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執迷不悟

第4章 第三章

執迷不悟 方荻 9476 2018-03-18
與李子峰關係的改善,使我幾天來沮喪的情緒暫時得到了緩解,就連夜裡的夢都變得多姿多彩。在辦公室再見常天麗的時候,我竟然也能像她一樣一如既往地打招呼、聊天,甚至談工作,似乎我也忘了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衝突。但是,就像她嫉妒我的聰明一樣,我也在無時無刻地嫉妒著她的美麗。尤其在度過昨夜共進的晚餐後,我突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常天麗那樣美麗,那樣嬌媚,那樣迷人,使李子峰不但能欣賞我的聰明,也能因為我的美麗而像喜歡常天麗那樣喜歡我。不知道什麼原因,我之於李子峰,我要的不僅僅是尊敬和欣賞,我還希望得到他的喜歡。也許所有的女人都有這樣的通病,她們不但希望自己所愛的人喜歡自己,甚至希望自己周圍所有的人都能喜歡她。

清脆的電話鈴聲打斷我的思緒,常天麗柔情的女音像一隻新鮮誘人的草莓在辦公室裡散發著香味。有人說欣賞女人,不應該只是看,還應該聽,憑心而論,這個可惡的女人在人聽來也真如其人一樣迷人可愛。她拿著電話沒說幾句話,便撂了。然後她扭身向我,從性感的嘴唇裡吐出一句話,所長叫你過去一下。 我站起身,特意挺了挺胸,第一次在與李子峰的關係上表現出一絲得意和驕傲。然後在對常天麗的嫉妒眼神和怨毒心情的猜想中走出了辦公室。我終於開始走近領導了,我想,以我的聰明和才智,我有信心能夠超過常天麗在李子峰心目中的地位,我還希望從此我能在工作上有所建樹,有所進步,甚至希望在所長職位的競爭中戰勝常天麗。我覺得心情無比的興奮,於是腳下的高跟鞋也變得節奏明亮,輕快無比。

李子峰在他的辦公桌後邊抬起禿了大半截的頭,有幾縷蓋在禿頂上的頭髮隨著他頭的抬動而波動了幾下,那隱藏在幾縷黑髮下的閃亮頭皮,在窗外的光線照耀下竟像幾條銀白小魚跳了一跳,又隱沒在幾縷黑髮中了。看著所長和藹的眼神,我一時對自己的這一發現和比喻感到了一絲難為情。然而,李子峰根本沒有註意我眼神和表情的變化,他只是認真地遞過一份資料,示意我坐下來。 那是一份《燕南輕工史》編撰大綱。我不知道李子峰給我這東西的是什麼意圖,只好疑惑地望著他白色鏡片後閃光的眼睛,希望從中找到答案。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正好射到他的鏡片上,然後四散折射而出,其中一縷光線正好打到我的眼睛裡,這使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李子峰微微笑了一笑,或許是笑我因為光線的刺激而瞇起的眼睛,或許是笑我疑惑的神態。然後他簡短地說了一句,看一看內容。 我再一次避開那縷光線,低下頭仔細閱讀起手中的材料。它共分了八章,每一章還詳細列了小節,然後我一小節一小節地閱讀下去。讀完,我抬起頭迎著那縷閃耀的光線說,我看完了。 李子峰的神態這時已變得認真而莊重,他緊盯著我的眼睛,用一種肯定的口氣問我,能不能做? 我吃了一驚,再一次疑惑地盯進白色鏡片後,問道,你的意思是…… 獨立完成它! 我嚇了一跳。在突然來臨的信任面前,我一時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其實,多年來,我甚至做夢都希望自己能在事業上做出點成績來,以不愧自己所謂的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名聲,不愧自己四年大學的優秀生的名譽。然而,這些年來,我像一株長在溫室的花草,躲在自己的角落裡孤芳自賞、清高自大。我以厭倦世俗的爭鬥為藉口,逃避矛盾,逃避工作。我不僅從不主動參與工作,更不主動去領導面前表現自己。就像那頓晚餐上李子峰說的,人都有弱點,包括領導。你不主動去找他,他更不會主動去找你。這是常理,也是人共有的弱點。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其實,當那個夜晚我與李子峰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后,我才發現領導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你想結識他,想走近他,你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走近他。巴結領導也是正常現象,沒有領導不喜歡巴結的。 然而,李子峰的信賴來臨得太快了,我感覺自己幾乎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低下頭來仔細看著大綱,並在大腦裡迅速搜尋我的能力和知識的儲備情況。有一隻小飛蟲從我的身後飛來落到手中的材料上,我下意識地一撣,那隻小飛蟲便撲閃著細窄的透明翅膀輕輕飛走了。 兩分鐘後,我抬起頭,感激地註視著李子峰,猶豫著說,我怕自己搞不好。但是,說完這一句,我要強的心又極為不甘,於是又說,讓我試試,我覺得問題不是特別大。

李子峰笑了,嘴角兩邊的皺紋也在笑容裡變得更深了,嘴巴幾乎是被圍在一個橢圓的圓圈裡。他一定是看出我的擔心和我的不甘,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明。他仍然咧著嘴角兩條極深的皺紋說,別擔心,我會幫你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感激,只是笨拙地向他討好於笑笑。在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他不但聰明,還很細心,很體貼。在我走出門的時候,我心裡還給他下了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很懂得女人的男人。 找袁一林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所長給我任務的那個下午,我正貓在資料室尋找大綱所需要的資料,突然接到袁一林打來的電話。電話又是常天麗接聽的。她不辭辛苦地隔著兩個辦公室來叫我,除了表示跟我關係非同一般外,我想她最大的目的就是對我的電話感到好奇。我從她的身旁跑過,撩過她身上濃厚的香水味,用高跟鞋尖銳的叮噹聲將那個迷人的肉體敲到身後。

我迅速接聽著電話,我想在常天麗到來之前將電話解決掉。然而,在我剛與袁一林說了一兩句,幾乎還沒有切入正題,涉及最重要的話題之前,常天麗這個喜歡探聽別人隱私的女人便迫不急待地進來了。她坐在椅子上,我眼睛的余光幾乎都能看見她那兩隻白嫩的耳朵在努力豎著的樣子。我心裡惡毒地想,既然她願意聽別人的隱私,乾脆讓她的耳朵長成兔子耳朵算了。 袁一林說,他已找於致談了。但是於致的態度很不好,他幾乎不願談論這件事。他不希望袁一林介入,說這裡沒有袁一林的事。 面對這樣的結果,我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我聽見自己恍惚的聲音透著難以壓抑的恐懼,彷彿在問袁一林,又彷佛在自言自語,我說,那我怎麼辦呢? 離電話最近的周鑄文一定聽到了什麼,因為聰明的周鑄文這時已經拿了一份文件走到常天麗跟前與她交談去了。在周鑄文一頭濃密的黑髮襯托下,常天麗那頭曲曲彎彎的棕褐色頭髮更像馬屁股後邊亂糟糟的尾巴,還有,與週鑄文健康的膚色相比,常天麗白膩的皮膚像失血過多的病人臉。

袁一林還在安慰著我,他說,其實,你不必擔心,過幾天他或許會慢慢想開的……後邊我已聽不清袁一林在說什麼了,因為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那艘擱淺的船,想起了那張只寫著“協議書”的白紙,還有在於致辦公室裡吹過的風,以及簡單的匿名信,我感到異常恐懼。在常天麗低頭與週鑄文說話的空檔,我覺得眼睛又開始潮濕起來。 電話不知何時已經掛了,裡邊傳來嘟嘟的佔線聲音。週鑄文已經從常天麗的桌前直起身,並準備扭身走開。於是,我迅速調整著自己,打起精神,在常天麗滿含探究的眼睛注視下,我衝著話筒,強裝出一副平靜的聲調說,那就這樣吧,回頭我去找他一下。然後我啪噠一聲掛了電話。 辦公室裡變得寂靜無聲,只有牆壁上那隻掛鐘在自顧自地一圈圈永不停息地轉著,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不問人間多少悲歡,甚至不管身邊的人們如何爭鬥、如何升降,它總是一副恬靜的心態迎接所有來來往往的人們。我真得搞不懂,它真是沒有思想,還是因為我們根本不懂它。就像它永遠也不會弄懂我們一樣,如果它在自己世界裡也與我們一樣時,他是否也會像我現在一樣想,這群人是否真得沒有思想,還是因為我們不懂他們。

晚上直到十一點,於致仍然沒有回家。因為是周五,兒子照例可以多看一會兒電視。大約夜裡十點的時候,兒子看完他喜歡的節目,伸著懶腰從我的身邊走過,突然說起了爸爸。他說,好幾天不見爸爸了,爸爸不是出差去了吧? 兒子聽到我解釋“爸爸工作太忙”後,便打著呵欠睡去了。面對兒子,我的解釋雖然表面顯得又平靜又輕鬆,但是晚上,我還是失眠了。 窗外有一輪圓月在空中緩緩滑行,穿過或薄或厚的雲層,忽明忽暗地行駛著,透過窗子灑進屋裡一片濛濛灰色,正像我黯淡的心情。獨自躺在寬大的床上,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孤獨的乘客,孤身一人置身於那場夢境中的船上。舵手走了,只有孤獨的我留在擱淺的船上,無奈而傷感地望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沖擊著破損的船體。天海相連,浩淼無邊,渺小的我如一隻折掉雙翅的水鳥,徒然對著充滿凶險的茫茫大海長嘆不止。

月亮仍在滑行著,像茫茫大海中一隻美麗的燈塔,照著擱淺的船,以及船上孤獨的我。當我想起燈塔這個詞語時,我突然感覺那輪月亮美麗極了,而茫然的我在那一刻竟然因為他給予我的啟示而感動起來。那個啟示便是,我要用自己的努力爭取到命運給我的一切,我要去找於致。 我從宿舍樓裡奔出,在寂靜的小街走過幾個打烊的小飯店,駛入大街,路邊一個正在營業的錄相廳裡還清晰地傳出武打的聲音,偶爾有一兩個人正從裡邊探頭探腦地往外瞧著什麼。在月亮的照耀下,我騎著單車,像一個駕著小舟的航海者,向著燈塔指示的方向駛去。我知道在那個方向的盡頭,有我深愛的丈夫,那個與我的生命緊密相聯的男人。 我說不清為什麼會如此強烈地愛著他,或許從他向我求愛的那一刻,他便把我的靈魂攫走了。在大學幾乎三分之二的時間裡,袁一林始終追隨著我,而驕傲的於致在他陰鬱的世界裡,像一匹孤獨的草原狼,保持著沉默。在同宿舍學生,甚至連我自己都認為我會嫁給袁一林的情況下,我卻在一個炎炎夏夜投進了這個男人的懷抱。

那是臨畢業前的一個週五晚上,我從教室結束晚自習回來,剛走過旁邊熟悉的小樹林,突然被眼前一個身影叫住了。等那個身影走近,月光下我看見了於致棱角分明的臉。 他站在月光照耀下的樹影裡,搖擺的樹葉在他臉上投下的片片陰影也正在飄搖,而在他明暗不定的臉上,仍是一片濃厚的憂鬱和陰沉。他突然伸出手來,遞給我一枚小小的淺色鈕扣。我低下頭,莫名其妙地仔細地辨認出來,那是一枚粉紅色的鈕扣。我的疑惑再一次加大,抬起頭用眼睛詢問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生。 他穩穩地站在我眼前,一任幾個走過的學生用眼睛看著我們。他說,我希望能與你交朋友,戀愛意義上的朋友。 我目瞪口呆,幾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等反應過來,我不得不再一次睜大眼睛仔細地審視對方,我想搞清楚這個平時不苟言笑的男生是不是在捉弄我,或者拿我開心。樹影仍在他的臉上搖著,那裡除了剛才的憂鬱外,幾乎是一副認真得無可辨駁的表情。 看見我的疑惑,他再一次嚴肅而認真地對我說,我希望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什麼,只是張口結舌地說,我有朋友。 他沒有接我的話,而是突然抓住我的手,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表示反抗時,他突然拉著我往樹林密處走去。在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體驗到了人們所說的觸電般的激動,那是我與袁一林從來沒有的感覺。也許正因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激動使我沒有反應過來反抗,而是被動地跟在他的身後,別彆扭扭地隨著他魁梧的身體向前走過一顆又一顆光溜溜的樹幹。有一男一女從我們對面走來,迎著我們毫不害羞地摟抱著走過去。 在一顆大樹下,他停了下來,然後將我的手鬆開。他站在離我三十公分的距離處,像一隻獵豹,眼睛裡一掃剛才的憂鬱,閃著奇異的光,那束光穿過林間投下的陰影,直接射進我的身體和已經搖動的心。在那一刻,我的心裡翻起了一種讓我驚奇的波濤,我覺得我在掉進他為我設下的陷阱裡。 他說,我不管你有沒有戀人,我只知道我才是你最適合的戀人和未來的愛人,而你也是我未來最適合的戀人和愛人。他重新拉起我那隻拿著鈕扣的手,說,自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認定了你。從那時開始,我便遠遠地守護著我,所有才有了這枚鈕扣。 我展開手,再一次疑惑地看著小小的鈕扣。他告訴我,一次上課時我從他的身旁穿過桌椅板凳,噌掉了一枚鈕扣。他說正好是我上衣第二粒鈕扣。從那個縫隙裡,他看見了我的身體。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發誓要娶我,並為我奮鬥。然後他給自己定的第一個目標便是,在大學畢業時考上研究生,第一個目標實現,便向我求愛。 他伸出另一隻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薄薄的紙,告訴我今天研究生通知正式下來了,所以他來實踐自己的諾言,那個讓他等了將近兩年的諾言。他要我做作他的戀人。 那個晚上,我像做夢一樣,接受了他給我的電影票,那是一部當時正在流行的愛情電影《愛的故事》。他要我在三天之內做出決定,如果答應做他的戀人,那麼按照電影票的日期到電影院門口與他會合。我恍恍惚惚地記得自己與他臨分手時問了一句,如果我不答應呢? 他已轉過身,我清晰地聽見從那個魁梧的背影處飄來的聲音:不可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晚上,我也失眠了。到第三天黃昏的時間,也就是電影票上規定的時間,昏昏沉沉的我真的如他所說的“不可能”的預言,竟然在決定不去後,離電影開演只有十分鐘時,瘋狂地奔赴約會了。在電影院前的十字口,我看見站在夕陽里的小伙子一如既往地沉默著,只是眼睛裡多了一種燃燒的激情。那個時刻,我除了知道他是一個有才幹,性格憂鬱的男生,對他其實還不完全了解。雖然如此,我已經遏制不住自己要探索他的心。 就這樣,袁一林被我扔到了半路上。他從憤怒到惱怒到仇恨,一直經過兩年,才慢慢平息下來。然後在我們的孩子都出生甚至開始長大時,他開始原諒我們,並且開始像當年一樣相處和來往了。 到現在分析起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與袁一林太熟悉了,我們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探索對方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幾乎沒有引起彼此激動的東西。而於致的沉默、憂鬱甚至陰沉都給我留下許多遐想的空間。他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給我意想不到的收穫、驚喜,甚至意想不到的恐懼、驚奇都染著濃厚的神秘色彩,這讓我對他總是產生又驚又愛、又痛又喜的感覺。特別是,起初他那種為我奮鬥的實際行動和壓抑自己的努力,都徹底打動了我。 我曾經給辦公室裡一個已經調走的叫王霞女孩談過我們的相戀,她當時就驚呼著,於致太酷了,如果我是你,我比你走得還遠,當時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了。 也許女人天性裡的浪漫成份,總是讓她們不安分的心變得古怪和不可理解。袁一林曾經不只一次對我說,女人太不可理解了。 然而,我與於致是否真的合適,或者說我們組成的家庭是否真的幸福呢?我難以說清楚。於致那種獨特的求愛方式,就像王霞說的,是不是真的很酷,經過多年的生活,我現在覺得也很難斷言。因為於致的求愛其實並不是像我們所理解的那種天性的浪漫使然,而是一種像他所有的做事方式一樣,只是其中一個表露。他天生就像一架高效益的機器,總是以最短的時間創造出最高的效益。他覺得我與袁一林以及所有的男女長時間拍拖、談戀愛,泡電影院純粹是浪費時間,他說他用他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談好戀愛證明,他更符合時代精神。 也許正因為我對於致的了解,對他辦事的熟悉,才使我對他今天的行為,對我們婚姻產生了深深的擔憂。他總是等一切齊備之後,將結論不容置疑地和盤托出,到那時,一切都將無法改動。 深秋的夜風已變得有幾分寒意,在暗淡下來的月光裡,被昏昏欲睡的路燈照出了幾縷模糊的影子。我記得有種洗髮水叫風影,還有部作品裡的女主角叫風影。我一直疑惑風是不是有影子。而今夜,看著周圍幾縷飄忽不定的影子,我突然覺得那就是風影,那種虛幻、迷濛,似輕霧般游移的燈影中的輕靈東西便是風影。夜風不停地吹著,風影緩緩地飄遊而去,只留下我笨拙的身影,承載著太多的人生負荷,在暗黃的土地上,搖來擺去。 丈夫的單位已到眼前,而我內心強烈的渴望也已經長滿:我仍然愛我的丈夫!愛這個讓我又驚又喜,又讓我害怕的丈夫。儘管他驕傲,蠻橫,甚至傲慢,儘管他大男子主義,但是就像當年我愛他的初衷,是因了他的自信和陰鬱一樣,我今天仍然深愛著他。因為他沉默的軀體裡總是蘊藏著讓我難以探索清楚的寶藏,他憂鬱的神色裡總是牽出我難以數清的掛念和女性的柔情。在他那種陰鬱的沉默留下的空間裡,我總是充滿著浪漫的想像,並誘惑我無時無刻地想靠近他。 在於致辦公大樓的門口,守夜的值班人員半信半疑地放我走了進去。我沒有走進像鐵籠子一樣的電梯,而是緩緩地走上了昏暗的樓道,我想在那段時間我最需要的不是迅速見到他,而是用一段時間去緩解我複雜的情感和思緒。而彎彎曲曲的樓梯恰好在幽暗的光線中滿足了我的需要。 終於站在了他的門口,我的雙腿卻因為心虛變得發軟起來。在這樣的時刻,我不知道這個驕傲的男人會如何對待我。但是不管怎樣,我知道我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可做的便是委曲求全,只要他回來。 門開了,他毫無表情地站在門前看著我,像看一個討厭的不速之客,而當我從他的身前繞過,走進去的時候,我感到在路上聚集的決心正隨著他的冷漠一點點丟失在黑暗裡。我們沉默著站在暗淡的室內,幾乎與映在後邊牆上的那兩副模糊的影子一樣,辯不清彼此的神情。 黑暗裡的於致一如往日的陰沉,沒有絲毫緩和,這讓無助的我再次生出更多的怨恨。多少年來,他像一個神奇的魔術師,總在關鍵的時刻抓住我的弱點,將我緊緊控制在他的手心裡,像他的一隻棋子按照他的方向或走或停。就像那個他向我初次表白愛情的夜裡,我幾乎沒有把握自己的能力。面對他那些像巨大磁場一樣的沉默空間,我自己有如一個鐵塊,總是不由自主地一次一次陷進去。然而,像當初我沒有能力把握他一樣,在多年生活後的今天,我仍然沒有能力左右他。在他面前,在他驕傲的神態裡,我從來沒有能夠把自己擺放在與他平等的地位上去。儘管由此在一些特殊場合或者在一些無助的時刻,我會由此怨恨這個男人,但這似乎使我更深地迷戀這個男人。 他從我的身前走開,又坐在了他辦公桌後的黑色轉椅上。他的大半個身子在陰影裡半藏著,只有下巴處染上一些光亮,這讓我對他產生一絲畏懼的同時,也產生了極強的陌生感,就像他向我第一次表白愛情的那個夜晚。 他冷冰冰地說,深更半夜,有什麼事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面對他這樣的問話,我感到非常委屈。那一刻,感覺中我更像一個可憐的流浪兒,等待著他的施捨和收容。我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去軟化他的心,只有抬著可憐巴巴的祈求眼神等著他的善心發現,甚至希望他像過去我們偶爾爭吵後一樣,能突如其來地在憤怒之後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說,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連同黑暗中映在身後牆上的巨大黑影一樣紋絲不動。我在這個可憐的幻想破滅之後,感到委曲的情緒愈漲愈高。幾天來聚集而起的恐懼、擔憂以及委曲全部湧上腦海,我開始抽泣。 在我抽泣的整個過程中,他一直都沒有出聲,他仍然保持著他一貫的作風:他從來不相信眼淚。就像在我們多年的生活裡,不管我如何傷心,我的眼淚從來都不曾打動過他一樣。對於他,唯有一樣,那就是道理、真理,才能打動他。時間在他的沉默中流逝著,我抽泣的聲音也在等待的失望中滑走,當最後的一滴淚被我的手背抹去,我決定再主動一些,我要用我的溫柔去化解這顆堅定的心,那怕它似冰似鋼。 我挪動著腳步,模糊的影子像一隻巨大的黑色怪物在屋內的牆上、地上不停地變形、晃動,以至於那間幽暗的辦公室在那一刻像飄浮在海浪中的一隻船。我繞過寫字台,沒有聲息地走近他身邊。就在我伸手觸到他的那一刻,他突然低下頭從我的手下閃開。然後拉開抽屜,拿出一隻白色信封,遞到了我那隻伸過去撲空後但還未來得及收回來的手上。 黑暗中傳來他飄忽的聲音,其實你是一個挺堅強的女人,我希望你以後會更堅強。 我沒有仔細分析他的話,全部心思只是在白色的信封上。我的心在抽搐,因為我猜想又是一個匿名信,不知是一封怎樣造謠的信。我走到燈光明亮處,顫抖著打開它: 不是匿名信,而是一封離婚協議書,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紙離婚介紹信! 不!我感到剛剛梳理清楚的思緒一下子全亂了,我低啞著聲音不停地喊著“不”“不”,然後摀住嘴巴哭了起來。 我不能想像沒有了丈夫我將怎麼過,家怎麼算家。結婚這麼多年,儘管周圍的家庭不斷解體,儘管離婚的男女越來越多,我從沒想到這種噩運會有一天落到我的頭上,當然更沒有想過失去了丈夫我怎么生活。我的收入那麼低,我怎麼養活孩子呢? 為什麼?為什麼在乎外人的議論?為什麼?難道就為一封匿名信就捨棄我和孩子?捨棄我們十幾年的感情?捨棄我們的家? 如果僅僅是外人議論那就好了,你還是看看吧?他一面用低沉的嗓音說著,一面又扔過一個信封。 我以為又是一封匿名信,心裡一顫,竟嚇得忘了哭泣。但是,等我打開後,才發現那是一張照片:李子峰親密地抱著我,我在羞澀地笑著。 有幾秒种,我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等我辨清照片上的背景後,我才注意到那是我與李子峰唯一一次吃飯的那個飯店。我頓時想起走出門後在台階上所滑的一跤。 這是誰幹的!我怒吼起來,誰? 於致似乎預料到了我的反應,他坐在黑影裡沒有任何動靜,也沒做任何表示。我已經被徹底擊垮了,在最初的憤怒後,看著這張恐怖的照片,我已經不知所措了。儘管我是如此冤枉,但是面對這樣的男人,我知道我的解釋將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淚流滿面地撲到他的面前,一面摟著他的腿,一面哭訴著,有人在陷害我,請你相信我,有人害我……儘管我知道眼淚很難打動他,但是,在這種關頭,我不知道我還能有什麼的別的辦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面前不停地辯解和哭泣。我只希望我的解釋能夠打動他,我的軟弱能喚起他的同情、他的愛,甚至他的理智。於是,我再一次斷斷續續地哭著說,你難道真得上別人的當啊! 我不想听辯解,這絲毫沒有用處。黑暗中傳來他冷漠而厭倦的聲音。 我感覺得到他鐵了心,絕望地說,你走了,我跟孩子怎麼過呢? 他突然從我的身邊站起來,脫開我的摟抱,我一下子失去重心,坐在了他的腳前。黑暗中,我模糊的淚眼只看見身邊那兩隻黑色的大皮鞋在隱約閃光,像黑暗中兩隻大睜眼睛的黑貓在窺視著我。上邊卻傳來他堅定、平靜的聲音: 你是一個挺要強的女人,我希望你面臨困難仍然能自尊自強自立。如果孩子你養不起,我養。 我最後的精神隨著他話語的沉落而徹底崩潰,只有憑著恐懼的本能,猛然站起身再一次抱住他的肩膀大哭起來,不,我不要自尊,不要自強,也不要自立,我只要你,要你和我的家。我聞見他身上熟悉的體味,還感覺到了他厚實的肩膀,當我一想起這個身體就要與我徹底斷絕關係,或許那天會有另一個女人感覺他時,我感到腸子都要斷了。 我一直等待奇蹟發生,等著這個男人良心的發現,等待這個男人軟弱的一刻。然而,等來的卻是這個男人更為理智的行為。他伸出手扳住我的肩膀,將我滿帶淚水的臉面向他,然後我看見這個堅毅的男人臉上熟悉的憂鬱和堅毅。他低沉而堅定地說,這是辦公室,我希望你能理智一些,不遠處可能還有人。 這個男人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要求我理智起來,要么是他太無情了,要么是他太愚了,不管哪樣我都不願意。但是,於致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我無法改變他。 一定是我咧著嘴哭泣的模樣太醜陋了,也許是我的哭泣讓他心煩了,我從淚眼中看見他陰暗的臉上湧現出越來越強的厭煩。他鬆開手,扭身走開。 你自己在這裡盡情哭吧! 他想扔下我獨自走開!當我明白他的意圖時,我追了過去,一閃身沖在他的面前,將身體靠在了緊閉的門上,我想擋住出口,擋住他的出路,擋住他從我身旁離去。他沒有停留,一步步跨到我身前。我們映在牆上的巨大身影交疊在一起,我們的身體衣服接觸的聲音也蟋蟋傳來,我甚至嗅到了他身體上的氣味,然而,他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他仍然像一台理智而冷漠的電腦,按照自己設計好的程序,沖我清晰地下了一道新指令:請你閃開,我討厭你這樣哭哭啼啼,我更討厭你這麼沒有骨氣。 像兩個響亮的巴掌打在我臉上,他那兩句惡狠狠的話讓我一下子喪失了意識。然後,像個木偶一樣,我看見他伸開手,將我從門上貼著的身體拉到一邊,從那道門後消失了。 我糊里糊塗走出辦公樓,來到了大街上。穿越在黑色的夜幕裡,我幾乎忘記了挽救家庭的計劃,忘記了整個晚上與丈夫的對話,我腦子滿滿裝著的是丈夫那兩句討厭的話,以及丈夫眼睛裡極度厭惡的神色。我已經欲哭無淚了,我所有的恐懼、悲傷、怨恨都化成了絕望和憤怒,隨著周圍嗚咽的秋風,愈刮愈烈,愈吹愈強,穿透柔弱的軀體,生長成強烈的自尊。在臨近宿舍樓口的時候,我咬牙剎車停了下來,然後仰首對著頭頂上的明月,給自己發下毒誓:於致,我再也不會在你面前流淚,我至死都不會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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