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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執迷不悟 方荻 8176 2018-03-18
半個月後,經過一番競爭,我終於打敗了另兩個對手,拿下了書店的承包權。根據楊局長的提示,在承包競爭時,除拿出了一套完整方案後,我還出其不意地將承包經營額提高了三千,其他兩個對手一下子被打敗了,然後知趣地退了出去。我知道在年底,既使我完不成二萬三千的任務,楊局長也會說服其他幾個領導,然後以書店的繼續維持為理由,將承包費降為二萬的。那些天,我對楊局長的感激幾乎是無法表述的,我幾次給他買來東西,他都拒絕了,從他的話中我已經隱約知道他對我家庭情況的了解,因此他一定是出於憐憫或者是同情才這樣大力幫我的。 袁一林聽說我的工作變化後,大吃一驚,他首先猛打了一通電話,呼來幾個正在做圖書生意的朋友,然後做東大肆宴請了一頓,以便我與他們認識。飯桌上,那些朋友還真得很俠義地拍胸發下全力幫我的誓言,而後,袁一林又為我傳授了大量的生意經。從此,我便踩著從單位暫時藉來的一個小三輪,穿行在刺骨的寒風中,開始了我坎坷的生意生涯。

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據氣象專家說,這幾乎是二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由於工作的巨大變化,初次出戰的勝利,特別是楊局長對我的大力協助,我感到躊躇滿志,因此穿著那件鼓鼓囊囊的衣服,不但外界的寒冷幾乎對我沒能產生任何影響,我甚至覺得內心總有一股熱火般的勁頭沒有使出來。那時,我最大的希望便是,自己能夠在新的領域裡闖出一片新的天地,以“感謝”李子峰和常天麗對我的“栽培”。 萬事開頭難,這句話一點不假。雖然,心裡蹩著的勁頭一直膨脹著,特別是在掙錢慾望的鼓舞下精力倍增。但是在起初的日子,在生意上還是摸不著門道,這使我有時不免產生沮喪的念頭。特別是在街上蹬著三輪車,總有一種落魄的傷感,尤其害怕碰到熟人。因為在我這個年齡,在許多朋友和同學都已開著自己的汽車呼風喚雨時,我卻混來混去,竟然與一些剛進城的農民工一樣蹬起了三輪車,特別是我還得像他們一樣被一些路警呼來喊去,甚至罰款,這更使我感到丟臉和難以忍受。

因為騎著三輪車,我購進新書不能走大路,只好七拐八彎走一些偏僻小道,其中有一條必須經過的道路恰好離於致的辦公大樓不遠,每次路過時,我都能清晰地看到那個大樓窗戶上零星擺出的盆花,以及窗口透出的明亮燈光。不知為什麼每次走過那條路,我便有一種氣短的感覺,總害怕他會發現我這副落魄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天,我終於騎著三輪迎著他駛過時,我卻因為他的無視而哭了。 那是一個昏暗的午後,我像以往那樣穿著舊羽絨服,頭上戴著毛線編織的帽子,脖子裡圍著一條灰色圍巾,腳下蹬著破三輪,行進在這條狹窄的小街上。在我的前邊有一輛收廢品的三輪,上邊坐著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的老漢,還偶爾扯開嗓子吆喝兩聲。我禁不住想,街上人們會不會把我與這個老頭相提並論呢?或者把我們認做一夥呢?就在我東張西望,尋找機會超越這個破車,以免被當成老者的同伴時,突然看見前邊人行道上走著的於致。

自從去年冬天,在他的辦公大樓下看見他與他的女人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一年時間過去了,我已經很少浪費心思想念他了。在我的感覺裡,這個男人已經變成遠方的風景,不管如何壯觀,如何偉岸,那都是他自己世界裡的驕傲了,與我的一切已經毫無關聯。但是,當我以這樣一副模樣突如其來地與他相遇,並變得呼吸緊張、手足無措時,我才發現我的神經仍然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當他抬起頭向前方看時,我幾乎想扔下車子跑開,但我既無力跑掉,也無力停下,只有機械地任腳下的輪子向前轉動著,呆滯地等待事情的發展。 他依然風度翩翩,黑色皮衣裡邊打著領帶,而那條領帶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了。他一隻胳膊夾著一個黑色皮包,兩眼茫然地向前看,眼神正瞟過我身前躬身蹬車的老者,向我看來,我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眼光穿過我的帽子後,所引起的輕微顫動。但是當我的車子慢慢與他接近,相交,彼此將背影留給對方時,我才明白過來,他根本沒有發現我。我一下子意識到,我的變化一定太大了!在他的眼裡,我像一個賣菜的下崗工人,還是像一個擺地攤農民都是次要的,關鍵的是我已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然後我像被狠狠擊了一棍,一邊暈頭轉向地蹬著車子,一邊哭了起來。

有好幾天,我的情緒處於低谷中,自從接下書店以來所有的干勁和熱情像被抽空一樣,我不禁又懷念起以往雖然清貧但還算體面的日子。於是,對常天麗和李子峰的仇恨再次使我將牙齒咬得咯嘣作響。我不停地發誓,我總有一天要向這兩個人報仇,清算我的損失。 心情不管如何糟糕,日子總要過,生意總要做,否則,我不但會沒有錢掙,不能養家,而且有可能債務累累,這就是做生意與掙工資最大的區別。就這樣,我強打精神,幾乎每天一次,或者隔天一次蹬著三輪去逛書市,或者了解書市行情,暢銷書市場,或者買來新書。大約五天后的一個午後,我正穿著一件寬大的藍色工作裝,像一個賣菜師傅一樣挽著袖子,從三輪車上扛下一箱沉甸甸的書,準備往屋裡走時,突然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我的書店旁邊。我沒有在意,因為常有一些開車的官員或者學者光臨書店。因此,我仍然搬著書箱,吃力地扭轉身一步步走進小店。但是當我進屋卸下箱子,走出門準備搬動另一箱書時,突然看見從車上走出的人,正站在汽車的不遠處,癡呆呆地看著我。

那是於致! 那個沒良心的、無情無義的前夫! 我一時也愣在原地,任寒風肆虐的手揪扯我的頭髮,一會遮住我的左眼,一會遮住我的左臉頰,我的心在這種出其不意的相遇中,像突然被投進一片結冰的湖中,冰冷、疼痛而又徬徨無措。已經一年多了,自從離婚,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第一次主動跑來看我,就像當年他出其不意地找我談戀愛一樣,又給我極大的震驚。他總是這樣沉默和理智,不到最後一刻,從不會情緒化地做出任何一件事。我恨他這種行事方式,但是也許正是這個缺點,使我到現在都對他難以釋懷。如果說對他跑來看我心存感激的話,不如說我的痛恨更多一些。 我們就這樣站著,隔著十五米的距離。像兩個社會裡的人,在互相做著襯托,展示著貧窮和富有。那是怎樣懸殊的比較呀!他西裝革履,開著騎車,而我蓬頭垢面,天天蹬著三輪,他金屋藏嬌,榮華富貴,而我在供養一老一少的生活中,艱難掙扎,這一系列的念頭使我迅速從巨大的悲痛中緩過神來,一時間變得怒不可遏。

來看熱鬧了,怎麼樣?開心吧?我竭力壓抑著委屈和羞恥的情緒,將寒風吹過臉頰旁的一縷頭髮恨恨地拉到耳朵後,憤怒地說。 我一直想來看看你,但是又怕起不到好作用。他已走過來,不但沒有理睬我的憤怒,反而平靜地說道。我非常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不做沒有用處的事情,也從不做沒有好處的事情。 我已經眼眶潮濕起來,因為喉嚨哽咽難以說出話,只得聽他繼續著平淡的話語:幾天前的一個午後,我看見你騎著三輪過去後,我才意識到是你。我想,你一定出了什麼事,否則怎麼會蹬三輪呢?我這幾天一直在單位打聽你,後來通過辦公室才找到你。 我的眼淚已經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僅僅因為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說出幾句似乎關心我的話語我便感動起來。這使我在痛恨自己的同時,更痛恨這個讓我變得如此軟弱的男人。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前邊兩排只剩光禿禿枝椏的白楊樹,正從高處向下散播著朦朧的夜色,遠處有座巨幅的燈箱正通過一行行流動的字幕將變換的光線射過這群禿樹。我脆弱的情緒因為這突然來臨的夜色而變得惶恐不安,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希望他能與我多呆一會兒。

我太容易忘記自己的角色了,當我一心等待著面前這個曾經相愛過的男人能夠邀我吃一頓晚飯,給我一點兒安慰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接通電話,我一聽便知道是他太太的電話。因為他正在柔和地說著,我有點事,可能要晚點回來,他甚至還說,別等我吃飯了。 我像突然清醒過來一樣,感到自己受到了可恥的欺騙和愚弄,其實我明白,是我自己不爭氣的情感愚弄了自己。我因為自己剛才丟人的念頭和表現而變得氣惱不堪,大聲衝著剛剛關掉電話的於致喊道: 你沒有必要來看我,我很好! 怎麼啦?他一臉疑惑,為我突然暴發的憤怒而感到不可理喻。 我一邊想像著他的太太,想像著他與太太的生活,一邊瘋狂地喊道,離我遠點,別讓我看見你!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為什麼?我希望我們能夠談談,我覺得你需要幫助。 幫助? !我一邊大聲冷笑著重複這兩個字,一邊憤怒地高聲叫著,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搞錯沒有?你忘了我們分手時我給你的誓言嗎? ……於致沒有說話。 記得沒有?我說過的我就能做到,我永遠不會求你,永遠不需要你!我仍然在大聲宣佈著。店內有幾個顧客已經走過來,站在旁邊看著事態的發展,旁邊有路人也正停下自行車,支著腿看起熱鬧來。 於致顯然因為有人圍觀已經掛不住了,他站在我面前,聲音突然變得像吹到臉上的寒風一樣冰冷和刺痛,他舉著一個巴掌一邊對我搖著表示停止爭論,一邊說,好好好!我記住這句話。既然如此,我還是躲得遠點吧,我希望你能過好一點!

好一點!他說好一點,我的淚水突然蜂湧而出,但是我一咬牙,忍住了。 他扭身向汽車走去。而我倔強地將吹到臉前的頭髮甩向肩後,然後衝破人們的圍觀,走到三輪旁邊,一使勁將另一箱書搬出車子,扛上了肩頭。就在我側歪著頭,邁著吃力而強硬的步伐,走向小店時,我聽到身後汽車輕微的發動聲,正隨著兩束車燈光亮的伸延傳了過來。幾乎同時,我感到崩緊的心一下子碎裂開來,成串的淚水從臉頰處滑落到前胸和地上。 第一個月,經過詳細核算,書店基本沒有虧本。這比預計的第一個月小虧不賺,第二個月小賺不虧,第三個月實現正常利潤已經好得多。這種情況頓時使我的信心大增,再加上這一個月生意場的摸爬滾打,我感到自己確實學了不少經商知識。離開研究所後第一次站在藍天下,輕鬆地出了一口氣。我想,老天爺總算讓我絕處逢生,給了我一條活路。就在我暫時忘卻常天麗和李子峰們對我的傷害,躊躇滿志,將全部精力投入新的工作,準備大干一番,積攢一些錢,以改善老父親和兒子的生活的時候,我發現因為家庭破裂而過早成熟的兒子開始在我生活中引起另一種不安。

大年初十,吃過餃子,告別父親與兒子,我便一頭扎進了書店。因為年節,我放了小服務生的假,店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兒子有時也趁學習空檔兒來小店換換空氣,看看新書。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店裡一邊守著寥寥的幾位顧客,一邊悠閒地看著一本暢銷書。外邊的陽光燦爛,從寬大的玻璃窗裡照射進來,使小店似乎置身於一個光影朦朧的世界,我連同周圍的櫃檯都被罩在又暖又亮的陽光中。 我正在看一本克服人生盲點的書,突然覺得店裡的光影一陣搖盪,有一抹黑影映在了我的臉上,我本能地抬起頭,發現袁一林正夾著一個黑皮包喜氣洋洋地走進來。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幾乎擋住了射在我身上的所有光線。他說,我設計了一個促銷活動,咱們論證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有一位顧客好奇扭身審視著我們,我只好以一副感激的表情,示意袁一林到書店門後辦公桌旁。袁一林剛坐下,便迫不急待地說出了他昨夜失眠時想出的一個主意。 我有個朋友在電視台主持新書欄目。我們做做工作,一起策劃一個作者——讀者——書商的節目,邀請幾個書店老闆和文化界名人以及有品味的讀者做一期欄目。 我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但是不知道這種事情如何運作,而且是否需要出許多宣傳費用。正當我就這些問題向袁一林諮詢時,我的兒子突然出現了。 我和袁一林同時抬起頭,看見了他。我的眼睛幾乎沒在他的臉上做什麼停留,便又重新將眼睛移到袁一林的臉上,因為我正在期待著袁一林下面的解釋。然而,袁一林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眼光卻怔怔地停留在兒子的臉上。我不由得重新看了一眼兒子,這一看不要緊,我被兒子的表情嚇了一跳:兒子正在冷冰冰地瞪著袁一林。 我急忙打著圓場說,晨晨,你怎麼來了? 兒子沒有把眼睛轉向我,而是仍然看著袁一林,滿帶諷剌地說,袁叔叔能來我就不能來? 我聽出兒子的怒氣,不由得尷尬起來,也為袁一林的好心感到委曲,便說,袁叔叔幫我設計一個促銷活動。 袁一林從尷尬中緩過神來,他伸出手一面和藹地示意兒子近前來,一面說,你也來幫我們看一看這個計劃怎麼操作。 兒子像被袁一林的話說動一樣,走了過來。他站在我們身邊,彎下身子,對著我們面前那張計劃書看了一會兒。袁一林再一次輕鬆地問了一句,怎麼樣? 兒子稍稍直了直身子,歪過頭低著嗓子衝著袁一林的臉說: 不怎麼樣!我只希望你以後離我們遠點! 我和袁一林一下子愣住了。 袁一林臨走時拍著兒子肩膀說,你還是個孩子,你無法想像你媽媽的艱辛。等你長大後,你會明白的。 那天中午,店裡的顧客走光後,我與兒子發生了與於致離婚後的第二次劇烈的爭吵。我實在想不透兒子為什麼對袁一林有那麼深的成見,多少年來,不論是我離婚前,還是離婚後,兒子似乎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袁一林。兒子不喜歡他也罷,討厭也罷,但在他幫了我們那麼多忙的時候兒子竟還要對他如此的態度,這是我不能容許的。更何況,袁一林對我的幫助一直是光明磊落,沒有摻進半點其他成分,這使我更感激不已。於是,當兒子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與我爭吵時,我大聲宣布說: 從今往後,我不允許你對袁叔叔無禮,更不允許你干涉大人的事情。 兒子並不畏懼我的憤怒,他也大聲嚷著說,我也告訴你,從今往後,我只要看見袁一林接近我們,我就不會給他好臉色。 我幾乎被他氣得要哭了,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就如此自以為是,難以管教。我火冒三丈沖向他的身邊,抬起手臂,但是當我的手快接觸到他的身體時,我一下子想起了兒子第一次知道我與於致離婚的晚上被我打過的一掌。面前這個過早失去父愛的孩子所承受的痛苦一時間使我眼圈開始發紅,我心疼地把胳膊縮了回來,只是痛苦地質問道:晨晨,為什麼?你告訴媽媽,為什麼你那麼恨他? 兒子眼圈也紅了,不知道是感動於我縮回去的巴掌,還是因為我痛苦的神情。他從我身邊邁開一步,站得離我遠遠的,似乎怕我的情緒會感染他似的,聲音卻低了下來。他說,媽媽,他是個有家的男人! 可是,我並沒想跟他結婚呀! 媽媽,你怎麼還不明白?兒子像恨鐵不成鋼一樣,手拍著旁邊的櫃檯說,袁心眉說,她的媽媽一直吃你的醋。 我大吃一驚。袁心眉是袁一林的女兒,她比晨晨小一歲,但是上同一年級。去年,兩人考上了同一座初中,雖分在兩個班,但經常見面,有時袁心眉也會隨兒子到我家玩。看著兒子那副無地自容的樣子,似乎我給他丟了多大的面子。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半信半疑地說,那怎麼可能呢?袁叔叔與心眉的媽媽感情很好的。 兒子似乎為我的愚鈍感到不可理解,終於露出一副孤注一擲的表情,悲壯地走過來說,袁心眉曾親耳聽到她爸爸媽媽吵架時,她爸爸說就是喜歡你。而且她的媽媽還發現袁叔叔到現在還保存著你們當年戀愛的東西。 我感到頭迅速脹大了,眼前的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兒子還在說著什麼,我已經聽不清楚了,我只感到心中的困惑正在蔓延擴大,我已經搞不清楚面前的兒子到底是個孩子還是個男人,他是不是已長大到或者成熟到插手大人的事情。 雖然如此,我仍然不能因為一個孩子不成熟的看法,特別是他生就而來的對袁一林的成見,就放棄我正在進行的計劃。我是那樣急於成功,急於求利,我知道沒有袁一林的幫助和策劃,我將很難在這個陌生的行當打開局面,更談不上賺錢了。更何況,這次促銷活動本來是袁一林策劃,並出面組織的,因此為了以後的生計,我沒有辦法停止與袁一林的接觸。雖然有時覺得對兒子過意不去,畢竟兒子不久就開學了,這使他幾乎沒有機會遇到我們。當然,為了不致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與袁一林的交往盡量變得少而精,我們往往以最短的時間,商談和決定許多重要的事情,我們也盡量有意避開一些公共場所,或者選擇一些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和時間。 經過充分的準備和一次次演練,我們的節目終於推出了,而且還相當成功,它所起到的宣傳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我的書店一時還真的在一個小圈子裡有了小名氣,書的銷售量也迅速增長起來。在這之後,我又聽從袁一林的意見,搞了幾次小小的打折、優惠和送禮活動,小店客流量再一次猛增起來,到第三個月末的時候,書店的利潤已達三千餘元。生意的順利開展,特別是名聲的擴大,使初涉商場的我一時間變得志滿意得。每天收店後,清點鈔票的快感更是沖昏了頭腦,我幾乎忘了當初的禁忌和兒子的警告。在第三個月末的那天,經過詳細核算,當我發現贏利已達三千元時,心中的喜悅幾乎像噴泉一樣難以抑制。我迅速拿起電話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了袁一林。 樂昏頭的結果,就是古語所說的“樂極生悲”。那天,袁一林在接到電話後不到半個小時內,就開車跑了來。然後,我們沒有任何猶豫和顧慮,直奔一家飯店,準備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頓,以示慶祝。事情就這樣在我的麻痺大意中發生了。當我們的車剛剛駛到飯店門前時,有一隊熱熱鬧鬧的學生,似乎剛剛結束了什麼活動,正從側面走過。等人變得稀少時,我從車裡鑽出,在原地等著袁一林到停車場停車。這時突然有個女孩子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在這裡會遇到了袁一林的女兒——袁心眉。 我還沉浸在剛才的快樂中,早已將兒子當初對我的叮囑和有關袁一林家庭不和的事情忘在腦後。我是一向喜歡女孩的,對劉心眉的喜愛也是自小便有的。看著這個漂亮女孩,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邀請她一塊吃飯。我說,眉眉,你爸爸去停車了,跟我們一塊吃飯吧! 劉心眉沒有說話,只是站在我面前,神情複雜地看著我。我又說了一句,阿姨今天做東…… “呸”,劉心眉突然面目扭曲,將上下嘴唇撮到一塊,我看見中間露出的一點紅紅的舌頭,恰似鮮紅的櫻桃若隱若現。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一束溫乎乎的東西已經帶著輕微的刺痛噴到了我的臉上。我愣在原地,看著劉心眉的馬尾辮像一隻高高翹起的松鼠尾巴,一跳一跳地消失在人群裡。這時,我才感覺到臉上有星星點點的水汽正在風裡蒸發,有些地方開始發癢。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當我收回眼光滿面羞慚地四處張望著,看有沒有人注意我的處境時,我一下子看見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兒子正陰鬱著臉,一動不動地註視著我,只是眼裡已經盈滿了淚水,臉上佈滿了羞恥、仇恨,還有一絲暖昧的憐惜。我下意識地用手向臉摸去,似乎要擦掉臉上的唾沫和羞辱似的,而心中剛剛湧上的羞恥感幾乎被兒子復雜的表情和淚水嚇得踪影皆無。曾經有過的與兒子的衝突,兒子所有的警告突然清晰地湧現腦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恐懼地等待著兒子接下來的反應。袁一林正在一無所知地倒車,後邊的倒車燈正向我的方向不停地閃爍。等我再次將視線轉向兒子,發現兒子的眼睛已經從我的身上移開,正陰鬱地盯著袁一林的汽車。 有一對戀人從眼前走過,接下來又過來兩三個學生,等我的眼前重新空下來時,我突然發現,兒子所站的地方已經換成了一個中年女人,顯然是剛剛從飯店吃飯出來,正一手拿著餐巾紙捂著嘴,一手拿牙籤做剔牙狀。正當我惶恐地四處張望時,我突然發現兒子從一個街邊的牆角陰影裡“騰”地衝了出來,像一個百米衝刺的運動員一樣,向著袁一林的汽車衝了過去。只見他抬手而起,將一塊磚頭狠狠地投向了袁一林的汽車。 “蓬”、“嘩啦”接連兩聲碎裂的聲音,袁一林的轎車倒車鏡被打碎了,那隻剛才還在閃爍著的燈,瞬間只剩下一圈狼藉的碎玻璃渣樣東西,粘在車燈周圍。兒子扭身跑離汽車,跑過我。然後在我目瞪口呆的神態下,扔出一句像剛才的磚頭一樣有份量的話: 我恨你! 那一天,我第一次對兒子產生了難以說清的畏懼。晚上,出於這種畏懼,我竟然故意磨蹭到夜裡十點半才回家,就像做錯了什麼事怕遭到懲罰一樣。兒子已經睡了,輕微的鼾聲灑落在安靜的空氣中,使我不禁回憶起所有過去的時光。搖車裡兒子稚嫩的眼神,剛剛學步時兒子的勇敢,幼兒園裡兒子的沉默,上小學時兒子的固執,還有現在正在睡著的兒子的偏執。我說不清這些東西是否是因為遺傳了於致的基因,但無論如何,這的確是於致身上最典型的東西。當我站在他的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正在長大的兒子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兒子嘴唇上方已長出了黑黢黢的鬍子,腦門上甚至還長出了幾顆青春痘,這一發現不要緊,我才知道自己對兒子太忽視了。仔細看來,兒子原來那張肉嘟嘟的小臉也變得線條明朗起來,皮膚也不再是當初奶白的顏色,而是像正在成長的男人一樣開始顯出粗曠和雄性。這使我不禁想起了大學時代的於致,那個時候,他幾乎就是兒子現在這個樣子,甚至連性格都如出一轍。我不知道應該為自己的這個發現高興還是難過。我知道面前的兒子已經不再是我心目中一直認為的那個小男孩了,我更不能忽視他的存在了。 在離開他的房間時,我不得不承認兒子已經在我的忽略中長大了,我不但不能忽視他的感覺和意見,而且已經到了尊重他的存在的時候了。為了長大的兒子,為了袁一林那個成長的女兒,我終於決定盡量減少與袁一林的接觸,無論我們是如何清白,如何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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