥費六十萬元,常天麗的婆婆曾經因為一場肝病在醫院里花掉八萬元,就連李子峰那當工人的母親,生病也在醫院里花掉兩萬元。當然這都是公費醫療,他們在花掉這些錢的時候,沒有一個家庭會因為花費巨資而愁眉苦臉,當然更不可能為此傾家蕩產,更沒有一個病人會因為這筆巨款而放棄治療。這到底是命運的不公?還是生命價值的不同呢? 我不是一個純正的城市人,也不再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也正因為我這樣的身份,使我在農民父親的病榻前,感到了極大的壓力和心理的極度失衡。是的,如果我只是農民,如果我一直在農村,如果我不了解人類文明的進展程度,更不知道醫學的發達水準,那麼,我就不會因為這筆巨款而痛苦,更不會因為治不起父親的病而遭受這種選擇的痛苦。因為在那樣的環境裡,在大家對生命價值的同一種輕視態度裡,我會理所當然地,像當年父親無奈地看著媽媽去世,看著爺爺去世一樣,任父親病殘的生命垂危直至死亡,任生命或者化作一縷輕煙徹底消失,或者化作靈魂再度轉世。但是,現在我不能,在我已經了解了醫學文明發展程度後,我不能坐視父親的生命之燈自己熄滅,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會盡我所能治救他。否則,我的後半生將會在難以訴說的自責和不安中度過。 夜漸深了,我與固執的父親終於暫時達成了協議。我答應他先交五千元,他答應我先做化療,當病情稍一穩定,我們花完五千元就回家自己養病。 父親說,貧賤由命,富貴在天,我在上學時一直不信。父親說,自己這輩子窮,或者是因為上輩子沒有積善才使今生遭受懲罰,或者是因為上輩子子孫沒有在自己前世的墳前多燒紙錢的緣故,我一直覺得特別可笑。父親還說,這輩子我的命苦,也許是前世做下過什麼孽,或者是今世觸犯過那一尊神,我已經有些半信半疑。有時想來,我實在搞不清楚,本性善良的我,怎麼會在這日益文明發達的社會裡,走上一條如此坎坷不平的小路。我在大學時代曾經是班裡的佼佼者,在工作後,在周圍職員中,也算是一個智商比較高的文化人。而現在,我成了什麼?一個利欲熏心的庸俗商人,一個乾著非法勾當的奸商。這所有的變化,從哪裡開始,又將到才能哪裡停下?這所有的改變,是命中註定的道路?還是我自願墮落的結果?這最後的結局,是由命運為我負責,還是該我自己負責? 我已經沒有能力思考這樣的問題了,在走上這條薄冰鋪就的道路後,我已經無法尋回原來的一切了。不管未來如何,不管結局誰來負責,我只有循著這條路走下去。好在父親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於是,在空閒的時候,我開始到省城的一些書店了解一些書市行情,繼續行走在這條充滿危險氣息的道路上。 一個傍晚,我離開父親的病榻,準備到醫院旁邊不遠的一家小書屋去看一看。夜色很好,在遙遠的夜空裡,有一彎清新的月兒悄然而行,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過月兒了,我沉重的心境一時間變得輕鬆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不遠處一家裝潢極其精美的音像店招牌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藝術大字“音樂時光”,裡邊正流瀉著時下流行的樂曲《神之燈》。對於音樂,我一個出身農家的女人,懂得很少,為了做一個徹底的城市人,為了脫掉出生帶來的農民特質,我竭盡所能地學著城里人的樣子,聽音樂、聽歌劇,以附庸風。因此,當這種音樂剛剛流行時,我曾經買迴光盤學著欣賞一些。記得一個失眠的深夜,於致出差在外,我曾經在耳邊輕輕地放過這些音樂,不知為什麼,我躺在床上竟然感覺到,地板上站著一個白紗飄飄的女人,我甚至都能聽到風吹過她的衣裙摩擦的聲音,還有她的長發在腦後飛動時打在衣裙上的聲音……極致的浪漫和飄逸的美麗,像一絲絲美妙的甘泉從那個神秘角落隨風飄進心田。但是,當音樂緩緩靜下來,我準備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突然間陷進了恐懼的狀態,渾身竟長出一層雞皮疙瘩。就在第二天一早,於致打電話說他病了。從那以後,我便再也不願聽那盤音樂了。 我站在音像店門口,再一次聆聽著這首熟悉的音樂,發現那個夜晚的感覺又像一個無影的幽靈瞬間鑽進了靈魂深處,裹著大衣的我再次感到了恐懼和不祥。我不知道明天一早,是不是也會有什麼壞消息傳到耳邊。 有一對情侶正從身旁走過,我也邁動腳步從這家音像店走開。月兒還掛在遙遠的天邊,像站在遙遠黑幕裡的一個柔情少女。在月光少女多情的目光中,我感到剛才產生的感覺像汽車的尾氣正隨著腳下的步子消失在走過的柏油路上。 像汽車的尾氣總是升入高處一樣,在剛剛走出二百米後,我突然發現剛剛消失的恐懼已經從腳下轉到了頭頂,像一朵無影的陰雲,在頭頂逡巡。我不由得想起南宋大詞人李清照的詞裡“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詞句。看來不僅憂愁可以如此,恐懼也可以。我將步子邁得更大了,似乎要逃開這種感覺一樣。我走過一家賣美術用品的小店,又走過一家樂器店,在路過一家髮廊時,無意中看見大開著門的屋裡,正有一部電視在播放本省新聞,畫面上熟悉的中年男人字正腔圓地說著“為了加大執法力度,徹底治理文化市場,公安、文化等執法部門最近聯合起來,進行了一次……”畫面上似乎閃過一個熟悉的街景,我沒有在意,只是走了過去。我一面繼續向前走著,一面想著那個畫面是哪裡,我在哪裡見過等。當我反應過來那更像是我的書店所在街面時,我匆忙扭身衝了回來。有兩個妝扮妖冶的理髮妹正站在髮屋門口向外張望,其中一個還在向嘻笑著的男人說再見和再來。我繞過她的胳膊,從她們兩個中間的縫隙看過去,發現這條新聞已經過去了。 那天夜裡,我睡得很不安,我夢見了《神之燈》,夢見了曾經感覺到的身穿白紗的女人,還夢見於致打電話說,他病了。天亮後,我醒來做出的第一個決定便是,我要搞清楚家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由於出來時走得匆忙,我沒有帶手機充電器,因此手機早就沒有電了。我只好跑到街上公用電話處往店裡打電話。從八點一直打到九點,幾乎每隔十分鐘打一次,卻一直沒人接。太陽越升越高了,我站在電話亭前,在滿街陽光裡感到頭頂上的那團陰影正像一團砲彈爆炸後的磨菇雲朵迅速擴散開來,罩住了燦爛的陽光,我的心因為恐懼而顫抖起來。我決定回一趟家。 然而,從街上回來,剛走進父親的病房,我一眼就看見了兒子。他正站在父親的床前與父親說話。我頓時明白:真出事了! 兒子看見我並沒有像上次回家時一樣表示出過分的高興,他仍然用剛才與姥爺說話的神態看著我,但是我已經從他陰暗的臉上看出了隱藏的恐懼。 父親或許是被病魔折磨得遲鈍了,他似乎沒有發覺什麼,只是一味沉浸在看見外孫的喜悅中。但是,我卻因為對災難的各種猜測而變得惶恐不安,四肢麻木,渾身似乎開始虛脫。最後,我終於尋找一個機會,將兒子叫了出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楚了事實的真相。 書店被封了! 我在熱水房站著,頭一下子大了起來,眼前一陣發黑。儘管我猜測生意可能出事了,但在沒有徹底搞清楚以前,我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或者說是僥倖心理,我希望那隻不過是自己的多疑或者敏感。可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對我來說,擺在面前的已不僅僅是小溝小坎,而是一個幾乎可以將我吞沒的深井,我甚至可以想像出在那口深井裡,我所有的精神支柱和心理依托將會如何被淹沒。打水的人來來往往,淚流滿面的兒子壓抑著哭聲,絕望地說,都完了,都完了。其實,我那時也真想與兒子一樣哭喊,都完了,都完了。但是,我知道在兒子麵前,我必須保持鎮靜,才能給恐懼中的兒子增加一點可憐的安全感和依靠感。 從小長大,我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即使在工作後,與常天麗發生了一些矛盾糾葛,我仍然認為自己不失為一個善良正直的公職人員。因此,這種從沒有因為違規或者違法而遭受處分或者處理的經歷,使我面臨這樣的災難,幾乎被嚇破了膽。不管即將到來的懲罰如何嚴重,我與兒子都很清楚,我們沒有辦法逃避。既然在劫難逃,只有挺身出來應對。 當天晚上,安排好父親與伺候父親的老者,我與兒子便在暮色中悄悄回了家。從公共汽車下來,走向宿舍樓所在的街道時,身後不遠處突然傳出的警車鳴叫聲和正在駛近的聲音,初次考驗了我與兒子的勇氣。那時,兒子一下子恐懼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聲音哆嗦地說,媽,警車! 那一刻,我像兒子一樣恐懼,身體似乎一下子被電擊了一下,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拉起兒子的手拼命逃跑。或許是太害怕了反而身體反應不靈敏了,我竟然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有些無動於衷,這種情況正好給了驚慌的兒子的一個安慰,也使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恢復了理智。 警車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沒有停留,我卻有將近十鈔鐘邁不動腳步。 到家時間不長,我就接到了單位保衛科打來的電話,讓我明天一定到公安局去說明情況,並接受處理。保衛科長用居高臨下的腔調,以嚴厲的命令口吻,這讓我想起影視劇中獄警對待被監管人員的神態。原來犯罪這麼容易,我竟然一不小心也掉進了這個行列。其實,從知道出事起,我一直在做著接受各種懲罰的心理準備,但直到放下保衛科長的電話後,我才徹底清醒了我現在的處境,以及我在人們心目中形象的變化。 我坐在沙發上,暈頭轉向不知應該做些什麼來挽回,各種恐懼的念頭像一群被掀掉老窩後的馬蜂在腦中狂飛亂舞。是啊,明天,我將如何面對嚇人的警察?我是否能夠承受得了警察的審訊?我將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以後我將如何面對同事、朋友、熟人? ……當夜晚的寂靜逐漸穿越厚重的黑幕滲進家裡,滲進我的身體,兒子屋裡偶爾傳來夢中的囈語時,我在紛亂的思緒中,終於尋找出一個頭緒,那就是我必須尋求幫助。 我第一個想到了於致,同時也想起了最後一次見到於致時,我手挽著年輕小伙子,於致所表現出的憎恨表情。儘管我拿電話的手有些發軟,心裡很虛,我還是咬牙撥通了他的手機,然而,緊接著,我便在一個毫無表情的聲音“你撥叫的電話已關機”中失望地掛掉了。 第二個我想起了袁一林。這個由於兒子的偏執被我有意疏遠的男人雖然接通了我的電話,卻正在遙遠的南國處理一宗生意糾紛。我想或許他的麻煩並不比我小,因此我在他的追問中,只是輕鬆地說了一句,沒什麼事,只是問候一下,然後也掛掉了。幾乎同時,我想起一句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就像烤化的油脂癱成一堆。 在將近午夜的時候,我打出了最後一個電話,那是打給書店服務員的。她在聽到我的聲音時哭了起來。我想,經歷過這場暴雨般的襲擊,對於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也應該是一場永世難忘的噩夢了罷。雖然握在手裡的僅僅是一根纖細的電話線,但我還是清晰地感覺到她崩潰的情緒和掙錢夢破滅後的絕望。她像兒子一樣也重複著那句話,都完了,都完了。我對不起你,我都交待了…… 都完了!是的,我在心裡重複這句話早已經不是七遍八遍了,幾乎在看見兒子的同時,我就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說都完了。我的書店生意,父親治病的費用,我與兒子生活的依托,甚至我的未來……會在這場噩夢之後遭受什麼樣的結局,都將是一個兇多吉少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命為什麼那麼苦?運氣怎麼就那麼差?我周圍那麼多人都在做著非法的買賣,為什麼單單我就撞到了槍口上?夜已經很深了,我絕望的情緒一點點增強,躺在床上,茫然地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感覺中像一隻被獵人射中的狼,孤獨而痛苦,欲逃不能,欲死也不成,只有無奈地等著獵人的宰割。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是什麼,是牢獄還是罰款,但是不管那一種,對我都將是致命的打擊和懲罰。如果是牢獄,那麼,我的名譽,我的未來,我兒子的未來,甚至父親的生命都將面臨生死的考驗;如果是罰款,那麼,在我這樣的經濟狀況和父親的身體狀況下,這種懲罰無疑將會宣判父親的死刑。 我多麼希望明天不要來臨,就這樣永遠停留在黑暗中,那怕我的生活再也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光明,看不見變化,只要可怕的明天不要到來。我在黑暗中向著蒼天祈禱說,讓時間,讓宇宙,讓所有的一切都停頓下來吧!緊接著,在黑暗中,我又氣惱地罵著自己說,我他媽是個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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