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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0459 2018-03-18
在那個下午,我還不能判斷這個男人將在我以後的生活裡起到什麼樣的作用,但是這並不代表我與他的關係是盲目的。這種想法除了使我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很功利的女人外,還使我對自己產生了一種鄙視。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在我與他發生肉體關係的時刻,我竟在一些意識的縫隙裡,想到自己的事業應該因為擁有這個男人而變得更容易成功。甚至,在那個下午其餘的時間,我在不停地為自己的粗率而自責時,還用這個藉口作為自我安慰的理由。我告訴自己,我會因為有他更容易打敗常天麗,我會因為有他更容易在社會上站住腳。 捨不得孩子套住狼,這是中國一句古老的諺語。那天,我是不是正在無意識地實踐著這一真理,而這種實踐是否就像人們所說的能得到回報,這只能在日後才有準確的結論。但是在那個下午,我還是真心相信了這一古老的真理。因為李子峰在收拾好行頭,準備離開我家時,他最後一次戀戀不捨地低下頭,吻著我的脖子說,我愛你,我會幫助你的。我不但要盡快讓你的書出版,而且我要將你提起來。

失去了於致,卻得到了李子峰。這也算是我在痛苦的深淵裡得到的一個最大安慰吧。至於那個午後的激情所給我的影響,比與於致分別的那個上午所給我的影響到底哪個更大,當時我也很難說清。 在初越雷池的日子裡,我一方面覺得自己墮落了,一方面又不停地安慰自己說我是一個單身女人,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幸福。而於致,在我心目中的影子也隨著這種新關係的成立被無意識的深藏起來。我感到自己在無形中對未來產生了更強的信心,這或許就是人們所說的“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感覺。所以,當時我對李子峰的期待,就像李子峰對我的期待一樣強烈,但是如果分析起來,李子峰對我的期待或許主要是情愛,也許只有情愛,而我的期待卻更多的是功利性極強的東西,那就是他給我的承諾,比如出版,比如提職,甚至還有改變目前生活狀況的婚姻。但是,在我們接下來的電話交往中,儘管他總是一往情深地訴說著思念和愛情,卻越來越少提及婚姻,這使我敏感多疑的心有時產生一種懷疑。我懷疑他對我的情感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畢竟同一單位,又是上下級關係,這種婚戀會產生怎樣的社會輿論很難預測。雖然如此,每當接到他的電話,他平穩的語調以及表達出的思念又讓我打消這種念頭。

日子就在這種半是懷疑半是期盼的等待中,迎來了李子峰培訓的結束。那是星期四。其實早在十天之前,我就知道了這個確切日期。為了迎接這個日子,迎接這個男人,我早在一個星期前便改換了髮型,將原來清水掛麵似的頭髮燙成了時下流行的發式,並稍作漂染,然後在星期三穿上了幾天前便選好的衣服,以便第二天繼續穿,免得常天麗發現我突然換漂亮的衣服而猜疑。 一切準備停當,星期四早上,我一早起來便做了細緻的打扮,然後穿著準備好的衣服,像一個出嫁的新娘,滿懷激動和不安地出了門。天那麼高,似乎更清澈了,太陽那麼烤人,卻顯得熱情四溢,就連街崗的警察臉上也似乎掛上了微笑。已有兩個月不見李子峰了,我真希望自己能讓他看到我的美麗。如果他真的愛我,如果他真的會娶我,我將會如何感激他呀!

辦公室的門已經開了,楊菴正背對著我雙腳蹲在他的椅子上,盯著攤在桌上的一張報紙看著,而他頭頂上破舊的空調也一如既往地嗡嗡叫著,像窗外的知了無休無止,吹著楊菴手裡的報紙不停地抖動。我沒有出聲,悄然坐在桌前,像整個早上一樣再次沉浸在連篇的浮想中,並在這種浮想中等待著。然而讓我失望的是,一直等到十點多,李子峰也沒有來,卻等來了遲到的常天麗。 在常天麗踏進來的一刻,我感到心突然沉了一下,眼前一陣發黑。因為常天麗太漂亮了,而這種漂亮每次都把我剛剛建立的自信打得七零八落。我不得不再次埋怨老天:你讓我不漂亮不要緊,為什麼非要讓我生活在漂亮的女人身邊呢?打從記事起,我就生活在漂亮女孩的陰影下,兒時鄰家漂亮的女孩,中學時代漂亮的女同桌,大學時代同室有五個公認的漂亮女孩,以及工作後的常天麗。在這種環境裡,我在成長的同時自然也伴著自卑的成長,所幸的是,鄰家漂亮的女孩沒考上中學,中學時漂亮的女同桌沒考上大學,大學裡的同舍漂亮女孩考試成績一直不如我,而只有這個常天麗不同,因為她除了在書本研究上不如我外,其餘似乎一切都比我強,更可恨的是她那種優越的感覺,以及對我智力的嫉妒和不平。我有時真想向她打開窗子說一句亮話:你什麼都比我強還不行?我僅有的一點智力,你為什麼都不能容忍?

有人說,容貌是女人的階級。這真是一句顛撲不破的真理。我總在想,常天麗,你既然已經用自己的容貌將自己劃到了“高貴”的階層,為什麼還不能容忍低層的我有一點喘息機會呢? 這個上午,在我仔細打扮一番,希望與她能平分秋色,那怕只借一點秋色的上午,她又邁著優越的步子,儀態萬方地走了進來。她就那樣簡單地站在那裡,甚至不用她慣常採取的媚態,便像一隻耀眼的明星,佔盡風光了。我沮喪地耷拉著頭,開始在眼前幾頁文件上勾劃起來。而我心裡卻一刻不停地想著,這個女人今天上午得病多好啊! 然而,常天麗太咄咄逼人了。在我低下頭已經承認自己的失敗後,她仍然不罷休地走了過來,並且放開聲音,撿我最脆弱的地方下了手。她大呼小叫地張揚著說,呀!你們看,今天雨蘋多漂亮呀!

我一下子漲紅了臉,因為常天麗的話中“今天”說得特別重,言下之意就是,我“今天”似乎特意漂亮了起來。我壓抑著憤怒,抬起頭,衝著她沒有表情地說道,謝謝! 楊菴與週鑄文已經將視線轉了過來,我心虛地一時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不透常天麗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一個在業務上,在學習上那麼笨的人,為什麼會在人事上,在察言觀色上,在與人爭鬥中會那麼聰明,那麼精明。我想,她已經明白我今天的意圖,也只有她才是這個辦公室裡唯一一個猜透我為什麼今天變漂亮的原因。然而,她卻是一個最恨我,也是一個最狠毒的女人。當我漲紅著臉羞憤交加,無可言對時,她再一次大張旗鼓地喊叫著,將我心中最後的一點秘密戳了一個洞: 你們看,雨蘋今天還化妝了呢,眼線畫得還挺專業,真沒想到你的化妝技術竟這麼好!幾乎都看不出來。

我的頭已經大了,腦子出現了空白,唯有臉頰上感到一陣陣燒灼。然而,她不但沒有放開我的意思,反而得寸進尺地向我進攻起來: 今天雨蘋有什麼喜事嗎?或者有什麼約會嗎?也許都不是,今天不是所長第一天上班嗎?你是不是想讓所長大吃一驚呀? 我恨透了常天麗,我不知道她是在暗示我她知道了什麼,還是故意揭露我取悅李子峰的意圖以羞辱我。我一邊聽著她嗲著嗓音高聲說著去叫所長來驗證一下,一邊用仇恨的眼睛盯著常天麗扭動屁股走出去。在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口的那一刻,我真想有一把手槍,衝著她的後腦打一槍,穿過腦漿,從兩個眼睛和鼻子中間穿出;或者衝著她討厭的屁股打一槍,讓她變成女太監……然後告訴她,我就是在取悅所長。我還想告訴她,我已經跟所長睡覺了,我準備嫁給所長了,我今天的打扮難道不對嗎?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坐在那裡聽任內心各種報復念頭一個個閃著。

在一陣高跟鞋聲的敲擊中,這個惡毒心腸的妖精又出現在面前,她在周鑄文和楊菴的注目中,在我的怒視下,仍然得意洋洋地表演著,並以一副無辜的神態說: 太遺憾了,所長不在,不然他一定會為雨蘋的美麗吃驚的。 我終於忍無可忍,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著嗓音,壓著憤怒說,我真奇怪,你這種勁頭是從那裡來的? 她顯然被我的突然還擊搞得措手不及了,她微微張著鮮紅的嘴,向我瞪視著:你怎麼這樣說話呢?我什麼勁頭? 我感到心中剛才那塊堵得結結實實的牆稍微透了一點兒氣。我從她的身邊猛然扭身向外走去,就在我要走出屋門的時候,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又重新走了回來,然後站在常天麗跟前,大聲地說: 既然你這麼好奇,看來我還真得滿足你的刺探欲!你猜得沒錯,我今天確實有個約會,而且是一個重要的約會!所以我才打扮得這麼漂亮。

常天麗像剛才的我一樣變得臉紅起來,最後,我心仍不甘地補充了一句說: 我交了男朋友,今天我要見他! 然後,我從愣怔著的常天麗的身邊走了出來。但是,我沒有回家,因為當我來到街口時,剛才因為常天麗的羞辱所聚集的仇恨使我產生另一個報仇的念頭。我走到一個公用電話亭,給袁一林打了一個電話,要求他在十一點四十五分到我的單位門口接我。掛掉電話,我一改剛才的灰頭土臉,感覺自己像一個勝利者,揚眉吐氣地回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裡的氣氛已變得死氣沉沉,常天麗也從剛才亢奮的狀態中消沉下來。我在等著常天麗刨根問底地追問,我甚至已經準備告訴他我的男朋友是一個開電腦公司的老闆了。但是,她沒有問,她甚至沒對我做任何評論。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常天麗和楊菴、週鑄文都開始收拾東西下班。我高聲說道,今天中午我男朋友過來接我,我讓他一起請我們吃飯,怎麼樣? 楊菴一聽有飯局先高興地大喊著,太好了!但是周鑄文說去不了,常天麗也尷尬地笑著說有事。就這樣,楊菴也失落地說,我自己也不好去當電燈泡了。 我隨著大家一起下樓,一起走過院落。遠遠便看見袁一林的奧迪車正停在路旁。在我走過院落時,袁一林就像了解我的心思似的,摁了兩聲喇叭,從車裡鑽了出來。他站在車旁,高大的身材配著小轎車,成熟而有魅力。我聽見楊菴一連聲地叫著:哇塞,張姐,你男朋友很帥哎,很了不起哎! 我虛榮的心一時間在常天麗的喪氣表情襯托下感到滿足和興奮,但是當我得意洋洋鑽進袁一林為我打開的車門,在袁一林發動汽車的當兒,我一下子嚇傻了:

我分明看見李子峰提著一個皮包,正站在收發室門口向我這裡張望。 我在常天麗嫉妒的眼睛裡,在李子峰的注視下,坐在袁一林旁邊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駛了出去。在車拐彎的最後一刻,我甚至還扭身看見了常天麗那轉向李子峰的身子,以及她指手劃腳的動作。我知道她會告訴李子峰什麼,我還知道她會如何添油加醋。在那一刻,我沮喪極了。我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倒霉的笨蛋:在我還來不及品味那點剛剛滿足的虛榮和勝利的驕傲時,我卻用自己搬起的石頭狠狠砸了自己腳。此刻,坐在袁一林旁邊,在車裡熟悉的《男人百分百》的歌曲中,我不但體會不到一絲的喜悅和輕鬆,反而深切體驗著從喜悅的頂峰跌落下來的痛苦和手足無措。 我既無心回答袁一林的提問,也無心繼續接下來與袁一林的任何活動,甚至吃飯。在車駛近一個高級飯店的拐彎處,我感到自己如坐針氈,再也呆不下去了。在我的請求下,袁一林將車停了下來。然後在袁一林吃驚的表情裡,在他糊里糊塗的一遍遍追問中,我沒做什麼解釋,只是拉開了車門。 袁一林終於氣惱起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厲聲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再一次重複著剛才的回答,我說,請你不要問那麼多好不好? 我一定要問!袁一林的犟脾氣也被我的回答激了起來,他幾乎以命令的口氣生硬地說道。 這不關你的事!說完這句話,我發現袁一林的臉紅了,我有些後悔,因為這句話說得重了些。畢竟我莫名其妙地一個電話將袁一林召來,不到十分鐘沒有任何解釋又莫名其妙地要離開,這對袁一林這樣生意忙碌的私營老闆來說,是很難接受的。於是,我將語氣緩和下來,輕輕說道,對不起,讓我暫時保密好不好?何況這樣的事你根本管不了的。 不知是我說的保密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還是我說他管不了的話激起了他的好強。他伸過粗壯的胳膊,將我旁邊的車門拉上,然後也將口氣緩和下來,盯著我的眼睛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管不了呢? 我再次為他的刨根問底不耐煩起來,因為我仍然無法擺脫剛才那件事帶來的沮喪,我覺得自己目前最想做的事就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躲起來,好好想想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但是袁一林這種不屈不撓的提問使我不但無法安靜下來,而且使我沮喪的心更加焦躁。於是,在煩亂中,我剛剛緩和的語氣又重新變得尖銳起來,我說: 我知道你管不了,是因為當初於致不要我,你就管不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而我也因為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我豈止是嚇了一跳,當我輕鬆地吐出這句話,於致這個名字輕鬆地從口中溜出後,我才感到當初的悲痛一下子似變魔術般重又洶湧而來,站在於致新家門下聽到他太太的聲音時心中天塌地陷的感覺,又一次在腦海中浮現。車裡氣氛沉默了,只有冷氣的嗡嗡聲還在一如既往地叫著,還有車前吊著的護身符似的古幣也在轉來轉去。兩分鐘後,袁一林打破了沉默,聲音暗淡地問道,告訴我你與於致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離了!我只簡短地說了這兩個字,而隨著這兩個沉重的字眼,我眼睛中兩滴淚水也倐然滾落下來,沉重的就像兩顆眼珠子,啪噠啪噠落在了腿上。然後,我一把拉開了車門,瘋狂地衝進了滾滾熱浪中。 下午我沒有上班,因為我既不想見常天麗,也不想見李子峰。如果說是害怕見他們,不如說是在逃避自己應該面對的解釋。雖然我知道解釋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越早越好,因為我了解經過常天麗的的誇張,說不定會使李子峰產生什麼樣的誤會。但是一想到站在李子峰面前解釋那種情況下的誤會,我便感到極其丟臉。我得說我的妝扮是為了他,我得告訴他常天麗對我的諷剌,還得說出我叫來袁一林的原因……那是怎樣的無聊呀!我如何說得出口呢? 我從兩點一直躺到五點,反复地想著是否打電話解釋誤會,但是幾次拿起電話,我都沒有打出去,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厚著臉皮解釋這樣無聊的東西。在這種翻來复去的思考中,我感到自己似乎走進了一個黑暗的死胡同,不知接下來的路途如何行進。我多麼希望在這走投無路的時候能接到李子峰的電話,聽到他的盤問,這樣我會知道他很在乎我,我還可以順水推舟告訴他我的苦衷。然而,等來的卻是袁一林的電話,他一反平時的快樂和利索,而是憂心忡忡地不停地問我的生活、工作,以及我的兒子。由於當時遭受的困擾,我已經暫時從於致的精神裹挾中掙脫出來了。我平靜地告訴他我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我過得很安穩。最後,他一再叮囑我,有什麼困難去找他。他還說,他會找於致算帳的。 晚上,我仍然在忐忑不安中反复思考著是否應該打電話,是否去找他一趟。到八點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快被這個問題折磨瘋了,我最後下定決心,我一定要打電話給他,一定要在今天將這件事解釋清楚。我告訴自己說,連這樣一點小事都搞不定,還如何做更大的事情。我終於拿起電話咬牙打通了李子峰家的電話。電話在響了長長的幾聲後,終於接通了。 我說,所長,我有點事。我還想告訴他,我想去他那裡解釋一下。但是不等我說完,李子峰就趁著我一句話停頓的間隙接過話茬擋住了我。他客氣地說,我現在有客人。 我措手不及地聽著再見聲傳來,然後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嘟嘟聲,一時間感到有些失落。我一直在想著是否打電話給他,一直在練習著如何解釋這個誤會,甚至已經想好了第一句第二句的順序,但是沒想到電話接通後卻是這樣的結局。我一邊悻悻地嚥下已經準備好的話語,一邊分析起李子峰的話。我實在無法搞清楚他是否真的有客人,這也使我更無法弄清楚他對我的態度。在這種懷疑下,我內心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渴望:我想去監視他的家,我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否有客人。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有客人,這說明我還有解釋的機會。如果他沒有客人,那麼他是有意拒絕我解釋。 我迅速穿好衣服,但是當我拉開門的剎那,我還是猶豫了。我覺得這種小人行為太可笑了,而且是一種沒有任何效果的小人行為。如果他真得沒有客人,我也得解釋今天的行為,如果他有客人,我更得解釋。想到這裡,我又退了回來,並且決定明天無論如何將誤會解釋清楚。 第二天,我換下了前一天的衣服,並且將頭髮在腦後隨意紮成一個普普通通的髮辮。如果說我是為了不再引起常天麗的注意,不如說是為了避免那身衣服使我想起昨天的尷尬。我站在鏡前看著那個普通得沒有任何亮點的女人,再次將自卑的情緒翻攪得風起雲湧。是啊,在常天麗面前,我拿什麼去取悅男人?在常天麗面前,我拿什麼去與常天麗競爭? 太陽仍舊像一隻巨大的燒燃著的火盆,無休無盡地流洩著熱浪,人群在這巨大的火流裡被烤得蔫頭蔫腦,我懷著一副沮喪的心情,耷拉著腦袋匆匆穿過辦公大院,穿過長長的走廊,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羞於見人的竊賊。所幸的是,那天常天麗一反常態,沒有對我進行任何攻擊。這種情況並沒能引起我的好奇,因為常天麗一向是一個難以琢磨的女人。讓我奇怪的是李子峰對我的態度。我幾次在辦公室裡看見他,甚至幾次單獨遇見他,他的一切舉止一如往日一樣,彬彬有禮,沉靜如水,而與我的相處幾乎看不出任何與往日不同的地方,就像我們倆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儘管我幾次想尋找機會表示一下我們的特殊關係,但是每次都被他合情合理地阻擋了,這使我在佩服他的城府和定力的同時,幾乎懷疑起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秘密的戀情。八個小時就這樣在我的狐疑中悄然飛逝,我決定今夜一定要搞個清楚,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讓誤會變大,讓到手的戀情輕易擱淺,當然更不能任我的身體付出付之東流。 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快要下班的時候,李子峰拿著幾份文件來到我們辦公室,並給了我們每人一份。我拿起自己的一份,在讀完第一頁翻過來時,意外發現第二頁頂頭上方寫著一行鉛筆小字:下班後過來。 下班後,我一直在考慮我是否應該換衣服,是否應該打扮一番。我既不滿意當天所穿的衣服和妝扮,又為特意換一身妝扮感到害羞。最後我還是說服自己回家換了星期四那身漂亮衣服,並化了妝。然後在一種激情鼓舞下迫不及待地來到了李子峰家。 我一直以為李子峰誤會了我,擔心他相信了常天麗的胡說八道,但是當我惴惴不安地站在他面前,聽見身後的門被輕輕帶上後,我才明白,我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因為李子峰那隻熱乎乎的胳膊在繞過我的身體將門關上後,一下子摟住了我的腰。透過薄薄的衣裙,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李子峰輕微抖動的手指肚的溫熱。在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時,李子峰低沉的聲音夾雜在濃重的熱流中,似一個海浪沖到臉前和耳邊。他說,我想你,非常想你! 在兩天來的擔心中,以及在常天麗的打擊帶來的自卑下,聽到如此的表白,我感到眼前像雨後突然出現一輪清新的太陽一般,明亮起來。我輕輕地伏在他的肩頭,柔聲細語地說,我也是。 屋內角落處那隻乳白色的櫃式空調正向外絲絲噴著涼氣,那對兒可愛的毛絨娃娃正睜著兩雙好奇的眼睛盯著我們的相擁,而身後還有一縷縷酒香和菜香悄然飄來。我從李子峰的肩頭抬起眼睛,一眼看見客廳茶几上準備好的紅酒和精緻小菜。在那一刻,我對李子峰的感激幾乎一下子脹滿心頭,我在心裡不停地發誓,要好好珍惜這段戀情,好好珍惜這個男人,好好經營未來的家。我從他的肩頭抬起臉,看著溫和柔情的李子峰,我想告訴他我剛才的所有念頭。但是不等我開口,當我剛剛扭身面向他時,他眼睛突然一亮,隨後脫口而出說了一句,你真漂亮! 我急中生智,順水推舟地說,就為了聽你這漂亮倆字,我才在你上班第一天遭受了常天麗的一頓奚落,然後為了氣常天麗,我才找了一個朋友冒充男友…… 事情就這麼簡單,我只用了幾句話便將一直犖繞在心頭的誤會解釋清楚了。在我恢復了對李子峰信任的同時,李子峰也在我不經意的解釋後,對我更增加了一層呵護。我們在迷醉的浪漫中,在紅酒流溢出的神秘情調中,開始慢慢釋放長期以來壓抑和克制的對異性的飢餓。儘管酒精使我的意識一再變得飄忽不定,我還是能清楚地感覺到身體裡的慾望正隨著心的飛揚蠢蠢欲動。我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知道我們將會幹什麼,就像站在河邊濕了鞋子,我已經做好索性下到河裡的準備。如果一切順其自然,或許一切都將順著我原定的思路走下去,包括生活,工作,甚至家庭,然而,命運有時真得會捉弄人,當你好不容易進入狀態時,命運之神不知突然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只要稍稍一撥,便能將眼前的一切打得粉碎,不堪收拾。 我一直是在半瞇著眼睛的陶醉中,被李子峰牽著手走向鋪滿鮮花的愛情小徑的。但是,當這個激情的男人突然像電影電視中所有浪漫的男人,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時,我卻在接下來的一瞬間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情緒。因為李子峰瘦小的個子,使坐在他腿上的我有如長在一個半截牆頭上的一顆健壯的樹,有一種高高聳立的感覺。我不但體會不到被男人環抱的的受寵感和安全感,就連他瘦窄的肩膀,都使我擔心隨時會把他壓趴下。我高高地矗立在他的腿上,這使我幾乎是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地看見了那個禿頂腦殼。那一刻,初次發生關係時所感覺到的光溜溜的頭皮,特別是由此所泛起的不舒服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我拼命壓抑著這種感覺,但是眼前那個頭頂卻從光禿禿的中心向外四射著屋頂投來的光線,並且反射到我的眼裡。醉眼朦朧中,我感到眼花繚亂,身上發緊。 我並沒有喝到糊塗的地步,我知道自己不能嫌棄這一點小小的缺陷。像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已經沒有資格,或者時間挑剔男人了,何況眼前是一個學識淵博、有一定地位的男人。我一邊克制著自己不斷升起的排斥感,一邊撥開他摟抱著我的手,從他的腿上滑到沙發上,從而避開看到那個頭頂。 然而,一切都不對勁了。我不得不再次埋怨命運,既然你已經把他給了我,為什麼又在不停地做著把他從我身邊拉開的努力。當我幾乎成功地躺在他的懷裡,向上仰望著那張被酒精和激情刺激的發紅面頰,而慢慢忘卻剛才的不快時,他卻突然站了起來,然後彎下腰試圖將我抱起來。 我沒有拂開他衝動的情緒,因為我不知道那樣做是否合試,所以只好全身心地配合著他的動作。然而,他太瘦弱了,他吭吭哧哧地將我抱起,然後歪歪扭扭,趔趔趄趄地走向臥室。這一系列舉動不但沒有將我浪漫的柔情刺激起來,反而將我剛剛找回的感覺嚇得踪影全無。我不得不大睜著眼睛,在他難以控制的身體晃動中,緊張地防備著他突然摔倒的可能。在他把我放在床上的那一刻,在他的大聲喘息裡,我卻一下子想起了於致,想起我被於致抱起時舒服、幸福和安全的感覺,想起在於致的懷裡閉著眼睛體驗男人雄壯氣息的過程。 就這樣,情緒急轉直下,我感到自己因為想起於致,像突然間遭到擊打一樣,渾身疼痛起來。李子峰卻在喘息過後,正在彎腰俯向我。我腦子急速轉著,就在他的嘴幾乎碰到我的唇時,我看見床對面牆上正有一幅美女出浴圖。我急中生智輕輕地告訴他說,先洗個澡。 他像一個聽話的孩童,在我臉上輕輕印了一個吻便心滿意足地去洗澡了。我躺在那裡望著牆上那副美麗的繪畫,卻再也無法找回戀愛的感覺。時間一秒一秒地隨著牆上鐘錶的跳動而流逝著,我也在恐懼中無奈地等著接下來事情的惡化。我已經再次落到了於致的陰影裡,並且無力自撥。我一直認為在經歷瞭如此多的故事後,尤其在接受了這個男人以後,自己已經開始脫離於致的影響。然而,現在我才知道再一次失敗了。作為女人,過去的時光就像一頁空白的紙,已經被強有力的於致塗上了他濃重的顏料,以後再想畫什麼圖案,都不再是件容易的事了。 李子峰終於出來了。讓我沮喪的是,他似乎了解我的心思,並且成心要與我作對,把我們剛建立的關係打碎,竟然只在腰間圍了一塊純藍色的浴巾。然後,我就看見了他那瘦弱單薄的肩膀和裸露著條條肋骨形狀的胸脯,這與於致那寬大厚實的肩膀和男性的胸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身體,我感到內心的排斥感越來越強,像正咀嚼著一塊酸澀無比的青杏,使我難以下嚥又不敢吐出去。就在他張開細瘦的胳膊和單薄的肩膀準備摟抱我時,我不知那來的靈感,一下子坐了起來,然後一彎腰從他的胳膊下溜過,轉到了他的身後。 我緊張而惶恐地只說了一句我也洗個澡,然後便逃也似地跑出臥室,一頭扎進了衛生間。 衛生間還留存著潮熱的氣息,以及夾雜在浴波清香中的說不清的人體味道。那種味道一如李子峰細瘦的身體,給我一種陌生和不舒服的感覺。在這種味道的包裹中,我感覺自己就像被李子峰瘦弱身體所摟抱一樣,難受、窒息,而又無可奈何。就這樣,我站在水籠頭下,任嘩嘩的水流澆著身體,澆著複雜的情緒。其實,我實在搞不清楚,自己是因為他的身體條件不好才難以接納他,還是因為他與於致相差太多才難以接納他,或者是所有的再婚女人在接納另一個男人時都會面臨這樣的尷尬,也就是必須克服與前一個男人比較的心理。雖然如此,接下來我還是清楚地告訴自己必須努力,努力迎合他,為了以後的日子。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浴室的門上輕輕響了兩聲,李子峰的聲音隔著門縫傳來,他告訴我門口放著一件浴衣。其實,我明白他給我浴衣的真正意圖,他是在催我洗澡。而此時我已經通過迫使自己想他的淵博、他的體貼和溫柔以及他即將升遷的地位……心理上開始慢慢趨於正常。我打開門,穿上門口放著的寬大浴袍,走出來,走進臥室。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男女之間一定是講究緣份的。在這種生命的輪迴中,我與李子峰的命運或許早就被上帝安排好了,我們像天空兩顆不同的行星,各自有著自己的軌道,即使在註定的時間或地點會偶然相遇和交叉,但最終將是怎樣的結果,已經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決定的。這就是我的命運。那個夜晚,我從浴室出來,懷著剛剛樹立起的信心,以及對床上這個男人的複雜情感,慢慢走過去。但是,在我還沒走到他近前時,上帝突然掄來一棍,把我從對未來的幻想中再一次擊醒,重新將我帶回到自己那條坎坷的小路。 李子峰已經把身上僅有的那點遮羞被角撩開,正一絲不掛地斜躺在床上。我看見了什麼? ——一個正在衰老且枯瘦不堪的身體,像超市裡買回的凍雞,在經過解凍後顯現的模樣:鬆鬆垮垮的肉皮,皮下遴峋的瘦骨,以及鼓突出來的骨節……我那裡見過這樣的男人,這樣皮包骨頭,松皺不堪。我所見過的唯一男人——於致,是一個肌肉發達,身體強壯的男人。與於致多年的生活,男人在我的心目中的形像已經定格成與強壯、厚實和肌肉發達緊密聯繫的樣子。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四十四歲的男人會與我心目中的男人形象相差如此遙遠,我也從來沒有想到僅僅一個這樣的肉體,便會使我的情緒一落千丈。 我恐懼地停在原地,不知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他一定認為我是害羞了,便試圖坐起,並把眼鏡摘下,準備招呼我。他摘掉眼鏡後裸露出來的眼睛似一雙鼓突的魚眼,灰白、渾濁,在松皺的眼皮下沒有生氣,卻展露著羞恥的淫欲,而平時在辦公室裡,在交往中我所熟悉的文質彬彬的神態一下子踪影皆無。我突然感到眼前這個男人是如此陌生! 我想逃走!我要逃走!這是那一刻我心裡唯一的想法。這個大膽的想法一時間如疾風佔據了整個腦子。接下來我立刻用手環抱住肚子蹲在了地上,而臉上誇張著扭曲和痛苦,並大聲呻吟起來。 他顯然慌了起來,從床上跳下來,一面喊著怎麼啦? 我在呻吟的間隙,低頭蜷著身體。身下寬大無扣的衣袍正好被這種姿勢分開了口,我看見自己光潔的腿若隱若現從裡邊透著健康的光澤,我還以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見了他蒼白無光的皮肉上鬆垂的摺皺。然後,我以痛苦的腔調哭喪著臉說: 胃病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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