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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183 2018-03-18
我已經不踩那個破三輪了,在做了那個電視節目後,我也開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來。我盡量給人一種文化人的印象,就像我在電視上露面時所表現的一樣。由於經濟情況的好轉,我的購書量變得多而次數少,因此,經常用出租車拉回來。就這樣,我一心一意打理著自己的生意,幾乎忘了單位裡不愉快的往事。偶爾有同事光顧小店,我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尷尬或者難為情,而是自然地介紹新書和新近的暢銷書。我已經從精減的陰影中走出來,並開始喜歡上目前這種工作方式。 “五一”節快要到了,我又在準備一個新的促銷活動。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我坐在桌前,正在做著詳細的計劃。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問候。我抬起頭,看見楊菴、週鑄文和原來的資料員瞿紅正高高興興地走了進來。說不清已經多久了,我已經很少記起他們,更不會料到他們能夠走到一起,一塊來看望我這個曾經多年的同事。

溫暖的春風從門口吹來,不留痕跡地撩過他們的身體,唯有資料員的絲綢上衣,像春風中的一池清水波光粼粼地閃著,還有一陣強烈的酒氣向我襲來。我才發現他們剛從酒桌上出來。面對這群昔日朝夕相處的同事,我激動得竟然不知道說什麼。 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詞,便被周鑄文和資料員瞿紅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我來不及向小店員交待什麼,便被拉了出去。十分鐘後,當我終於跟隨他們走進一家酒店後,我才從他們語無倫次的話語中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他們要繼續喝酒,要慶祝。 我不知道要慶祝什麼,只聽見他們不停地說著什麼內部參考,說著常天麗,我只得坐在那裡從他們的片言只語中分析著已經發生的事情。一直到涼菜上齊,週鑄文舉起酒杯,才以壓倒其他兩人的聲調,大聲說出了這桌酒的慶祝內容:

張姐,我們的仇老天為我們報了。 我終於明白了,常天麗的丈夫因貪污受賄被抓,財產沒收,常天麗因她的丈夫在外供養情人,也已經離婚。看來世間真有報應之說,沒想到當初在我窮困潦倒時取笑我的常天麗也有這樣的一天,這可真是天大的諷剌。 那一天,我們從下午五點一直喝到晚上九點,共喝掉三瓶白酒。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像個酒鬼一樣與大家共同放肆地大喊著、大笑著。也不知怎麼回事兒,或許酒喝得太多了,大家突然叨出一件久遠的事情,這件事情幾乎將我的憤怒激發得淋漓盡致,我甚至想找到常天麗去拚命。當時在我旁邊的瞿紅一隻手端著酒,用另一隻手摟著我的肩膀,大聲地說: 張姐,你不能僅僅在後邊看,你得行動,就像當年她對你的行動一樣。

我舉著酒杯與她一起一飲而盡,然後嗑嗑巴巴地附著她說:沒錯,我得行動!咱們這裡邊我是最苦大仇深的一個,我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當年她極盡能事地羞辱我,我不會忘記的。 大家還在大聲說笑,我提高聲音大聲嚷嚷著說,你們暫停一下,幫我出出主意,我怎麼行動呢? 你可真笨!瞿紅突然低下頭來,用嘴湊近我的耳朵,雖然看似悄悄說給我聽,但是酒精使她幾乎難以壓抑自己因為激情飽滿而洪亮的聲音。她說:這還用人教你,就像當年她貼你大字報,說你為達某種目的以色相勾引某局長一樣,也貼她一張…… 她突然停下了剛才的話題,低頭一邊用腳用力蹬著什麼,一邊大聲嚷嚷著:蹬我幹嘛?蹬我幹嘛?我的膝蓋骨都被你踹斷了…… 其實,到此時,我還沒有完全明白瞿紅的話,只是在心裡想起了我與李子峰那段悲劇性的戀情。當在座另外幾個人都停下剛才的說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並等著我的反應時,我突然明白了瞿紅的話。我想起看見常天麗與孫旭局長的那個下午後不久,我在單位被幾乎所有的人莫名其妙地疏遠了,甚至當時辦公室裡與我最投脾氣的周鑄文都對我表現了不尊重的情形,想起我找楊局長時,李子峰說過的“你找楊局長還用來辦公室”的話……

我酒醒了,頓時感覺熱血湧上腦門,胃裡翻滾不停,我伸出長長的胳膊,一手抓起楊菴面前的酒瓶,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喝下兩大口。在周鑄文奪下酒瓶的同時,我感到自己已經嘶啞的喉嚨裡迸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嘯,然後像森林裡一隻中箭的獸,突然從椅子裡冲起,砰然倒地。伴隨著倒地的過程,一束白花花的東西,從我的口腔噴出。幾乎同時,我聽見自己瘋狂的叫聲:×常天麗她媽! 那一夜,我是被誰送回來的,是如何上得樓的,我已經記不清了。這一覺,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才醒來。當我清醒過來坐在床上想著常天麗的丈夫被雙規時,我對老天充滿了感激之情:看來老天有時還是公平的,它不可能讓一個人總是倒霉,也不可能總讓一個人走運。然而,這似乎並不能擋住我的憤怒,儘管老天已為我懲罰了她,我仍然為她對我的惡毒誣陷,以及由此給我產生的不良影響難以釋懷:我撞見了她與局長的偷情,沒有傳播,而她卻因為我看見她的隱私反而給我造謠,這可真如中國民間所說的“倒打一耙”、“先下手為強”,簡直是卑劣至極,十惡不赦。怪不得李子峰三番五次地譏諷我睡上了比他更大的領導呢?

在我吃完父親放在床頭櫃的油條和豆漿後,我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去看看常天麗,我也要像當年她明知我的困頓卻要羞辱我一樣那麼做! 雖然這個決定對於常天麗有些殘忍,雖然這個決定使我顯得有些小人,但是我不想放棄,因為當年常天麗對我所做的太過分了。主意打定,我迅速打開衣櫃,穿上做電視節目時買的那件衣服,然後打扮了一番,走出了門。 或許是仇已報,心情變好的緣故,我發現滿街的行人都變得喜氣洋洋。在前邊開闊的廣場,在一群來來往往的行人上空,正有花紅柳綠的汽球,以及長短不一、橫豎不同的各色條幅在天空中隨著輕柔的春風盪來蕩去,我在一陣陣喧天的鑼鼓中不由自主停下了車子,向裡邊張望起來。原來這裡正在舉辦著一個糖菸酒大型展銷會。

騎車走過展銷會,進入一條滿是手機專賣店的街道,當我想到要去見常天麗時,我再次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買一款手機! 其實,自從經濟情況好轉以來,我一直在考慮買手機的事情。今天,在這個複仇的日子,會見常天麗這件事使我最後下了決心。我揣著包裡準備進貨的幾千元貨款,走進手機店,花兩千元錢買下了很早之前就看中的一個小型超薄的淺藍色手機。然後,迫不及待給袁一林打了一個電話。袁一林聽見我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告訴他,半個小時後,打個電話給我,以試手機。 大約十點的時候,我遠遠路過我的書店,隔著窗玻璃看見裡邊一切正常,便沒有停留,直奔我曾經工作了十幾年的辦公大院。 隨著距離的一點點縮短,我的興奮開始一點點褪色,當前邊那兩排久違的老槐樹在陽光下蓬鬆著一樹熟悉的綠色時,我感覺正有一股濃厚的傷感氣息從那個院落,從去年那個下崗的日子,穿越時空的隧道瀰漫而來。我不禁停下車子,站在大院門口,望向那幢安靜的大樓。眼光朦朧中,我仍然看見了自己曾經辦公的那個沒有任何變化的窗口,看見了常天麗窗口上幾盆花草中的鮮紅的花朵……我突然感到眼眶開始潮濕。將近半年了,我清楚地記得我與常天麗發生衝突,拒絕她的聘任後,走出大樓的情景,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同樣推著車子幾乎站在同一個地方望著這個窗口的心情,我記得當時,我最大的心願便是向常天麗的窗口扔一顆炸彈,炸碎這個女人,讓她像一堆碎紙屑滿天亂飛。

世事難料,命運多變,這或許就是我與常天麗生活軌跡變化的最好見證。當我從離婚、被精減的日子苦熬出來,生意日漸紅火之時,常天麗卻被蒼天重重踢了一腳。如果說我的生活變故是從陸地掉到河裡,幾乎瀕臨淹死,然後落個落湯雞的話,那麼常天麗卻是從天堂一跤跌進了地獄。我可以從水中掙扎著爬出,曬乾羽毛,然後重新生活,而常天麗如果想重新躍進天堂,恐怕已經難上加難了。從這一點看來,常天麗所面臨的心態調整,以及角色的適應將比我艱難得多。 我將車子停在原來的地方,在門衛奇怪的眼神中,帶著一副傷感神態走了進去。我已經無法恢復一路上飛揚的神采,在心目中,如果說我是去看常天麗的笑話,不如說是去看看上帝製造的另一個悲劇角色更適合,我甚至還想從她的身上找一找當年我落魄時的影子。

人倒霉時,上帝是不會幫你的。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就像當年我窮得乾吃白菜和饅頭時,沒有任何救星一樣,常天麗在這樣的一個時間裡,也恰好正在她辦公室。看來一路上怕她不在辦公室的擔心實在多餘。 我終於站在了她的面前,像當年我走出她的辦公室一樣,心高氣傲,昂首挺胸,但衣著卻比當時穿得好多了。有幾秒种的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試著打招呼,只是相互對視著,用心理和神態彼此進行著悄無聲息的較量。 我詳細地審視著寬大的辦公檯後邊的漂亮女人,不得不承認,常天麗到底就是常天麗,她不但比我想像得要堅強得多,而且表現得絲毫都沒有一點落魄的痕跡。這使我複仇的心裡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還為剛剛產生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而氣惱起來。

我帶著幸災樂禍的腔調,挑釁地說:常所長,別來無恙乎? 有一絲尷尬的情緒滑過常天麗的白臉,雖然時間短暫得難以察覺,但就我與這個女人的交往和了解,我還是清楚地發覺了,並且在心裡樂了起來。因為在命運給她的災難中,這個即堅強又精明的女人所受到的重創還是像我一樣無法全部吞嚥下去,有一絲影子終於不可避免地留在了她的敵人——我的眼裡。然而,在接下來的交鋒中,我才發現,在災難中,她比我高明的地方便是她那顆自我優越的心。 她以一副領導的架子,居高臨下地說,雨蘋呀,聽說你最近生意不錯呀? 我討厭她做作的領導架子,討厭她在災難中偽裝得體面神態,這使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把話題轉到她的家庭變故上。於是,我操著一副陰陽怪氣的腔調說:

還不是拜你常所長之賜,我才有今天。然後,我衝破道德的束縛,丟棄最後的一點憐憫心,裝出一副遺憾的神態說,不過,我聽說,你最近過得可不是太好? 我?我以為常天麗會由晴轉陰,沒想到,她竟然微微笑了起來,然後輕鬆地將雙手一攤說,你看我不是挺好嗎?你一定聽錯了吧! 我乍聽她的“聽錯”一詞,以及看見她控制得極度適中的微笑,我還真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差點懷疑起週鑄文和楊菴們的消息。但是,當她突然拿起電話準備打茬時,我還是反應過來她有點心虛了。我頓時興奮起來,走近她身邊,用手捏起她身上那套米黃色套裙的衣邊,學著當初她在自我炫耀時,我一貫表現出來的羨慕語氣說: 你的衣服可真漂亮,我猜至少得三千塊吧?肯定是你先生從香港買來的! 出乎意料,她站了起來,像以往我所熟悉的一樣,竟然在我身前轉了一圈。然後停下來,轉動著黃色眼珠,頗為得意地說,你還真猜對了。然後,表情一轉,又以一副半怨半嗔的樣子開始重複以往的故事: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的毛病,就會瞎花錢。 我嚇一跳,再一次懷疑起小周和楊子他們的消息。就在我愣神的當兒,常天麗迅速拿起電話說,老黃過來拿你的文件。 她還是怕了。我終於感到了一絲勝利的喜悅,在我準備採用更銳利的語言直接揭開她的傷疤時,老黃推門走了進來。她一面遞給老黃文件,一面站起來,以一副遺憾的姿態說,歡迎你有時間來坐坐,我現在要出去一下,不能奉陪了。 我突然不知道如何應付眼下的局面,在我左右為難,不知道是厚著臉皮賴在她的屋裡繼續與她談論她了不起的老公,還是當著老黃的面與她一面往外走一面揭露她時,我已經糊里糊塗地站在了她的門外。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鎖上屋門,與老黃朝同一方向走去。我當時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沒有讓她在我面前撕下最後偽裝的能力。但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當常天麗剛剛扭開身準備邁步的時候,我的手機適時響了。然後,在常天麗旁邊,我帶著庸俗的炫耀口氣,大聲對著手機說,噢,知道了,我馬上回店裡! 與常天麗的交鋒,再一次以我的失望而告終。我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看到她的狼狽和落魄,反而被她轟了出來。那一天,我是不是像人們所說的市井小人,我根本不在意,我只是知道我曾經被這個可惡的女人奚落過,譏諷過,還被逼到了逐出研究所的地步。因此,一旦有報仇的機會,我為什麼要放過? 三天后的下午,我花五十元錢從勞務市場雇了一個小伙計,將從常天麗的丈夫強健單位弄到的有關強健貪污受賄被捕的文件貼在了我們單位的大門口。 我能想像這張文件給單位造成的轟動,這種轟動不僅來自對常天麗家庭變故的反響,還有來自人們對貼這個文件的人的反應。我也能準確地想像到常天麗的家庭醜聞曝光對這個虛榮透頂的女人所帶來的羞恥和打擊。儘管我知道自己的這種舉動是一種卑鄙的行為,但是從這種冒險的報復中所體驗到的快感使我忘乎所以。雖然,我清楚地了解這種行為暴露的後果將是什麼,但是,我並不想停下來。因為常天麗將當年與副局長約會的事情栽贓到我頭上這件事,給我所帶來的影響太壞了。我安慰自己說,我只當效仿了常天麗一次罷了,我還安慰自己說,我甚至比常天麗強,因為起碼我沒有像常天麗那樣無中生有,進行誣陷。 我承認自己不是那種寬宏大量的人,也不是那種無比偉大的女人,我無法平靜地吞嚥當年那些難以容忍的屈辱和誣陷,以迎合自己的良心;我也無法以犧牲自己的心理平衡做代價,去換得高尚的聲譽;生活的艱難已使我不得不潑辣起來,命運的多變使我也不得不學得厚黑起來,我只能告訴自己,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其他普通女人所具有的弱點,我也不可避免。我可以虛榮,可以報復,我還可以因為生活的捉弄而變得臉皮厚起來,心黑起來,因為我是為了更好地生活。當然,如果蒼天有道,如果人人有德,如果經濟允許,誰不願意高尚地生活,清白地做人呢? 我沒有打聽這張小字報給單位所帶來的震動,以及給常天麗所帶來的後果,而是帶著想像中的快樂,一頭扎到了書店的經營中。幾個月的書店經營,我已經結識了不少同行朋友,在我慢慢地摸清一些門道的同時,也從朋友處學來不少經營竅門。書店利潤一直呈良好的上升態勢,在這期間,為了追逐更豐厚的利潤,我開始私下經營一些非法出版物或者盜版書。我覺得自己已經從最初那個幼稚的知識分子經商模式中成功地跳了出來,正在成長為一位富有經驗的、典型的商人,而且是文化商人。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如果純粹的商人學習文化,不但難度很大,而且成功率極低,但是如果文化人學習經商,不但容易,而且成功率也很高,特別是一旦學成商人,或許比純粹商人的商業頭腦還要商業化。 到第六個月的時候,書店利潤已基本完成了當年上交利潤額,也就是說,後期六個月的收入將全部成為我的當年收入,按當時的經營情況,保守說也將比我原來的工資多出一倍。隨著經濟情況的好轉,我與父親和兒子的生活也基本上達到了城市的中等水平,而我也開始適當為自己買一些時尚的衣服,並偶爾隨生意的朋友出入一些高級的消費場所。我感到展示在自己前面的是一片越來越開闊的天空,在這裡,我能以我的智慧,憑藉我的能力,在男人的世界裡,在名利的角斗場中,佔有一席之地。我甚至覺得比當初跟隨於致時,整天以家為中心的日子還充實。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已慢慢疏遠了袁一林,對於致的感情也似乎越來越淡。生意場的生存競爭,對利潤的瘋狂追逐,以及生活的壓力,已經使我女性的內心世界慢慢變得強硬起來,在一些個別的角落,也許正在註進一些特別的東西。這使我在一次偶然與於致相遇時,竟挑戰似地向他暴露了在艱難掙扎中那顆正在扭曲的好強心理。人們總說,逆境可以成就人,但是,對於有些人,我覺得逆境會將人扭曲。現在想來,那些日子所承受的各種壓力和磨難,已經將本來不堪重負的我壓得開始走形了。 在一個星期日,我與幾個書商朋友剛從一家集商場、餐飲與娛樂在一起的商廈出來,正好看見與太太正準備進去逛商場的於致。出其不意的相遇,使我在一瞬間有些手足無措,但當我看清了那個美貌年輕的女人後,嫉妒的怒火使我一下子喪失了理智。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在我的心目中還沒有走遠,這使我對自己除了失望,便是無比的氣惱。我衝著我的朋友說了一聲等等我,便挽起其中的一個年輕小伙子的胳膊,跟在於致身後進了商場。 我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等待著機會。當他們逛到三樓的一個名牌男裝櫃檯時,於致的太太再一次停下腳步,開始挑選一套標價一千五百元的男式西服。我看準時機,挽著小伙子的胳膊,迅速走上前,拿起一套標價二千八百元的西服,衝著服務員說,試一試? 服務員剛剛還忙著為他們服務,看到更貴的衣服有人問津,迅速轉到我們身邊,為小伙子拿了一套。小伙子試了試上衣,正好。然後,我衝著服務員說,我們要了,包起來吧。接著在於致和他太太的注視下,我從隨身的皮包裡嘩啦拿出一沓錢,數都沒數說,共三千塊,不用找了。 我太激動了,忘了交錢的方式了,服務員喜形於色但又充滿歉意地說,女士,我們是不能收錢的,我給你開票,你到交款台。我有些尷尬,但還是高昂著頭,以一副大款的派頭,邁著高傲的步子,故意蹭著他們的衣角繞過去,交了錢。其實,我清楚,不僅於致和他太太已經誤會了我,連服務員都已經將我看成那種養小白臉的女人了。我不在意這些,甚至這就是我有意要達到的效果。我以一副傲慢的姿態來炫耀自己的墮落,以這種無恥的舉動刺激於致的情緒。在於致扭曲的表情裡,我挽著小伙子的胳膊以一副親熱的姿態走了出來,竟然感到一種複仇的快感和愜意。儘管我知道第二天還得厚著臉皮,看著服務員白眼來退衣服,我也不管那麼多了。我像一個缺乏文化素養的市井小人,以一副暴發戶的姿態向於致暴露著我俗不可耐的嘴臉,雖然我已意識到這種可憐又可悲的炫耀,不但不會增加於致對我的好感,甚至還會破壞我原來的形象,但是我已失去控制,我只是恨他,恨他的太太,我要讓他看見,他在娶了年輕太太的同時,我也有年輕的小伙子相陪。這一點對於於致顯然已起到了作用,在離開的時候,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見他瞪在我身上的鄙視、厭惡和憎恨的眼光。 這總比他視我為路人更好,他有憤怒和憎恨的情緒說明他還沒有完全忘記我。我這樣安慰自己。 日子像東去的河水一天天流逝著,我的各種不幸有如河水上漂浮著的朽腐老葉緩緩消失在水的下游,在艷陽高照、鳥語花香的日子,連那種腐朽氣息都幾乎難以聞到。老父親也已經習慣了城市封閉的生活。雖然物質生活已經改善了不少,但由於書店生意的忙碌,父親差不多替我承擔了全部的家務,以及照顧晨晨的任務。他總是在我還沒有睡醒的時候,便悄悄起床,準備好早餐,並把晨晨送走。然後在我醒來時,滿意地看著我吃完早點。每當這個時候,我彷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兒時雖然貧苦但很快樂的日子。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情景,每次在我醒來的時候,便能嗅到已經做好的飯菜香味,看到滿是父愛的雙眼。讓我不安的是,時經三十年,當那雙充滿父愛的雙眼已經衰老到渾濁不堪的地步,當那個睡懶覺的小姑娘已經長成年富力強的中年女人時,生活卻再一次重複了當年的故事。雖然父親從沒有覺得這種情況有什麼不妥,但是我還是感到了心理上的壓力和不安。 這種不安一直伴著我的生活,並成了我拚命工作和賺錢的動力,我幻想著有一天,我像我所結識的一些朋友一樣能把生意的規模做得越來越大,掙更多的錢,為家庭僱上保姆,將年老的父親從中解脫出來,過一個真正幸福的晚年。我已經在心裡開始做一些初步的打算,比如,明年實現利潤翻一番,然後將隔壁那個不景氣的禮品鮮花店合併過來,如果情況好轉,那麼,後年便可以開成一家小有規模的書店超市。我甚至幻想著有一天能開上自己的汽車,到常天麗和李子峰跟前,到於致的家門前去轉上一轉。當然還有就是,要讓父親像當年一樣為他的女兒驕傲。 人的命運是不是前世就已註定,或者是今生一出世便被冥冥中的神靈安排好,恐怕還沒有人能夠說清。就像人們面對自然和社會感到無能為力時,為了心理的依賴和安慰而信仰和依賴宗教一樣,我從自己難以把握的命運中,似乎也看到了一種難以駕御的神秘力量,那就是我總在日子稍稍好過一點時,遭遇更大的不幸,這使我內心深處越來越覺得,一定有些什麼超自然的力量,在控制著我們的命運和人生。 秋末冬初的一天早晨,我一面吃著早餐,一面盤算著當天的生意。父親正站在餐桌前收拾該清洗的碗和盤子。我的眼睛無意識地瞟過父親已經駝背的身影,我突然哆嗦了一下,因為我的眼光在撩過父親的身影時,好像發現了一絲不正常的東西。我本能地收回眼光,正好看到父親青灰般的臉上痛苦扭曲的神態,以及父親突然像大蝦一樣彎曲下來的身體。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迅速地扔下手中的食物,跑到父親身邊。父親已經緩緩地坐了下來,正擰著眉頭,用手緊捂著胃,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我想一定是父親得了急病,因此,我一邊安慰著父親,一邊喊著去叫120。但是,就在我瘋狂地亂喊亂叫,準備跑向客廳時,父親卻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 不用,不用,蘋蘋……他從胸腔裡擠著幾個簡短的詞語,像幾個沉重的石塊,滾落在耳旁。我一面喊叫,一面用力掙脫他的手,但是,父親的力量竟然那麼大,他的手像一把鉗子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斷斷續續地說: 我知道我的病,老毛病,吃不對付就這樣,過一會兒就好。我突然想起我的胃病,於是,我只好告訴父親說,我有胃藥,我給你拿。 父親聽到我的話後,鬆了手,然後低垂著頭,繼續和巨大的疼痛抗爭。我拿來藥和水幫父親喝下,父親的胃疼慢慢緩解了。當我提議到醫院看病時,父親不加思索斷然拒絕了。我想上次住院的經歷對一生勤儉的父親或許影響太大了。他不止一次念叨,在他的一生中,從未一次性花那多錢。對於一個從地裡刨食的農村人來說,他也從沒有一次性掙那麼多錢。他說,他們的命不值那麼多錢。更讓他理解不了的是,在農村,生病也就花上幾元,最多幾十,很少超過一百。他覺得這裡太可怕了,作為一個農村人,他說他沒有資格在城市生病和看病。 對於父親這番不成道理的道理,我在痛心之餘,感到了作為一個農村人的悲哀。是的,在我踏進城市之前,我像父親一樣從沒想到一個國家的同等公民竟然會有著兩種極不相同的生活。我一直覺得我與城市里工人家的女兒一樣,享有的權利和國家的福利也是一樣的。因為我們都是工農專政下國家的公民,這其中的“工”和“農”難道不是平等的嗎?但是,當我來到城市後,我才發現,我比城市公民,那怕是煤礦工人,掃街工人的子女都更受岐視,因為我們是鄉巴佬,我們沒有見過世面,我們不講衛生。而讓我感慨最深的便是,我們生病需要自己拿錢,而城市人生病竟然可以免費取回大量的藥物。我實在搞不懂這是為什麼,難道僅僅因為我們創造的價值比工人少?難道我們付出的勞動少?所幸的是,經過我的奮鬥,我終於躋身到城市人的行列。於是,我拿來自己公費開回的各種藥物,自豪地對父親說: 爸爸,你有資格在城市看病,因為你的女兒已是城里人了。 父親的病就這樣被我忽略了,我像對待一個壯年人一樣對待一個衰弱的老人,我不但沒有強制父親進行一個全面的檢查,甚至在以後的日子裡偶然看見父親再次捂著胃難受時,也聽任父親以家裡的藥物進行暫時治療。每每想起這種粗心,我便對自己產生極深的憎惡。如果深刻剖析自己的內心,我說不清是不是還有一種恐懼,那就是,我怕父親真會查出什麼病,從而影響自己那時正在膨脹著的可怕私心和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夠迅速積累起足夠的資本,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大的可能擴大經營規模。 如果上天有眼的話,那麼,我的這些私心以及野心或許就成了遭到報應的重要因素了。在我投入更大的精力和財力經營書店時,特別是在我剛剛賣掉一批盜版書,取得可觀的利潤,並將這些資金追加進新的非法經營的時候,我生命中又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到了。 那已經是發現父親胃病一個多月後了,我像往常一樣一覺睡到上午將近九點,並且做著一個稀奇古怪的夢。在夢裡,有一隻很老的燕子從開著的窗口飛了進來,並且站在窗戶最高的窗棱上向我恐懼地張望著。我想已經是冬天了,它怎麼沒有回南方呢?它一定餓壞了。我去廚房拿了些食物來餵牠。不知是害怕還是已經餓得飛不動了,它站在那裡仍然只是恐懼地註視著我。時間一點點過去,它的小腦袋開始耷拉下來,兩隻細長的腿也開始不自主地抖動。我突然意識到,它可能要餓死了,可能要掉下來了。於是,我迅速挺直身子,伸出兩隻手準備接住它。但是,當我直起身子時,有一聲長長的鳴叫像針刺一樣射向耳膜,然後是一聲沉悶的落地聲,伴著碰倒什麼東西的哐當聲。 我突然驚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並下意識地尋找剛才傳來聲音的地方。我第一眼先瞟向窗戶上,那裡一切如舊,然後將頭轉到另一邊,我嚇醒了: 父親正蜷曲著爬在門旁邊,一把掃帚橫斜在他的腿邊,我的門已經敞開。 那時,我的第一感覺就是,父親會不會死了?像夢中那隻衰老的燕子。當這個念頭第一次在我腦中閃現,我突然感到自己身體發軟。我瘋狂地衝到父親身邊,大聲地喊了起來。 到下午的時候,所有的忙亂都已經暫時過去。診查、檢驗、辦住院手續、領取東西等都已徹底辦妥,而昏昏欲睡的父親也已經打上了點滴。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開始坐在床旁發呆。這時,一個高大的男醫生走進病房,以一副淡然的表情叫我出來。我像一個等待判刑的罪犯,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後,一邊思索著他臉上的表情所意味的檢查結果,一邊跟進他的醫師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桌後,厚厚的鏡片閃著一圈圈白光,我還在試圖從他臉上尋找出什麼,但那裡除了恬淡和平靜以來,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東西了。或許死亡、疾病、悲傷、痛苦對他們來說太司空見慣了,這使他們已經練就了處之泰然的職業理智。記得哪個電影或者電視裡說,醫生不是上帝。在那一刻,我想說,醫生是判官。 他拿起幾份化驗單,抬起臉向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一直等待的結果或許就要出來了。我竭力控制著顫抖的心,仰臉看著醫生身後白色牆壁上的一幅醫生值班表,悄然念著那一串名字,以轉移自己的恐懼:肖雲麗、王大偉、苑風……還有姓苑的,奇怪! 根據你父親的病情,看來不是胃穿孔。他抬起頭,平靜地盯著我的臉。 我停下念著的名字,有些不相信似的,重複了一句,你說什麼? 不是胃穿孔。 那是什麼?我感覺身體僵硬起來,眼睛不由自主盯在了醫生臉上。而他那張漠然的臉上仍然像一張白紙沒有任何表情和我希望看到的東西。自從看見父親蜷曲在地上的瘦弱身軀,父親蒼白陰灰的臉色,以及緊緊閉著的眼睛和嘴巴那一刻,我就一直覺得父親要死了,而且是因為我對父親的忽視,耽誤了父親的及時治療,才導致這一結果的。看來父親真到了危險的關頭!在那一刻,我從醫生的排查結論後,突然得出這個一直不敢面對,也不敢承認的結論。 那是什麼?我再一次將恐懼的目光從醫生的臉上收回,顫抖著聲音,小聲問道:是什麼病? 病理檢查明天才能出來,醫生仍然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說,我們取了胃粘膜正在做病理,結果得等到明天。 不祥和恐懼迅速從醫生的身後瀰漫而來,像一團濃重的煙霧,把我罩了起來。我竭力控制著自己,仿效著眼前的醫生,假裝平靜地說:你就說最壞的結果吧? 聽到我直截了當的問話,他沒有猶豫,像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迅速回答了我的問題:最壞的結果可能是癌症。因此,今天找你談話,是給你打個招呼,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兩天來我一直擔心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但當這種可能實實在在擺在眼前時,我還是感到了窒息般的恐懼。 我一夜直沒有睡。我守在父親的身旁,一直睜眼看著窗外的星星從繁變稀,看著外邊的天空由黑慢慢變亮。在窗口那輪蒼白的月亮還沒有消失在天際時,我像一個恍恍惚惚的夢遊者出了醫院大門。 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行走著,偶爾碰上幾個晨練的老者往往會莫名其妙地看上我兩眼。其實,我不知道我這麼早出來目的是什麼,我只是想這樣走著,離醫院越遠越好,最好是走到天盡頭,走到精疲力盡的時候,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父親還像以往一樣或者在農村老家,或者在我城市的家裡正給兒子做早餐,而我還在單位,或者在書店忙碌,甚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回到我與那個該死的男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如果真能回到那個時候,我想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我決不能為了所謂的自尊,允許於致跟我離婚……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已經離醫院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了。我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已經隱在高樓林立的醫院方向,我想,現在不管醫生多大的聲音,我也不會聽到那個可怕的消息了。 前方是一個早餐攤點,已有不少人正在就餐。我坐下來,像往常一樣要了兩根油條一碗餛飩,吃完後,竟發現自己更餓了。於是我一下子再要了四根油條,一碗餛飩,然後在老闆娘疑惑的眼光中,在旁邊兩個男人的奇怪眼神中,再次一掃而光。我打著飯嗝,向老闆娘要了一張餐巾紙,邊擦嘴邊在心裡說,既然結果沒有出來,那麼就還有希望。 半小時後,我心滿意足地回到了醫院,我覺得自己已有力氣迎接可怕的宣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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