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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0947 2018-03-18
我感覺身體狀況隨著生活的艱難,隨著我撰寫課題的進展日益變壞。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堅持下去,因此我仍舊在做好兒子愛吃的菜時,便把兒子叫來讓他吃飯,我在他吃飯的當兒,用正在做另一個菜的假相等著兒子離開飯桌,而後端起一碗乾巴巴的米飯,或者拿起那份饅頭。如果偶爾被兒子發現我簡單的飯菜,我便假借自己胃不好醫生讓我少吃帶油食物而搪塞。因此,坐在狹小的餐桌邊,我常常一面吞嚥著清苦的飯,一面因為痛恨於致對我們的絕情而悲憤交加。為了改變這種心情,我只好在吃飯時候常常拿著我的書稿,一面吃飯一面思考接下來的思路,以轉移自己因為生活艱難而來的悲傷。 我一直認為兒子是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孩子,因此,所有生活的變化以及由此而來的困頓我都不敢讓兒子有所察覺。我希望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在充滿鮮花和愛的環境裡生長,因為生活的富足而無憂無慮,因為成長的順利而在成年後對童年充滿美好的回憶。然而,當那一天我在廚房裡正低頭一面扒拉著米飯,一面改著稿件時,突然被身後一陣輟泣聲打斷了。

我吃驚地回過身,發現兒子正無限傷心地看著我,大大的眼睛裡竟然正流著一串串難過的淚水。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兒子或者考試沒考好,或者是在學校受欺負了。但是當我起身走向他身邊伸手想安慰他時,他突然以一種拒絕的神態躲開了我,然後站在飯廳的角落裡用一種受傷的眼光一面哭泣一面看著我。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脾氣與於致一模一樣的兒子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就像我經常難以猜出於致在想什麼一樣。就在我試圖搞清楚儿子傷心的原因時,他突然停下了哭泣,從我的身邊衝過,端起我吃了一半的白飯說,你為什麼只吃這些? 我恍然大悟,就像以往一樣輕鬆地說,我不是說過嗎,我的胃不能吃油,那怕是菜裡的油。 撒謊!他突然大喊一聲,將那隻碗“哐”地放到了桌上,有幾粒白瑩瑩的米從碗裡跳出,輕輕落到桌上。

我目瞪口呆地註視著兒子掛滿淚水的白嫩小臉。在印象裡,兒子像他的爸爸一樣,內向和好學。但與於致不同的是,他總是給人一種膽小、柔和的感覺,當然更沒有如此對我說過話。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總是騙我?為什麼?你不喝牛奶告訴我你的胃不適應了,你總吃大白菜告訴我你愛吃,你不吃菜還說是醫生不讓你吃。你一直在騙我,你是騙子。 兒子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哭得更厲害了,淚水不斷洶湧而出,滑過臉頰、下巴嘀嘀噠噠地往下落著,在客廳日光燈的照耀下,折射出不同的光澤,像一枚枚小小的五彩珍珠。我感到鼻子開始發酸,喉頭哽咽,但是我仍然壓抑著內心正在澎湃升起的悲傷。我說,怎麼是騙你呢?媽媽這一陣子確實……

騙子!兒子一面哭著大聲打斷我的話。他那仍然帶有奶味的童聲像一隻嘹亮的風笛穿過我的耳膜,扎進大腦神經,扎進淚腺,我感到幾個月來堆砌起來的牆正在變得搖搖欲倒。兒子在不停的哭泣中斷斷續續地指責我,你不喝牛奶,不吃菜是因為你的生活出現了困難,是因為你和爸爸出現了問題。 我再一次被兒子的話所震驚,也被自己對兒子的忽視所震驚。我沒有想到兒子的邏輯思維已經變得這麼好,更沒有想到兒子已經會通過自己的觀察進行判斷了。看著兒子難過的樣子,我真得不忍心讓幼小的他過早經歷生活的坎坷。於是,我咬了咬牙,拼命忍住即將崩潰的情緒說: 兒子,媽媽沒有騙你,我和爸爸挺好,沒有什麼問題。你爸爸確實去北京進修了。 在說到後兩句話時,尤其是說到“爸爸”那個詞語時,不知為什麼我一直忍著的淚水突然間像兩顆沉重的石子兒從眼睛裡滾出,使我一時間來不及阻擋和遮掩。我迅速轉過身子,走向桌子的另一邊,開始一頁頁翻閱桌上的稿件,想以此來鎮定情緒。兒子仍然在輟泣著,像一隻小貓悄然移到我的身邊,抱住了我的胳膊。我聽見他尖細的嗓音透過我軟弱的脊背,在我的身體裡刺痛著我的神經,他說,媽媽,我不要你那麼艱難,我不要你那麼苦……

不知是被兒子真摯的情感所打動,還是為自己多難的命運而難過,我終於再也無法平靜下去,摀住嘴巴無聲地哭了起來。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隱瞞下去了,既然兒子總有一天會發現我們的處境,既然兒子已經開始面對現在的處境,那麼,我還有什麼必要隱瞞呢?災難已經鑄成,我們還得生活,而未來生活的關鍵就是挺過去,或許走過一劫,便有另一重天在前面等著。於是,在經過一陣揪心的哭泣後,我終於平靜了下來。我轉過身來,扶正兒子的臉,用一種不易察覺的口氣鎮定地說,兒子,媽媽不怕苦,也不覺得苦,只要是為了你,媽媽什麼苦都能受。只要你好好上學,只要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學。媽媽就是沿街乞討都不怕。 得到我對家庭離異的確認,兒子似乎一下子崩潰了。他緊緊地摟著我的胳膊,似乎怕我會突然消失一樣,含糊著聲音,大哭起來。時間一秒一秒地流著,兒子臉上的淚水也一滴一滴地淌著,這兩種毫不相干的東西,似乎正溶在一起,化作某種尖利的武器,戳向我的心。不管我的心多痛,我只能告訴自己說,生活本來就不是永遠陽光燦爛的,世界也不會到處是鮮花的,既然人生本來就有殘酷的一面,那麼,過早地接受生活的磨難,也許並不一定是壞事。讓他哭吧,如果哭能夠釋放悲傷,緩解痛苦,那麼讓他哭個夠吧!

幾分鐘後,他的哭聲終於變弱了,他一面不停地抹著湧出眼眶的淚水,一面搖著我的胳膊央求著說,媽媽,我不要你那麼苦,你跟爸爸和好吧! 我低下頭看著他浸滿淚水的臉,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無奈中只好長嘆一聲,你太小了,還不懂大人的事情。 他突然鬆開我的胳膊,抬起一雙斑斑淚眼沖我大聲嚷了起來,你們為什麼總是把我當成孩子?你們離婚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當我再一次重複著那句老話,你還小,怕你受到傷害時,他的情緒再一次高漲起來,像火藥被突然點著一樣。他小臉漲得痛紅,激動地咆哮起來,我告訴你我已大了,我什麼都懂。既然你們給了我這個家,那麼,你們拆這個家的時候也就應該跟我商量。你們既然覺得告訴我都會傷害我,那為什麼還這麼做呢?這難道就不傷害我了嗎?

不知道兒子是從電視裡還是書本學來的台詞,或者是自己那個奇怪的小腦袋裡產生的語句,我竟然一時被兒子諍諍的辨理說得啞口無言。此時他已經不哭了,激動的情緒已經從悲傷轉變成了憤怒,甚至仇恨。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個紅眼的仇人向我大聲地挑戰,他說,我告訴你們,你們用對我最大的傷害來傷害我,我也會用對你們的最大的傷害去懲罰你們。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一句,從今天我再也不好好上學了。 剛才因為提起婚姻,提起生活的艱難所引發的種種痛苦在一瞬間隨著兒子話題的轉移而消失了。對唯一的兒子所寄與的厚望被兒子這句報復的話一下子驚醒了,我心中幾個月來的怨氣和愁悶突然間轉變成一種惱怒,我瞪著眼怒目相向的兒子,大聲警告地吼了起來:

你再說一句! 兒子並沒有因為我的憤怒而恐懼,反而像一個受傷的小豹子,扎煞著毛髮,以一副準備戰鬥的姿態向我迎著,他用尖細的嗓音幾乎超過我的聲音嚷著,我就是要懲罰你們,我就是不好好上學。你們讓我難受,我也不讓你們好受! 迅速升騰的惱怒使我一步逼到兒子臉前,舉著胳膊氣勢洶洶地吼叫著,你再說一遍! 兒子再一次漲紅著小臉,挺著胸膛,以在電影中見過的那種誓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向我挑戰著,他大聲宣布,我就是不好好學習,只要你們不和好! “啪”,我一個巴掌扇在了兒子的臉上。等反應過來,兒子小臉上已經出現了紅紅的指印。我不知道幼小的兒子為什麼對我們的離異抱著如此大的仇恨,在那一刻,我幾乎忘了兒子小小的心靈所受的傷害,只是為他對我們這種自毀式的報復而憤怒得無以復加。在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容忍兒子的任何報復,可以容忍他背叛我對他的愛,可以容忍他長大後視我做路人……但是我唯一不能容忍的是他自暴自棄。

雖然如此,我還是為自己的巴掌後悔了,畢竟那是兒子的氣話。在我明白目前兒子幼小的心靈所承載的痛苦和傷害時,我為自己的巴掌而難過起來了。我衝過去伸出胳膊準備摟住兒子,然而,他那滿含淚水的眼睛裡射出的卻是仇恨的光亮。他迅速從我身邊跳開,從褲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樣的東西,扔到我面前,然後,像一隻敏捷的兔子一躍而起,跑過過廊,拉開門跑了出去。 門在前面砰然關上了,我那隻抓兒子撲了空的手碰到了冰涼的門上。已經多少年了,似乎從兒子正式步入學校後,我就再也沒有伸手打過兒子,不管他如何淘氣,也不管他犯什麼樣的錯誤,我都能理智地用講道理的方式說服和管教他。兒子並不像一些獨生子女一樣被嬌貫得蠻不講理。他要強,上進,而且非常要面子,只要道理說通了,不管如何委曲,他都能接受。我想,一定是家庭的破裂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幼小的他還沒有能力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才做出那種激烈的反應。

我打錯兒子了,當我帶著兒子的棉衣從家裡奔出時,我一直在後悔剛才的行為。寒風像刀子一樣在我的身上割著,這讓我更擔心只穿著件毛衣的兒子是否會凍病。我騎著車子第一個反應是圍著宿舍樓轉了一圈,然後圍著宿舍所在的街區轉了一圈,仍然沒有發現兒子。望著黑沉沉的夜幕,我感到一片恐懼,不知道到哪裡尋找兒子。我再一次擴大著搜尋範圍,然而一圈下來仍然沒有收穫。這時,我突然希望兒子自己想通了回去了,就像原先有時賭氣離家一樣,往往在樓下轉一圈便回去了。想到這裡,我滿懷希望地衝回家,打開門,但是,我再一次失望了。因為家裡除了剛才我離家時換下的拖鞋在過廊里東一隻西一隻擺著外,其它沒有什麼變化。雖然如此,我仍然不死心地抱著棉衣從過廊走到兒子臥室,希望能有奇蹟發現。然而,兒子屋裡除了桌上攤開的作業外,沒有踪影。

夜越來越深,兒子一直沒有回來。在這期間,我翻出兒子的通迅錄,拼命地打著所有的電話號碼,但是沒有人知道兒子的下落。我又翻出自己的電話號碼,也沒有找到兒子。已經兩個小時了,我的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變得焦躁不安。當我走到餐廳,準備再到廚房時,突然看見地上躺著一隻白皮信封。我才想起那是兒子臨出門前扔到我面前的。我迅速俯身拾起,打開。 裡面整整齊齊碼著一千元人民幣!還有於致的一張字條:兒子,好好學習!爭口氣! 我一下子明白了兒子為什麼突然猜出我們問題的原因,因為他覺得那個被我說成“在北京進修的”爸爸竟然回城不回家,而且讓他捎錢,這都足以引起他的懷疑了。 一遍遍數著於致送給兒子的生活費,彷彿在撫摸於致棱角分明的臉,而那有限的幾個熟悉的字竟然使我想起於致寫字時那張寬大的手,我一下了哭了起來。我感到自己非常想念他,想念與他一起的生活。儘管他總是很忙,儘管他大丈夫主義,儘管我有時覺得自己像他家裡的一個大件,比如冰箱,電腦等等,雖然有時有些失落,有些寂寞,但畢竟我還是有主心骨的,那種無可辨駁的安全感和依賴感使我感到踏實和安穩。而現在,我自己倒是再也沒有被冷落的感覺了,但生活的艱辛已經使我幾近垮掉了,我真得希望能夠回到與於致在一起的日子,像兒子希望的一樣,與他能夠和好。 淚眼模糊中,我再一次注視著一張張解救我與兒子眼下困難的花花鈔票,我的心突然抖了一下,我拿起兒子的棉衣,幾近瘋狂地衝了出去。 我在於致的辦公室門口發現了兒子。 到現在我仍然想不通,那個晚上我打了那麼多電話,不管是關係遠的還是近的幾乎都找遍了,唯獨沒想到找於致。這個對我們來說近到與我們曾經親密無間,血脈相連的人,說遠又遠到讓我怨恨得不願想起的人,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是我對他的怨恨讓我不願意想起他?還是由於壓抑對他的愛和思念讓我不敢想起他?抑或是因為我撒謊騙兒子說他出去進修了,認為兒子不會去找他?甚至當我突然看見他留給兒子的痕跡時,我還沒能立刻反應到兒子應該去找這個人了。 頂著寒風穿行在夜晚的街道,我感到自己是那麼軟弱。因為這條熟悉的街道是通往於致單位的,因為於致這個名字仍然深深地觸動著我的心。我想起他第一天到這個單位上班時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他說那是他做夢都盼望的一種工作和工作環境,我想起他第一次邀請我上他的辦公室看他的辦公條件……當然,我也想起那個晚上我像一個幽靈到他辦公室試圖與他和好時最後努力的情景……已經幾個月了,我沒有聽到過他,沒有看到過他,甚至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突然非常惦記他過得好不好?他是否還住辦公室?他的衣服自己能不能洗乾淨?他能不能為自己做飯? ……這一連串的問題折磨的我肝腸寸斷,我不得不承認我仍然愛他,而且很深很深。我不知道一會兒見到他,我應該與他如何說話,如何相處,我不知道他現在對我的怨恨和惱怒是否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會因為兒子的受傷感到自責並因此產生一絲與我複婚的念頭……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到了他的辦公層。走出電梯門,在昏暗的廊燈裡拐過彎,走到丁字口,當我瞄向位於拐角處於致的辦公室時,我突然看見門前地下的小小黑影。我的心一瞬間加速了跳動,我飛奔過去。 廊燈因為腳步的震動而亮了,藉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了蜷縮在於致辦公室門前地上的兒子,像一隻可憐的小狗,雙手摟抱著雙腿,已經睡著。看著兒子因為哭泣和抹淚而畫就的大花貓似的臉,以及兒子身後那扇熟悉的門,我不覺也哭了起來。兒子醒了,似乎也忘記了臨出家門時對我的痛恨,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扭回身看著於致辦公室的門,似乎自言自語,似乎又是在問我,爸爸回來沒有?等他看清那扇緊緊關閉的門時,他哇地一聲哭了,含糊哭聲中,他還在問著,媽媽,爸爸能在哪兒住啊? 我為兒子的問題更難過了,因為這豈是兒子關心的問題,我何嘗不想知道他到底住到了哪裡?在這深更半夜,我下意識地再一次扭回身看那扇緊閉的門,我多麼希望現在奇蹟出現:門突然打開,於致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回來時,兒子一反常態,堅決拒絕了我叫出租車的提議,裹著我給他帶來的厚羽絨服坐在我的後車座上回了家。在兒子拒絕叫出租車的那一刻,我看見兒子那遺傳了於致的憂鬱眼睛裡多了一種堅毅的神色,我知道兒子開始長大,我知道因為家庭的艱難,兒子開始過早地理解並接受生活的艱辛和無奈。 到達宿舍樓門口時,我一眼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正在徘徊。我還沒有來得及判斷是誰,袁一林已經迫不急待地走到近前。他一邊焦急地詢問著怎麼回事,詢問著於致的下落,一邊急匆匆地幫我推車子。不等我說明情況,兒子突然打斷我,以極其冷淡的口氣說,袁叔叔,謝謝你費心。我告訴你,我爸爸出差了,我剛才去同學家了。明白了,你就回去吧!我們挺好。 袁一林雖然已經習慣了兒子的不禮貌,但在這深更半夜裡,好心跑來遭到這樣的待遇,還是有些尷尬起來。我只好一邊數落兒子,一邊對袁一林說,實在對不起,勞你跑一趟。然後為了補償兒子的無禮,我禮節性說了一句,上樓喝杯水吧? 不等袁一林說話,兒子又挑戰似地說了一句,媽媽,太晚了吧?叔叔也該回去了?是不是?然後他扭回頭盯著袁一林問道。 袁一林只好點著頭說,是的,我該回去了,你們沒事兒就好。說完,他低著頭沉默了兩秒种,然後又抬頭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們娘倆一眼,最後扭身走向路邊的一輛汽車,鑽了進去。一分鐘後,那輛黑車便在一陣輕微的發動機聲中與遠處的黑夜溶在了一起。 袁一林最後投來的那個複雜眼神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多年來,對袁一林,我一直背負著強烈的愧疚感和難以撫平的良心債,這使我在與他的交往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討好和曲意奉迎他,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稍稍緩解一下良心的不安。十幾年前,我與他一同就讀於同一所高中的同一個班級。我倆的成績幾乎都排在班裡的前五名,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從討論作業,研習難題,發展到彼此欣賞,彼此牽掛。這種結果直接導致了我們在報考大學志願時,填寫了同一所大學。就像老天的安排,我們在同一天收到了這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從這天起,我們的關係有了質的改變。因為我覺得那一紙通知書,就像袁一林形容的一樣,無疑就是老天頒發給我們的戀愛通行證。於是,進入大學,我們同時也進入了戀愛季節。人們說戀愛的天空都是多彩的,那時候我發現我們的天空真得五彩繽紛,斑闌多姿。從高考的重壓下解脫出來,我們像剛剛從陰鬱的地下長出的兩株小草,一下子發現生活的空間原來這麼廣闊,生活的樂趣原來可以這樣多。我們從學校課堂、食堂到星期天的郊遊,甚至影院、公園、湖邊都留下了快樂的身影。或許,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天,這種快樂的一切會在一夜之間消失掉。然而,越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越是容易出其不意地發生。 就在我們自由自在地享受青春和生命賜予給我們的幸福的時候,於致有如上帝手里扔出的一顆石子,砸進了我們平靜快樂的大學日子,我戀愛的小船在一夜之間改變了航向。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我以瘋狂的激情,不顧一切背棄了相戀三年的袁一林,投進了於致的懷抱。 我能想像袁一林所面對的悲傷境地,但無法彌補自己對他的傷害。這種良心上的不安,使我在與他日後的相處中,始終無法坦然地面對他。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為他做點什麼事情,或者幫他組織一個美滿的家庭,以減輕自己良心上的不安。當幾年後袁一林帶著漂亮的女兒和妻子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時,我發現自己終於從多年的良心負擔重壓下輕鬆吐出了一口氣。我們的關係,也隨著他的前嫌盡釋,隨著他與我們正常交往的恢復而徹底正常了。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兒子似乎從小就對袁一林有著極強的敵意。如果追究這種敵意的源頭,似乎並不是後天什麼原因造成的。記得袁一林第一次見到我兒子時,他還不到二歲,袁一林興奮地抱著兒子,卻被他撒了一身尿。即使平常的日子,袁一林每次過來都給兒子帶著小禮物或者小食品,兒子只要吃完食品,便會對他產生不恭。有時我想,是不是於致與袁一林當初因為我的緣故所結下的怨結,通過於致的血液傳給了兒子?因為除此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原因可以解釋了。至於今天夜裡,兒子拒絕袁一林的激烈態度,我日後才想起,他一定意識到他的媽媽已成了一個單身女人,而他,作為兒子已經承擔起“保護”媽媽,禁止其他男人對媽媽走近的任務了。 到臘月了,這在農村是準備春節食物的開始,也是農村最寒冷,尤其對老人來說最難度過的日子。對於家鄉,我內心深處除了兒時快樂的童趣憶記,便是對貧窮刻骨銘心的體驗了。其中讓我體驗最深刻的除了飢餓就是寒冷。因此自從來到城市,在發現還有這樣溫暖的冬天后,我就一直嚮往著有朝一天能讓辛苦一生的父親也來享受這種生活。在我與於致的生活越來越好時,我曾經在好幾個冬天來臨之前打電話讓父親來過冬,然而,每次老父親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來成。不知是父親天生沒有享福的命,還是老天故意跟我過不去。當我失去於致,一時沒有能力贍養老父親時,卻意外接到了父親要來城裡的電話。那是臘月初三,父親突然打電話,說要來城裡過冬,甚至過年,因此不准備買過年的食品了。 拿著話筒的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因為我不僅沒有更好的經濟力量讓父親享受一下標準的城里人生活,而且我還顧忌與於致的事如何隱瞞。但是,既然年老的父親終於下決心要來城裡了,我知道不管如何艱難,我都要度過這一關,背負起這個對我來說有些沉重的負擔。 父親是一個典型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他的一生都獻給了貧瘠的土地,從中獲得的僅是溫飽的生活。他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也想像不到外面的生活如何富足,當他第一次進城,從炎炎烈日下走進我家開著空調的客廳裡,竟大吃一驚地問我,世界上真有這樣奇怪的東西,能讓人像過秋天一樣涼爽?甚至當他聽說城里人每個月的消費幾乎是他全年的消費時,他都嘆息了好半晌。 父親終於來了,背著一個沉甸甸的老式提包,蹣跚著從車箱裡走了下來。當我在站台上一眼看見這個典型老農民熟悉的臉時,我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記憶深處,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離家上學時,我是在火車的加速中,看著這個身影流淚離開的,只不過那時的父親腰板挺直,臉頰紅潤;第二次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於致出國前,父親從偏僻的農村穿著一身嶄新但土得掉渣的衣服一腳跨進我家門坎的那一刻,而那個時候的父親依然精神煥發,身體硬朗。然而,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卻是滿臉皺紋和佝僂腰背的衰弱老人。 他站在我對面,像我一樣在笑,像我一樣也淚花閃閃。鬆垂的眼皮下兩滴沉重的淚水在不停地打著轉,幾乎看不清眼淚後邊的眼睛,這使我搞不清是那兩滴老淚渾濁的緣故,還是那兩隻衰老的眼睛變得渾濁的緣故。我拿起父親沉甸甸的袋子,絲毫不顧忌行人奇怪的眼神,拉著父親粗糙乾硬的大手向外走去。記得在上大二時,我開始產生一種因為出身農村的自卑和虛榮,在工作後,尤其在常天麗的鄙視下,我曾經一度對自己的出身產生了怨恨,為此在幾年前我就為父親買過一身城市人的衣服,以備父親來城時千萬別再像那次來城時穿著了。看著父親在那身又明顯過時的衣服包裹下所暴露出的滑稽,我心裡流淌的卻是難以說清的疼痛。我明白父親是如何費盡心機想打扮得城市化一些,以不給在城裡的女兒丟人的心情,但這卻使我倍感自責。 父親安頓了下來,在與兒子的歡聲笑語中,度過了第一天。當父親問到於致的情況時,我與兒子統一的口徑是,於致出去進修了,由於學習很忙,假期都可能回不來。父親沒起什麼懷疑,而是安下心來準備在城裡過一個享福的春節。他或許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的獨生女兒會成為一個離婚的女人,一個在他的傳統保守思想裡被認為是被休掉的女人。但是無論如何,我還不能讓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父親立即知道這回事,這對於他來說是一件比要他老命還殘忍的事情。 當天晚上,我花掉七十元錢,為父親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看著滿桌飄香的菜餚,以及兒子的饞相,我心疼極了,因為我已經近半年沒有與兒子吃過如此豐盛的飯了。父親儘管很心疼我的破費,但顯然以為女兒日子富足,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晚年的天倫之樂。 日子一天天在我的算計中熬著,為了不引起老父親的懷疑,我的錢包也一天天在迅速地癟下去,我不得不暗裡緊縮開支,生活質量也開始逐漸下降。在我準備動用於致給兒子的生活費,以保證生活別降得太多的時候,突然又收到了保險公司的催費單據,這可真是雪上加霜,我只好把於致給兒子的最近三個月的生活費取出繳了上去。這樣一來,我又落到了幾個月前被常天麗逼迫買鞋時的困難境地。特別是,又到了兒子繳納新學期的書費和假期補課費的時候了,這使我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我終於邁進銀行從離婚時所分的五萬元存款中取出了一部分。 雖然如此,我還是盡可能從自己的牙縫裡節省著生活費用,因為這對我已經習慣了。特別是,在沒有其他收入的情況下,我知道那點存款以及現在的收入,對於未來的負擔如何可憐。除了兒子的生活、教育各項開支,只父親有可能遭遇的疾病一項,就可以將我徹底打垮。在對未來的這種擔憂中,我只有咬牙勒緊褲腰帶,強撐下去。因此,只要有可能,我總是先做兩個好菜,讓父親與兒子邊吃著,邊做剩下的菜。當他們兩人都基本吃完以後,我才就著最差的菜吃些主食,甚至只吃一些乾巴巴的米飯,或者饅頭。為了不引起老父親的懷疑,我再一次像當初隱瞞兒子一樣編出謊言,說自己的胃有一點毛病,不能吃帶油的東西。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和心情,沒有經歷過生活困苦的人是想像不到的。因此那時我最喜歡聽的一首歌便是滿文軍唱的《懂你》。特別是相配的MTV畫面是我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九香》的片斷鏡頭。只要我聽到這首熟悉的旋律,便會迅速想起宋春麗飾演的母親在孩子們上學後用舌頭添碗裡剩下的米粒充飢的情景。我覺得自己都快成為這樣的一個母親了。 困難的生活過起來總感到緩慢,而這種緩慢的日子還是一天天挨到了臘月十五。儘管我費盡心機地掩蓋生活的困頓,最終還是被細心的老父親感覺到了。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正在臥室裡奮筆疾書寫稿子,老父親突然推門走了進來。他坐在我的身後沉默了好幾分鐘才說話。 他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實話? 正在埋頭寫作的我聽見父親出乎意料的低沉問話,不由得從書稿上抬起頭,扭回身。這一看不要緊,我突然發現父親衰老的臉頰上竟然正往下淌著兩滴老淚,在檯燈照耀下,正如兩粒圓圓的豌豆在縱橫交織的皺紋裡緩緩蠕動。我一時暈頭轉向,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慌忙跑過去,因為我很少看見父親流淚的樣子,這使我在驚嚇之餘,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父親沒有理睬我的慌亂,他推開我為他擦淚的手,用自己的一隻青筋暴突的手顫顫微微地一面擦著一面說,於致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父親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件事,但是沒想到父親察覺得這麼快。因此聽到父親的突然提問時,我還是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付,只是本能地壓抑著內心的痛苦,以一副平靜的神態堅持著當初的謊言。我說,沒怎麼呀!於致進修去了。為了使父親更確信我的謊言,我進一步有鼻子有眼地撒謊說,於致前幾天還往單位打過電話呢,說過年也許會回來。 那他為什麼不往家打電話?為什麼不給他的兒子打電話? 我張開嘴準備分辨,卻被父親迅速截住了。這時他的低沉語氣已經不全是悲哀了,而夾雜了一種氣惱。他說,那為什麼家裡沒有於致的衣服和用品,甚至你和小晨晨都不提於致。 我想起,自從於致離開,我便把於致不要的衣物和用品統統鎖到了一個大箱子裡,如果說我是捨不得扔掉的話,我想更確切地說,我總覺得有一天於致會重新回來,也許他會用得著他的舊衣物和用品,就像他真得去進修或者出差了一樣,在內心深處,我是不願承認他真得永遠不回來的。特別是扔掉他的物品,對我來說,是失掉他本人後另一個痛苦。 不等我編謊掩蓋,父親又流出兩行老淚,他一面不停地抹著淚水,一面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要瞞爸爸了,你別忘了,你是爸爸從小帶大的,從小到大你的一舉一動,爸爸都能猜個大概。你只要告訴爸爸,於致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了? 我意識到了父親的誤解,不但沒有能夠輕鬆地解釋下去,卻不知為什麼像父親一樣流出兩串淚水。父親看見我的反應,自認為他判斷準了,便更加難過地痛哭起來,蒼老的聲音滿含壓抑的痛苦,每吐出一個音節都像一滴沉重的眼淚,滴滴穿痛著我的心。我不停地告誡自己說,說出實情吧,以免父親誤會。但是我發現自己像被突如其來的痛苦淹沒了一樣,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就在我從哭泣中掙扎出來,盤算著向父親說出實情時,兒子推門一腳跨了進來,看見屋內的情景,滿臉的高興一下子變成一臉的疑惑,那件藍色毛衣上繡著小熊正憨態可掬地望著我們。我與父親幾乎同時停下哭泣,無聲地擦去淚水。 屋內安靜下來,我與父親相互看了對方一眼,誰也沒有找出接下來的話題。在過了大約兩分鐘後,兒子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突然挺了挺身子,邁著異常鎮靜的步子從門口走到我和父親的中間。 他平靜地說,姥爺,我知道你總有一天要知道的,其實,在你來的第二天我就想告訴你,也好讓你早點面對這件事,只是媽媽不讓。經過這麼多天的生活和思考後,我已經習慣了與媽媽的生活,而且現在我也開始覺得爸爸與媽媽離婚並不是天塌下來的事情。我都能接受,姥爺你更能夠面對,即使我們過得很清貧,我們照樣可以快樂。 我大吃一驚,為兒子這番太過成熟的表白。我不禁仔細地觀察起了兒子的表情。屋內的光線雖然不太亮,我還是清楚地發現兒子不管是在說這些話時,還是在說這些話以後,他的神態都平靜如一池陽光下沒有漣漪的春水,安靜而堂皇地展示著自信和堅定,一如當年陰鬱而驕傲的於致。窗外傳來剌耳的汽車防盜聲音,我突然感到渾身發冷,心裡一陣顫抖,似乎有一陣寒風正從身後順著脊梁向上竄升,脖子頓時感到僵硬梗直。那是兒子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嗎?我問我自己。兒子又在向父親說著什麼,我什麼都聽不清了。從兒子倔強和剛毅的臉上,從兒子成熟和理智的言語上,我沒有感到多少成長的喜悅,心頭升起更多的卻是莫名的恐懼和不安。 父親驚鄂地瞪大了眼睛,淚痕斑駁的蒼老面頰上像剛剛被一陣暴風雨吹打過,殘留著紛雜潮濕的激動。或許幾天來,父親就一直在通過一星星一點點的痕跡試圖尋找於致,尋找這個家庭已經發生的故事真相,但是他卻做夢都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一個出乎意料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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