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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1818 2018-03-18
一個禮拜後,我與於致辦理了離婚手續。就像當初他追我那麼容易到手一樣,今天他解體這個家庭也這麼容易。看來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發生,在復雜的人世上,什麼都是不可預料的。我曾經不相信家庭這樣容易解體,袁一林是否也曾經不相信戀情那樣容易結束?而事實是,這些的確就這樣結束了。在我們拿到那個綠本時,我悲傷得肝腸寸斷。我低著頭,轉過身,像躲避獵人的獵物,急匆匆穿過狹窄的走廊,奔向樓梯。於致在身後叫著我,但是我沒有理睬,也不想理睬,我所有的想法就是讓我離他遠點,不要讓他看見我的軟弱和不爭氣的眼淚。我不顧一切,衝下樓梯,然後騎上自行車衝入車流。 太陽在頭頂上照著,淚水在臉上流著,悲傷的我似乎已經看見未來灰暗和坎坷的命運,也許就像眼前這條狹窄的小路曲曲折折、坑坑洼窪。但是,走到這條路上,我已經沒有選擇。即使前方荊棘叢生,道路泥濘,我都得獨自走下去,用自尊、自強和勇氣走下去。前邊有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慢慢騎著自行車,使我有種受阻的感覺。悲痛中,我開始心煩意亂地打鈴,然後一使勁從他們兩人中間衝了過去,就像我有什麼急事緊著趕路似的。其實,前邊既沒有目的地,也沒有人等我,甚至沒有我可以停歇的地方。如果說,我一往直前地往前騎是為了迅速離開剛才那個結束婚姻的傷心地和那個讓我痛恨的人,不如說僅僅是為了向前無目的地騎,似乎這種拼命的騎車和由此而來的緊張,才能讓我無暇顧及心裡的傷痛,那怕只是緩解一下。

有一輛出租車緩緩地停在我的前方,幾乎擋住了自行車流。從車裡走下的男子直奔我而來。從那個熟悉的身姿我已看清那是於致。他站我的面前,像以往那樣神情自若地示意我坐上他的車,似乎剛才離異的一幕不存在似的。這讓我佩服他冷靜的同時,更讓我怨恨這個鐵石心腸的男子。我真想告訴他,就像那晚上他告訴我他討厭我沒有骨氣一樣,我討厭他的虛偽,討厭他的理智。於是,面對他的驕傲,我第一次違背了他:我強硬地把自行車從他的手里拉過,抬起胳膊用力擦乾眼裡正在流淌的淚水,然後在上車前的一秒鐘,從包裡掏出夜晚描了許多遍的誓言。上邊寫的是,於致,我至死不求你! 接下來,我倔強地將頭向後一甩,高高地挺起胸脯,毫不猶豫地一步跨上自行車,在於致目瞪口呆的眼神裡騎車走了。然而,就在我體驗到在於致面前第一次勝利地把握自己而來的快樂時,我更悲傷地哭了。因為我知道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從此我們再也沒有關係了。到今天我仍然不能否認,我愛這個男人,深深地愛這個讓我難以把握的男人。就像當初他吸引我正是因為他的出奇不意一樣,我們的整個生活直至離婚,他一直用這種方式征服著我,我沒有辦法停止對他這種性格行為方式的迷戀,也沒有辦法擺脫他這種性格給予我的傷害。我越是怨恨他的剛愎自用和驕傲自大,我感到自己愛他愛得越深。我想,如果他改變了這種性格,我是否還能像以往那樣深深地愛他也許就成了問題。如此說來,那麼他的離婚,他的蠻橫霸道或許也正是讓我仍然愛他的重要原因吧。或許也正是這點決定了我的命運的可悲。這不折不扣的宿命!

路在車下延伸著,像一條沒有休止的傳送帶,帶著我向不知的未來走下去。當市區的繁華和喧囂慢慢被郊外的秋風吹散吹淡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我停下來,面對著這三條路,不知道應該選擇那條走下去。然而,讓我慚愧的是,習慣使我再一次下意識地扭轉回頭,我突然希望於致一直在跟著我,希望於致像往常一樣在我遇到困難時能及時趕到幫助我。然而,望遍身後人的臉,裡邊卻沒有他。我突然想起,就在剛才,我用那個紙條上的誓言,已經把對於致的依賴徹底棄絕了。於是,我把車子轉回,以堅強的姿態,咬著牙,忍著悲傷,騎上了車子。在坐上車子的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我要依靠自己向於致證明:我能過得好! 於致只帶走了五萬元和自己的個人用品,從我的生活裡退了出去,給我留下了房子、兒子以及房內的一切,還有另外五萬元存款。我們十三年的家庭生活就這樣結束在陽光燦爛的上午。

那天中午,我在那個三岔路口再次下定自強的決心,撐著虛幻的自信調頭而回。我一邊告訴自己我要獨立生活,要生活得更好,以向於致證明我最後的諾言,一邊在內心深處強抑著氾濫的恐懼和擔憂。因為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選擇,沒有退路,為了孩子,為了自尊,為了誓言,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咬著牙向前走。 為了證明給自己,證明給那個男人,為了這第一口氣,也為了這個開端,那個中午我一下子吃下兩包泡得又脹又軟又爛的方便麵,然後擦乾嘴角出了樓門。我要去上班! 這個決定幾乎是一個中午,我為自己尋找了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才做出的決定。有誰能相信,一個剛領了離婚證的女人能神態自若地去上班,去辦公室里辦公呢? 當我置身於深秋的陽光下時,我才知道,一個中午聚積起來,不,應該是幾天以來聚積起來的沖天怨氣和仇恨,和由此堆砌起來的勇氣,是如何虛弱和不堪一擊。在明亮的陽光裡,儘管我努力挺直胸膛,但是我仍然感到那股勇氣正隨著秋陽,像蒸氣般緩緩地從內心、從身體裡向外蒸發散播,上班,對於我這個剛離婚的女人更是一個殘酷的決定。我努力壓抑著自己越來越強的回頭渴望,但無法克制內心深處正在瘋長著的極度無助和恐懼。當體內那種殫精竭慮聚集起的信心和自尊,像灑水車灑在路上的水,隨著來往汽車的烘烤,陽光的蒸曬而慢慢消失在空氣裡時,我已經看到了我工作的大樓。那一刻,我突然下意識地從車上跳下來,停住了。我低頭看著地下自己的影子,虛弱地問自己,我是不是害怕向前走了?

不,我不害怕!我極力做著否定,但是,當我告訴自己不害怕時,卻又發現自己不敢再往前走,這使我又沮喪,對自己又失望。是啊,既然遇到了災難,既然自己很悲傷,為什麼還要強撐呢?為什麼不能軟弱一下呢?這個想法剛冒出,我感到腦子裡迅速作了否定:不行,絕對不能垮!我不是已經向於致發誓了嗎?我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自強了嗎?為什麼剛開始就不能堅持? ……正在我一面猶豫,一面為自己尋找足夠的理由準備前行時,常天麗熟悉的身影突然從前廳裡一閃而出。不知為什麼,當這個女人在我眼前出現的時候,我僅有的一點猶豫瞬時隨著這個女人身後關閉的門消失掉了,我恨不得迅速掉頭,馬上逃離這個地方,消失在熟悉的人前,尤其是常天麗這樣的宿敵眼前。然而,逃避已經來不及了,常天麗似乎已經猜到我剛剛經歷的災難,正以一副興災樂禍地樣子向我笑著走來。

你一副恐懼的樣子,站在那裡怕什麼?咱們的大樓裡裝炸彈啦? 常天麗的話提醒了我,如果說那一刻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我想,我還真得最希望讓恐怖分子扔幾顆炸彈將眼前的一切毀滅掉,包括這個臭女人,讓我心中所有的恐懼,以及我不得不強撐堅強所帶來的心理上的痛苦統統煙消雲散。然而,願望畢竟只是願望,等我緩過神來,眼前的大樓還安靜的矗立在太陽下,興奮的常天麗已經挺著高聳的胸脯走近了。我猛咽一口唾沫,將臉上僵硬的表情換成一副皺皺巴巴的哭笑。那個變換的過程是如此困難,就像拉開一幅軌道已經生鏽的大幕一樣又生又澀,而且磕磕絆絆。 炸彈我倒不怕,怕的是樓裡有惡鬼。我從剛才的悲傷中稍稍透出一點氣兒,釋放著自己的毒氣,我說,剛才看見門口好像有個帶長尾巴的鬼影。

是嗎?看來你是白日做惡夢了!常天麗心懷叵測地輕蔑笑了一下,從門口收發室拿走一封信,快速扭身回了辦公樓。 既然一切都無法改變,退卻只能是軟弱的表現。在與常天麗的幾句鬥氣中,我覺得離婚帶來的悲傷正在被仇恨所代替:一定是這個女人的匿名信導致了於致的離婚念頭,還有這個女人拍下的照片加速了於致離婚的行動。是啊,我今天的下場,也許是她多少日子來一直悄悄運作和等待的事情,面對我的離異,也許她在心裡早已樂開了花。我豈能在她面前表現出我的崩潰,不能!我不能!在誰面前我都可以哭泣,唯獨在她面前不能。一個穿著藍底白條校服的學生正背著書包從我身後走來,她一邊高興哼著一支熟悉的歌曲,一邊順手將喝空的酸奶紙盒扔開。一輛汽車飛速駛過,紙盒子便隨著路上散落的枯葉一起滾動起來,正好落在我的腳下。我抬頭望瞭望常天麗消失的大廳門前,然後低頭一腳踢向紙盒子。在紙盒子飛旋著,有如一隻飛鳥沖向遠處的時候,我猛然推起車子,一腳邁進了單位大院。

如果說投入工作可以暫時忘卻,那怕緩解因為家庭而來的痛苦的話,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的辦公室或許永遠都在提醒著另一種痛苦。而這一痛苦在今天這種心境中尤其顯得難以忍受。因為辦公室裡又像往常一樣正上演著一出我最最不願看到,尤其是今天最不願看到的場面:常天麗正在向周鑄文、楊菴以及資料室的女孩瞿紅抱怨她的新鞋子。其實,說抱怨不如說是炫耀,因為多年相處,我已深深理解這個女人的伎倆。她抱怨她丈夫亂花錢,她抱怨丈夫給她買的鞋子太貴了,簡直相當於她一個月的工資,然後,周圍幾個同事開始讚歎和羨慕,在讚嘆聲中她便將自己假惺惺的嘆息從她那香水包圍的軀體裡滑出,落了滿屋子………我知道嘆息之後的內容是,她還要將她丈夫的這個“缺點”歸結到她婆家那個高貴的家族上。

多年來,我就了解她這種炫耀,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樣,因為這幾乎是我與她一起工作以來一道最熟悉的工作背景。在這種環境裡,我對她的這種炫耀既充滿著羨慕和嚮往,又燃燒著痛恨和嫉妒,因為她的炫耀總是帶著一種高不可攀的優越,特別是帶著一種對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人的鄙視。這種誇耀幾乎每次都毫無例外地提醒著我卑微的出身,我家境的貧寒,甚至我的一般相貌。這使我在最初的自卑之後開始憤恨起來。每到這時,我就想,總有一天,我要以自己的勢力證明我比你不差。 然而,此時此刻,我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她愚蠢的嘴臉,聽著她對婆家家族的誇耀,卻是一副麻木的神態。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失敗,不,我想這不應該叫失敗,而是我或許生來就注定的低賤的命。我沒有美麗的容貌,沒有高貴的血統,沒有萬貫的家財,甚至連一個女人最起碼應該具有的丈夫,我都沒有了,而且就在今天上午,在這個燦爛的日子裡,於致——我深愛的男人把我拋棄了。面對這樣天壤之別的對比,我的清高,我的孤傲又是以怎樣的蒼白姿態在嘲笑我呢?我真想問一問,到底是誰在主宰著人生?誰在主宰著命運?我還想問一問,我為什麼要生就一副比天高的心和比紙薄的命?

在這種對比和怨恨中,離婚所帶來的痛楚和由此而來的淚水,再次像霧一樣從眼睛深處瀰漫而來,我感到多年來在常天麗面前武裝起來的那層保護自己的硬殼,開始像一面老化的牆皮一片片往下剝落。常天麗似乎看見了這面牆皮的脆弱,她托著那隻漂亮的鞋,就像抱著一把鏟頭誓將我這可憐的老牆全部剝掉一樣,向我走來。她一邊誇我的腳特別好看,也許更適合她的鞋,一邊做讓我試鞋狀。那時候,我的淚水已經湧在眼眶,喉頭已經哽咽,儘管我努力克制著,但是我沒有辦法阻止正在崩潰的悲傷。我一面尋找應付常天麗的辦法,一面在心裡怨著,老天,你奪去了我的丈夫還不夠?為什麼非要我遭受這樣的折磨呢? 我忍著要流出的淚水,低著頭做整理文件狀,這是我與常天麗多年交往中第二次不敢迎面正視常天麗,第一次便是因我的小說而發生衝突後我們在所長面前的那次。當常天麗走到我跟前,再一次別有用心地責備於致不給我買漂亮鞋子,並讓我試鞋時,我竟然一咬牙,吞著淚水嚥下了湧上喉頭的哭泣。我用力眨巴著淚水模糊的眼睛,低著頭,用“歡快”的口氣說,你省省吧,我的腳享受不起。然後,我拿起一直蒐集的資料,無力地站起身子,像矮了半截一樣,艱難穿過他們的歡聲笑語,一步步移了出來。也就在跨出門的一剎那,我的淚水從眼睛裡一咕嚕流出了兩串。

就這樣,我超越了自己的軟弱和畏懼,以自己生來便有的倔強支撐著一種信念使脫節的生活再次納入到了秩序中。我勤奮地工作,以玩命的精神進行著《輕工史》的資料蒐集和撰寫工作,同時也以此壓制著因為思念於致、痛恨於致所帶來的痛苦。我知道只要這部書的成功,我的職稱便不會成問題,這不但可以彌補婚姻給我帶來的痛苦,甚至可以給我帶來工作上的轉機。以原先李子峰的態度,我的前途或許會更上一層樓,那麼我也能自豪地向於致證明,我自己不但能獨立生活,而且工作也能有所建樹。當然,在常天麗面前,我更能揚眉吐氣地說,背後的刀子沒有紮死我,我還是我,甚至比原來的我還要堅強。 在這個美好的憧憬甚至有點狂妄的想法中,我的一反常態,尤其是拼命工作的狀態自然引起了常天麗的反應。我幾次撞見她偷偷翻動我辦公桌上的資料,甚至幾次拐彎抹角地想搞清楚我在做什麼。我了解她那種極強的嫉妒心,如果我在工作上做出新成就,將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就像當年我不時地在核心期刊發表論文一樣。她是那種極想出人頭地,但又不願學習和鑽研的女人,除了熱衷於炫耀自己、傳播閒話,便是對別人優點的嫉妒。我想起有篇談論中國麻將的文章說,麻將是中國文化中最能體現民族劣根性的一種文化。在這種遊戲中,大家都處在一種防上家,頂下家,尤其是堅決阻止莊家贏牌的狀態中。寧可自己不贏,堅決不能讓別人,尤其不讓莊家贏牌。我想,在常天麗的身上,我分明看見了這種麻將文化的精髓。在她眼裡,誰如果那方面超過她,她可能連覺都會睡不踏實,不想辦法取得心理平衡,我想她或許會氣出病的。儘管我一直猜測那個匿名信和照片是她幹的,但是沒有證據,我沒有任何辦法。因此,為了爭口氣,我就是要針對她心理上的弱點——怕我在工作上做出成就,我越是要做出一點給她看一看。何況,失去了婚姻,我現在唯一的依賴只有工作了。 就在我拼命工作的時候,常天麗也在拼命工作,但是她的工作卻是頻繁地請客聚餐。她本來就是一個難以閒得住的女人,天生的精力充沛,使不學無術的她對聚會有著極度的熱衷。而這種熱衷,並不代表她聚餐的目的是盲目的。如果說聚餐僅僅是為了渲洩她充沛的精力,不如說是她實現自己各種目的的一個工具。通過聚會她可以炫耀自己,炫耀自己的美貌,自己的富有,特別是通過這種聚餐蒐集各種小道消息。然後,再以極大的工作熱忱,按照自己的需要和嗜好進行加工,最後再通過聚餐傳播出去。對她多年的了解,我完全能夠想像她拿著我的連載在這種聚餐會上,大張旗鼓、添油加醋大肆攻擊我的樣子。與其說她適合做一名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情報員,不如說更適合開一個隱私加工和傳播電台。在我的單位裡,甚至周圍的圈子裡,任何一個人如果想傳播一個什麼消息,只要通過一個渠道,便可以百分之百成功。那就是,只要對常天麗低下聲音說自己發現了什麼什麼,便可大功告成。生活的平淡,工作的枯燥,使人們渴望各種生活調味品。而常天麗的廣播電台便是這種調味品的製造者。有她的存在,無疑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在她的努力下,我已感到周圍氣氛的變化。我甚至還撞見常天麗與幾個半老徐娘拿著我的連載以神秘的表情嘰嘰咕咕的場景。然而,我不在乎她的詆毀,在現在這種處境裡,我在乎的只是我的課題。 一個初冬的黃昏,我仍在辦公室裡奮筆疾書撰寫輕工史。周圍寂靜無聲,唯有我的思緒像一股不竭泉水在筆下汨汨流淌,我覺得自己已經從最初的生澀進入一種越來越佳的寫作狀態。以此下去,我想在四個月之內,初稿便可拿出。 突然有一種細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扭回頭看見門開了一條小縫,同時響起幾下很輕的敲門聲。門開處,穿著休閒風衣的李子峰正向我咧嘴微笑,而他那禿頂的腦門再一次首先吸引了我的視線,因為這應該是他身上最亮的視點。我迅速收回視線,站起身想表示點什麼,但是李子峰正一面示意我別動,一面走了過來。他坐在靠牆的沙發上,面向著我,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手裡還拿著一隻大檔案袋。 他問我吃飯沒有,我說沒有。他又問我兒子怎麼辦?我說中午做了許多,兒子回家只需往微波爐裡熱熱便可。然後,他站了起來,極其自然地說,我們乾脆一塊吃飯吧! 他突然的提議使我一瞬間想起了那張匿名照片,甚至那個匿名信,離婚的創傷一時間又開始在心頭隱隱作痛。儘管我對這種吃飯充滿了恐懼,儘管我極不情願中斷思路,但是我又沒有辦法拒絕他的提議,何況我的確已經感到餓了。於是我迅速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我告訴自己說,我現在已經是一個獨自面對世界的女人了,我未來所需要的除了堅強,還是堅強。否則,我將無法立足於社會,無法承擔起自己的義務和責任。想到這裡,我平靜地疊起手下厚厚的資料,有如疊起自己剛才升起的恐懼情緒。然後,我邁著鎮定的步子,與李子峰像兩個好朋友一樣從門衛的眼皮底下走出,走過單位偶爾出來或者進去的熟人,光明正大地來到附近的一個小餐館。 在那整個過程中,我幾乎不願想起自己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避嫌的單身女人。或許自從於致離開我,對命運的認同已經迫使我不得不像一個男人一樣面對外面的整個世界,不得不像一個強者一樣負擔起家庭的生活。在對這種生活的適應和鍛練中,原來所存的女性依賴心理,女性的軟弱已經像那個離婚的上午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處。然而,這種壓抑,這種被迫的隱藏是否會一如那個離婚的日子在未來的生活中一去不復返,我難以說清楚。特別是這個晚上,當我再一次更深地體會著李子峰這種細緻入微的體貼和溫情時,我更不敢確定自己是否會永遠緊緊包裹著中性的套子,因為在那時,我發現自己極力偽裝起來的平靜和強硬其實是一種易碎的花瓶,只是保存的地方太牢靠才不易碎。我想只要有一隻手,那怕是一陣風,只要吹到那個安靜的角落,或許它就會在瞬間碎落。 他輕輕地為我挑起簾子,為我挪開椅子,在餐館簡陋的環境裡,他自然地拿起餐巾紙幫我擦拭著杯子,然後把我的筷子外層的塑紙撕下。就那麼一些細微的動作,我突然感到自己用兩個月築就的硬殼開始脫落,有一瞬間我覺得身體中女性特有的質地有一絲開始裸落出來。已經多久了,我幾乎忘了被男人呵護的感覺,那怕只是一種照顧,我都感到生疏了。 他仍然以一個男人的方式,而不是一個領導的方式與我一起吃飯。在他輕聲的話語中,他極其自然地說了一句,不論工作還是生活,只要有什麼困難儘管說,我會幫助你。在我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並沒有註意到什麼,但當我無意中抬起頭看見他眼裡露出的一絲憐惜時,我一下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因為我判定他已經知道了我離婚的事情。雖然這種事總是在保密的狀態中,但是在中國這樣集體主義觀念特別強的環境裡,有誰的離婚隱私能保密長久呢?我安靜地坐著,盯著茶杯裡裊裊升起的熱氣,感到身體裡正有一種疼痛悄悄襲來——那是一種傷疤被人碰了的疼痛。 多虧那餐飯吃得很簡單,才使我始終保持了要強和自尊,也多虧自己數天來對工作的投入,使我沒有忘卻自己最主要的任務。就在晚飯將結束時,我才知道李子峰今夜的真正目的。他的一個課題需要最後的統稿和校對,而他明天就要出差,因此,他希望我能用最短的時間將這份稿件整理出來。 我滿口應承下來,作為對他給我單獨課題的一種回報。當天晚上我便一氣兒校到夜裡兩點。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工作激情都被他激活了,我以飽滿的精神和最快的速度,在李子峰與常天麗出差的日子裡將這份任務高質量地完成了。 然而,我真是太單純了,甚至可以說太幼稚了。當我重新以更大的熱情和更快的速度進展我的課題時,我感到了一種變化,那就是常天麗在辦公室裡的氣焰明顯囂張起來,而且樂此不疲地開始給我製造各種麻煩。然而,那個課題幾乎在當時成了我的全部精神支柱,我抱著完成它便會使我在常天麗面前高出一頭的信念,將常天麗的各種挑釁置之一邊。我一邊想像著等我獨立完成這一課題後,在她面前可以擺出的驕傲姿態,一面拼命地撰寫著稿子。 一個月多後,我給所長校對的那本書的清樣出來了,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那本書的版權頁上,在所長大人的名字後邊,是王風山,他是我們局裡的一個辦公室主任,除此之外還赫然印著常天麗的大名。 那是一個寒冬的午後,我從資料室昏頭脹腦地回到辦公室裡喝水,一眼看見常天麗桌上有本整齊清新的書樣。我一邊喝著水一邊踱過去看了一眼,然而,剛翻了一頁,我便像被人當頭給了一棒,糊塗了。週鑄文從我手裡拿起書瞧了一眼後,像扔一塊拉圾一樣扔到了我的面前,然後指著我的鼻子笑著說,你看你好像見鬼了一樣,有什麼可吃驚的,你以為所長是吃素的,你以為常天麗是喝風的。 我突然明白了常天麗的囂張,明白了李子峰最近一段時間對我的明顯疏遠,因為在一個月前,在我一邊玩兒命查找資料,撰寫書稿,一邊幻想著戰勝常天麗的時候,常天麗已經用她的方式先期戰勝了我。她不用玩兒命鑽書,不用挑燈夜戰,不用加班加點,甚至不用耗費一點腦子,便輕鬆地戰勝了我。在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了社會的險惡和自己的失敗。什麼提職補缺,什麼職稱,還有什麼出版,我還奮鬥什麼呢?常天麗僅僅用這輕鬆的一個名字便在我們的競爭中佔了絕對優勢。好在我們所裡到目前為止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因此,我安慰自己說,只要在所裡改革之前撰完課題,評上職稱,那麼我還是有一線希望的。不到最後,不能輕易放棄,不見分曉,更不能輕言失敗。 然而,這種受挫才剛剛開始,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才明白了這只是擅長明爭暗鬥的常天麗一個小小的勝利。而她對我的其他打擊簡直不分時間不分地點,在她逮住的一切機會裡,不斷向我射來一枚枚利箭,將我擊得體無完膚。 常天麗對我最常用的打擊,便是用我經濟的拮据來羞辱我,她用一種惡毒的、得寸進尺的刻薄對我節衣縮食的生活不停地誇張、張揚、傳播,幾乎把我自己最後那點偽裝出來的體面和虛榮全部剝掉。我感到一向清高、驕傲的脊梁,正在她的羞辱下變得彎曲和軟弱,我真想永遠離開這個工作環境,逃離這個惡劣透頂的場地。 自從與於致離婚後,我的經濟狀況每況愈下。在第一個月,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仍以自己慣有的生活方式消費,但是當月底訂牛奶的小伙子敲開我家的門時,我發現只剩了一百元,而離發工資的日子還差七天。就這樣,我只為兒子訂了一瓶牛奶,而將我的那一瓶去掉了。到第二個月,兒子繳了兩個特長班的費用共計200元;兒子每日的午飯以及車月票和零花錢共250元;我的化妝品用完了,買了一套便宜的化妝品,共100元;兒子冬衣都已小得穿不下了,買了一身花了150元。儘管我不停地算計,還是在離發工資的日子十天時,工資就花完了。我不得不從丈夫離婚時給兒子存的生活費里取錢。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護膚卡也到期了,一年一千多的費用,我不得不忍疼割愛沒有再續。到此時,我已切身感到了生活的拮据和無可奈何。望著腳下已經掉漆的皮鞋,我只好在常天麗一次又一次看似關心實則嘲笑的口氣中硬著頭皮穿著。 雖然捉襟見肘的生活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我仍然維持著最後的虛榮。我不願在人前承認我過得很悲慘,我寧願用一種改變生活習慣的方式來自欺欺人掩蓋著我的困頓,雖然看來很可笑,也很可悲,我還是不願給人又可憐又清貧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愚蠢的虛榮心,我也不願意追究別人如何看待我的虛榮。在那種情景下,我似乎最害怕暴露的就是我離婚的處境,以及我生活的貧困。 對於我的弱點,常天麗比任何人都了解,甚至超過我自己,因為她有著與我一樣的虛榮。這種相通的虛榮心使她在自己的心理基礎上便能洞悉我的心思。那一天,我從資料室回來,剛進辦公室,就被常天麗的大呼小叫嚇了一跳。 她站在辦公室中央,在周鑄文和楊菴的注視下,突然以一副關切的神態,一面誇張地“啊呀”了一聲,一面跳到了我跟前。她站在離我近得只有五公分的地方,我幾乎看見她那發黃的眼球裡變形的我的臉,然後,我的鼻腔便充滿了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她用一隻保養得很好的手伸向我的臉。 唉呀,你最近臉色越來越不好,你是不是很長時間不上美容院了? 面對她突然的發問和關切,我有點不知所措。慣性告訴我她又在琢磨羞辱我了。我停了片刻,試圖從她的黃眼珠裡看到些什麼,而當我試圖分析她的眼睛時,我發現她也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我的眼睛,我想此刻,我們的目的或許是相同的:我們都希望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自己想知道的內容。在做出這樣的判斷後,我慢慢收回眼睛,邁腳從她的身邊繞過,在楊菴和周鑄文的注視下,平靜地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然後在把資料夾放好後,才抬起臉,以一副淡然的姿態說,我最近沒有時間。 她沒有因為我的冷淡而有受挫的感覺,或許那種挑戰的慾望正在鼓舞著她。她從剛才站立的地方轉回身,厚著臉皮走到我的桌前,用手撐在桌角上,低頭以焦急的口氣說,那怎麼行呢?這個歲數保養才是最重要的。你能有什麼事忙到連這個都顧不上呢?何況一周才一次,就那麼兩小時都騰不出來? 她在說後兩句話的候,轉過身看著周鑄文和楊菴,希望得到他們的附和,但是周鑄文和楊菴像沒有聽我們的談話似的,在低著頭忙自己的事。常天麗仍然不肯善罷甘休,她再一次提高嗓門,衝著周鑄文和楊菴說,週鑄文和楊菴,你們說對不對? 週鑄文和楊菴不約而同地以一副茫然的神態望著我們,似乎在說,什麼對不對? 看見他們表示的關注,常天麗更加興奮起來,她煞有介事地說,你們說有什麼比中年女人保養自己更重要的事情呢?你們說對不對,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女性,是不是? 週鑄文和楊菴一麵點著頭,一面說是是是。然後他們重新低下頭開始忙自己的事了。 於致太不像話了,他竟然也不關心你的臉色……這個女人突然間冒出的惡意提醒,使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我怎麼能忘了於致呢?我如何忘了呢?在多日的壓抑中,在人前我終於能夠平靜地工作後,這個女人總是在出其不意地提醒我的傷痛,揭開我的傷疤。使我在工作的間隙裡,仍然忍受著精神上的折磨。 牆上的表已經指向十一點了,我想,快下班了,我要趕快離開這個惡毒的女人,因為從這個女人臉上的亢奮表情判斷,接下來不知她還會有什麼花招羞辱我。然而,就在我收拾桌子,準備起身時,常天麗突然再一次高興地喊起來,週鑄文,楊菴還有雨蘋,今天我請客。吃飯後,你們陪我們去做美容,如果還有時間陪我們去逛街,好不好? 我第一個將她的邀請拒絕了,接著周鑄文也稱自己有事,只有楊菴歡快地接受了。常天麗是那種極富戰鬥精神的女人,在她的心目中,沒有比與人鬥心眼,鬥心智的事情更讓她快樂了。她軟硬兼施,以半撒嬌半無賴的手段硬是將我拖上了她叫的出租車,然後周鑄文在我上車後也怏怏地上了車。我坐在後車座上,心裡充滿著對常天麗的極度憤怒和對自己的失望:我總是在常天麗的面前被動挨打。我知道常天麗今天請飯並不是目的,她讓我到美容院才是她真正的企圖。要么我做不起美容,好讓我在同事面前丟醜,要么我打腫臉充胖子讓自己難受。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不能給我留一點面子,留一點餘地,她為什麼如此熱衷於落井下石。就在我不停地想著接下來如何應付常天麗的美容邀請時,我發現出租車停了,而且停在了我家宿舍樓下。等我看見常天麗那扭過頭的白臉時,我突然間明白了常天麗的用意。 幾乎同時,常天麗那歡快的聲音穿過車內暖風的嗡嗡聲,飄向耳朵,她說,快上去,拿你的美容卡吧。 我哪裡還有美容卡,上個月我就買不起了,甚至在與於致決斷的那天就決定了我的生活只能如此儉樸。因為我自己的工資幾乎連我與兒子的正常開銷都有些吃緊,在這種情況下,這種奢侈當然就再也不是我這樣的女人享得起的了。但是,我知道這種狀況永遠只能是我的一個秘密,我最不能說給的人就是常天麗。 在常天麗再一次催我回家的聲音落下時,我帶著諷剌的口吻說,算了,我那家美容院怎配得上你這樣的貴夫人呢?還是去你常去的那家吧! 我想我的回答一定是出乎常天麗的意料了,她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我想她剛才一定在預測著我拿不出美容卡時的尷尬,並為自己的陰謀得逞而得意。汽車重新開動了,常天麗也反應過來了。她沒有扭頭,衝著前方以歡快的口氣說,這樣吧,名族麗人新開了連鎖店,正推出一項新產品,我們乾脆去試試好不好?我沒有表示反對或者不反對,我在想著挨一會兒算一會兒,車到山前必有路,但是有一點,那就是,我不能輸在她的面前,不能讓她當眾看我的笑話,即使我花完今天上午剛發的工資,我也要爭這一口氣。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採用常天麗的一貫作風,在滿面笑容的掩蓋下出了一口惡氣。因為我點的兩個菜,常天麗多花了將近二百多元。然而,就在我暗自竊喜,感到尋到了一點心理平衡的感覺時,常天麗卻只淡然地說了一句話,便重新讓我有了一種失敗的感覺。她說,不要緊,我老公能報銷。 我沒有在周鑄文和楊菴面前丟臉,也沒有讓常天麗看成笑話,但是為了這份所謂的面子或者是虛偽或者是自尊,那天中午花去了工資的將近二分之一,其中做美容花了一百五十元,買鞋花了三百八十元。這個結果卻使我那個月的生活幾乎陷於食不裹腹的境地。儘管生活費已經少得可憐,但是當初那個不能因為失去丈夫讓兒子生活水平下降的誓言,使我在保證兒子仍然能吃到新鮮果蔬的情況下,只好勒緊自己的褲腰帶。從穿上那雙漂亮皮鞋的當天,我便買了一顆我最討厭的大白菜。然後,在那整個月的飯菜中,我都是在兒子吃完飯後,才吃我的那碗白菜就米飯,唯一調換口味的便是曾經吃過幾斤稍貴於白菜的土豆。我不知道下崗工人的日子是不是也是這樣艱難,但是在我吞嚥那一片片難以下嚥的沒有油水的大白菜時,我感觸最深的便是,有錢才是最重要的。 這個月的噩運似乎還沒有完,當我一天天數著日子等待著發薪日的到來時,兒子有一天下學突然說需要三十元錢,班裡要開聖誕聯歡會和慶祝元旦。我知道元旦來臨時往往工資發在元旦以前。但是現在離元旦還有七天,而我的手裡只有四十五元錢了。我一遍遍摸著那薄薄的幾張紙,感到萬分為難。取銀行的存款,顯然要損失利息,這對收入微薄,生活艱難的我來說,那點利息也是難得的。因為就我目前的狀況來看,幾乎看不到任何能改變目前處境的可能,更沒有為兒子未來上大學存下錢的可能,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銀行里的那五萬元幾乎是我能供得起兒子上大學的唯一支柱。因此在我還沒有其他收入的情況下,我是不能動它的。 我一咬牙,在給了兒子三十元錢後,我竟用剩下的十五元錢一直支撐到元旦前一天發薪日。而那幾天,鬼才知道我是怎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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