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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執迷不悟 方荻 9822 2018-03-18
上午八點半的時候,醫生開始查房。從那個高大醫生的表情上,我仔細地尋找著跡象,但是看到的仍是一副平靜如水的臉,絲毫沒有什麼可怕的徵兆,我想如果胃癌結果真的已經出來,他肯定在說起父親的病情時有所流露,起碼在看我的表情時會有所變化,比如有一點遺憾,或者一點憐憫等。因此我再一次自我安慰說,看來沒有什麼大事。 我總是在一些恐懼的事情上為自己解壓,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不會因為你的任何舉動而改變。當我在醫生查完房,坐在醫生的對面,等著醫生將沒有癌變的消息告訴我時,我才發現比起許多人來,我其實更脆弱。 儘管我一再告訴自己結果不會太壞,但還是發現自己正在難以自抑地顫抖。醫生開始談論父親的病情,我又開始默默念誦醫生後牆上長長的值班醫生名單。如果說我是為了轉移恐懼,不如說是為了逃避聽見可怕的消息。其實,對於脆弱的人來說,你越是逃避什麼,往往越難逃避什麼。因為在你害怕和逃避它的時候,也是你明白它難以避免的時候。這使我在逃避醫生那串平靜的話語的時候,逃避掉的也僅是無關緊要的開場白,而真正害怕和躲避的宣判結果最終還是不折不扣地落進了耳朵。

他說,結果顯示,你父親的病是胃癌! 我停下了默念,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但我沒有哭泣,也沒有流淚,只是把眼光從牆上那串醫生名單中收回,與醫生平靜地對看著。在臨出門的剎那,我還努力作了一個告別手勢,以顯示自己面臨危難的鎮靜和剛強。直到從醫生的辦公室走出來後,癌症的念頭才開始越來越清晰地佔據腦子,僵硬的臉也開始恢復應有的表情。走過拐角的時候,有個娃娃臉的小護士正推著一隻裝滿輸液瓶子以及各種藥物的小車從我身旁走過。我差點撞到她的車上。她停下車子,望著我柔和地說,你沒事吧? 我?我愣怔地望著她,腦子被癌症的念頭佔滿了,恍惚地說,我沒有得癌症,我能有什麼事? 她像一陣風刮過我身邊,我的眼淚到此時才因為這句回答被突然觸動了。是啊,我沒有得癌症,當然我沒事,是父親得了癌症,父親有事了,父親要死了……我突然難過極了,為父親這辛勞的一生悲傷極了。前邊已經是病房了,透過病房半開的門縫,我已經看見父親臘黃憔悴的臉。我突然意識到,我是這個病危的老人的唯一依托,因此我無論如何不能跨下來。雖然我貧窮,但我不能喪失意志,儘管我沒有把握,但我不能喪失希望,更不能垮掉精神。我停下腳步,抬起衣袖擦淨眼淚,然後用力甩了甩頭,似乎要把腦中的災難唸頭擺脫掉似的,我告訴自己說,我要治好父親。因為我已經為自己找好了理由和依托,那就是醫生最後的一句話:有的癌症可以控制,甚至能活很長時間。

情緒平靜下來,我努力將臉上的肌肉放鬆作下來,讓表情輕鬆起來。一分鐘後,我已經坐在父親的身旁,向他咧著嘴露出了笑容,我說,沒什麼大事,胃上有個穿孔,需要做個小手術。 那得花多少錢呀? 剛剛調整好的情緒再次被父親這齣其不意的問話擊潰了,我感到壓抑的心正在絞結般疼痛。在這樣的時刻,在醫生幾乎判了他死刑的時候,他不但沒有追究自己的病情,甚至根本沒有從我臉上看見任何災難的痕跡,反而為這一筆費用難過和痛苦起來。我一直瞧不起那種要錢不要命的人,但是在這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了父親的偉大。對於一生節儉的父親來說,在他面臨金錢和生命選擇的時刻,我想,可憐的父親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生命,而將那一筆金錢留給他的女兒。

我在心裡發誓,父親,不管需要多少錢,我都要給你醫好。 一個禮拜後,手術如期進行了。那是一個陰鬱的冬天午後,天空低垂著,陰暗得像要流出灰黑的汁液似的,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見天井院落裡兩顆裸露著衰敗景色的老楊樹,正在寒風中瑟瑟抖抖地搖盪滿樹的禿枝,似乎在彼此訴說著生命的淒涼。在父親的車剛剛推出病房的時刻,隔壁房間裡突然傳出一聲呼叫,幾乎同時在我們身旁一下子湧出成群的醫生和護士。在我們的車還沒有拐過走廊時,身後便傳來了哭嚎聲。看來有人已經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正在親人的哭叫中悄然走向另一個世界。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手術車上躺著的父親眼裡正有兩滴渾濁的老淚湧出來。 手術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個過程幾乎可以將一個健壯的人逼瘋。兒子雖然請了假來陪我,但不能減輕這種等待的痛苦。我們站在一個擁擠的等待室裡,足量的暖氣使狹小的屋內空氣越來越污濁。一排座椅上的人幾乎沒有人能夠自始至終坐下來的,個個心焦氣燥,坐立不寧。我從等待室走到走廊,站在廊間的窗口,看灰白的天,看蒼涼的樹,看來來往往的人,再從走廊走回等待室,看等待室裡焦急的人們,然後再走到緊閉著的手術室門口,瞪著手術室那三個大字出神。大約一個小時後,手術室緊閉的大門有了動靜。當大門敞開,有護士推著已做完手術的病人走出時,還有身穿淺藍色手術衣的醫生從中走出。然後有人向等待室喊著病人的名字,於是有的家屬便急匆匆地從我們的身邊走開。

時間在這種凝滯的氣氛中悄然滑過,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坐在牆角椅子上的兒子似乎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已經停下了剛才不停地問話,像一個有沉重心事的男人沉默地坐在那裡,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手術等待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父親的床號終於被叫了出來。我兩步衝出屋門,沖向從手術室走出的醫生,我要知道結果怎樣。 是這樣,我們打開腹腔發現,你父親的癌已經擴散,呈糜爛狀態,手術的危險性很大。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 我一時間感到暈頭轉向,醫生的淺藍色衣帽似乎正在變作一朵輕柔的雲彩,忽東忽西地在臉前飄動。 他開始帶有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請來了醫院的老專家,但限於我們的技術和醫療設施,對於這樣的手術實在沒有把握……

這怎麼可能呢?怎麼突然就那樣嚴重了?我不相信似地自言自語,似乎已經忘了面前的醫生。我記起父親為我們做早餐的樣子,記起父親每天為我開門的樣子,還有父親買菜討價還價的樣子。他怎麼突然就病得要死了呢?正在我暈頭轉向地想著剛剛過去的一切時,一聲尖厲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不—— 身旁突然衝出一個紅黑相間的身影,沖向醫生。 那是兒子!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看見兒子正抱住醫生的腰,號啕起來。他那件黑底帶有兩條紅色帶子狀花紋的羽絨服,在身後鼓鼓囊囊,倒像一個裝滿了東西的旅遊背包,並在他的哭聲中發出悉悉嗦嗦的響聲。 父親被推了出來。他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灰白蒼老的臉上卻是一副安詳的樣子。我不知道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父親是否能感覺到我與兒子的哭泣,也搞不清可憐的父親從這個房間裡出來後,還能與我們共度多少時日。望著對我與兒子沒有反應的父親,我感到了生命的殘酷和親情的無奈。車輪在水磨石地板上輕快轉動著,滑出有節奏的聲音,也碾碎了我對生命的一片敬畏之情。

書店生意在父親生病的時間裡迅速滑坡,利潤大幅度下降。在父親手術以後,病情還沒有突然惡化的情況下,我抽空兒回書店進了新書,並且及時將我的生意經驗傳授給了經過一年考驗還算忠誠的小店服務生。為了更快地賺錢,我甚至把盜版書和非法出版物的出售情況也告訴了她,並答應給她新的利潤提成,以保證書店利潤的提高。 這一段時間,我還到單位辦理了合同續簽手續,上交了前一年的利潤二萬元,而當初單位借我的二萬元,我以父親突然生病為理由,請求延長時間,由於楊局長的出面,單位答應了。當楊局長通知我,單位已經批准時,我對楊局長的感激簡直難以言表。當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便用信封裝了一千塊錢,來到了局長辦公室。 辦公樓里里外外的一切還如原來一樣,就連樓道裡散發的氣味都沒有改變,而我卻已改變了那麼多。我從一個文質彬彬的研究員,變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銅臭味的書商,而且是一個私下搞非法經營的書商。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改變是順應了時代的發展,還是背離了我們做人的原則,但是不管哪一樣,唯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面前,那就是,我已經從當初的困境中逃脫出來,而且日子正在過得一天天好起來。我想,為了生存,為了父親的晚年,為了兒子的成長,我可以捨棄當初一些做人的原則或者道德,我甚至可以為此原諒自己一次。回首自己走過的路途,我似乎別無選擇。在我偶爾為自己的非法經營感到恐懼和自責的時候,我總能為自己找到一堆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有多少官場成功者如常天麗輩,是通過正當途徑上去的?有多少生意場幸運者是通過正當經營得來的?

到達楊局長辦公室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坐在楊局長的沙發上,在明亮的日光燈照射下,拿出了裝有一千元錢的信封。儘管楊局長知道我的來意後一臉慍怒,最終我還是將它執意地塞在了楊局長的抽屜裡。在感激楊局長能收下我的一片感激之情時,我再次產生了一絲難以說清的情緒,就像與李子峰的交往,有時讓人難以捉摸一樣。那時,我正把信封向留著一條縫隙的抽屜裡塞時,他突然攥住我的手,以復雜的眼神盯著我的眼睛說,其實,你根本不用這樣感謝我。 那我怎麼感謝你?我停下動作,毫不猶豫地表示了我的疑問,並且一本正經地等著他的下半句話。不知是他覺得我的神態可笑,還是覺得我的提問可笑,他突然爽朗地笑了起來。就像上天的回答一樣,正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從他的談話中,我聽出他太太不回家,讓他自己吃飯。一切都那麼自然,像導演事先安排好的情節,我順水推舟地說,如果你肯屈就,我能否請你吃飯?以表達對你的感激。

就這樣,為了這個巧合,他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正是這頓飯,我與楊局長的關係也變得隨和起來。在喝了差不多有二兩酒的時候,他以一副極好的興致對我說: 實話給你說吧,我幫你是有原因和私心的。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話題嚇了一跳,只好挺直身子聚集匯神地等著接下來的答案。 看見我神情上的變化,他的臉上也露出真誠的的神態,他放下筷子,輕聲說:第一次看見你的論文,我就覺得你是個不錯的人才。私下里,我曾經觀察了你一些日子。你知道我最終發現了什麼? 我抬起頭,疑惑地猜測他發現了我的優點還是缺點。他舉起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說,我發現了你傻乎乎的清高,愚蠢的孤芳自賞,以及致命的內向和自尊等等。 我被說得啞口無言,心服口服,只有屏神靜氣地繼續等著他接下來的話語。他說,你猜我為什麼會幫你,就因為你的這些缺點,其實也是你的優點。

他長嘆一聲,好像在惋惜我目前的處境,然後低緩地說,很多年前,我就是這個樣子。那時的你就像年輕時的我。我了解這種性格中悲劇性的東西,以及這種性格有可能給命運帶來的消極因素。當年,是一個領導對我的一再栽培,才使我走上了正常發展的道路。因此,我一直想用我當年成長的啟示給你機會。這就是我幫你的原因。 我長出一口氣,看見他接下來的笑容裡夾雜了其他說不清的情緒,更何況,你本來就是一個優秀而有魅力的女人。 我很感激楊局長的坦率,也為他讚揚的話感到難為情。 他沒有理會我的情緒,只是繼續表達他的意思:其實呢,領導都是普通人,因此不可避免地存有普通人的缺點,比如有自己的好惡。因此,在同等條件下,也願意幫助自己喜歡的人……

不知是楊局長的話觸動了我的哪根筋,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峰,想起與李子峰交往。不知道接下來,我與楊局長之間是不是也會像我與李子峰一樣重複那種可怕的故事。我一面對他的厚愛表示感激,一面思考著楊局長這一席話的意思。他的話如果說是誘惑我的一種方式,也未嘗不可,如果說只是一種普通情緒的流露,也算是光明正大。他到底是表達一種怎樣的情感,我實在無法說清。最後,當我到洗手間方便,對著洗手處的鏡子仔細審視自己時,才鬆了一口氣:這樣一個半老徐娘,已經不是自作多情的年齡了。 臨分手時,我們再次為那一千元錢做了一番推讓,最後他還是被我的誠意感動而收下了。但是兩天后,他打我的手機約我等在小店,然後乘車過來,匆匆忙忙送給我一條有著精美包裝的羊絨圍巾。 父親的手術縫線拆掉後,我聽從醫生的建議,帶著衰弱的父親來到了四百里之外的省城。那時春節剛過,天氣仍然寒天凍地,父親因為剛做過手術,身體虛弱不堪,這使我在整個旅途中都提心吊膽,生怕父親腹部那個還沒有長結實的大刀口突然崩裂,更怕父親胃裡的腫瘤被車的顛簸顛破,致使癌細胞迅速擴散全身。 至於兒子,我曾提議讓他去於致那裡住,由於他看見過於致與他的太太,對於致產生了極強的敵意,因此斷然拒絕了我的提議,並堅持說自己能照顧自己,他說可以吃速食方便麵,可以吃盒飯等等。 我現在只能這樣照顧一方了。從火車上下來,迎面的寒風像刀割一樣吹到臉上,父親不由自主地打著寒噤。雖然是正午時分,頭頂上的太陽像一副掛在遙遠天邊的畫,只有光輝,沒有溫暖。我背著沉重的旅行包,攙扶著臉色焦黃的老爹,夾雜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像逃難一樣,感覺淒涼又孤獨無助。父親還在不放心地問著,醫院在哪裡?花費大不大?路怎麼走?病能不能治好? ……雖然我自始至終裝出平靜的神情,不停地安慰父親。其實,對於這些問題,我又何嘗不是存著同樣的疑惑和擔心呢?站在陌生的城市街頭,看著陌生的人群,想起我們未卜的前途,我真怕自己堅持不到最後,先垮下來。 但是,我必須支撐。我告訴自己說,我不能倒下去,只要我在,父親就有希望。只要我堅強地面對一切,我們的日子就有希望。於是,站在太陽下,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一股白色霧狀的氣體從臉前噴出,游移和消失後,我將背上的包重新調整一下,挺了挺胸,然後攙著父親堅定地邁向一輛正在開來的出租車。 接下來的一切都很順利。大約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在省城一家最有名氣的腫瘤醫院,我已經給父親辦好了住院手續。等一切安頓下來,我才坐在父親的床邊,仔細地觀察起這家有名的醫院。 病房外的天空正在暗淡下來,透過窗戶還可以清晰看清這是一座環境美麗的醫院。特別是對著窗戶的院落中央有個小花園,雖然花已謝去,但許多不知名的綠色植物還一如既往地生機盎然。在小花園的前方,有一個迴廊,迴廊口處,有兩株類似南國植物的樹,像兩個熱情開朗的少女,在招手迎客。我不禁心情好起來,對著父親說,爸爸,這一次你的病肯定能除根,你看你的床號是319號。 父親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319怎麼了? 我大聲地向他解釋著說,319號就是咱(3)——要(1)——就(9)——好(號)。 父親終於從花費太貴的擔心上轉移過來,咧開大嘴,露出黃黑的牙,笑了起來。 一個星期後,父親的手術正式進行。由於這里手術室在一樓,而且在等待室外的走廊不遠處便是一個花園式的庭院。因此,這次手術的等待雖然同樣讓人焦急和恐懼,但是由於在這種漫長的等待中,我可以徘徊進小花園看一看冬日的花草,以減輕胸中的壓力,因此,這第二次手術在心上留下的感覺,比第一次那種難以排解的絕望和恐懼要輕得多。 手術按預期的時間結束了。據醫生說,結果基本上達到了預期目的,胃雖然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但是按現在的態勢,只要術後按時進行化療,前途還是比較樂觀的。 我是多麼得高興呀!多少天來,對父親生命的擔心終於在此時可以鬆一口氣了,我感覺眼眶正在變得潮濕起來,我幾乎想上前給那個矮胖的中年醫生磕頭,感謝他救了我的父親,感謝他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 但是,醫生似乎永遠都是那麼理智,他幾乎沒有理睬我情緒的變化,而是一轉話題說到了費用上。他說,你得準備足夠的費用,因為從現在到化療結束大致需要五到六個療程,費用可能達到二到三萬。 我剛剛轉好的情緒瞬間隨著這個可怕數字消失了。看著醫生的臉,我突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醫生的眼睛似乎正變成兩隻飛翔著的黑底白花娥子,在前方飛動。醫生還在說著費用的情況,但是我已經聽不清了,我只是清醒地意識到,我得堅強一些,不能在醫生面前露出我的窮酸相,於是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甚至還想從浸透苦水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那種笑容到底擠出沒有,或者硬擠的笑容到底是什麼樣的,我是無從知道的。我只記得,我苦澀地微笑後,便離開了醫生。那是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腳下輕飄飄,頭中一片空白,然後我就站在了父親術後的觀察室門外。 站在觀察室門外,透過窗玻璃,正好看見麻醉中沉睡的父親那花白的頭頂。不知為什麼,在可憐眼前這個沒有知覺的老人時,我感到心裡竟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怨恨:為什麼你要生病?而且生這麼大的病?這麼高的醫療費,我怎麼付?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父親還在沒有知覺地沉睡著,他也許永遠都猜不到我現在的所思所想。正因為父親的無助,我突然感到自己可惡極了。是啊,在風燭殘年的時候,在父親無法掌握自己生命的時候,我為自己對父親的生死決定權而感到慚愧。我知道只要自己的一句話,父親是死是活便定了。 像感覺到了我的惡毒念頭,父親的頭突然抖動了一下,左側白髮中間一塊裸露的頭皮也閃了一閃,這使我一下子因為剛才不善的念頭流下了愧恨的淚水。我記得那塊脫髮的頭皮,那是我十二歲時發生的故事。當時鄰居小姑娘穿了一件帶紫色蝴蝶的紅條絨的小風衣,我羨慕極了,在父親跟前哭鬧了幾次。於是父親便在每天深夜離家到一個磚窯打工,一個月後,父親打工結束了,他買回同樣一件小風衣,頭上卻頂著一塊耀眼的包紮紗布。紗布脫落後,那裡再也沒長出頭髮。對著這塊小小的傷疤,我禁不住拷問自己的靈魂,我這是怎麼了?我難道心疼那兩三萬元錢,不管父親了? …… 有醫生正從隔離室向我站的玻璃處走來,我快速移動腳步,離開這個讓我痛苦的屋子。我感到自己又心疼那筆費用,又可憐衰老的父親,同時也為自己的命運難過。在我還來不及為父親的病情可能好轉而高興時,我發現自己辛辛苦苦、投機冒險賺來的錢就這樣一下子不屬於自己了,甚至還不夠父親的醫藥費。 自從父親生病以來,我去年掙來的兩萬多元錢已基本上花光了。除了平常維持我與父親和兒子的生活費用外,有一部分作了再投入,還有一部分花在了第一次手術中。到這次手術,已經只剩二千多,因此這次預交的一萬元中有八千元是銀行存款。就是這一萬元也似乎倒進了一個漏斗般的容器,隨著醫生手下病歷的增厚,不停地流走。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經同病室室友的介紹,我用三百塊錢雇來了一個專職照顧病人的老大爺後,我準備暫時離開父親回家取錢。 那個老人幾乎與父親歲數相差無幾。當他站在我跟前的時候,我才知道比我不幸的人還有的是,而且就在我的身邊。我已經事先從室友那裡得知,他兒子進了監獄,兒媳跟人跑了,孫子需要撫養,才出來找這麼一份工作養家的。但沒有想到他是這樣的衰老,他其實已經到了需要人照顧的年齡,生活的困苦卻迫使他出來以照顧人來掙一份工資養家。看來,命運太不公平了,他讓有些人富得金錢堆積如山,卻讓有些人窮得連飯都難以吃上。看著眼前的老者,我想起了一部外國電影裡的一個故事情節: 有個孩子與父親出遊時看中一塊帶有一座平房和一個小樹林的地方,孩子對父親說,我想在這裡搞一項什麼實業。不苟言笑的父親聽了,不動聲色地走進那座房子裡,舉起一個手指,對著正在吃飯的一家人說: 我出價一億買下這塊地方,我給你們兩分鐘收拾。 正在吃飯的一家人暈頭轉向。主人說,讓我們商量一下。 孩子的父親又舉起第二個手指說,兩個億,你們走不走。 一家人聽完這句話,一窩蜂起身跑了。 我記得當時羨慕極了。我總在想,什麼時候也能遇上這樣的父子,看中我的房子一下出個天價,我也暴富起來。然而,處在這樣的境地裡,這樣的夢只能讓人更痛苦。我還得為父親的病,為我們的生活去一點點掙錢,甚至為了支付這龐大的醫療費,去冒險,而面前這個老人還得為家裡的小孫子出來伺候別人,掙一點點維持溫飽的生活費。 就在我以一副疑惑和憐惜的表情看著老人時,老人也許是害怕得不到這份工作,突然拎起父親的水壺轉過身準備去打熱水。我盯著他瘦弱的背影和身上已經磨出線頭的破舊毛衣,說,那就拜託你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坐火車回了城。從站口出來,我低著頭縮著脖子正在寒風中快步走著,突然聽見一個響亮的嗓音喊著媽媽。風呼呼吹著,我根本沒做任何考慮,仍然迅速穿過成群的賓館拉客人員,走向前邊廣場。當兒子像個天外來客突然擋在我面前時,我被嚇了一跳。夜空下,廣場周圍成排的路燈,將廣場照得通明,四處射來的光線在兒子的臉上交織著,照著兒子被凍得發紅的臉頰和臉中央已經成熟的鼻頭。 兒子就那樣站在我面前,孤獨一人,在廣場成群的人流中顯得又單薄又可憐:臉瘦了一圈,顴骨都顯了出來! 他一臉興奮,不停地說著,他早就查過列車時刻表了,下學回家一看我還沒回來,就知道我坐這次車。 我感到鼻子發酸。他僅僅十三歲,其實還是一個孩子,甚至還處於一個在父母懷裡撒嬌的年齡,竟然因為生活的磨難而過早承載了他不該承載的東西。當我想起他在夜深人靜時,獨自睡在空蕩蕩的房間,想起他在經過一天刻苦學習後,回家還得自己準備食物時,我感到欠兒子的太多了。 冬夜的氣息四處流淌,我跟在興奮的兒子身後到存車處取出了自行車。到兒子堅持帶我,我才發現經過這一番磨難,他更加成熟了。坐在後車架上,與兒子一起披著濃重的夜色,從一個路燈的光輝進入另一個路燈的光輝,看腳下我們的身影從長變短,從前邊游移到腳下,從腳下再移到身後,拉長,模糊……這種情景使我想起小時候常常見到的一個場面: 差不多每到麥收過後,便有一隻臟兮兮的黑底白花小狗歡蹦著跑向我們的村子,後邊跟來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用一根長棍牽著盲眼的父親。然後他們一起停在村子中央拉開場子開始乞討:父親拉一個破舊的二胡之類的樂器,小姑娘便放開喉嚨一段接一段唱戲,在收到一些米麵後,重新牽著背著米麵的父親離開村子。那時,我比小姑娘還小,我常常與她的小狗一樣,或者跑在他們的身前或者跟在她們的身後,走好長時間,特別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常用腳捕捉他們忽長忽短的影子,然後在村外的一顆歪脖子樹下,望著他們的身影一前一後消失在越來越遠的月光裡…… 二十分鐘後,我跟在兒子的身後進了家門。家裡很亂,但有兒子臨時所做的清掃痕跡:沙發上零亂的東西堆到一塊了,地板中央被擦得乾乾淨淨,但四個角落卻滿是灰塵,臥室裡兒子的小床上被子也疊得歪歪扭扭,兒子的書桌除了寫字的一塊地方,也幾乎滿了,陽台上曬了許多衣服,我知道那是可憐的兒子在我回來之前做的…… 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興奮的兒子,我實在無法想像在這些日子裡兒子是如何一天天度過的。然而,他完好地站在我面前,除了臉瘦了一些外,似乎並沒有受了委曲的感覺。他甚至以一副自豪地神氣說,媽媽,我做了一件大事! 我疑惑地望著他,不知他能做什麼大事。 我治了於致和那個臭女人一次!兒子的話一出口,嚇我一跳。我只好以一副慍怒的神態對兒子說,不許直呼爸爸的名字。 不料倔強的兒子眼睛一瞪,卻說,我不叫他的名字,但是我也絕不叫他爸爸。誰讓他那麼快就娶別的女人了。 我大吃一驚,兒子對於致的態度突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其實,離婚這麼長時間以來,每次提起於致,兒子都是保持著往日的崇敬以及對他的思念感情,即使偶爾露出一些怨恨的情緒,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敵意。看來於致再婚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就像我最初聽見他有女友,很快結婚時對我的觸動一樣,我幾乎也是大病一場。對我與兒子來說,離婚似乎還不意味著徹底失去於致,於致的再婚才徹底宣告我們內心深處那點可憐的希望破滅了。在我準備說服他不要怨恨爸爸時,他快步跑到他的小屋,然後拿出一摞錢。 媽媽,前些天我遇見他和那個女人,便向他提起今年的生活費,他一次給了我五千。為了氣那個女人,我告訴他學雜費越來越多。他只好答應我再給我三千元。然後,我特意到他家,當著那個女人的面,取剩下的三千塊錢。那個女人的臉色很不好看。我猜想他們也許會吵架呢? 兒子已把八千塊錢放在我前面的茶几上了,我有些心酸,說不清是因為兒子對於致態度的轉變,還是因為兒子用這種方法弄來了這麼多我錢。房間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兒子顯然因為我的低落情緒而消沉下來。 媽媽,我……兒子抬高了聲音,仍然竭力想提高我的興致,局促不安地說,媽媽,我們有錢給姥爺治病了。 錢對我雖然很重要,但我發現自己更重的是面子,尤其是在於致面前的面子。於是結結巴巴地說,他……我不願意提於致的名字,只好再次改口說,你爸爸知道不知道你姥爺生病的事? 我沒有告訴他!我不願意讓他知道我們過得不好。兒子低垂著眼睛,看著腳下說。 我長出一口氣,是的,我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尊呢?而為了這種自尊,我真得難以說清,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還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有時我有些疑惑,這能不能算成一種自強,比如,我與李子峰的感情糾葛,與常天麗的明爭暗鬥,書店生意的私下交易等等,但是如果這不算是自強的一條正確道路,那我應該怎樣做?我又能如何養活我與兒子,如何贍養年老的父親? 那個夜裡,坐在熟睡的兒子床前,我整整端詳了他半個小時。在最後離開他的小屋時,我再一次發下誓言,我要補償兒子因為我的無能所遭受的磨難,我要掙更多的錢,為父親治病。既然我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順著命運之神所指的方向,向前奔波。不管前途是兇是吉,我已經別無選擇,是刀山或者火海,我都得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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