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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848 2018-03-18
夏去秋來,兒子因為考上了一所重點初中,一次就交納了五千塊錢的學費,這使我不得不再次動用了存款。於致雖然隔幾個月給兒子送來生活費,但是那些費用都被貼補到家用了。生活的困頓,並不能阻止日子的流逝,秋天就在我的消沉中迅速逝去了。當冬天第一場雪飄起時,我想起了年老的父親,並給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了電話。電話中,從父親劇烈的咳嗽聲以及父親衰弱的喘息,我隱約產生了一種不安。雖然父親堅決否認自己有病,我還是感到了說不清的恐慌。最後,在我告訴父親準備回家接他時,他才因為害怕浪費路費而趕到了城裡。 父親明顯又老了許多,黑瘦的臉上被這一年的農耕刻下了更深的皺紋,像家鄉秋收後剛剛犁過的土地,層層疊疊著說不清的辛酸和勞累。幾十年過去了,小時候對父親的印象與面前這個老人愈來愈判若兩人了,那個常常拉著我的手有力地走在田間的壯年莊稼漢子,正在模糊成一個毫不相干的影子。像偶爾看過的一個農村題材電影裡的主角,正慢慢從父親這個角色中脫離出來,越走越遠。我覺得只有眼前這個顫顫微微的老人才是我今生今世真正的父親,一個歷盡苦難和滄桑的農民父親。

父親站在客廳中央,沒來得及洗手,便抖抖索索地脫下當年我給他買他的外套,從裡邊黑棉襖裡掏出一個手絹,然後滿臉興奮地打開。 那是什麼? 一千塊,父親興高采烈地說,那是他兩年來賣糧得來的。他還說,只今年一年就賣了六百多塊。 一年是多少個日子,六百塊又是多大的一個數目,父親或許從來沒有與城市的收入和生活比較過。我幾乎能想像出為了這六百塊,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是如何在炎炎烈日下躬身耕作的,我還能想像出一個貧窮的父親為了離婚的女兒是如何省吃儉用的,那一刻,看著已經辨不清顏色的手絹,我突然感到了強烈的罪惡感,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個特殊的日子。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也是一塊打開的手絹,手絹裡也放著一摞錢,但放著的是父親多年積攢下來的一百塊錢,以及父親東借西湊來的一百塊錢。父親滿面興奮地笑著,他說,只要我有出息,花多少錢,他都會替我掙替我還的。他還說,只要我好好上學,以後便能掙好多錢,到時他也能跟我過好日子。然而,十七年過去了,我算有出息了嗎?我雖然躋身成為城里人,過著城里人的日子,可年老的父親除了在土裡刨出的收成從過去的幾十塊增加到幾百塊以外,清苦日子有其他變化嗎?

三十七歲,已是人到中年,我掙到一個月一千塊錢,卻不能給老父親一個幸福安逸的晚年,而父親一年背朝蒼天,在黃土裡一點兒一點兒刨出六百塊錢,卻要給我貼補家用,對於我這樣的女兒來說,僅僅感到愧疚,其實遠遠不夠,確切地說,那應該是一種痛心疾首的犯罪!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我心痛的,最使我疼痛的卻是父親一副興奮的神態。對於他來說,他現在用一年的收成來幫我貼補家用,就像當初將我一點點兒養大成人一樣理所當然,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老人,一個需要由我這樣的女兒盡孝贍養的老人,他更忘了當初要來讓他驕傲的女兒家裡享福的念頭。 不管我們如何艱難,不管父親如何可憐,老天好像不願再關照我們這對兒不幸的父女了。父親剛剛安頓下來,我便發現父親的咳嗽日益在加重,而他堅決拒絕去醫院。為了省錢,他自己在一家小藥店裡買回了據他說最便宜的止咳藥。當我看完說明,才發現之所以便宜,是因為這盒藥只是兩天的藥量。雖然我給父親買了足夠的藥,最終還是沒有治好父親的病。一周後,我終於採取強制措施,讓父親跟我一塊來到了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後,我與父親同時傻了眼:父親得了肺炎。

在困苦的生活裡,生病無疑是最大的敵人。而命運偏偏就為我們安排了一場。就這樣,父親的一千塊錢在家幾乎還沒有暖熱,便所剩無幾地交到了醫院。這一次突如其來的災難,對父親的影響太大了,幾乎使他幾天沒有緩過精神來,我幾次看見他低垂著頭在床上發呆,就連說起話來也常常前言不搭後語。是啊,那畢竟是他兩年的收入!就這樣簡單地沒有響聲地消失了。沒有經歷過農村那種風雨裡的艱苦勞作和太陽蒸烤下的耕種收割,是不會體會到那一千元的價值,更何況是在這樣一種困難的背景下呢? 在父親貼補家用的滿心希望泡湯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悲傷的心,也沒有辦法讓他快樂起來。我只好讓兒子在他面前不停地講笑話,或者拉著他出去散步。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必須改變現在的狀況,尤其是物質生活,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他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享受晚年的幸福。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必須工作上有起色或掙錢,或者通過婚姻這個形式。對於後者,我已經在一些好心人的幫助下,見過幾個,但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沒成功。而前者,在我與李子峰的關係鬧僵後,工作上將會出現怎樣的局面,我已經不敢設想了。

不敢設想,並不能阻止事情的發展。不久,與李子峰徹底決裂所帶來的後果很快明朗化了。入冬第二場落雪的日子,李子峰升任副局長的命令正式下達,然後便風風光光與整個研究所的同事在市內一個有名的風雪樓大餐了一頓,還到一家歌廳唱到了後半夜。而我在飯局開始大約半個小時後,便假託家裡有事離開了酒店。 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後悔,自從那個小鎮之夜後,每次見到李子峰,我心裡都會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畢竟這是我生命中除了於致以外唯一一個與我有過親密接觸的男人,他給我身心打下的烙印雖然比起於致給我的影響差得很遠,但還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消失掉。而我是他的第幾個女人,或者是否也給他的身心留下過什麼痕跡,我就難說清了。因為當我再次見到他時,所有的機會都是在辦公室,他像一個奇怪的魔術師,或者更像一個奇異的健忘者,對我的態度又恢復了以往的神態,我們之間過去曾有過的那段經歷在他身上絲毫不曾留下任何影子。在我面前,他僅僅是原來那個溫文爾雅的男士,有素質有文化的領導,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我們曾經有過的交往,包括歡樂、思念、猜忌、怨恨、指責、吵罵等,這使我有時不免對他產生深深的懷疑,懷疑那段不平常的過去是否真得曾經打動過他,或者他是否對我認真過。有時盯著這個枯瘦的身影和聰明的禿頂,我真的很奇怪,人怎麼能夠偽裝得如此不動聲色和如此高明呢?

李子峰搬到局長的辦公層後,雖然一時沒有什麼舉動,我還是感到了隱隱的不安。週鑄文和楊菴,甚至隔壁的打字員,資料員都對我表示出疏遠的態度,原來許多見面打招呼,關係不錯的人也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後來我才聽說,局里人們都知道我因為婚外戀被老公拋棄了,還傳說著我為了提職竟然試圖以色相勾引領導。但那時,我還蒙在鼓裡,我抱著倔強的脾氣,對自己說,你們不願理我,我還不理你們呢? 周圍工作環境的惡劣,人際關係的緊張,還不是我最艱難的時候。又過了一個星期,黃老正式退休,常天麗升遷副所長,正所長暫時不設的文件正式下達後,我才徹底被逼向了絕路。到這時我才明白,所有的陰謀其實都是為了今天這個結局做的鋪墊,而我無辜地成了常天麗升遷路上一顆被踩碎的石子。既然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既然我已經徹底失敗,那麼,我的噩運也應該到此為止了。但是,事實證明這僅僅才是開始。

在常天麗風風光光,大張旗鼓地搬進了副所長辦公室三天后,我的《燕南輕工史》突然奇蹟般出版了。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來上班,一進屋,便看見我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本新書,封皮上醒目地印著“燕南輕工史”幾個大字。我站在離辦公桌一米之外的地方,竟然不敢挪動腳步,因為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事實。在我已經徹底絕望,認為沒有結果的時候,它卻突如其來地擺在了眼前,這對於我如果說是一種喜悅,不如說是一種驚恐。經過這一系列的風風雨雨,我已經深深體會了那句話: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然更沒有無緣無故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我一面懷著複雜的情緒走過去,一面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在我的好奇和猜測還沒有來得及釋放時,我一下子被打得暈頭轉向。書的責任者一頁,清清楚楚地排好了順序:主編李子峰,副主編常天麗,編委(按姓氏筆劃順序)中,我被排到了第四位。整整半個小時,我坐在辦公桌前昏昏濛濛。那是我花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在怎樣的艱難情況下寫出來的呀!那麼多的人名竟然像一堆吸血的蚊蟲突然間飛來,粘了上去,它們吃得可是我的血呀!我欲哭無淚,欲訴無門。那一刻,我最想幹得一件事就是找一塊板磚拍向李子峰的禿頂。

如果說這種不勞而獲使他們有所心虧,從而也對我有所回報的話,也算是對我的一種安慰。但是,以後的情況卻顯示,這種沒有廉恥的奪取不但沒有讓他們有一絲的歉疚,反而使他們更加變本加厲。因此,與以後的遭遇相比較,這種名譽的損失其實還不算是最糟的事情。畢竟這種損失還沒有影響到我眼下的工資收入和緊密相聯的家庭生活。算起來,當時最糟的是常天麗成了我的頂頭上司後,我所面對的不利局面。 常天麗上任後不久,單位就接到了上級有關機構改革的文件。然後從上到下,單位裡的人像著火一樣四處亂躥起來。據人們議論,這次改革將裁掉一部分乾部,一些研究人員的聘任也將因為崗位的重新擇定而變化。在這種情況下,我面臨的問題是,如果常天麗聘我副高的話,我就是副高,如果她不聘我,那麼,我只能拿中級職稱的工資。雖然工資相差並不是很多,但是對我艱難的生活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我惴惴不安,但又無可奈何地等待著噩運降臨。因為對常天麗這樣惡毒的女人,一個長期以來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女人,我不但沒有改善我們關係的可能,甚至連讓她放過我的可能幾乎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可以說是她堂而皇之地整治我的最佳時機了。半個月後,她終於擺著一副領導的姿態,手拿一支鋼筆,煞有介事地來到她曾經呆過的辦公室。當她站在辦公室門口,極盡優雅而親切叫著我的名字時,我就預感到了災難的來臨。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也無法判斷接下來將是怎樣的災禍,只是機械地跟在她豐滿的屁股後邊,無奈地走進她的辦公室內。屋里布置整潔有序,尤其是窗台上以及窗台下的幾盆綠色植物給這個辦公室增添了許多生機。有一株似乎叫什麼巴西美人的植物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像一群婷婷少女正在迎著陽光舒展著美麗的腰身。我坐在常天麗的對過,看著常天麗一臉虛偽的笑容,雖厭惡之極,也只好無奈地裝出一副巴結的笑臉。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更何況我現在這樣的生活處境。

常天麗說話了。她用一副親切的態度,說我如何聰明,如何勤奮,甚至誇我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我已經習慣了她這一套看似誇讚,實則心懷叵測的伎倆,我也清楚接下來可能要迎接一個意料不到的工作安排。那時,我心中猜測最多的便是她可能不聘我作副高。但萬萬沒想到常天麗的惡毒再一次出乎我的預測。 她在說完這一堆看似誇讚的話後,一轉話題說出了找我談話的實質內容。 她說,你也算是咱們所的一個老人了,但是,這次機構改革,我們的名額只有七個。局裡精減下的三個到了咱們這裡,另外還有別的領導介紹來一個,這樣的話,我們原來的人員再加上這幾個,就超了兩個。所以必須精減兩個,等待上邊安排。 我感到心開始向下沉,手心裡開始出汗。我當時狠狠地想,如果常天麗現在裁減我,我將抱起那盆巴西美人砸死她!但是那一刻,我只能控制著對常天麗的憎恨情緒,等著她接下來的話題。她仍然平靜地看著我,似乎並沒有發現我的情緒變化,只是以優雅的語調說,幾天來,我一直在爭取多要兩個名額,但是到目前為止看來已經不可能了。所以只好裁減兩個。週鑄文已經同意待崗了,資料員瞿紅也已經自謀別的科室了。

我長出一口氣,頓時為自己剛才對常天麗的憎恨感到一絲尷尬。看來常天麗還沒狠毒到把我踢出去的程度。然而接下來的事情證明,我高興得太早了,或者說這口氣松得太早了。這不但使我痛恨自己的腦子簡單,而且不得不承認我是沒有資格擔任領導職務的,當然更沒有實力與常天麗進行抗衡了。 常天麗沒有理睬我的情緒起伏,只是自顧自地長篇大論說,你看這樣一來,我們的工作安排就有了變化。特別是資料員職位空了下來。那三個來的人物都是機關下來的,楊菴又是男的,因此資料員思來想去只好委曲你了…… 我一下子蒙了,我去做資料保管員,那可是一個中學生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擦擦架子,碼碼書,接待接待查找資料的人員。後邊常天麗似乎還為我的大才小用表示了一些可惜的言辭,但是我根本沒有聽進腦子,只記得她說,那個崗位由於不能走研究系列的職稱,它所包含的工作量和內容也決定了這一崗位的工資只能相當於單位初級職稱的崗位。因此我的工資既不能聘為副高,甚至都不能聘為中級…… 等明白過來,我感到受到了可恥的愚弄和莫大的污辱,胸中剛剛平熄的對常天麗的憎恨之火頓時更加強勁地燃燒起來,並且越竄越高。我感到渾身燥熱難耐,胸口敝脹,我甚至又想起剛才要拿起那盆花砸她的念頭。我想,如果砸,就砸她那爬到今天職位上所依仗的那張臉。 常天麗還在表演著她的演員天賦,她誇張著一副無奈的神情,為我的不走運不停惋惜。當她恬不知恥地說自己因為不能給我更好的職位而心情不好受時,我再一次為她那醜惡的嘴臉激怒了。 我騰地站起身,竟然發現自己的腿在劇烈抖動。我竭力控制著身體,指著常天麗的鼻子絲毫不留情面地說,你可真狠毒! 她的臉頓時紅了。但是她仍然保持著領導的風度,不溫不火地說,你怎麼這麼說話!這可不像知識分子。 我氣壞了,為她擺出的無恥的領導架子,以及她對我的指責。我繼續發洩著剛才的怒火,接著她的話說,我不像知識分子並不要緊,總比像你這樣不像人的人強百倍。 她終於惱羞成怒,咬著牙,厲聲說著,你怎麼罵人? 我已經情緒失控了,這個女人以往對我所有的惡毒行徑都一齊湧向腦海。我顫抖著聲音,忍著正在爆發的憤怒,大聲指責說,我就是罵了,因為對於像你這樣的惡鬼,罵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她已經沉不住氣了,站了起來,開始露出女人的本相。她伸出長長的手臂,指著我,你太不像話了,你怎麼這樣沒有修養? 我沒有修養怎麼了,我敢承認。你敢承認你的惡行嗎?你造謠生事,傳播閒話,寫匿名信,私通領導,然後還倒打一耙,你公報私仇,還假裝…… 這時身後傳來人們的議論聲,我扭身才發現留著一條縫的門後有人影和說話聲。不知道我的哪句話引起了大家的關心,人們顯然還在等待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我沒有因為被圍觀而感到丟人,反而因為自己對常天麗的惡行曝光而痛快。像受到了鼓舞一樣,我繼續著對常天麗惡行的控訴,並準備將自己在郊區某賓館碰上她與某位領導幽會的事情公之於眾,但是當我剛剛張口時,常天麗猛然打斷了我,我知道她已經害怕了。 她從桌後走出,走到門口處,將門關上。然後站在我面前,低下聲音,惡狠狠地說道,算你狠,我告訴你,我可以聘你,也可以不聘你。 我沒有被她的不聘恐嚇所嚇倒,因為那個職位對我來說不是一種崗位,而是一種恥辱。不等她話音落地,我便迅捷地給了她回答。 我大聲地宣佈著,希望門外的人們能夠聽到。我說,我還告訴你,我不稀罕那個職位,我拒絕接受你的聘任! 說完這句話,我昂首扭身,用高跟鞋噹噹敲擊著常天麗的地板,拉開門,走進了光線幽暗的樓道。附近正有幾個人在悄無聲息地散開,其中楊菴的身影也一閃即失。 我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從樓道裡直接向著樓梯口走去。我仍然邁著有節奏的步伐,昂首挺胸,以一副不在乎的神態下著樓梯。幾分鐘後,我已經來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 街上徜徉著冰涼刺骨的氣流,各色人等在這種寒流中更緊地縮著脖子,匆匆地過來過往。我抬眼看完人,卻不知向那個方向走去。當我再次邁腿時,我突然發現雙腿抖得更厲害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那種悲壯鬥爭將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其實,剛才的事情,不管我如何做,結果都是慘不忍睹。因為常天麗為我設置的這個兩難圈套,使我不管接受不接受那個工作,對我來說都將是一個難堪和痛苦的境地。我停下腳步,感到心慌氣短,扭身看著身邊這座熟悉的大樓,看著四樓那個擺滿各式花草的窗口,似乎看見了常天麗得意的臉。 仇恨在我的胸腔裡燃燒著,一個個惡毒的複仇計劃在腦海裡翻騰著,我想往她的窗口里扔一顆炸彈,我想殺掉這個惡毒的女人。 晚上,老父親又煮了一鍋玉米粥,除了給兒子做了一盤土豆燉肉外,就是準備與我一起吃的清炒白菜。寒酸的飯菜,以及兒子與父親互讓吃肉的景象,使我的胸口像堵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喘過不氣來。我再一次發誓,我要迅速擺脫目前這種困境,尋找出路,為這一老一小努力工作,努力掙錢。我草草吃完飯,在一家小超市買了幾十塊錢的食品直奔局辦公室主任王風山的家裡。 自從與所長的關係鬧僵後,我變得不再注重妝扮了。入冬以來,我一直穿著臃腫的羽絨服,像一隻鮮豔的七星瓢蟲,圓圓滾滾、鼓鼓囊囊。我的困難生活已經使我無法講究穿著,而我的心情也已使我無心修飾。拿著從同事處要來的地址,我咬緊牙關,冒著刺骨的寒風,穿過黑夜的街道,冒然闖進了辦公室主任的家。 王風山瞠目地看著站在門外的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但是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我提著食品袋將主任家的門推得更大一些,從他的身邊擠過去。 王風山是一個外表很和藹的中年男子。他一邊客氣地請我坐下,一邊給我端來一杯水。我顧不得寒喧,開門見山地說了自己的境況,以及打算。在我說完後,他沉吟了大約一分鐘才說話。他委婉地說我太不理智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最後他給我提供了一個方案。 他說,現在像你這樣情況的人已有好幾個,我建議你最好先找一找別的部門。據我所知,有幾個處室,比如教育處、後勤處、技術處等人員還沒定下來,你最好先去找他們的處長看一看能否接受你。如果實在不行,我這裡再給你想辦法。到那時,我只能為你們這些人統籌安排了。這樣的話,可不一定合你的意。 我已經別無選擇,只好萬分感激地接受了主任的建議。第二天上午,我沒有進我的辦公室,而是根據王風山所說的幾個處室,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著找那些處長談話。一個上午過去後,我所有的希望全部泡湯了。沒有一個處室能夠接受我。因為他們的編制都已超編,之所以沒定下人員,是因為不知道裁減誰。 從最後一個處室走出的時候,我感到身體似乎被最後抽空了。我只有強撐著愈來愈軟的雙腿,擠著滿臉的哭笑與走廊過往的同事打著招呼。我天生不是一個開朗的女人,更不是一個面臨困難能夠處之泰然的女強人,我像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樣,喜歡依賴,害怕孤獨,更怕獨自面對複雜的世界。但是,老天似乎偏偏跟我過不去似的,當我失去唯一的精神依賴——於致後,又面臨著失去生存的最後依賴——工作。儘管我已經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碰得頭破血流,筋疲力盡,但是我仍然不能放棄,我還得繼續像一個男人一樣忍著傷痛再投入戰鬥,因為我的家裡有一個年老的父親,還有一個年幼的兒子。 中午,我在家裡吃了父親為我做的滿滿一碗麵條後,再次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決定去找局裡一把手,楊崗局長。 當初我進研究所,就是楊局長看中我的一篇論文將我調進的,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個副局長。這麼多年,雖然我多次想尋個機會去報答他的知遇之恩,但是,每次都被自己所謂的清高和虛榮所阻。時至今天,在我遭遇幾乎下崗的時候,冒然地去找他將會讓他產生怎樣的想法,我也已經難以顧忌了。 我早早將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幾年前於致出差時為我買的大衣,雖然有些過時,但是穿在身上,我發現自己仍然有著女人的魅力,有著知識女人的文雅,我希望我的外表像我當年的論文一樣,受到局長的欣賞,這或許會為我的成功增添一份機會。 我仍然沒有進辦公室。因為我不願看見常天麗,甚至不願看見其他的人,更不願再回憶那裡的一切,還有就是那個地方已經不屬於我。我忑忐不安地上樓,並決定直接走向三樓局長的辦公層。樓道裡靜悄悄的,像那些局長的臉顯示著權力的嚴肅和神秘。多少次我從樓梯走過這層的拐角,卻從沒有走進過樓道一步,更別提走進局長的辦公室裡了。當我剛走出幾步,並在心裡準備著要說的話時,突然看見前邊某個房間的門正在打開,一道白色光線一瞬間從裡邊射出,樓道的地上頓時像被塗了一道銀白的光,斜伸向前邊牆根。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好,就這樣吧,我們再商定一下! 我的天!我不禁心裡叫道。那是李子峰!那個與我曾經有過親密關係的男人!也是那個讓我恨得曾經想殺掉的男人。 我一時間不知道是往回逃開,還是迎著他走去。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原地徘徊時,我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手拿一份文件,靜靜地看著我。在光線幽暗的樓道裡,他蒼白瘦窄的臉頰上掠過一陣吃驚的情緒,而光亮的頭頂,又使我想起了我們相處時的各種情景——我們的初次越軌,再次相聚時的尷尬,以及最後的瘋狂爭吵和那本書的結果……我感到胸中正在燃燒的怨和仇再一次如洶湧大潮滔滔而來。在這股仇恨的激流沖擊下,我大膽地將眼睛盯在他細瞇的眼睛裡,並挺了挺剛才因為膽怯而彎曲的腰脊,以高傲的姿態邁開步伐。 我剛剛邁了第一步,走到他的側面,他突然說話了,語氣柔和平靜,一如往日的彬彬有禮。他說,你還從來沒來過我的辦公室呢,進來坐坐?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停下了步子,並轉身將臉扭向了他。一霎那間,我看見那張臉上有一抹柔情和憐惜,甚至還有一絲痛楚夾雜其中。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我竟然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忘了剛才的怨怒,隨在他的身後進了他的辦公室。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在經過那場激烈的衝突和決裂後,他竟然還能若無其事、平靜似水地與我和平相處,過去的一切,是否一如那個夜晚,只不過是他醉酒後的瘋狂?而酒醒後,一切都已隨著酒精的蒸發而飛逝?可是,那本書的結局呢?我不能不承認,那本書才應該是那場決裂的最直接的物證和後果。 我無法搞清楚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這並不重要,最可怕的是我無法搞清楚我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在與他有瞭如此痛心的交往後,我竟然還能在他輕鬆的一句話後,忘卻剛剛燃起的仇恨之火,乖乖地跟在他的屁股之後,這到底是愚蠢還是弱智,或者是窩囊,我更難說清。就這樣,我像一個可憐的傻瓜坐在他簡單、整潔的辦公室裡,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愣愣地等著,但又不知道等待什麼。 他說話了,在溫和地寒喧了幾句後,開始平靜地解釋起那本書的出版經過。他說,那是常天麗跑的出版社,而且常天麗與她的幾個朋友共同參與編寫了新增的幾個章節,因此只好委曲我了。就這麼簡單,他平靜的語氣使我感到自己原來所有的委曲和憤怒幾乎是不該有的。當他終於以一副遺憾的神態惋惜我沒有被提起來時,我頓時被他偽裝出來的虛偽所驚醒,甚至激怒。接下來我恢復了正常的智商,一改剛才的茫然和平靜,出其不意地憤怒起來。 我說,你怎麼這麼虛偽,這一切還不是都是你盼望和努力的結果嗎?這一切還不都是你操作的功勞嗎? 他仍然平靜地看著我,似乎已經預料到我的反應,並且有備而來,因此,根本沒有必要為我的憤怒而著慌。他只是稍帶責備的口氣說,你怎麼這樣說話? 我這樣說話怎麼啦?你們讓我下崗,還要我感激你們嗎?我的聲音不由得抬高了。 他似乎愣了一下,但馬上就恢復了常態,他說,下崗?怎麼回事?需要幫什麼忙嗎? 聽到他作秀般的“幫忙”,我的憤怒更加飛漲起來,你幫什麼?你已幫得不少了,幫我把書稿換成了別人的名字,幫我下了崗,還想幫我什麼? 他明亮的頭頂正在窗外的陽光照射下,反射著亮光。我大膽地盯著那束光亮,不等他說話,馬上以壓倒他的優勢說,你歇歇吧,我不求你了,我今天過來是找局長的。 他一直平靜的神態終於掛不住了,瘦窄的臉開始扭曲,食指與中指一直夾著的一隻筆不耐煩地在桌上的一張報紙上敲來敲去,當我說完找局長後,他終於將手指一鬆,那支筆便“噹啷”一聲掉到了報紙上,金黃色的筆帽上有幾縷耀眼的光線在眼前跳了幾跳,靜了下來。 幾乎同時,他將身子向前傾了一下,壓低聲音,伸著脖子,以一副鄙視的神態盯著我說,你找局長還用來辦公室嗎?他把“你”字和“辦公室”重重地念著,就像一根手指在戳向我的鼻子。我甚至能聽到他肚子裡隱藏下來的話:你找局長直接在床上說不就行了嗎?我說不清這個神秘的男人是在吃局長的醋,還是因為我們以往的怨仇而發怒。 我再一次感到受了污辱,但是,在那種怒火沖天的情況下,我仍然像上一次他提到我跟領導約會一樣,不但不知用什麼口氣解釋和表白自己,而且由於仇恨竟然再一次順著他的誤會說,這種事,你似乎管不著吧,我願意在哪裡找他是我自己的事! 說完這句話,我用一副傲慢的神態與他的鄙視對視著,大約兩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彼此用眼神和神態進行著心理上的較量,只有他身後暖氣管道裡的水偶爾嘩啦嘩啦響著,似乎在嘲笑人世間的可悲和可笑。 從李子峰辦公室裡走出後,我才發現這場較量竟幾乎用盡了我的氣力,除了渾身軟綿綿的感覺,我發現自己的眼淚再一次不爭氣地撲簌簌流下來。正在我一邊抹淚一邊猶豫著不知是向前還是返回時,楊崗局長正好從他的辦公室里送人出來。 他們並肩向我這裡走著,眼看就要走到我的身旁了。我卻停在那裡,一面猶豫著不知道是進還是退,一面下意識地悄悄抹淚。當楊崗局長和他的客人走過我的身邊時,他們同時向我看來,而楊局長顯然已認出了我,向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調整著自己的表情,將眼睛看向局長,想擠出一點微笑,甚至打個招呼。但是就在我咧嘴的剎那,我不但沒有笑出來,反而流出兩串眼淚。 局長的一隻腳正邁過我,他突然停了下來,扭過身,仔細看向我的臉。雖然我正在迅速地抹著臉上的眼淚,淚水還是瘋狂地傾洩出來,我不得不迅速離開局長,快速向前走著。幾分鐘後,我發現楊局長已經站在我的面前。 他稍稍彎著身子,居高臨下地說,怎麼啦? 我已經無法回答,因為局長的關心,使我敏感的神經因為負載強烈的感激而變得脆弱起來,只有難抑的淚水在回應著局長的問候。他善解人意地不再問我,而是示意我進他的辦公室。 這是我第二次進他的辦公室,第一次是好多年前,他調我進研究所時打電話將我叫進他的辦公室。不過那時他是副局長,而且那時的辦公樓還是舊樓。時過境遷,他從副局長升到局長,舊樓改為新樓,而我仍然還是那個不爭氣的女人,除變老以外,不但沒有做出什麼成就,還落魄到下崗的境地。 他一進屋,就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然後走過去拉開抽屜,為我拿來幾張面巾紙。其實我一直在拼命地平靜自己,但是,當我接過面巾紙,看見白白淨淨的局長坐在對面,和善地看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穩定情緒好談話時,我發現自己悲傷的淚水又轉化成了感激的淚水。我並不是忽視局長的威嚴,而是感動於我一直畏懼的領導竟是如此體貼和柔和。特別是在面臨下崗的恐懼處境裡,在剛剛遭遇了與李子峰的較量後,心力交猝、走投無路的我那怕受到一點恩惠,都會感激涕零,更別提他如此容易接近了。 我的情緒慢慢安靜下來,然後,抬起因為流淚和擦抹而變得紅腫的眼睛,看向對面的局長。他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後,臉上正浮出一副鼓勵的神態。我心中一瞬間產生深深的敬意,還有難以說清的感覺。我覺得這個男人才是優秀的男人,雖然他已五十歲,但是,他儀表堂堂,神采翩翩。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峰,如果李子峰能像他這樣,那怕別太枯瘦,我們的結局是否會好些呢? 他打斷了我的走神,親切地對我說,說說吧,有什麼委曲? 我被裁減了。我已經能夠平靜地說出自己的問題了。 他吃了一驚,坐在椅子上的身體竟然不由自主地向前挺了挺,然後,簡短地說出了四個字:怎麼回事?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竟在他的問話後,沉默了大約一分鐘。我本想告訴他李子峰對我的書稿所做的手腳,告訴他常天麗如何與副局長約會卻因為被我撞上,倒打一耙散佈我與某位領導睡覺等等這一系列的陰謀的,但是當我出口時,我才發現面對一個如此敬畏的領導,即使我說出這些噁心的話題都會覺得自己噁心和小人。於是,我只好簡單地將常天麗聘我做資料員,我拒聘的事說了一遍。 楊局長在我說完之後沉默了,他低頭盯著桌上的一份文件,不知是在考慮我的事,還是因為我的拒聘而生氣不想管我的事。我忐忑不安地揣摸著他的心思,後悔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之差:本來我是被逼拒聘的,但當我說出來後,我發現給人的印像是,自己是沒事兒找事兒拒聘下崗的。 想到這裡,我感到有些心慌,而局長還在沉默,這使我更覺得惶惶無措。我只好鼓勵自己說,我要孤注一擲,我要把我該說的都說出來,頂多局長說我沒有修養,但起碼我讓局長明白了常天麗和李子峰是怎樣的人,以及我是怎樣被逼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我咬了咬牙說,我並不想拒聘,只是常天麗欺人太甚…… 局長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或許他不願聽我們之間雞毛蒜皮的糾紛,或者他早已感覺到這些糾紛是一些什麼性質的無聊東西,也許他不願聽到知識女性說出一些沒有風度的話語。他直接接過我的話茬說: 你有什麼打算嗎? 我……我不由愣了一下,心想我能有什麼打算。於是,我只好告訴局長我的處境:我已問了好幾個處室,他們都人滿為患,我已經無處可去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皺了皺眉頭說,既然如此,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就看你有沒有勇氣了? 聽到前半句,我大喜過望,但整句話聽完,我又感到心中緊張起來。 他說,看見剛才那個客人嗎?他是咱們FASHION書店的承包人,今年到期,但他希望繼續承包。我們考慮到機構改革將使一部分人從業務中脫離出來,因此想趁機收回。不知你有沒有膽量進入這個領域? 承包書店?看見局長微微點頭,我大吃一驚。其實我是屬於那種按步就班之類的人,一直習慣於聽從領導的安排而工作,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一天去搞經營,而且自己單挑。 局長沒有理睬我的反應,或者他已經料到我的反應,因此他開始解釋這項工作的具體情況。他說,書店的承包額是每年三萬,如果是內部承包,我們打算適當降一降,一方面照顧內部職工,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的職工初次涉足這個行業,經驗不足,先給一個鍛煉機會。 我已經開始隨著局長的話題,考慮自己是否能夠迎接這個挑戰了。我一面分析著自己的能力,一面仔細聽著局裡所給的優惠條件。他說,據領導班子的初步考慮,書店經營的承包額將降到二萬。另外,單位將無息借款一到兩萬元給承包者,到年底連承包費一併還清。 這時,我想起袁一林多年前曾經經營過書店,我想起碼他會給我助一臂之力。於是,我決定接下這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工作和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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