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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902 2018-03-18
父親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更老了,當我第二天起床走到廚房準備做早飯時,一眼看到了站在灶前的父親那滿頭蒼白色的頭髮。我一直不相信一夜能愁出滿頭白髮,但現在面對父親那一頭突然變白的顏色,我才真的理解了這句話。 父親緩緩扭過身,我再次大吃一驚,因為父親枯瘦的核桃皮般的臉頰上像被口腔內部某種力量吸住似的,顯出兩個模糊的黑坑。這也應該是一夜之間發生的變化。一夜之間,父親經受了怎樣的熬煎和痛苦,他是如何捱過這漫漫長夜,我想我已深深的體會到了。雖然我知道傳統守舊的父親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沒有想到可憐的父親面對發生在獨生女兒身上的這件事,幾乎就像一間日漸破損的老屋突遭暴雨侵襲一樣,已經瀕臨崩塌了。 我用力平息著正在湧出的激動,把視線從父親的臉上移到正在冒著乳白色氣體的鍋上。從接下來我看見的那鍋在農村老家常吃的一種粥——玉米粥裡,我一下子理解了父親的堅強:他已從深深的痛苦中走出,決定與女兒共同度過眼下的清貧日子了。我走過去,拿起飯勺,用力翻攪泛著白沫的黃色稀粥,在成串的淚水灑向鍋內的同時,把升到喉嚨的哽咽聲不斷地一口口吞下去。我真希望父親能夠像我兒時做錯事後一樣,痛斥我一頓,以此舒解我在父親這把年紀給他帶來的不尋常打擊和由此而來的心理上歉疚。然而,父親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用沉默和無奈,接受了現狀,用蒼老的軀體,將這難言的痛苦深深地掩藏起來。他甚至還試圖努力擺出平靜的姿態,自欺欺人地說:

早上總喝牛奶,喝煩了,我想玉米粥了。 我抬起淚眼,迅速瞅了一下父親因為壓抑和掩藏痛苦而顯得扭曲和愚蠢的臉,然後“噹啷”一聲扔下飯勺,扭身衝出廚房,跑進衛生間,開開水籠頭,在“嘩嘩”水聲中嗚嗚哭了起來。 父親沒有選擇地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接受了他一直為之驕傲的獨生女兒被人休掉的現實。我一直害怕父親責怪我,問起我離婚的理由,但是父親一直沒有問。面對這樣一個已成的定局,或許他感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或許再也不願觸動讓人疼痛的傷疤。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做的更多的便是用日漸蒼老的軀體承擔起對我與兒子的呵護和照顧,像一頭沉默而吃力的駱駝,執拗地、佝僂著瘦弱的脊背默默地搶過更多的家務。 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老父親不知何時從我的書桌裡找到了一份帳目,那是我剛離婚時,為更好地支配工資記載的兩個月的詳細收入和支出情況。因此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工資,知道每個月家庭的必須開支,以及其他有可能的消費。他像所有下崗家庭的老人一樣,開始提著菜藍子去買市場最便宜的菜,為一毛錢與小攤販斤斤計較。我甚至親眼看見可憐的父親因為少出一毛錢而被小販追討的尷尬場面。但這並不是我最難過的事情,最讓我痛心的是父親為了不給我所謂的丟臉,曾經幾次與我一起碰見熟人時悄悄躲開的情景。因為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再為父親購買時下城裡老人穿的衣服,而父親為了能節省更多的菜錢,固執地接過了買菜的任務,這使他不得不每天穿行於菜市場,而且為了買便宜的菜,他幾乎每天早早起床趕早市,購買不用上交管理費的菜。

我常常在早上上班的路上,看見父親提著菜藍子的佝僂背影。每當這個時刻,我都會生出無限的內疚,並暗暗發誓要像當年考大學一樣,拿出全部力量在工作上乾出成就,以不負年老的父親的操勞。 艱難的日子熬過了臘月,熬到了春節。於致也在節前到兒子的學校一邊看兒子一邊送來了生活費。這樣,我們的春節雖然過得不算完整,但是在兒子、父親的努力下,我們也過得其樂融融。每當看著這一老一小圍著餐桌上那點寒酸的食物而興高采烈地說笑時,我心裡都不由得生出隱隱的疼痛。比起鄰人同事,甚至比起我們的過去,我們這個春節,也是父親唯一一次在城裡與我們一起過年,卻是我在城裡生活後最寒酸的一個春節。這使我對父親的內疚增加一層的同時,只好以更加發奮的努力,用撰寫那個課題來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在這種努力和奮爭中,書稿在突飛猛進地增長,以此速度,我想在大約半個月內便能完成。為了心中的目標,為了年老的父親和幼小的兒子,我決定徹底與自己的過去決裂,我要做一個強女人。為此,在春節的第二天,我便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去給李子峰拜年,以加深與領導的關係。因為在三月份,也就是假期結束後,職稱評定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書稿到時不能排上用場的話,只有靠李子峰的活動了。 我終於徹底撕毀了清高的形象,用兒子一個月的生活費給李子峰買了一條高級領帶。去李子峰家送禮的那個夜晚,我幾乎花了半個小時將自己打扮了一番,甚至為了選衣服折騰了十幾分鐘。從多年的工作經驗中,我深深體會到了外表形像對一個人成功所起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對於女人。因此我希望李子峰除了以一個領導對下屬的欣賞外,還能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喜歡我。我化了淡妝,穿著於致陪我買的一套高檔衣裙和一件黑色駝絨大衣,脖子裡配一條乳白色羊絨圍巾,在鏡子前猶豫了好一會兒,直到信心漲滿身心。

在兒子和父親疑惑的眼神注視下,我提著裝著領帶的小禮包走出家門,走進年節氣氛極為濃厚的夜裡。街道上有三三兩兩的年輕戀人和學生模樣的一群女孩,從身邊悠閒地走過,還有一對年輕父母帶著一個小孩在散步,偶爾有煙火竄向空中飛散開一朵朵巨型蘑菇狀的彩色煙花,引得路人爭相駐足觀望。然而,穿行在這種喜慶的氣氛中,我的心情沒有絲毫的快樂和輕鬆,我不知道此次行動會讓李子峰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是否會產生預想的效果,但是無論如何,我想,我得去,還得盡可能地討好他。 寒風浸透了身上薄薄的衣服,感覺中骨縫裡都充滿了冷氣。為了漂亮,我幾乎沒穿保暖性能好的棉衣,甚至沒穿一條厚毛褲。我一面發著抖,一面心煩意亂地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甚至考慮如果碰上同事如何處理。當我邁進空無一人的電梯,看著光亮的電梯壁上照出的模糊影子時,我突然覺得人生或許本來就像對面的影子,不過如夢一場。不是許多古人,甚至現代人都在慨嘆人生如夢嗎?既然如夢,為什麼不真得是夢?既然如夢,還有沒有必要認真?既然如夢,是不是過後也是一場空?既然如夢,我是否還需要這樣拼爭,這樣掙扎?而今夜的送禮,是否轉眼也是一場稍縱即逝的煙雲?

我真想打道返回,在電梯的指示燈已經顯示要到的樓層時,我幾乎要重新關上電梯下去了。但是,內心深處的另一個我無論如何是不甘心的,我聽見她在拼命地阻止:不,不應該聽任自己這樣悲觀,更不應該輕易放棄決定了的事情。誰知道人生?誰能猜測命運?既然已到了這一步,既然已經決定,既然已經買了,既然已經來了,我就應該堅持走下去。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先有人的努力。既使人生如夢,在夢還沒有做完時,只能做下去,除此以外別無選擇……我終於克服了軟弱和喪氣,一面調整著臉上的表情,一面壓抑著忐忑不安的心,敲開了李子峰家的門。 李子峰頂著一頭的光輝,以一副先是驚奇,而後喜悅的表情迎接了我。這使我一直縈繞心頭的煩愁隨之緩解了,就連剛才的緊張也隨同李子峰溫和熱情的招呼變得不知去向。我坐在鬆軟的沙發上,不禁欣賞起李子峰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另一種情調——那是家庭裡溫和的丈夫和父親式的情調。

李子峰來來回回走著,興高采烈地端過各類零食和小吃,然而,這些並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因為我已被對面那個漂亮的吧台式的櫃子吸引了。上面除了擺著各類稀奇古怪的工藝品外,其中一對童男童女式的毛絨娃娃,正以一副動人的憨態吸引著我。我忍不住走過去拿起來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並為李子峰這種書呆子式的男人有這樣的玩具而驚奇不已。 其實,這並不是那晚最讓我驚奇於李子峰的,接下來的另一幕才實實在在打動了我做為一個女性內心深處的柔情:在寬大的吧台旁邊是一道類似於日本房間的推拉門,在李子峰從門後閃出的一剎那,從裡邊飄出來一種濃厚的菜香味。順著門縫的開合,我望見裡邊方方正正的餐廳,以及餐桌上一屜剛剛包好的餃子。 李子峰的太太幾年前便去世了,女兒也在去年隨同姨媽去日本上大學了,李子峰的媽媽病好後又住在了他妹妹家裡。他——獨自一個男人自己包餃子?

我再一次被強烈的好奇心所驅使,穿過漂亮的推拉門走進去,這時,餡香味隨著我的腳步的邁進更濃郁地飄進鼻腔,我不得不承認這個製作餃子餡的人一定是個調餡高手。在餐桌後邊還有一道半開的門,那一定是廚房了,因為當我走到餐桌跟前時,我聞見所有的香味都正在從那道狹窄的門縫裡飄出。 李子峰的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表情,開始下意識地搓手。他說,女兒年前回來了,她最喜歡吃他做的餃子,因此他幾乎每隔兩天都要包上幾斤餃子凍到冰箱裡,以備她隨時想吃。 我感到心裡的某個角落突然鬆動了一下,不知是敬佩還是感動。我從來沒有想到,當然更不可能看到李子峰這慈父的一面,這使我覺得眼前這屜餃子與辦公室裡那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太不和諧了,也正是這種不和諧使我在心底對李子峰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我說不清這種情緒是愛憐,敬重,還是激動。在這種複雜情緒支配下,我迅速端起那屜餃子,拉開角落裡冰箱的冷凍門,將它凍進去,然後,毫不猶豫地走進廚房,不容李子峰客套,強硬地把正在慌亂地阻止我的李子峰摁到旁邊一把椅子上,開始麻利地洗手、挽袖子,包剩下的餃子。

或許我的行為有些唐突,當然也有可能引起李子峰的什麼想法,但那時,我似乎已經不願考慮這些東西。我只知道,女人的天性,傳統的教育,使我不能容忍一個男人,一個像李子峰那樣有知識的男人獨自在家裡做這種本是女人應該做的家務。不管李子峰如何看待我,反正這個晚上,我已經認定了我做得沒錯。在這種心理的支持下,我自然而然地坐在他的廚房裡,飛快地包著剩下的餃子,就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沒有拘束。 我一會兒擀片,一會兒包餃子,在李子峰溫情的誇讚聲中愉快地與他聊天。想不起在談到什麼問題的時候,我突然感到鼻子有點發酸,因為我想起了於致,因為這種場面太像我與於致生活中多次出現的情景了——在我包餃子的時候,或者做飯的時候,如果於致有時間和興致,他便會坐在廚房的餐椅上,一邊看我做飯,一邊與我聊天。這種回憶使我一下子感覺到了內心深處的強烈掛念。李子峰仍在旁邊興奮地說著,我已經聽不清他說什麼了,我的腦子幾乎被於致佔滿了。我不停地想著他是否會一個人吃餃子,他一個人如何過年,我還在想他是否會想起我們共同過年的情景,是否會因為想起我以往的好處而喚起他內心的柔情……我感到春節以來強烈壓抑的感情突然像雪崩一樣呼嘯而下,將我一下子淹沒了。

在我陷於這種突如其來的悲傷而忘乎所以時,突然被李子峰的問話驚醒。他正以高昂的情緒問我,你說對不對? 我哪裡知道他在問什麼對不對,只好迅速轉化情緒低頭擀片兒。同時,忍著正在外湧的眼淚說,對!多虧我的長發從側面垂下,擋住我的臉,才使臉上的表情沒被發現。我將頭轉到另一邊,用手拿起一把麵粉,強撐輕鬆的口氣說,所長,勞駕給我一杯水好不好? 李子峰像根彈簧彈起去了客廳,而我在轉過臉的同時,已經有兩滴眼淚啪噠啪噠落在了砧板上。等他端著水回來時,我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 餃子終於包完了,我站起來收拾砧板等物,然後洗手。水嘩嘩地從手中流下,水聲中傳來李子峰模糊的打趣聲音,早知道你今天來,我會多調些餡,讓你……

我轉過身,一眼看見李子峰若有所思的奇怪眼神。在那雙不大的眼睛裡,分明有些什麼暖昧的東西剛剛出現過,雖然一閃即失,卻觸到了我內心敏感的區域。 重新回到客廳後,我拿出了領帶。李子峰興奮的臉上立即毫不隱瞞地顯示出發自內心的喜悅。他一面推辭著,一面不停地表示著對我這片心意的感謝。 就在這時,他女兒回來了。像一顆帶露的荷花,她向我微微笑著,並且打量著我,打量著沒來得及藏起的領帶,然後,一語雙關地誇讚說,阿姨,不錯,不錯,很適合我爸。我希望阿姨平時能多關心關心我爸。我爸最需要的是一個伴,你可惦記著啊!然後,扔給我們一個別有用心的眼神鑽進了她的屋裡,留下外面的我們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等反應過來,我們不約而同地以一副假裝沒有聽懂的姿態來掩飾我們的尷尬神情。在這一點上,我發現聰明的李子峰所長智商竟然並不比我高明多少。 臨走的時候,李子峰拿來一隻裝得鼓鼓的大塑料袋遞給我,並解釋說,是在板鴨廠做老闆的弟弟年前送來的,多得他無法吃完,我幫著吃就是幫他的忙,不然會浪費掉的。 我還在推辭,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將袋子提繩遞到我手裡,然後不容置疑地將我的手合上。接著,我感到他攥著的手突然加大了力量,一改剛才的溫和和隨意,用少有的體貼口氣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好好乾,我會幫助和支持你的,你的職稱今年也沒問題。 最後,他再一次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放開了我。在客廳明亮的水晶燈照耀下,他眼睛裡閃現著潮乎乎的光亮,像透過晨霧落下的一滴露珠。 假期結束前一天,父親不顧兒子的哭鬧和我的勸阻,固執地回老家了。當我看著老父親蹣跚著雙腿蹬上火車的剎那,我幾乎再也無法往前挪動一步,我怕再走近一步,便會在大庭廣眾之前痛哭起來。他已經六十五歲了,因為獨生女兒的無能,只好孤身一人再回偏遠的老家種兩畝薄地,甚至還指望以此換些錢,來冬貼補我的家用。父親在窗玻璃處彎著身子還在不停地囑咐著,但我早已不知他說什麼了,我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控制自己的情緒,以防止父親看到我的愁苦,讓父親放心回家。 火車載著滿腹心事的父親緩緩駛離了車站,我站在寒風中,看著遠去的列車,終於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流了滿臉。 上班第二週,也就是過完正月十五元宵節後的第一個禮拜,職稱的評定工作就已經著手報名了。就在我愉快地報了名,安心做著評上職稱的美夢時,事情突然出現了變故。一天開會時,李子峰宣布說,下星期,也就是過三天他就要到黨校接受培訓,因為那天是星期五。時間是三個月。而更讓我焦急的是,開會以後我就再也找不到李子峰了。到下午,我幾乎每隔半個小時便往李子峰的辦公室門口看一看,甚至坐在辦公室裡,我也伸長著耳朵聽著走廊的動靜,然而,一直到下午下班也沒有看到或者聽到他。 辦公室裡的人都走光了,整個辦公大樓在下班高峰的喧鬧後變得沉寂下來。我坐在辦公室裡,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茫然盯著頭頂上的日光燈,在它無聲無息、死氣沉沉的光線裡體會著命運的不濟和無助。時間隨著窗外暮色的濃重而流逝著,我滿懷的愁緒卻隨著這種流逝成長著,當夜色捲著如潮的恐慌一遍遍襲來時,我意識到目前必須找到李子峰,打探清楚他是否還能參加職稱評定會,如果不能,他還能否幫助我。而明天便是周末了,他有可能去看護他的媽媽,找他既不方便也不容易,一旦他去培訓後,更難找到他了。 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我知道必須振作起來,獨立面對世界,面對今天和未來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只有這樣,我才能以自己的力量實現當初離開於致所許下的諾言,並在社會上站住腳,擔負起撫養孩子以及日後贍養老人的重擔。在這種自我鼓勵下,我感到胸中有一種悲壯的力量正在生長,象兒子小時經常玩的水槍裡的水,在推桿的壓力下,迅速上升,“嗖”的一聲衝出來,灌進身體裡的每個細胞,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被生活的勇氣脹滿了。 大約七點的時候,我來到了李子峰家的門口。然而讓我失望的是,無論如何摁門鈴,都沒有回應——李子峰根本不在家。站在這座宿舍樓下,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決定就這樣等下去,非把職稱的事搞定不可,因為我唯一指望就是他了,而且我知道只要他出面,職稱肯定會十拿九穩。因此不管他如何忙,不管他今天是否願意看到我,我甚至不管他是否還能夠幫助我,我都得這麼做。 我穿著一件黑色中長羊毛大衣,在瑟瑟寒風中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盯著宿舍樓前的動靜和行人。身旁有一方冬青砌起的花園,裡邊有幾株枝椏交叉的樹木,橫七樹八地交錯著,像山區農家後院裡的一堆燒柴。我沿著靠牆的冬青悄無聲息地來回徘徊著,不停地向對面張望。有一對戀人依偎著從前方走來,走到掩藏在黑暗中的花園處,竟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擁抱起來,還發出低低的笑聲。我有些尷尬,只好從黑暗中移出身體,把這裡唯一可以隱身的地方騰給了他們。 我暴露在宿舍樓前明亮的燈光裡,渾身不自在,只好走向並排的另一座宿舍樓下,遙遙注視著這裡的動靜和來人。一輛輛公車、私車甚至出租車駛進駛出,我睜大著眼睛也沒有看見李子峰,還有三三兩兩騎著自行車的人進進出出,仍然沒有發現李子峰。十點過去了,我等待的決心也慢慢隨著夜色的加深,隨著來往行人的減少而消逝,對面亮著的窗子中有的開始熄滅。就在我決定是否回家的時候,又一輛出租車從拐角處駛進,我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地看了一眼,然而,就在我看了一眼準備回返時,那個熟悉的禿頂,甚至禿頂上邊微微發出的光亮,竟然奇蹟般出現了。在寒冷的黑夜,我發現這個禿頂如此迷人,我恨不得上前在光亮處親它一下。我一面向前走著,一面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十一點差五分。 我不得不停了下來,幾乎想找個角落躲開。因為車門開處,常天麗伸出的腦袋上模糊的白臉盤,以及腦袋頂上高高盤起的髮髻正從車裡露出來。我閃身走進身邊一個單元口,然後聽見常天麗的聲音從遠處模糊響起,你能上去嗎? 我說過沒問題,沒問題……這是李子峰的聲音。 一分鐘後,出租車飛馳的嗡嗡聲朦朧傳來,像一隻飛翔在夜空的黑鳥,滑著模糊的痕跡,神秘地離去。我從黑影中閃出,快步走到李子峰家樓前,看見電梯的標示正在向上運行,於是我摁下另一電梯,迅速進去。一分多鐘後,我已走出電梯,正好看見站在自家門前正在開鎖的李子峰。 我叫了一聲所長,背對著我的李子峰突然停了一下手中的動作,將頭扭了扭,然後不等全部回過身,便繼續剛才的動作。幾乎同時,他也說話了。只是一改往日的流利和溫和,磕磕絆絆地說,你怎麼——怎麼——還——沒走? 我一下子意識到他不但喝多了,而且把我當成常天麗了。我突發其想,惡作劇地干脆將錯就錯,順著他的意識說了一句,不可以嗎? 這時李子峰已經開了門,他仍然沒有回頭,而是一面進屋,一面嘻嘻笑著說,當然可以,只是深更半夜,你到一個單身男人的家裡,還能有你的好處? 李子峰因為沒有發現我,所以仍然毫無戒備地用我從沒有見過的油嘴滑舌的腔調說著,這讓我不但吃驚於李子峰的另一面,還讓我吃驚於他與常天麗的親密關係。 這時,他已經進屋,踉蹌著一頭栽到客廳的沙發上了,然後,拍著沙發,瞇著眼睛對我說,隨——隨便坐吧,要不坐——坐到我的身邊來吧。 我沒有坐,只是脫下大衣掛到衣架上,然後走到客廳角落處的小沙發後邊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溫開水,端了過來。我蹲在向下爬著的李子峰跟前,將水遞到他手邊。 他托住水杯,一邊含含糊糊、不著邊際地胡說著,一邊不得不抬起了頭,將上半身抬起喝水。等他把水杯伸過來,讓我接住時,我想他一定是嚇了一跳,因為他突然揉了揉眼睛,費力地坐直了身子,隨後又揉了揉眼睛。等他看清我後,我覺得他的酒醒了許多。 他大睜著眼睛,問了一句,怎麼是你? 我笑了起來。或許是李子峰剛才一系列的動作又滑稽又可愛的緣故,或許是他那副吃驚的表情在燈光下顯得可笑的緣故,我蹲在他面前出聲笑了起來。他直挺挺地坐著,身子比我高出一大截,在那件鼓鼓囊囊、皺皺巴巴的羽絨服的包裹裡愣愣怔怔地看著我不停地笑。 我終於停了下來,將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後坐進李子峰旁邊的單人沙發,愉快地說,為什麼不能是我?難道不可以嗎? 李子峰清醒了,但是清醒後的李子峰分明顯出了一些慌亂。他將兩手交叉在一起,兩腿緊緊並著,面部也在極力偽裝出做作的沉靜。雖然如此,我仍能從他那低沉下來的語調和話語中聽出他的緊張和不安。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麼晚了……沒說完這一句,他似乎覺得不妥,又加了一句,我是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晚…… 他越解釋越慌亂,而且在他看來似乎越解釋越不妥,他停了停,似乎仍然沒有找到更適合的話語。 我的意思是你怎麼來得這麼晚? 別人能來,我難道就不能來?我以一種暖昧的神態繼續打趣著李子峰。 我不是這個意思……或許我的話語,讓他想起剛進門時把我當成常天麗所說的話,一時間有一絲尷尬飄過他的臉。顯然他仍然沒有從剛才的慌亂中緩過來,他將兩腿重新調整了一下,晃了晃上身,不等坐穩,再次起身,突然將身上鬆軟的羽絨服脫下來,扔在了旁邊的沙發上。就在他脫下外套的同時,我感到眼前一亮,李子峰的里身竟然穿著一件深紅色毛衫,從質地看來,價錢不菲。在我的印象裡,李子峰歷來是藍色或者灰色的外表,因此當紅色的李子峰突然出現在眼前時,我再一次承認,李子峰不僅是那個儒雅的學者而且還是一個浪漫的男子。 等李子峰重新坐下後,屋內的氣氛開始正常起來,李子峰也逐漸恢復常態。然而,當他扭過臉來,第一次用平靜的神態正視我的臉時,我卻在用欣賞的眼光盯著他的衣服。他有些不自在,紅著臉低下頭瞅著毛衫,用力往下拉了拉,毛衫頓時變了形。我不禁再次笑起來。 在與李子峰的所有交往中,他的領導地位,高深學問,以及他彬彬有禮的作派,使我在他的面前一直處於小心翼翼的被動地位,而今天,我發現渺小的我竟然因為他的酒醉失態,以及因為酒醉而發生的一點小小誤會,無形中佔據了主動地位。這種情形對我今夜所抱的目的是極為有利的。我想,我要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完成今天的任務。 李子峰雖然平靜了下來,恢復了往日的神態,但是,我仍能從他迷迷濛蒙,游移不定的眼神裡,從他坐不正,站不穩的神態裡感覺到酒精對他的作用。 他倒了一杯水遞給我,極力表現著主人的熱情,再一次問我,怎麼來這麼晚? 我喝了一口水,將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收回飄緲的思緒,以一副幽怨的神情低聲說,我七點就來了,在你的樓下一直等了五個小時。 就像我希望的一樣,他表現出吃驚的神情,以及吃驚過後不加掩飾的憐惜。在這兩種複雜的情緒裡,他突然聲音抬高,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參加今晚的聚餐? 聚餐?我脫口而出,將這句話噴了出來。在我的感覺裡,這兩個字符更像被射落的小鳥,從一顆陰鬱如一團黑霧的樹上掉落下來,從中我嗅到了一種受傷的氣息。然而,就在我帶著極強的好奇心期待著李子峰接下來的答案時,他突然停下了剛才的話題,並且沉默下來,而紅毛衫襯托下的紅潤臉頰一瞬間出現了不易察覺的難堪。 不知道是李子峰的沉默激起了我的怨恨,還是李子峰剛才的話題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感覺到陰謀的影子正在某處游移。而面對這種陰謀,我似乎一時間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真正目的。在李子峰接下來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寒喧中,我站起身走到吧台拿了一個半瓶的白酒和兩個杯子走回來。 我不想弄清楚李子峰吃驚的表情下會如何想我,如何看待我。我沒有猶豫,只是麻利地將杯子放在面前,打開瓶子,為兩個杯子斟滿了酒。在繚繞著濃厚酒香的寂靜中,屋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起來。李子峰因為掩飾尷尬所暴露出的愚蠢,以及我的居心叵測在我與李子峰之間所投下的相互猜忌的陰影,使我們更像一對兒各懷鬼胎的敵人。 我舉起酒杯,展開一副燦爛的笑容,以輕鬆的口氣,努力改善目前的氣氛。我說,我單獨為你送行,請你賞臉!我一咬牙將那杯又辣又嗆的酒水灌了下去。然後,我忍著要嗆出來的淚水,注視著對面李子峰的舉動和表情變化。 我不得不承認,領導領導就是領導,我或許永遠都無法贏他,不管是在智商或者是在情緒智商上。因為他已經輕鬆地從剛才的氣氛中超脫出來,正灑脫地應付著因為充滿慾望而顯得沉重的我。酒瓶裡的酒一點點在減少,縈繞在我與李子峰頭頂上那層神秘和尷尬的氣息開始越飄越遠。當我在這種酒香中也開始感到一絲迷失的時候,我適時地抓住一個機會胡說了一句,因為我想搞清楚,今晚的聚餐到底是什麼性質的飯局。我說,其實,我今晚之所以不參加聚餐是因為我以為是常天麗在請客呢。 不知道是李子峰因為我的話語放鬆了警惕,還是因為酒精而變得糊塗了,他幾乎不加思索地說出了事情真相,他說,看來我犯了一個錯誤,我不該讓常天麗來通知你,沒想到你們的矛盾那麼深。如果我早想到的話,應該讓周鑄文或者楊菴來通知你。 我真想說一句,常天麗根本就沒有通知我!但是我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取來茶几上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隨著嗓子裡往外升騰著辛辣和強烈的燒灼,我感到胸中一霎那聚積起對常天麗的強烈憤恨。我又一次安慰自己說,總有一天,我要報復這個壞女人! 夜已經很深了,在我沒有完成任務之前,我不想走,李子峰也沒有任何厭煩情緒。看來酒真不是壞東西,它不僅可以幫助忘掉煩惱,還可以在一些特定的場合幫助完成一些極其艱難的任務。怪不得中國各種應酬都需要酒來助興呢?怪不得酒在中國已經成為一種文化呢!就在今夜,在這個走投無路的深夜,我可以藉助酒來掩蓋自己深夜呆在一個單身男人家裡的尷尬,還可以藉助酒來探聽自己應該或者是希望聽到的東西。我能不感謝酒? 快十二點了,我又一次望瞭望客廳吧台角落處的豪華落地鐘,在我猶豫著是否切入話題,搞定職稱,然後結束這場遊戲時,我發現李子峰仍然沒有停下話題的意思,甚至以一種幾乎不容打斷的口氣,滔滔不絕地講著我感興趣的話題。這使我覺得他不是怕我不走,而是怕我走。 他告訴我應該與常天麗搞好關係,應該慢慢改掉自己倔強的性格,學會適應人,容忍人……他說了那麼多,我們喝了那麼多,我感到胃已經變成山澗裡一潭正在升騰著氣泡的溫泉,一股股無色的氣體隨著酒精的蒸發從喉嚨中冒出,我終於開始像許多粗俗的酒鬼一樣,難以控制地打嗝兒。這讓我尚存的一點理智感到又難為情又無可奈何。我搞不清楚李子峰已經到了什麼狀態,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邊緣,那怕一小口都可能將胃脹開一條口子。就在我決定迅速結束這種遊戲的時候,李子峰突然睜著一雙興奮無比的眼睛,出其不意地說出一句嚇人一跳的話: 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 我一下子嚥下了剛剛釀上來的酒嗝兒,吃驚地抬起臉望著他,試圖搞清楚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搞清楚他是要離開這個城市,還是這個工作,還是這個家。然而,我看不清楚,什麼都看不清楚,包括他的表情、眼睛、甚至嘴巴,只有那個禿頂腦門在燈光的輝映下所閃出的亮光,像陽光下一蓬怒放著的鮮花,刺激著我漸已麻木的神經。我不得不強忍著打嗝兒張開嘴問道,你離開哪裡?要到哪裡去? 李子峰顯然已經喝得忘乎所以了,他一改矜持和守口如瓶的作風,把自己還不曾定下來前途透露給了我。他說,培訓完有可能到局裡去,局長已經找我談過話了。他還告訴我說,黃老也馬上要退。雖然常天麗很有社會交際能力,也很有人緣,但他希望我能提上來,因為他最欣賞的人是我。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將身體向後仰靠在了沙發背上,然後將眯縫著的眼睛睜開,盯在我的身上,似乎想尋找什麼東西似的。他用一種突然低沉下來的語調說,說句實話,幾年來我對你的感覺一直是孤芳自賞,清高自大,既不懂世故又沒有女人味。直到那天,我走進媽媽的病房,看見你手拿便盆時的神態時,我一下子被打動了,也就那麼短的一瞬,我對你所有的感覺和認識全改變了。我見過許許多多伺候病人的人,唯有你臉上和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神情讓我難以忘懷。就那一刻的感覺,足以讓我看到你天性中別人難以相比的柔情和善良,以及你的真誠和愛心。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覺得你是我周圍認識的女人中最真正的女人。 我吃驚地大睜眼睛! 但是你的弱點太明顯了,尤其是你的社交能力,這幾乎是你提職的致命弱點。在這一點上,與你形成鮮明對比的恰恰就是與你矛盾極深的常天麗。我不懷疑你的聰明,但是提職光靠聰明和善良遠遠不夠。我不知道你是否考慮過你的前途,我也不知道你是否願意上進,但是無論如何我既不忍心看見你的失敗,更難於想像以後在常天麗的手下,你和她如何相處。 我早已驚鄂不止了,沒想到今夜在酒瓶裡能有如此多的收穫。但是最讓我想不到的是,李子峰竟然會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條越來越模糊的提昇道路。其實,那個時候,許多科室已經完成改革,該退的已退,該提的也已經提了,而我們所裡仍然沒有任何舉動,這使我覺得當初那個機構改革文件的規定有可能不會涉及研究所了。畢竟那個文件所說的也只是一部分處室的試點。如此看來,我太大意了。 李子峰仍然在誠心誠意地分析著我的前途,而我卻早在他的分析中變得沮喪不堪。我知道自己的弱點,正如李子峰所說,我最缺乏的,也是提職最需要的便是人際關係,如果我有常天麗的才能,我的副高豈止到現在還沒有著落? 我突然清醒了,明白了今夜我來找李子峰的主要目的。於是我告訴自己說,先讓李子峰幫我把職稱評上才是正理,就像當初所想的,有這個副高,提職也就容易了。 在大約一點左右的時候,我終於在李子峰對職稱的許諾中,邁著像他剛回家時的腳步走向門口,李子峰已經走不成路了。因此,當我走到門口時,李子峰因為身體難以掌握平衡幾乎是一溜小跑衝過來的。他歪歪斜斜,但仍然極力表現著自己的君子風度,他替我拉開門,伸出乾瘦的手示意握手。 我站在半開著的門口,手被李子峰緊緊握著,在半明半暗中,李子峰背對著光線的陰暗臉上,只有一對異常閃亮的眼睛正冒著亮光。幾乎有兩分鐘的時間,他既不說話,也不放開我,只是激動地註視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裡正在流瀉的是什麼樣的情緒,我也說不清他正在想什麼。我只是覺得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正變得遲鈍起來。我既無法判定李子峰的企圖,也無法確定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只好像一顆笨重的木樁子,糊里糊塗地戳在原地,被動地接受著門後射來的燈光的照射,讓自己的醜陋和愚蠢,以及滿是疑惑和慌亂的臉全部暴露在李子峰眼皮底下。 在難受的沉默里,我僅存的理智終於掙脫了慌亂的精神枷瑣,並大著膽子抬起了眼睛。我的目光越過眼前光亮的頭頂,看著他身後漂亮的頂燈,輕聲說: 我該走了!祝你做個好夢! 在我還沒有說出“再見”時,李了峰突然打斷我的話,雖然結結巴巴,但是很清晰地說,什麼樣的夢是好夢?有你的夢就是! 我嚇了一跳,急急收回眼睛,盯在李子峰臉上,想看一看他是否在打趣,然而,李子峰一如剛才的激動和興奮,只是深不可測的臉上增加了一絲迷濛的成分。 他再一次收緊我的手,並騰出另一隻手伸向我的肩膀,努力壓著嗓音說,放心,我會幫助你的,不管哪方面我都會支持你。只要你努力。他停了一下,再次將迷濛的眼睛定在我的臉上,說,明白嗎,你得努力!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感覺他的手又在用力,而那隻放在我肩上的手卻往深處掐了幾下,最後,他將我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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