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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736 2018-03-18
李子峰走了,暫時的工作由五十開外的黃老代理。這個每天上下班像報時鐘一樣準時的老學究像一台出土的文物,在他的辦公室裡悄無聲息地散發著古老而又沉靜的氣息。他既不到我們的辦公室裡指手劃腳,也很少與我們聊天,甚至連遇見我們對他都是一種負擔。多虧我們的工作在李子峰臨走時作了明確分工,因此黃學究也樂得個逍遙,頂多在我們遇到問題時,給我們當一當顧問。我的《輕工史》初稿在假期剛剛結束時就已完成,並且已經李子峰的初審,現在正在按照所提意見作第二遍整理和修改。再加上職稱的事已由李子峰滿口應承,我感到前途在一點點兒變亮。離婚後灰暗的心情也開始像雨後天晴的陽光,以新的姿態清新和燦爛起來。在偶爾失眠的深夜,原來那種因為思念和怨恨於致而流淚的習慣有時也會被對未來的憧憬所代替。甚至我想像著有一天,成功後的我站在於致面前聽他的懺悔,並看到他因為離開我們而悔恨的神情。

離婚的傷疤慢慢結痂,我開始以平常的心態對待事業和婚姻。然而,這個傷疤太脆弱了,或許極小的一點碰觸就可能引來新的傷口,甚至流出新鮮血液。 這是一個倒春寒的季節。當人們剛剛脫下厚重的棉衣,準備換裝的時候,一場西伯利亞的寒流從北極附近飛馳而下,穿過煙雲浩蕩的蒙古大草原,直襲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地。接下來一場大雪鋪天蓋地飄了個淋漓盡致。我不得不重新武裝起來,裹上寒冬臘月才穿的羽絨服,那是一件紅白相間的羽絨服,我裹在其中穿行在滿天飛雪裡,感覺像一隻飛翔的鮮豔蝴蝶,雖然車輪下歪歪斜斜,但是因為這場浪漫的雪,以及身上顏色明亮的衣服,特別是這幾種顏色的搭配所產生的視覺效果,使我的心情也隨著飛雪而飄揚。穿過熟悉的街道,走過熟悉的警察崗,當拐彎快接近單位時,旁邊有一個小伙子哼著崔健那首“讓我到雪地裡去撒歡兒”從我的身邊騎過。然後,我就像得了傳染病似的,在心裡也開始不停地哼唱這首快樂的旋律。甚至到辦公室後,在我清掃衛生的過程中,在整理文件過程中,甚至在改寫稿子時,這首歌曲一直像繚繞在心頭的鴿子,不停地上下翻飛和歡快的鳴叫,我想,如果我還年輕,我就能歌唱,如果老天下雪,我就能去撒歡。

伴著快樂的遐想,我在順暢的思路中飛速進展著《輕工史》的修改,到上午下班的時候,稿子已接近終點,中午在單位吃了一包方便麵,繼續做修改工作。到下午上班的時候,稿子已經徹底大功告成。因此當辦公室的人員到齊時,我一展多天來沉重的眉頭,愉快地和周鑄文、楊菴打趣和說笑著。而我的輕鬆和快樂又為我引來了一場新的災禍。 我實在搞不清楚常天麗為什麼如此狠毒,她甚至都不能容忍我快樂一下。當她看到我輕鬆的表情和辦公桌上整齊的書稿後,她的心裡生出了新的不平衡。然後我就听到了常天麗的聲音,像一隻蒼蠅突然掉落在一槃無比精美的菜餚中,讓人噁心與氣惱。 她說,我昨天看見於致了。 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我突然聽到於致這個名字,一瞬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這個名字連同這個人已經在我的心裡走出去了多遠,或者在我的心裡埋了多深,因為這些天來,在我為工作和生活疲於奔命的過程中,我已經成功地淡忘了這個名字,以及這個人給我帶來的傷痛。尤其是在辦公室的時候,我幾乎以全部精力投入到課題撰寫中。雖然在一些撰稿間歇,因為一些外來的因素偶然想起過他,想起他的自大、他的驕傲、甚至他的無禮,以及他那些讓我迷戀和難以忘懷的優缺點,但是只要想起工作,想到前途,我便會將所有與於致有關的思緒收起,平靜地接受眼前一切無法改變的現實。我自己曾經不止一次為自己的這種堅強和自尊而自豪,我甚至已經認為自己應該稱為一個強者了。但是到今天,我才發現,我的所有堅強仍是那麼脆弱,我自認為已經痊癒的傷疤還在仿真的表皮下發著炎。因為常天麗提起於致後,我心中的傷痛彷彿又回到了離婚的上午,我幾乎看到自己騎著單車逃避於致時的孤獨身影,再一次體會到了兒子和父親知道我們離婚消息後,我所體驗的徹骨疼痛。

不知道常天麗是否看到了我的情緒變化,但毫無疑問,常天麗這個沒有同情心的女人對我的處境沒有絲毫憐憫。她坐在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辦公桌後邊,用一雙滿含希望的眼睛盯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尋找到她需要的什麼隱私,以調劑她茶餘飯後的生活。 我腦子反應太慢了,或者說是我對於致這個人太敏感了,我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在一瞬間猛然抬起頭,幾乎沒有想到掩蓋自己的渴望,那就是我非常想知道她看見於致在幹什麼? 她眼睛裡出現了一抹得意的光亮,因為這個話題引起了我的關心,特別是牽出了我來不及掩藏的傷痛,她在桌子下面的兩條折疊的腿開始有節奏地打點,那隻著地的高跟鞋正像一面小鎚敲鼓一樣擊打著地面,似乎在敲鑼打鼓慶祝我的傷痛。她帶著一絲神秘說,我可看見他與一個女孩在一起,好像在看一套家具哎。

聽到這句話的一刻,我心裡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絕望地吶喊了一聲“不!”。難道他已經有女朋友,並且開始準備結婚了。不!我再一次在心裡絕望地喊著。幾乎同時,我像突然掉進了一口可怕的深井,除了眼前無邊的黑暗,便是渾身透徹肌骨的冰涼。現在,我才知道什麼是絕望,什麼是真正的恐懼。我突然明白了,這些天來我所有的自尊和自強,甚至離婚其實都只是為了於致那兩句“討厭”,在內心深處我給這場離婚定位的,或者說一廂情願地認為,這只是一場冷戰,我只是希望通過這冷戰,通過自己的努力重新贏得丈夫,重新與他續上我們未了的緣份。我肯定就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我們的緣份仍然未盡,儘管我一直不願承認這些,但是到今天,當我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如意算盤最終落空時,我被徹底擊垮了。

我神情恍惚地看著斜對過的常天麗,她竟然在我極度難堪的臉色中笑了起來。但是接下來更讓人出奇不意的是,她竟用一種天真的神情,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她說,你得小心看好了,於致可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呀! 我蒙裡蒙懂,不知常天麗什麼意思。我一直覺得單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情,尤其是常天麗。因此,當常天麗突然冒出這一句似乎並不知道我的婚變的話時,我一時間卻變得有些暈頭轉向。幾乎一分鐘的時間,我的眼神停留在了常天麗紅嘴上,希望從中看出什麼來。我實在搞不清楚,常天麗提起於致是出於想刺痛我還是想嘲笑我,但是我確信常天麗的用意絕非善意,因為從許多跡象表明,週鑄文和楊菴似乎都知道了我離婚的事情,又何況常天麗這個最擅長刺探別人隱私的女人呢?

在常天麗的笑聲裡,我感到自己的神經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然後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驅使下,我竟然從剛才陷入的絕望和恐懼中突然驚醒了。我覺得常天麗那張白粉塗抹過的臉,以及白臉上豐滿紅潤的嘴唇簡直像一朵有毒的花朵,我幾乎想衝過去,將她摘下踩死。或許是出於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本能,或許是出於某種虛榮,我出乎自己的意料,面對她得意的神態,鎮定地說,那是我表妹,她在準備結婚,因為她未婚夫從國外還沒有回來,於致這幾天正幫她買家具。 說完,我走了出去。我沒有看見常天麗聽到我那句胡說八道的話後的表情,也不願看,或許是心虛而不敢看。 我從常天麗的眼皮底下走出辦公室,竭力保持著平靜的姿態,保持著自尊和最後的理智。在對常天麗的怨恨中,在因為虛榮而撒謊的羞愧中,特別是在知曉於致的情況而身心受挫的打擊下,我走出了單位大樓,走出了大院,來到大街上。雪已停了,陽光正從遙遠的天際暄鬧著射來,輝映著白花花的世界。

我無法面對於致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另覓她人,更無法想像於致如何將十幾年的感情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全部丟棄。到底是男人更容易忘懷的原因,還是於致太理智的個性,怎麼可以在如此短時間里便有了新人?我相信那是於致的新女友,以於致的個性,他既不會在女人身上多費心思,也從不作無功的工作。他的拍拖很可能就是結婚的前奏。想到這裡,我又一次體驗著全部意圖落空的痛苦。風在身邊吹著,我臉上冰涼的淚水不停地向下滑著,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便是找一個地方,好好大哭一場。把幾個月來所有的委屈、痛苦、無助全部哭出來。但是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即使哭倒長城,孟姜女又改變了什麼呢? 夕陽在淚眼中越燒越紅,像天邊一片片燃起的篝火,將正在退去的白日最後一次照亮。我騎著車子在這片最後的輝煌中從東城穿過市區來到西城,然後,在夕陽最後的一抹光亮中從西城奔回東城,當黑暗瀰漫四周,覆蓋了街上如潮的行人時,我在四起的街燈中停到了一座熟悉的大樓前。我停著車子,一臉迷茫地註視著樓前下班的人流。有幾個似曾相識的臉龐說笑著從臉前走過,但是我想不起自己是否認識他們,直到其中一個小伙子突然站在我的眼前,大聲叫著我嫂子時,我才注意到這座樓是於致的辦公大樓,而那個小伙子曾是於致的屬下!

我明白了自己的意圖:我想看看於致。 人流慢慢變得斷斷續續,越來越少,最後安靜了下來,像河水流儘後乾涸的河床裸露著荒涼的安寧。我佇立在於致辦公樓下面不遠處的人行道邊,像身旁一顆顆憂傷的樹木,在嚴寒的黑夜裡,把淒涼寫了滿臉。一小時過去了,於致仍然沒有出來,兩小時過去了,我還是沒有看見於致。我感到飢餓極了,肚子裡開始有一種隱隱的疼痛,然後變作一種扭結的疼痛,我知道胃病又開始犯了。但是,我說不清這個夜晚為什麼那麼想見於致,是想證實他有了女友?還是因為內心純粹的思念?我頂著深冬的寒風從不到六點一直等到十一點都沒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和那張讓我怨恨讓我難以忘懷的臉。 晚上,我又失眠了,我幾乎整晚上都在想於致,想我們的初戀、婚姻,我們的快樂、煩惱,還有我們分離後我的生活我的思念,以及於致的境況。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難以壓抑的煩躁和愁悶中度過的。窗外如銀的雪景,美妙如畫的樹掛,都不能改善我的心境。黃昏終於來了,在它捲著呼嘯的寒風匆匆淹沒了雪白的大地後,我感到沉重的心正在瘋狂起來。在難以抗拒的偏執中,我裹著那件鮮豔的羽絨服,騎車穿過凍得光滑如鏡的馬路,在幾次糊里糊塗的摔跤之後,帶著一種莫名的渴望又一次來到了於致的樓前。

所有的情景一如昨日,只是多了一些摔跤者。我站在他的樓前,再次像一顆風雪中的樹樁,從五點半一直站到十點,然後一無所獲地帶著內心的失落回到我曾經與於致的家裡。我這是怎麼了?我是否要瘋了?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心慌意亂過,煩躁不堪過,在身體的每個角落,我都能感到難以言表的麻亂和痛楚,就像有成群的白蟻在瘋狂地噬咬著,讓我無法平靜下來。 第三天,情況沒有絲毫好轉,於致在心裡引起的波動一如大海深處滔天的巨浪,仍在持續不斷地呼嘯著。在這種持續的煎熬中,我感到自己越來越像一架破損不堪的機器,在超常的危險運轉中,時刻都可能因某些偶然因素導致報廢。而就在這一天的黃昏,天空又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帶著瑟縮的心,像一個沒有知覺的影子再次飄進滿天飛雪裡。站在飛花迷離的雪霧中,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片純潔的雪花,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旋轉,沒有痛苦,沒有思想,還可以在任何時刻選擇任何地點做為自己的棲息地。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慢慢熔化,或蒸發進空氣中,或滲透進大地裡,留給大地和人們除了美好的回憶,便是來年的期待。

幻想越美麗,襯托著現實越殘酷,當寒風越來越強勁地一遍遍穿透我的身體時,除了身體的僵冷,我還感到了臉上生硬的刺疼。我低頭弓背,瞇著茫然的眼睛,在雪天中向前走。在我無意識地停下車子,覺得自己到了目的地時,我發現自己又鬼使神差般來到了於致的樓前。 說不清是因為前兩天的到來使我習慣於下班到這裡等候,還是因為內心深處對於致的掛牽使然,反正只有站在那裡,我才感到內心的煩躁稍稍平息一些。於是,在飛雪的街頭,我又一次支好車子,豎起羽絨服的領子,開始了無望的等候。 下班的人流一點點變細,來往的人慢慢變稀,我披著一身的雪花,似乎正慢慢變成一個沒有意識的笨乎乎的雪人,其至忘了自己在這里站著的目的。於致的辦公大樓裡仍然零零星星地有職員出來進去,但是我幾乎忘了看他們的相貌,更忘了注意於致是否曾經出現過。或許對發現於致已經不抱幻想的原因,或許是站在這裡僅僅為了平息內心的焦躁,因此當於致這個名字像一隻夜間的飛蟲不留痕跡地飛入我的耳朵,而於致像一個謎一樣出現在我的視線裡時,我幾乎沒有反應過來。 當時我正在迷茫地望著於致辦公大院的大門,腦子昏昏然不知在想些什麼。有一輛紅色轎車閃著尾燈慢慢駛到門口停下。我感到裡邊走出的男子身影是那樣的熟悉,但是我僅僅想到這裡。男子在我漫不經心的注視下,在雜亂的飛雪中快速穿過大院,踏上台階。這時,隱約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她叫出的字眼竟是: 於致,你的鑰匙! 於致,我突然反應過來,那個從車中探出頭的女人喊的是於致。我一下子怔住了。我不是在等於致嗎? 我迅速扭過頭,順著女人的視線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讓我難以忘懷的男人。他正穿行在雪霧中向著紅車一溜小跑回來。我看見了他熟悉的臉,看見了他臉上熟悉的笑容,我甚至還看見了他臉上那雙熟悉的眼睛。儘管雪花紛飛,儘管夜幕重重,我還是看清了他,不!應該是認清了他,那種認識不是靠眼睛認的,而是用心感覺的。十幾年的感情,幾個月來的思念,這一切足以讓我感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他如何變化,不管眼前有多少障礙,我都能感知他的一切。 然而,他不是向我跑來的,他的笑容也不是向我展開的。他甚至連注意到我的存在都沒有。我站在他眼前已經完全成了局外人,一個與他的生活毫無關係的人。 他跑到我眼前不遠處的轎車,又從我的眼皮底下跑開,然後又興高采烈地從樓裡跑出,坐進了那個年輕女人的車。當他們的車慢慢駛離院門,匯入街上的車流時,我不知那來的勇氣也打了輛車跟踪了去。 車越駛越遠,繁華的市區像一片濛濛白霧消失在了身後。當的費隨著出租車計價器的跳動而增長時,我的心裡開始滋生了一絲後悔,並開始一遍遍地責怪自己的行為:我這是乾什麼呢?於致已經是自由的人了,我跟踪他做什麼呢? 車總算駛進了一個花園小區,我發現這個小區就是媒介經常宣傳的一家高檔小區。於致什麼時候發了什麼財?怎麼能住得起這樣的房子?還有那輛紅色驕車,也不知道是否是他的? 車門開了,於致與女人各提著一堆東西從車裡鑽了出來。其中幾件大個包裝的東西,我猜測一定是被罩或者床罩之類的東西,看來他們一定是在佈置家了。想到這裡,我不禁在胸中產生了強烈的怨恨。他們從樓下的對講門進去幾分鐘後,四樓的西門窗戶亮了。我走過去,摁響了四樓的對講器。 門里傳來女人的聲音,儘管很短促的一句話,我還是聽出了聲音裡的年輕和歡快。她說,你找誰? 我老氣橫秋地答道,這是不是於致的家? 她仍然甜美地答道,是的。你是?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打斷她的話語,再問道,你是她太太? 她甜甜地笑了,是啊! 我突然流淚了,這個消息的證實對我刺激太大了,因為自己破境重園的想法落空了。那一刻,面對著厚重無情的鐵門我淚流了一臉。我忘了後來她的問話,也想不起自己如何回答,只記得於致的聲音在門前小小的數字板里傳來時,我逃開了。 夜裡,我發起了高燒,身體像一片薄薄的葉子,浮在一池墨一般烏黑的水面上,飄飄搖搖,晃晃蕩盪。我腦子一直在想如果我稍一動彈,壓力不再平均,我或許會翻到水里,甚至沉下去淹死。我一遍遍告訴自己說,死就死吧,這樣呆著太沒有安全感了,今天不沉下去,也總有一天會掉下去……早上醒來後,我發現床頭櫃上有一杯牛奶和兩片夾著雞蛋的麵包,旁邊是兒子的留言條:媽媽,我上學去了,你太辛苦了,多睡會兒吧,早飯我給你做好了。 兒子又把牛奶留給了我!兒子過早的懂事,總讓我想起《紅燈記》李玉和的那句唱腔“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從兒子知道了我們面臨的困難,他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他的每一點點成熟,不但沒有給我帶來欣慰,卻使我的負罪感一點點增長。我不知道我能否在兒子長大之前還給他兒時的快樂,更不知道此生我還能否補償兒子童年應該得到的幸福。 看著兒子的留言條,我又想起了於致。由於兒子在某種程度上幾乎是無意識地在模仿他父親的言行,使我有時總疑惑於致並沒有走遠,或許這也是我對於致一直抱著暖昧心理的緣故之一,這不但使我在感覺上仍然認為於致是家庭的一員,而且在內心深處有意或者無意地覺得總有一天於致仍然會回這個家,就像出差回來後一樣。或許正因為這樣,我在突然獲悉於致準備成家的消息後失魂落魄,在證實這一消息後變得精神崩潰。 我吃掉早餐,因為我知道自己必須照顧好自己,為了兒子,現在我已經沒有任何別的指望了。然後,我從藥箱裡找出幾片退燒藥就著水吃了下去。 或許是藥的作用,或許是隔著密實的窗簾,屋內光線太暗的緣故,或許是精神太累了,我的頭剛挨著枕頭,便開始昏昏欲睡。那種思緒飄飄,意識若即若離的感覺在一瞬間也變得如一隻暢遊的鳥兒,繞翔在屋內的上空。我真想就此睡去永不醒來,將一切負擔,包括身體和精神的統統扔掉。我聽見腦子深處說,讓於致一邊去吧!讓職稱一邊去吧!讓輕工史一邊去吧!讓所長的那個職位一邊去吧!還有,讓可惡的常天麗一邊去吧!我要睡覺,踏踏實實地睡下去! 然而,我睡得併不踏實。我極力迴避的所有東西,都隨著眼前洶湧的海水在周圍翻來卷去,常天麗的臉以及鮮紅的嘴唇,所長亮晶晶的頭頂,我的職稱申報表,我的書稿都在那墨一般的冷水中沉浮和旋轉,就像一隻沒有邊緣的巨大的洗衣機在飛速運行,將塵世那些散發著卑鄙氣味的名利以及追逐名利的人一會兒托起,一會兒拋下,又一會兒浮上來。我身著那件鮮豔的羽絨服置身在這片臭味沖天的水域中,與常天麗們共同隨著水流或起或伏。水越攪越黑,越轉越冷,我那件松脹的羽絨服慢慢被水浸透,變得沉甸甸地,開始將我緩緩向水下拉去,我覺得自己正在被黑水吞沒。雪仍在飄著,落在周圍的海水上成為潔白的一層,我甚至隱約看見了那些翻騰的海浪在雪下起伏的輪廓,以及在茫茫雪層中我那可憐的像一隻小黑點樣的頭。在我最後即將沉沒下去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不遠處的海岸上的一個黑影。他的一隻手高高舉起一枚紅色鈕扣。 那是於致!我突然覺得有兩滴圓圓的淚珠,掉出眼眶,就像那枚圓圓的鈕扣。 然而,在看清於致的一剎那,我已經被巨大的力量吸了進去,那隻黑色的小數點似的頭像突然間溶化了一樣消失在一片雪色中,剩下兩滴紅色的眼淚像那枚紅色鈕扣鑲鉗在雪層上,一如冬日盛開的梅花,淒楚而鮮豔。而即將淹沒在黑暗冰冷寒水的我,在意識到自己馬上要死亡時,最後發出了一聲長嘯: 於——致,救——我! 我被自己聲嘶力竭的叫喊驚醒,在冷汗淋淋中,睜著淚眼四處張望,希望能看見於致。在寂靜的屋內,我幾乎還能聽見自己那穿透海水,穿透長空的叫聲仍在耳邊繚繞。一時間我沒有搞清楚我仍在夢中,還是剛才發生的事情本來就不是夢。 是電話鈴聲將我徹底喚到了現實,我伸出胳膊繞過牛奶空杯,接住電話,克制著由夢中情節而來的嗚咽,發出一聲沙啞的問候。 一聲柔和的問好聲傳來,正沉浸在悲傷情緒裡的我幾乎沒有搞清楚是誰。當我聽到話筒裡歡快的聲音報出的姓名“李子峰”時,我不得不迅速地調整著自己,並用最簡短的話語回答著他的問話。 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職稱已經在評委會上通過了。 我本來應該興奮,應該快樂地向他道謝的,因為這是我等了將近三年的結果。但是我沒有快樂,甚至沒有一點情緒。我只是用力嚥下喉嚨深處釀出的酸澀說了一句沒有表情的話,謝謝。 李子峰沒有發現我的異常,仍然滿懷興奮地說著職稱評定的事情。其實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對這些已滿不在乎了,我只是機械地聽著他的獨白,我既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理不清自己在想什麼。然後李子峰轉變了話題,他說: 你怎麼不上班?有什麼事嗎? 在無助中,突如其來的關切問候,像一把利鎬,將我偽裝起來的平靜砸開了一個大洞,在我小心翼翼地說著,沒事,只是……只是有點感冒的同時,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控制了。當最後兩個字從口中跳出,“冒”字的口形還沒有恢復的時候,敝悶已久的悲傷一下子穿過這個黑色洞口暴發而出。幾乎同時,我聽見自己悲愴的聲音有如一支出鏜的子彈,在劃破房間寂靜的同時,隨著無形的電波不留痕跡地傳到話筒另一端。 我聽不清楚李子峰在說什麼,我也不想弄清楚。我所有的感覺就是讓一切見鬼去吧。既然已經哭起來,既然已經掩蓋不住,那麼索性哭個痛快吧。我哭自己的命運,哭自己的艱難,哭自己的婚姻,哭自己的家庭,哭自己的癡情,哭自己多年在工作上的艱辛。我的哭聲壓倒了李子峰模糊的話語,像一團浸透了悲傷的朔風不停地呼號。 一個多小時後,李子峰坐在了我的床頭。我已經想不起我是如何結束電話裡的哭泣,如何掛掉電話,再次入睡的。我只是記得自己又一次像一團輕飄飄的棉花飄浮在黑冷的水中。當門上砰砰的響聲傳來時,我一直疑惑那是身下冰冷的寒水冒起汽泡的“咕嘟”聲音。最後我終於在敲門聲中清醒過來,在潮濕的感覺中,我發現身下的被褥好像被夢中湧來的黑水浸濕過一般。我撐著虛弱的身子為焦急的李子峰打開了門。 或許是足量的退燒藥的緣故,在出了大量汗水以後,我感到身體輕鬆了許多,而崩潰的情緒似乎也隨之得到了緩和。我喝下李子峰為我端來的一杯溫開水,像一個無助的流浪者因為一點施捨而滿懷感激。 中午,我在昏昏沉沉中又吃下李子峰給我做的一碗熱騰騰的打滷麵,然後吃下藥又一次睡著了。而這一覺,我似乎又回到了早上那個夢裡,我看見自己又掙扎在風浪中,有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不停地隨風飄來,打在臉上,眼睛上。於致仍站在那個岸上冷漠地觀望著,眼睜睜地註視著我從海水中起伏呼救。我聽見自己又在絕望的邊緣,向他大聲呼救,於致,於致…… 於致沒有來,我卻在李子峰的搖晃中醒過來。從李子峰肩頭望過去,我幾乎還能模糊地看見翻捲的黑水正像一股濃煙瀰漫過來,而在那團團旋轉著的黑霧以外,於致正像個神秘的幽靈悄悄隱去。 當於致的身影徹底從視線裡消失後,我再一次體驗著崩潰的感覺,並失控地大哭起來。不知道是李子峰將我摟進了懷裡,還是我自己倒進了他的懷裡。我聽見自己悲切的哭聲中,始終在無意識地重複著一句話: 於致,真的不要我了,於致真得不要我了,於致有了新太太了…… 我已經搞不清楚這是夢還是現實,也忘了我與李子峰是否應該保持些距離,我所有的感覺就是徹頭徹尾的絕望。 就在我哭得昏天暗地的時候,李子峰突然身向後仰,將我脫離開他的懷抱,然後用一隻手緊緊掐著我的肩膀,另一隻手將我的頭扳了起來。幾乎同時,一聲斷喝從對面飛來: 你給我停下來! 我像被子彈擊中一樣,停下了哭泣,睜開了腫脹的淚眼。這時,我又看見了李子峰頭頂上閃爍的微弱光亮,還看清了他清瘦的臉上眉骨之間密集的皺紋,以及下巴上黑乎乎的胡茬。 我愣怔著,已經將剛才沒頂的感覺拋到了腦後,只是茫然坐等著即將發生的事情。李子峰再一次抓緊我的肩膀,一面搖晃著一面大聲說: 這麼多年,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一個驕傲的女人,一個清高的女人。沒想到這樣的一點小事,竟使你變得這樣沒有理智,沒有尊嚴…… 我悲傷極了,不是為剛才夢中的景象,也不是為於致模糊的身影,更不是為於致年輕的太太,而是因為李子峰剛才所謂的“尊嚴”和“驕傲”。我直挺挺地坐在李子峰旁邊,醜陋地撇開大嘴,一任洶湧的淚水從紅腫的眼眶瀰漫而出,沒有遮掩地從臉頰上長瀉而下。是的,我哪裡還有理智,還有尊嚴,我的最後那點尊嚴其實留在了離婚的上午,留在了送給於致的紙條上了。而那種結局恰恰決定了我以後生活的重心和內容。雖然此後,我忍著所有的痛苦和思念拼命工作,但是,我是以怎樣的心態在生活和工作著呢?在內心包裹了數層的角落裡,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悄悄隱藏的企圖是:為了終有一天,向於致證明點什麼! 但是,現在或者以後,我向誰證明呢? 李子峰再一次用更大的力量板起我的肩膀,這使我不得不再次面對他的臉。他的表情緩和了,眼睛開始流露出溫柔的神態,似大片柔軟的羽毛輕輕吹到我的臉上。他低嘆一聲,柔情地說: 我知道你很傷心,但是你要記著,你是一個有文化,有素養的女人,你能夠獨立,你能夠自己生活得很好……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我流著淚瘋狂地搖頭,表示自己的懷疑。 怎麼不可以,你是一個有文化,有收入的女人。而且,如果你願意,你還可以擁有更美好的愛。 我能嗎?我的心突然被李子峰提出的新問題觸動了一下。自從離開於致,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接受另外一個男人,更沒想到過組織另外的家庭,這是因為在內心深處那個位置仍然給於致留著。 能!李子峰的嗓音越來越低沉、舒緩,我也因為與李子峰的對話,特別是新話題的轉移,開始從崩潰的沮喪中脫離出來。看到我情緒好轉,他用不知何時已經放到我背上的手輕輕拍了拍我說: 其實,你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你聰明真誠,善解人意,這使你具備了迷人的風度,在生活和工作中,我還發現你在關鍵時刻常常顯得異常的堅強,只不過這一點潛力你挖掘得還不夠。只要你願意,這種執著足以讓你獨立起來。 對於李子峰的分析,我不能判定是否全對。但是,有些地方,我的確是認同的。比如聰明真誠,善解人意,我自認為還算可以,至於迷人不迷人我自己就無法下結論了。而他所說的“在關鍵時刻”的“堅強”潛力之說,令我想起與於致離婚時我咬著牙關的堅強,想起那個夜晚等李子峰等到十點半,在他家耽擱到一點的執著。如果說這種潛力挖掘得不夠的話,其實想來,今生我做得所有堅強的事情也許就這兩件,如此看來,我還真需要充分發揮這種潛力,以更好地適應以後的生活。 我臉上的淚水已被屋內滋滋的暖氣蒸乾,臉上緊繃繃的,像粘上了一層膠,精神也穩定下來了,房裡一時間覆蓋著沉默的氣氛。走廊裡有人正在上樓,傳來咚咚的腳步聲。當這種有節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並且逐漸走到我的門前時,我們幾乎同時清醒了,並且以高度的警惕豎著耳朵傾聽著。我說不清我們為什麼會變得緊張,也說不清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而當這種腳步聲繼續著有節奏的敲擊越來越遠時,我們又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這一輕鬆不要緊,我們突然發現雙方正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中:我正俯在李子峰的懷裡,而他正用兩手緊緊摟著我。 我感到雙頰發燒,迅速收回身體。但是,當我仰身起來時,卻發現李子峰手上力量更大了。接下來,從我的頭上方,傳來李子峰耳語般低柔的聲音: 別動! 或許是習慣於他是領導,或許因為他正在向我表達某種我正在需要的安慰,我立即停下了起身的動作,像一隻聽話的動物乖乖俯身在他的懷裡。他仍然穿著紅色羊絨衫,並從這種暖紅的色調裡向外滲著類似書香的男人氣味。這種氣味,以及紅色的氣氛和柔軟毛衫的觸感在一瞬間勾起我內心深處對男性的一種渴望。已經很久了,我幾乎忘記了與男人肌膚相親的感覺,甚至男人的氣息,男人的身體我都感到陌生了,更何況這樣一個與於致完全不同的男人。我躺在他懷裡,感覺自己的情緒似一葉飄萍正浮在一條湍流而下的河水中,向著不測的未來漂去。 在越來越快的心跳中,我在等著他接下來的話語,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頭將他熱乎乎潮乎乎的嘴唇貼在了我的額頭上。那一刻,我所有的感覺是暈頭轉向,因為在我的邏輯中,應該有愛的表白才有親吻。然而,他沒有作任何表白,這使我一時間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愛我,。我一時想不清楚應該將臉扭過去以逃開他的吻,還是應該對他的吻有所反應。我像一架高速運轉著的機器飛速在腦子裡整理著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在我糊里糊塗像一截木頭任他摟抱不知如何反應的時候,終於聽見臉頰旁熱乎乎的氣息裡冒出的一句話: 我愛你! 他終於明明白白說出了一句表示我們關係的話語。這是一句帶著壓抑和渴望,又極富誘惑的話語,我似乎有很多年不曾聽到這樣的表白,也有很長時間不曾有過這樣的衝動了,因此當這三個字像一串紅色的音符帶著神秘的觸覺飄進耳朵時,我還是在一剎那變得僵硬起來了。我不知道我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忘了於致?還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愛上了他?反正當他繼續低著頭用他的嘴唇慢慢將我的臉翻轉過來,並且將嘴唇貼在我的嘴上時,我有一剎那變得眩暈起來。 我被他摟在懷裡,在他呼呼的喘息聲中,在他暖熱的身體氣息中,感到自己正在向空中飄起,越飄越遠,越遠越輕。在恍恍惚惚的感覺中,我聽見他滿懷激情地說: 我要照顧你,要保護你,我要讓你幸福,給你一個新家庭。 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在這樣的許諾里,我一下子從夢幻中清醒過來,我想起我艱難的生活,想起對於致的絕望……當他激情的喃喃聲再一次重複傳來時,我一下子緊緊摟住了他。我知道只要有了他,我的物質生活會一如從前,只要有了他,我也將不再受常天麗的欺負,只要有了他,我也許會將於致慢慢忘記,從而不再受思念的折磨。就這樣,在這特殊的時刻,我下定決心要愛上他,而接下來,我也確實覺得自己愛上了他。 剩下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他慢慢將我放平,開始揭開自己的領帶,脫下自己的毛衫……而所有這些過程我幾乎都是在一種瞇著眼睛的沉醉中度過的。如果說那時的感覺是一種迷失的話,我想或許應該說是在溺水時暫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感動更確切些。 然而,當我從迷醉的狀態中平靜下來,像以往每次與於致做完愛後的習慣動作一樣,閉著眼伸手摸向身旁正在退潮的男人時,卻沒有摸著如春草一樣豐厚的頭髮,手下卻是一片滑溜溜的頭皮,又光又硬像一片不生雜草的青石板。在這一刻,我一下子清醒了,身上甚至突然長出一層雞皮疙瘩,而那顆一直飄在天空的心也一下子掉了下來。我這是怎麼了?我是在乎這一點小小的缺陷?還是因為突然感到了他與於致的不同而導致的心裡障礙?但是,不管怎樣,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這個男人,尤其是在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後,我更需要抓住這個男人,這或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因此,當他慢慢轉過身重新摟抱住我後,我竭力做出一副燦爛的微笑迎接他,並且再次依偎在他的懷裡,以此來躲避看見那顆頭頂。 就這樣,我的生命接受了第二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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