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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0207 2018-03-18
我拒絕了李子峰將我送醫院的提議,在他的攙扶下從他的家裡出來,獨自坐上他給我打的車,回到了家裡。 我已經顧不得分析這樣做的後果了,我也無法顧及聰明的李子峰是否會相信我的行為了。我只知道那夜無法接納他,無法接納一個與於致完全不同的男人。雖然那個午後,我曾經與這個男人成功地走進了性愛的世界,雖然從那天開始,我覺得已經喜歡上這個博學的男人,但是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的相愛需要了解的東西太多,真正的相互接納需要熟悉的東西也太多了。現在回憶起那個午後,所有的過程簡直就像是一場模糊的夢,我幾乎想不起,我怎樣與他摟抱到一起,怎樣接受他的第一個吻,怎樣與他的身體相溶在一起,甚至想不起我是否曾經看見過他的身體。或許那個時候因為生病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徹底失去於致被打擊得暈頭轉向的緣故,我幾乎不在乎身邊那個男人是誰,只要隨便一個能在那個時候拉我一把的男人,我或許就會投進他的懷抱。當然,還有一種或許,就是那還是冬天,一床厚重的被子將這個男人身體的缺陷,或者說將這個身體中與於致完全不同的東西全部掩蓋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才能僅憑自己的感覺接納他。但是,這個夜晚,當所有的背景都不存在的時候,當肉體毫無隱藏地暴露在眼前時,我還是一下子發現了於致在我心理上所造成的深遠影響。

那天深夜,我在這種種思慮中失眠了。我幾乎一夜都在想我們的關係,想我們的未來。當第一縷陽光悄然從沉重的窗簾透進時,我終於理智地做出了最後決定:我一定要再努力一次,因為我的書還沒有出版,因為我不希望常天麗做我的上司。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面對李子峰,我還是感到了一種難以克制和掩藏的尷尬。我說不清是因為自己作賊心虛的緣故,還是他確實有了改變。我感到在他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表情后邊,有一種我難以讀懂的東西若隱若現地生長出來。這種東西到底會長出什麼果子,對我將會產生多大影響,我一直在不停地預測,但是最終我還是什麼都沒能猜準。在那段時間,我所有的努力只是竭盡所能地主動打電話給他,以暗示我對他的思念和保持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知道,唯有他是我改變工作,改善生活的希望。但是,就在我繼續努力改善心境,準備再次接納李子峰,從而等著他對我的許諾變成現實的時候,我的書,我的提職,提職後報復常天麗等一個個如意算盤卻已經在一場場難以預料的陰謀中變得破碎不堪,像一場場春風搖動的月影,隨著流風煙消雲散了。

最初是從李子峰給我的電話越來越少開始的。我記不清我與他的電話聯繫是從我們關係發生質的變化後第二天還是第三天開始的,但是自從有了這個開始,我們的聯繫幾乎達到五天平均有三個電話,而且細心的他總是選在兒子不在家的中午給我打來。我能感到他是真心的,但是真心到什麼程度我又覺得難以把握。自從那個夜晚後,李子峰在連續兩天的電話問候後,慢慢變得稀少起來,甚至十來天都接不到他的電話,我敏感地意識到我們之間的縫隙開始加大,同時我還嗅到了另一種危險臨近的氣息。 大約兩個星期後的一個中午,我忽然接到李子峰的電話,他說已經為書稿出版的事情聯繫好了,並且要求我第二天帶著修訂稿到市郊一座貿易大樓附近等他,時間是下午三點鐘。這個電話一下子又喚起了我對李子峰的信任和感激,我甚至為自己對他的誤會自責了好一會兒。

這是一個陰鬱的夏日午後。我著意修飾了一番,希望自己的外表能讓李子峰喜歡。但是下午刮起了五六級大風,它不但將我的好心情吹得七零八落,而且將我費了好一番力氣化好的妝也吹得烏七八糟。我穿著一件時尚的以白色為基調的裙子,優良的做工和典雅的款式,襯托得我頓時年輕和風雅起來,這一發現,讓幾個月來一直沉浸在灰暗心境的我,不由得增加了不少自信。 我沒有騎自行車,因為大風會吹得我灰頭土臉,我也沒有打出租,因為我的工資使我只夠維持起碼的溫飽和最後的一點點體面。我坐的是公共汽車,雖然需要倒車,但是我別無選擇。擠在吵吵嚷嚷的人群裡,看著車外滿街飛舞的灰塵和垃圾,我突然想起曾經看過的文章——《拒絕貧窮的愛情》。作者在文章裡自始至終表達了一個寧可不要愛情,決不要貧窮愛情的觀點。是啊,貧窮怎麼奢談愛情?當有錢人在溫馨的茶館、酒吧、電影院製造出的情調裡培養愛情時,窮人捂著可憐的錢袋子,一面談論愛情一面算計著餘下日子裡的溫飽,那種情景想來不僅滑稽可笑,而且可悲可憐! ……說到底,愛情其實是一種奢侈品,一種富人才夠輕鬆享用的精神食品。就像今天,當我傾其所有將自己修飾到最佳狀態,卻因為無錢享受高級交通工具,而變得風塵僕僕時,愛情又會打多少折扣呢?

一個小時後,我已經在大風中貯立在指定地點,像一隻淺色風標,在飛沙狂舞中翹首觀望。街頭行人稀少,偶有過往者都是匆匆的行色,更看不見像我這樣著意打扮的女人傻站在風裡。有大得驚人的雨滴夾雜在滿天飛舞著的廢舊塑紙和臟爛紙片中,從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有的直線般砸落在頭上,有的從斜裡像一隻亂撞的鳥沖向四肢。我一手摀著頭髮,一手擋著眼睛還在張望,但是飛沙漫天中沒有李子峰到來的任何跡象。我既不敢躲起來,我怕或許那一會兒正好錯過了所長,也不忍心回去,只好站在風雨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或許他正在路上駛過來。 雨點從最初沒有節奏的噼嚦啪啦聲,慢慢加大加急,聲音逐漸成為嘩嘩聲。我終於一咬牙結束了這傻瓜似的等待,逃進了最近處一座大廈的屋簷下。透過身後乾淨的玻璃,我看見大廳牆上的鐘錶正指向四點五十分,那一刻,我擦著從頭髮上不斷滴到臉上的雨水,低頭看著自己已經淋濕並且粘在身上的衣服,覺得自己又可憐又丟人。

好在陣雨來得快去得快,大約半個小時後,暴雨急收,天氣突然轉晴,而這時,已經近五點半了。我從屋簷下重新走進清新的街道,再次滿含期望地觀望著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不得不承認,李子峰不會來了。我手提著被雨水沖過的小包,無精打彩地向著來路走著。我暫時不想乘車,因為在最後一刻,我仍然抱著一絲期望,希望他能在赴約的路上看見順著來路走著的我。 我走了幾乎一站地了,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半乾了,但是仍然沒有李子峰的踪跡。前邊是一座剛剛峻工的大型建築,巨大的廣告牌上是一幅美麗的草原圖。我猜想這座建築一定是一個奶製品公司。在它旁邊是一座豪華賓館。就在我失望至極,並準備尋找車站坐車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似曾熟悉的人影正從這座賓館裡走出來,然後走到一輛車前坐進去開走了。

這是個似曾相識的車號。沒錯!是我們單位的車,而那個人是我們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長——孫旭! 我腦中一下子有了答案:李子峰一定在這裡開會,才把約會定到這麼遠的地方吧!然後我就給李子峰找到了沒有赴約的理由:一定是會議臨時沒有開完,他才沒有騰出時間赴約。 我為自己的發現而歡欣鼓舞起來,身體的勞累和精神的萎靡頓時也煙消雲散,我邁開輕捷的步子,快速地走向賓館,希望能證實這個判斷,並且找到李子峰。但是當我邁進大廳,走向電梯間,等著電梯的時候,電梯門開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常天麗! 儘管我對這個女人一向存著極端的厭惡,但是在那一刻,我還是迫不及待地衝過去,打算問一問會議的情況,順便打聽李子峰。但是當常天麗看見我後,我發現她白皙的臉頰一下子紅了起來,特別是當我問她是不是開會時,她卻支吾起來,而且一臉的尷尬。

她告訴我正在開會,然後又說,沒有,接下來又說會已開完了。從她臉上的神態和結結巴巴的口氣我似乎明白了我的處境:這是我最不應該出現的時間,我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事情。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就在我倆尷尬相向時,後邊一位身穿天藍色制服的服務小姐幾乎是一溜小跑向我們走來。然後,她舉起一個身份證樣的東西沖著常天麗說,女士,你的那位朋友將證件掉在房間裡了。 我與常天麗幾乎同時下意識地望向那個證件,一眼看見那個照片正是我們的副局長。接下來,常天麗的臉紅透了,像被人重重地摑了兩巴掌。而我像一個偷看了別人隱私的小人,也不自在起來,似乎自己做了更見不得人的事。那時候我恨透了自己,因為我總是在關鍵時候,面臨突然變化沒有應變能力。我想向常天麗表白說自己不是故意到這裡來的,也沒有惡意,但是我聽見自己拙嘴的解釋越描越黑,我說,我就看見你了,別人都沒有看著……

幾乎在我的話剛出口時,我在心裡惡狠狠地罵著自己: 蠢豬! 這個倒霉的午後,我不但沒有等到李子峰,反而遭遇到一件極為尷尬的事情。儘管那並不能證明什麼,更不能僅憑這些便肯定常天麗與孫旭副局長有什麼事情,但是我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和猜疑。在我對自己的無聊想法感到可恥和難為情的同時,這件尷尬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像一團烏黑的雲籠罩在心頭。但是,每當我仔細探究這件事情,這團烏雲便又像水中映下的影子倏然消失。我了解常天麗,假如她與孫旭之間真有什麼,那麼她絕不會任我這齣其不意的發現輕易結束。既然如此,她會採取什麼措施整治我,那將是我難以預料的了。每想到這裡,我便憂心忡忡、惴惴不安,我怕她,尤其怕她從暗中射來的毒箭,這種暗箭既無法預測,又無法預防。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會給她透露出去,但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向她做出這種保證,或者去告訴她我沒有多想。那樣的話,我就真得成了一頭蠢豬。

我與李子峰的關係仍然不咸不淡地維持著,李子峰在向我解釋了原因後,又恢復了我們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我一邊努力有意識地從身心上消除於致的影響,一邊等著與李子峰再次相約的機會,等著李子峰再次幫我聯繫出版的事情。就在我一心一意地盤旋著這兩件關乎我的生活和工作的大事時,我再次感到了周圍的變化。首先是周鑄文對我的態度。原先週鑄文是辦公室裡與我關係最好的一個。所謂的最好並不是指我們的私人關係,而是我們的脾氣和秉性極為相近。他不但與我一樣不善與領導相處,而且與我一樣清高和自傲,這使我們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待人接物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但是,不知從那天起,週鑄文突然不再願意搭理我,即使偶爾接我的話茬往往又帶著明顯的諷刺和鄙視。然後我感到了楊菴對我態度的變化,甚至資料員瞿紅、打字員陳楠等。我猜不透是我與李子峰的戀情讓人發現了,還是其他的什麼事讓人誤會了,面對這樣的局面,我一時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當然更無法確定應該怎麼做。

既然無法向別人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然更無從解釋了,因此,我只好用那句人人知道的名言安慰自己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吧!只要良心無愧就行。我與李子峰都是單身,我們有資格談戀愛甚至結婚。我很功利地告訴自己說,我現在在乎的只有李子峰一人,在乎他對我的感覺和態度。 李子峰出差去了二百里之外的山野小鎮開會。在周五的中午,他突然打電話問我,是否能安排好兒子,晚上去他那里相聚,共度週末。我別無選擇,一口應承了下來。因為這是我驗證自己長時間心理調整後是否能接受他的好機會,也是我唯一可以催他幫我聯繫出版的機會。放下電話我便坐車到了兒子的學校,並給兒子做了解釋和安排,在兒子的允諾中,我搭上了去小城的長途汽車。 秋天的午後,天高雲淡,不時有排列齊整的大雁像一隊黑色的騎兵掠過頭頂上空,消逝在南去的雲層裡。大地一片成熟的色彩,使昏昏欲睡的我感覺像滑行在一個熟悉的夢裡,我想起了家鄉年老的父親,想起了在父親的背上走過的無邊無際的金黃歲月……我突然感到胸中一片疼痛和煩燥,因為我還想起了第一次拘謹而羞澀、惶恐而不安地坐在於致身邊去他家鄉時的情景,那也是這樣的一個季節。然後,我發現自己的眼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潮濕起來。我不得不承認,這麼多日子的努力,我還是沒有成功地將於致徹底忘懷。 兩個多小時後,我終於站在了燕鳳山下的小鎮車站。眼前一片清新如洗的風景,滿山的秋景被乳白色的雲霧籠罩著,使多天來的壓抑和不快一下子溶化在這如畫的風景裡了。當我四處張望著辨別方向時,一眼看見站在一顆蓬鬆著滿樹深綠的大樹下的李子峰。他正在微笑著注視我。 說不清是這山野的風景使心情變得浪漫了,還是離開城市使人身上的束縛消失了,我們幾乎同時高高舉起胳膊向對方大聲招呼起來,然後像兩個興高彩烈的孩子,毫不遮掩地向對方跑去。 下午,我們穿行在綠樹掩映的山間小道,爬了兩座小小的山頭,在山間小溪的陣陣流水聲中沒有顧忌地說笑著,盡情享受難得的悠閒和輕鬆。自從與於致離婚後,我覺得自己的全部生活內容除了痛苦,便是無盡的奔波,似乎已經忘記了生命本身應該享有的快樂和幸福。當暮色慢慢從空中隨著飄行的白霧悄悄浸染滿山樹木時,我下決心,我要接受這個聰明博學的男人,開始新生活。 晚上,我們沒有隨會議吃飯,也沒有回會議安排的房間。他帶我來到了另外一座小型賓館。我們到達的時候,已過了吃飯時間,因而裝飾別具風味的餐廳裡就餐者寥寥無幾。李子峰要了三瓶啤酒,到八點半的時候,我們已經喝了二瓶。儘管我酒量有限,但是為了李子峰的好心情,為了浪漫的相聚,當然在我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我希望喝得越多,腦子越糊塗,那也許使我更容易接受他,以免再出麻煩。 也許出於害怕重現那個夜晚的情況,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在結帳時,我以明早也許用得著的藉口特意又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罐飲料,然後提到了他事先訂好的房間。那是一個很寬大的雙人間,雖然硬件基本上一應俱全,但潔靜程度還是比城市裡的賓館差了一點。但這種狀況並沒能對我產生多大的影響。因為我所有的心緒又從剛才的快樂轉成了惶恐,我擔心我的表現不能讓李子峰滿意,擔心自己心理上的障礙使我又跌入那種尷尬中。 李子峰或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或許是為了緩解突然進入這一狹小空間後我們之間出現的緊張氣氛。他突然將我手中的啤酒拿了過來,然後倒了兩杯酒說,我們再喝一杯好不好? 事情一時間按照我的願望在繼續發展著,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感到自己正從剛才的惶恐狀態中擺脫出來,並在不知不覺中,依偎在了李子峰懷裡。如果我們一直像這個下午和晚上一樣躲避著敏感的問題,糊里糊塗地繼續著我們的遊戲,或許我會在這種交往中慢慢克服身心上的障礙,徹底愛上面前這個男人。但是,我們兩個或許都不是那種容易糊塗的人,更不是那種容易遷就錯誤的人,這都是因為我們都有著聰明的大腦和對自己不容忽視的責任心。於是過去預感的一切在我們之間就這樣來臨了。 我斜靠在他的懷裡,瞇著眼睛沉醉在他溫情的甜言蜜語中,恍惚間像回到了青春季節,依稀正在做著一個戀愛的夢。一串串情意綿綿的話語在我臉的上方漂浮著,像一朵朵芬芳的花朵正在開放。在這樣的夢境裡,他問了我一句所有戀人和情人都常掛在嘴邊的話,他說,你愛我嗎? 我沒有猶豫,像往常一樣,繼續瞇著眼睛不加思索地順口答了一句,當然! 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滿足的神情,而是繼續著剛才的話題說,睜大眼睛看著我,回答! 我從沉醉中一驚,頓時像驚夢一樣睜大了眼睛。幾乎同時,不知是從他剛才的聲音中,還是從他現在的神情中,感覺到了異樣和一種難以猜透的東西。我來不及思索,只好努力裝出一副迷戀的樣子,答道,我愛你! 但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原來那種難以克服的障礙突然間像一隻被拋進來的巨石砸進了我的胸口,我一時感到心慌氣短,不得不強作歡笑,掩蓋著臉上的尷尬。 我不得不承認,如果是命運注定的事情,不管你如何努力,恐怕也難以改變。儘管我努力改善當時的狀況,並一時成功地取悅了他,還是沒有製止住事情的惡化。接下來他突然站起身,再次重複了那個夜晚試圖抱我進臥室的愚蠢動作。那個夜晚那種難受的感覺一下子清晰地重現了,我想起他瘦小的身材,想起他窄小的肩膀,想起他瘦骨嶙峋的肋條骨……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從熱浪裡掉進了冰河,幾個小時以來培養起來的情愛一下子隨著這種感覺丟失了,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找都無法找回。 我被他跌跌撞撞地放在床上,卻沉浸在於致情結中難以自拔了。我聽到臉的上方傳來的喘息聲音,他說,睜開眼睛,看著我,回答我,你真得愛我嗎? 我睜開眼睛,注視著俯在身體上空那張清瘦的佈滿許多細小皺紋的臉,感到是那樣陌生。我幾乎忘了這個身體枯乾瘦弱的男人便是當年曾讓我欽佩和畏懼的領導,我甚至想不起我此次來會這個男人的目的,只感到身體裡強大的排斥感像一陣激烈的旋風刮得我無法自持。當他突然將我拉直身子,再次面對他那從襯衣裡露出的高突鎖骨和旁邊那兩個深坑,以及蔫垂的皮膚時,我第一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冒出了一句讓我後悔了好久的話。 我說,你會娶我嗎? 形勢突變,我剛才被動的局面一下子變成主動了。李子峰接連咽了兩口唾沫,卻沒有回答出我的問話。房間裡一下子沉默了,在四散飄移的酒精氣味中,這種沉默顯得更像一顆悄無聲息的定時炸彈,似乎在孕育著一個可怕的後果。外邊不知何時已經下雨了,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正在穿透窗戶敲打著這種沉默,像炸彈的定時針在嘀嘀噠噠催著。我們一直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誰都不敢動彈一下,似乎稍微的活動會引爆這顆炸彈。 最後還是李子峰從沉默中掙脫了出來,他從床邊走過,拿起沙發中間小桌上那杯沒來得及喝的啤酒一古腦喝了,然後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又喝了。我仍然紋絲不動地坐在床上,不知接下來用什麼詞來緩解這種尷尬,也不知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 眼看桌上那瓶新開的啤酒越來越少,我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糟,越來越慌。當李子峰伸手拿起那隻差不多只剩下一杯酒的瓶子,仰頭準備對著瓶子喝時,我終於衝破自己的心理障礙,跳下床從李子峰手里奪下了瓶子。 我以為李子峰會向我大發脾氣,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踉蹌著衝出了屋門。在我還沒有確定是出去尋找,還是等待他時,他突然又進來了。這一次,他竟然抱了四瓶啤酒。 他放下啤酒,站在房間中央空地上,瞪著一雙因為酒精喝得太多而顯得空洞的眼睛說,你也來喝酒吧,不然我們怎麼辦? 是啊,我們怎麼辦?我們不能睡覺,我又無處可去,在彼此明白了尷尬的關係後我怎麼辦?於是,像一隻病癒的動物,我小心謹慎地從他身邊走過去,耷拉著腦袋坐到了他的對面。 一瓶酒很快在沉默中喝光了,當他打開第二瓶酒後,我感到了劇烈的頭痛,而且胃裡開始了翻江倒海般的難受。我不得擋住他伸來的酒瓶,拒絕再喝下去。他一反常態地抬起頭,一掃斯文神態,衝著我大聲吼道,怎麼啦?利用夠啦? 面對他突然的發難,我大吃一驚。但是我沒有膽怯,或許這就是酒精的作用。我大膽地迎著他的眼光,也高聲說道:誰利用誰? 你利用我! 他迅速接過我的問題,然後不加思索地說道,你利用我評職稱,利用我出書,還打算利用我提職,對不對? 不知為什麼,當他揭穿我的目的後,我的眼睛裡竟然蓄滿了委曲的淚水。但是到底委曲在什麼地方我似乎又難以找到。儘管這樣,我還是為他的指責憤怒了起來,我針尖對麥芒,絲毫沒有妥協的念頭。我大聲地應答著他的問題。 我說,是的,我利用你了。但是你更卑鄙,你憑藉你的職權玩弄女性,你憑藉我對你的工作上的需求對我過分要求…… 或許是卑鄙這個詞用得太過分了,或許是我的話說得太過苛刻了,他突然憤怒地將手中半杯酒潑向我。 你是個小人,一個十足的婊子。常天麗說得不錯,你本來不是一個好女人,否則,於致怎麼會扔了你,否則你怎麼會為了一個小小的職稱與上司睡覺…… 我的臉上不停地嘀噠著酒水,有的流到了半張著的嘴裡,有的正嘀到胸前的衣服上,眼睛因為酒精的刺激變得疼痛和模糊。我為他用的“婊子”詞語而氣得渾身哆嗦著,已經說不出話。 他仍然瘋狂地渲洩他的憤怒,瘦窄的臉上因為氣憤而扭曲變形,因酒精刺激而發紫,像一隻枯瘦的秋後茄子。他仍然大聲嚷嚷著說,怪不得你現在開始嫌棄我了,因為你現在睡上了更大的官了,是不是?他能更快地幫你實現你的願望,提職,晉升!是不是? 淚眼模糊中,我再次大吃一驚。當明白他的語意時,我頓時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我一下子衝到他的跟前,抓住了他瘦細的脖子上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我跟什麼更大的官兒睡了?你今天跟我說清楚! 你比誰都清楚!他已經全然忘了自己是一個文化人,一個領導,他像無數沒有文化的男女一樣,表現著他那粗俗的一面。 我氣得七竅生煙,將臉幾乎逼到了他的鼻子跟前,我說,你給我找出證人來,否則的話我要告你! 他沒有被嚇住,而是用鄙視和嘲笑的口氣說,難道非要我告訴你是誰看見你從賓館與領導一前一後走出嗎?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想起了常天麗與孫旭副局長從郊區一座賓館走出的那個下午,我甚至想起了常天麗尷尬的神態,我還想起了辦公室裡週鑄文和楊菴對我態度的變化……一切都清楚了。原來世間真有惡人先告狀的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常天麗會惡毒到這種地步,卑劣到這種程度。這種事情都可以做出,那麼匿名信和拍照的事情絕對是她幹的。在這一刻,我堅信我的推理和判斷。 看著對面李子峰因為我抓提他的領子而變得鼓鼓囊囊的襯衣,我想向他揭發常天麗的惡毒行徑,卻看到了一副嘲笑和得意的面容。我一下子被重新激怒了,迎著這副嘴臉,大聲宣布說,我願意跟誰睡,那是我自己的事,所幸的是你沒有資格管我! 說完這句話,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拾起床旁邊的小包從房間裡衝了出來。我衝過光線暗淡的長廊,磕磕絆絆地衝下樓梯,最後在大廳裡幾位閒聊的工作人員好奇的眼神中衝出了賓館。夜已經深了,在這種山區小鎮裡,貧乏的夜生活使周圍顯得寂靜而幽深,走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我的意識一下子被澆醒了。我剛才乾了些什麼呀?我幾乎承認了李子峰那道聽途說的誣陷,我該怎麼辦? 在大約走了二百米後,我漸漸說服了自己,我告訴自己說,我一定要說清楚,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聽任誣陷。於是我迅速扭身返回,一溜小跑進了大廳,然後衝上了樓。 我終於又站在了這間屋裡。當我站在正瘋狂摔打東西的李子峰跟前時,眼前的一切已經像經過一場打劫一般,變成一片狼藉:剛才喝酒的空瓶子滾得滿屋都是,而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正在沙發的一個角落往下滴著酒水,地上濕了一大片,床上的被罩也被拋了滿屋滿地,一個枕頭正歪歪扭扭地擠在衛生間的門口,還有一條枕巾搭在了電視櫃上…… 站在這樣一副畫面裡,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返回屋內的目的,只是惶惑地看著那瓶正在滴著啤酒的瓶子,判斷著李子峰接下來的行動。李子峰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面向我注視了將近一分鐘。他既沒有動彈,也沒有說話,只是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我。面對這樣的沉默,我感到了一種危險氣氛,覺得紅眼的李子峰是否會殺掉我。然而接下來李子峰惡毒的話語很快便使我打消了這種想法。他說: 你後悔了嗎?回來找我睡覺來了嗎?為了你的出版? 我的憤怒似乎使他更加得意,他得寸進尺,仍然一字一句加重語氣說,你不看看你的樣子,一個半老太太,還想用色相勾引人…… 我已經顧不得憤怒了,只感到臉頰像著火一樣被灼得生疼,眼淚也瞬間湧滿眼眶,我羞憤交加,拼命忍住淚水,咬著牙在腦海中尋找著殺傷力更強的話語。 我忍著激憤的情緒低啞著嗓音緩緩地說,你錯了,我回來不是找你睡覺的,我是來告訴你,我一跟你睡覺就噁心。我痛快淋漓地罵著他,像他羞辱我一樣羞辱他。在我不留情面的殘酷打擊下,他最後那點自尊終於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瘦小的身體開始萎縮下來。我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感到胸口頓時輕鬆了下來。接下來我像他一樣乘勝追擊,繼續向著他心裡最脆弱的男性自尊扎過去。我說,你也不瞧瞧你那副德行,你值不值得我勾引你! 他的臉像被血塗紅了,就連光亮的頭頂都在這种血光中映得恐怖起來。我再次感到了危險的臨近,我突然覺得他也許會殺掉我,人不知鬼不覺,將我拋尸山野餵了狼。但是在那個時候,我沒有害怕,而是倔強地硬著脖子像迎接屠刀似的,等著這個男人的發威。 酒精再一次刺激著他的神經,尤其是我苛毒的語言使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小有地位的領導,而是跟我一樣像素質低下的市井小民開始了俗不可耐的瘋狂對吵,甚至說出了與他的身份、學識極不相稱的話語。他衝到我跟前,咬牙切齒地說,我這副德行是不強,但是你主動跟我睡的!你可真不要臉!你不是想提職?想出版嗎?我告訴你,即使你跟更大的領導睡了,也沒用! 我氣憤至極,大聲喊道,你無恥! 他顯然已經醉得很厲害了,竟對我所罵的無恥沒有什麼激烈反應,而是隨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我就無恥了,而且無恥到底!我告訴你,只要我在這裡一天,你就別想露頭! 他的臉就在我的鼻子跟前,我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啪”地打在了他的臉上。然後,我第二次飛奔著衝出了賓館。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我站在幽靜的夜空下,迎著一陣陣潮濕清新的山風強壓著聲音,嗚嗚地哭了近半個小時。當山中的霧氣隨著夜風繞過那排黑乎乎、密匝匝的樹林飄然游移過來時,渾身感到冰涼的我終於認了命。我終於告訴自己說,一切都清楚了,也都結束了。是的,都結束了,就像當初我預感到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結果一樣。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這種沒有結果的結果如此快便來臨了。其實,人生在許多時候是需要這樣遊戲,而不必太認真的,就像他對我多的是性愛的需要,我對他更多的是改善目前狀況的需要一樣,我們誰都沒有指責誰的資格。至於我沒有愛上他,與他不打算跟我結婚,也應該是同一級別上的遊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卑劣也應該是平等的。但是,我們還是太認真了,或者說對對方都太苛刻了,在沒有理智地捅破這層可憐的面紗後,赤裸裸地暴露著自己的傷痛,落個兩敗俱傷。如果說這是讀書人的認真,不如說是讀書人的愚蠢。當我扭身觀看自己參演的這幕鬧劇,並痛定思痛後,我不但感覺羞愧難當,而且懊悔不堪,我不但為當初與李子峰跨出的第一步而懊悔,特別為今晚的結局而痛悔不堪。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些日子我所有的努力全部因為這夜一點小小的不如意而泡湯了,我幾個月以來苦熬出來的稿子,眼前面臨的提職,甚至以後機構改革時的工作聘任都可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難題。 但是,面對這樣的結局,我已回天乏力,只有對著靜靜地矗立在星空暗夜下的那座賓館,無奈地長嘆一聲,然後,走向五十米外另一家小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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