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執迷不悟

第3章 第二章

執迷不悟 方荻 9698 2018-03-18
晚上,丈夫仍然像往常一樣沒回家吃飯,但讓我不安的是竟然一夜未歸。當夜裡我再一次醒來,發現書房裡也沒有丈夫時,我才慌了。聯想起白天與常天麗的衝突,我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既然常天麗能那樣詆毀我,那麼丈夫所面臨的問題可能更嚴重、更尷尬。這也讓我想起丈夫說過的別人的提醒,以及袁一林對他的建議。作為我的中學和大學同學,袁一林一度也是我的追求者,因此當年也算是丈夫的情敵。我不知道袁一林對丈夫說過什麼,又是出於什麼居心。我想我得找袁一林談一談,我要弄清楚他知道些什麼。 兒子上學後,我梳洗穿戴整齊去了丈夫的單位。那是一個陰雨潮濕的秋日上午,我竭力做好的頭髮因為天氣的潮濕而變得軟踏踏的,儘管我收拾了將近半個小時,但是這個煩人的秋雨還是將我出門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化為烏有,這是我從丈夫工作的大里前廳那面巨大的鏡子前清清楚楚地照見的。正是這一瞥,使我本來就晦暗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更加沮喪起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不好的預感:自己這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還不到上班的時間,因此,整座大樓似乎還在沉睡,我從靜寂的電梯裡出來一路直奔丈夫的辦公室。果然不出所料,敲門聲響了三遍後,門開了。 我在他意外的眼光注視下,側身擠了進去,幾乎在邁進的同時,我聞見了辦公室裡繚繞的煙味。習慣使我第一個反應便是把他所有的窗戶都開得展展的,接著將他零亂的床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後,我坐下來,坐在他的床上,小心翼翼將眼睛轉向辦公桌後那副冷漠的臉。那是一張陰沉冰冷的臉,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似乎在告訴我,不用做任何努力,一切都無法挽回。不,我不相信,我在心裡向那種表情做著最後掙扎般的抗議,我要挽回,挽回家庭和婚姻。我不相信一個家庭這麼容易結束。 丈夫一句話都不願說,仍然冷漠地坐著,屋內一片尷尬。有一陣風從大開的窗戶飄來,夾著星星點點的雨氣和塵土味,我覺得腦子頓時清醒過來。辦公桌上有一兩頁紙被風吹起,一頁落在了我的腳下,一頁落在了桌前。我輕手輕腳地站起,一頁一頁拾起重新放在丈夫的桌上。順勢我繞到丈夫的椅子前,我想,或許無意中我傷害了他的自尊,我要爭取他的原諒。

我蹲在他身前,將頭靠在他的腿上,輕輕地說,請原諒,我沒想到寫小說會惹來麻煩。 他仍然沒有說話,只是堅決地把我的頭推到了一邊,似乎在推一隻討厭的狗。我沒有抬頭,因為我不想看見他臉上厭惡的表情,那會使我喪失信心。在他的手鬆開時,我再一次厚著臉皮將頭靠在了他的身側,並用手摟住了他的腰。我說,那是故事,是虛構的故事,你不能像居心不良的常天麗那樣也認定我做了什麼。 他再一次將我的頭和手推開,站了起來。我也只好站了起來。 他站在我對面,漠然的眼神裡突然閃出一絲光亮,然後像夜裡篝火旁一粒火星,一閃即失。在這粒火星飛滅的同時,他說話了,口氣也比剛才的臉顯得緩和了。 他說,我不相信你做了什麼,關鍵是你引起了什麼,你明白嗎?

我不解地說,能引起什麼?故事本來是寫的,故事裡本來有美有醜的,不是那麼多的人在寫嗎?難道我就…… 他打斷了我,口氣比剛才生硬多了,他說,他們願意寫什麼都可以。你不可以。 我感到他的話即沒道理,又太霸道,便準備用更強有力的道理說服他,但不等我張口,他將手向我的方向伸來,然後暗示我別張口。接著,他用更為不講理的口氣,蠻橫地說,誰寫是誰的事情,我沒有資格說。既然你寫了,那麼,也就到頭了。就這樣簡單! 說完這句話,他從我身邊擦過,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便一腳邁出了門,在臨消失的剎那,他頭都未回,像扔一顆爛蘋果一樣向後甩出一句話,走時給我帶上門! 看著他的背影從屋內走到屋外到消失,我只是站著,一動未動,因為我的腦子還在想著如何說服他,如何駁倒他。而當他突然間從我的眼前消失後,我才知道這種努力和思索都已不需要了。我沮喪地聞著從窗子裡飄進來的清新涼爽的空氣,看著辦公桌上幾張散亂的紙頁在一個杯子下發出的微微抖動,而寬闊的辦公檯後邊的那把黑色轉椅像一隻蹲著的黑色大獵狗正在怒目瞪視著我,似乎只要我一有什麼不適舉動便會竄上前咬我一口。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我才想起丈夫現在已經是政府部門赫赫有名的博士、學者,總工程師。這種種職務和榮譽光環以及天性中的驕傲,使他本性中的固執和剛愎自用已經發揮到了極致。

樓道裡已有了動靜,有來來往往的走路聲和打招呼聲不斷傳來。從丈夫臨走時虛掩的門縫裡,還有穿裙子的或者穿褲子的腿匆匆走過。就在我站在屋當中,心慌意亂地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時,突然在兩聲輕輕的敲門聲後,一張年輕漂亮的女人臉,從門縫裡伸進來,幾乎同時,傳來一聲甜美的問候:你好!於總呢? 我在吃驚過後,瞪著漂亮的女人臉,慌亂地搖頭。門重新關上後,我灰暗的心突然生出一種可怕的預測:於致是不是有了外遇?這個念頭一閃現,我頓時感到了災難般的恐懼。一分鐘後,我緩過神來,一把關死了丈夫的屋門。我決定在他的辦公室裡尋找蛛絲馬跡。 除了上鎖的抽屜,我詳細地一個個翻著,一頁頁地看著。偷窺的結果,不是尋到他的婚外情的痕跡,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地址含糊不清的信封。那是一張電腦打印的署名好心人的信件:

我傻眼了,這是什麼?誣告信?誰會這麼害我呀!我拿信的手開始顫抖,胸腔裡一股烈火也開始熊熊燃燒。如果當時我的手裡有把刀子,如果寫信的人就在眼前,我相信,我會一刀捅死他。儘管我最怕看見鮮血! 不知道如何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也不知道怎樣來到了街上。當雨水像細細的線條,從空中一條條澆在頭上、身上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遠了。值得奇怪的,我竟然沒有忘了騎車子。天灰濛蒙一片,我帶著燃燒的仇恨和對未來的恐懼,從一個街區穿行到另一個街區,不知道應該停在哪裡。在茫茫的灰色雨霧中,那個簡單的匿名信,像是一張恐怖的白臉,不停地在眼前飛舞、晃動。怪不得於致突然關心起我的作品,怪不得他堅決要求分開,怪不得他不聽我的解釋。對於這樣一個驕傲自大、又剛愎自用的男人,這一封信足夠成為他離婚的理由。

路還在車輪下延伸著,雨還在頭頂上流淌著,憤怒和恐懼的潮水一遍遍隨著雨水從頭頂長洩而下,流過眉毛,流進眼睛,我終於感到眼睛因為雨水而帶來的澀疼難受。於是,我停下車子,站在雨中,輕輕地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終於用手摀著咧開的嘴巴,無聲地哭了起來。 還能說什麼?還能挽回什麼?對未來,我已經徹底失去了信心,對於致,也失去了幻想。如果說當初的自信來源於自己內心無愧的話,那麼今天那張誣告信卻使我一下子被打蒙了。我深深了解我的丈夫,了解這個從不進行任何幻想,不作任何無用勞動的男人。對於他,過程永遠是次要的,他只重視結果。因此,當行為帶來這種結果後,這封信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根本不是他關注的東西。如此看來,這個寫匿名信的人不但與我有著深仇大恨,而且也非常了解於致的脾氣。

有人超過我在向我打招呼。我從剛才的哭泣中清醒過來,一眼發現打招呼的人旁邊還有一張雪白的臉閃過。在瀟瀟雨霧中,那張白臉竟然同眼前一直飄浮著的匿名信重疊起來,白花花一片,慢慢從我模糊的淚眼前飄遊:是常天麗!那個長期以來仇恨我的女人! 是她!我憤怒的心終於在混沌的狀態中撕開了一條光亮。我相信是這個女人,她不但恨我,而且了解我的丈夫。信中雖然有意暴露自己是男性,我想,這只能證明她此地無銀。在我們多年的相處中,她一直以絕對的優勢,從各方面壓倒我,包括她的美貌,她的高干家庭,她開著公司的丈夫等等,都是她炫耀的資本。特別是當於致出國前,因為單位效益不好,辭職回家專攻外語時,她一直借各種機會羞辱我,羞辱我卑賤的出身,丈夫的無能等,來滿足她的優越和虛榮心理。然而,當於致取得博士資格歸來,一夜之間成為市裡最大的立交橋的總工程師後,我也有了炫耀的資本。我記得有一次她在炫耀自己的富有時,我順嘴胡說道,於致在做完這個工程後,將受聘美國一家公司,年薪是十八萬美元。當時,她的臉色幾乎變成紫色。再加上我的論文發表和獲獎,不但使她的優越感受到了挑戰,而且成了她補上副所長職務的一大塊絆腳石。因此,為了心理上的平衡,為了實現她的目的,我相信她會採取各種卑鄙手段,來發洩她的怒氣。更何況多年的磨擦,我們之間早已積聚了太多的仇恨。

常天麗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大樓裡了,我停在單位門口望著樓門,竟發現自己不敢跨進大門了。我不害怕常天麗對我的打擊,包括她對我平時的各種羞辱,各種攻擊,但我受不了這樣的毀滅性陷害,因為唯有於致、兒子和家庭才是我生活的最重要內容。 我怎麼辦?那一刻,我站在樓前,發現自己昨天那種富於挑戰的勇氣消失得無影無踪,我覺得自己從來不像今天這樣不願看見她,不願面對她。在對婚姻前途的擔憂中,對她的仇恨已經退到次要的地位。我感到最強烈的念頭,就是躲開這個女人,躲開眼下的痛苦,躲開兇多吉少的將來。 雨越下越大,我重新調轉車頭,騎車離開了單位。雖然衣服濕透了,但我已經難以顧及了。我知道,害怕的事情是躲不掉的,所有該發生的事情沒有有效的阻擋,終究是要來的。但是,現在我該怎麼辦?我該去哪裡?我不知道,我沒有一點主意……就這樣,我漫無目的,再一次穿行在迷濛的大雨中,任淚水雨水在臉上縱橫交錯。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到了我家的路口,我沒有下車,卻又騎回了丈夫的單位,我仍然沒有下車,因為我知道現在找他沒有任何用處。於是我又繼續騎車前行,遇到紅燈便拐彎,遇到綠燈便直行。我感到越來越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哭泣,我只是滿腦子胡思亂想著,想著常天麗的狠毒,想著丈夫的冷漠,想起所長,想起袁一林。這時我才覺得我有了目標。我要到電腦城找袁一林。 一刻鐘後,我頭上滴嗒著雨水敲開了袁一林的辦公室。袁一林衣冠楚楚地站在門裡,平靜的臉上瞬間誇張出一副驚鄂的神情,像大白天見了鬼一樣,瞪著眼睛幾乎五秒鐘沒有緩過神來,而手裡的文件幾乎同時正像一隻巨大的雞毛向身後飄去。我不知道是我的表情嚇著了他,還是我濕淋淋的樣子嚇了他,也許二者兼有。我想在那種心情下,落湯雞似的我也許真像一個失魂落魄、大難臨頭的女冤鬼。

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擦完頭髮和臉,再喝下一杯熱茶,這時,我才看清了坐在沙發對過的袁一林棱角分明的臉。他臉上的堅毅和自信一如當年大學裡的他,只是多了一分成熟,少了一分張狂。 在他滿含關注的眼神裡,我一時感到自己不知如何開頭。我想從頭解釋,但又不知哪裡是開頭,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我們有了問題。 我的不知所云讓他更是一頭霧水,他伸出手輕輕觸了觸我的額頭,我想他一定是認為我發燒說胡話了。接下來,他再次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我說,別著急,慢慢告訴我。 喝完第二杯熱茶後,我感到身體暖和一些,心裡也平靜了好多。我說,於致不想要我了。 我覺得自己平靜了許多,我覺得自己可以理智地與袁一林談論我的問題了。但是當我第一次說出於致不想要我時,我發現自己的情緒突然間崩潰了,一時間淚水嘩嘩流出。不知是因為第一次明確地面對這個問題,並且自己清楚地說出這個問題,還是因為第一次自己不得不承認這個問題,我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站了起來,顯然是被我嚇了一跳。他聲音緊張而急促地問道,為什麼? 我抬起淚眼,模糊地看著眼前這個晃動的高大的身影,我說,因為那部小說,還有人向他寫匿名信誣告我。 他沉默了。在這種沉默里,我又開始不由自主地小聲抽泣。辦公桌上漂亮的電腦主機裡單調地嗡嗡叫著,飲水機又開始了循環加熱,微小的電機聲音與電腦聲音混和起來,幾乎難以分辨。我知道我在等待他的援助。 當飲水機的加熱聲音突然停下時,他終於皺著眉頭說話了,我已預感到你們的問題了。在一個月前,於致曾經跟我說過,有人給他發信罵你,也罵他。我當時勸他別當回事,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麻煩。 他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電腦,搖著頭說,於致學得是設計,思維極度精確,特別是他本性中的固執和自傲,使他很難理解文學藝術的東西。更何況他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如果他真的聽到別人攻擊的話,他的反應也是情理之中。他從電腦處收回眼神,轉過頭,盯著我的眼睛,成竹在胸地說,這樣吧,我去找他談談,不會有什麼的。或許,過幾天他自己也就會平靜下來的。 在他的許諾和判斷中,我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似乎也完成了某種任務。然後,我拒絕了他的邀請,像一個幽靈晃晃蕩盪地走出他的大樓。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太陽透過剛洗過的天空,耀眼地照著大地,以及在地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半乾的衣服和潮濕的情緒。我慢慢蹬著半舊的自行車穿行在人流中,像森林裡一隻受傷的動物有氣無力地向前爬行。我知道接下來我必須去上班了,那怕晚一些,總比曠工要好。我還知道接下來我必鬚麵對的是常天麗,雖然現在還搞不清她到底是不是那個寫匿名信的人。 常天麗沒有在辦公室,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當家庭的矛盾在心頭像一片陰影揮之不去時,我最想躲開的便是常天麗,特別是對她可能是匿名人的懷疑,更使我在無形中產生一種壓力和恐懼。我有時覺得,這個女人簡直像一個可怕的女巫,隨時都可以幻化成一縷無處不在的空氣,擠進你的生活,你的家庭,甚至你的隱私……她有這樣過人的能力,她還能如數家珍一樣記著你說的每句話,你做的每件事,甚至細到你每件衣服的價錢,你幾月幾號吃的什麼飯。我想,之所以在業務和學問上難以做出成績,恐怕就是因為她幾乎將所有精力都用在這種雞毛蒜皮小事的爭斗上了。我總是在她這種電腦般精確的記憶和隨時的提醒和糾正中提心吊膽地工作和說話,我還得忍受她那種高干家庭的優越感、傲慢和對我們這群農村人的鄙視。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我有時真的難以搞懂!我想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女人,離得越遠越好,總有一天我要證明她就是那個寫匿名信的傢伙,我還想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知道我不比她差。 週鑄文已經看完報紙連載,他在桌子旁,歪過身子,無限欽佩地看著我說,蘋姐,真的不錯,沒想到你的寫作天賦很好的,我覺得你其實更適合走創作的道路。 我能聽出週鑄文是出於真心,然而,此時此刻,對這本書的評價對我來說已經不像剛開始那般重要了。如果說重要,不如說是一種恐懼,它對我來說幾乎就像是一塊害怕揭開的傷疤,不願被人提起或者看見。面對周鑄文的讚揚,我只是在面部用力擠出了一絲笑容,以表示我的感激。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整理著所長交給我的資料,一邊聽著周鑄文興高采烈的談論。其實我心裡根本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只是禮貌地一邊點著頭一邊不停地隨聲附和著。當他說起所長老娘住院,楊菴現在正在陪床時,我才明白了我目前應該做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活,抬頭問周鑄文,我是不是該去看一看需要我幫什麼嗎? 週鑄文眨著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沒有思索地答道,當然,這可是一個好機會,你不是還要評職稱嗎? 我很感激週鑄文的提醒,也很佩服週鑄文的機靈和世故。中午,我買了一大堆高檔補養品,按著周鑄文提供的地址,去了醫院。 楊菴剛吃完飯,正守著病床上昏睡的老太太看晚報。我提著大堆東西一步邁進去,楊菴臉上的表情竟像看到外星人一樣。我想,我歷來的清高或許讓他感到我今天的行為有些不可思議吧。我沒有顧得上楊菴的神情,只是一味地想知道所長在哪裡,不然我今天不是花冤枉錢了嗎? 對面的床舖是空的,顯然沒有安排病號。我想一定是那個副院長照顧的結果。我一邊走向那張床坐下來,一邊打聽著所長的行踪。原來所長與常天麗和所長的同學,以及副院長一起吃午飯去了。等我明白所長的去處時,我再一次為自己與常天麗的差別沮喪不堪起來,並且在心裡不斷責怪自己怎麼就不能早來一步?可是,即使我早來了,我不會喝酒又不會應酬又能做什麼呢?想到這裡,我突然對自己以往的瞎清高討厭透頂。就因為我這自命不凡的孤芳自賞,使自己像一隻可憐又可卑的蝸牛一樣,面臨外界的一切只有逃避的能力。當然,更不能討得所長的歡心,取得大家的認可,所以才在職稱評定中落到這樣的境地。有時分析自己,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不在乎功名利祿,只是功名利祿的追逐需要付出的東西太多,而這些東西正是我天性中最最難以捨棄的。因此,當固守這些東西的結果,使我失去的東西更多更多後,我才在良心的天平上為自己做了調整。我想,順應歷史和時代,順應世俗和人情,像周圍許多人一樣,也許並沒有錯! 所長的老娘在點滴中昏睡,楊菴告訴我,他自己已經吃了飯了,老太太也稍微吃了些。看到我沒有馬上走的意思,他便問我是否吃飯了。我說還沒有。我想我一定要等李子峰迴來再走。我無精打采地翻看著楊菴遞來的兩張報紙,在四處瀰漫過來的來蘇水味和各種飯菜味中,靈敏地聽著走廊里或重或輕的動靜。這一刻,我真希望聞到常天麗身上可惡的香水味,因為這種味道意味著李子峰的到來,意味著我的投資可以被主人看到。 一個中午過去了,所長仍然沒來,當然常天麗的香味也沒有飄進來。我肚子已經開始咕嚕叫了。正當我猶豫著是走還是留的時候,旁邊楊菴的呼機響了。看過呼機的內容,他抬起頭來,結結巴巴地問我能不能替他一會兒。 楊菴連奔帶跑地離開了,我坐在老太太的床前不知應該做什麼。其實,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有伺候過病人,尤其是這樣的老太太。因此,坐在那裡我根本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老太太仍在安靜地睡著,衰老鬆垂的臉上以皺紋刻記著生命的年輪,這使我不禁感嘆起生命的殘酷。她枯瘦的手裸在被子外邊,幾塊白色膠布將針頭隱藏了起來,輸液瓶裡還剩小半瓶黃色的液體,那一滴一滴緩緩流下來的藥液不知到何時才能流完。不知為什麼,或許太無所事事了,望著床上睡熟的老太太,我竟然想起了沒有印象的媽媽,想起了獨自呆在農村的年老父親,眼睛在瞬間潮濕起來。 記事以來,我就不曾見過媽媽。由於她的過早去世,在腦子裡我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在兒時甚至在青春年少時,看見同學的媽媽,我曾經也許多遍幻想過媽媽的模樣,並為此憂傷過。但是自從成人,自從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幾乎忘了自己也是媽媽生的。在我的意識裡,只要提起親情,提起父母,我腦子裡全部的圖像便是年老的父親。談論童年和成長,人們總是與媽媽溫暖的懷抱聯繫起來,而我卻是在父親男性的硬殼保護下,不少毫分地長大的。是父親給了我一切,是父親無微不至的愛,填補了我缺少母愛的心靈。因此,父親就是我的天空,我的媽媽。 老太太似乎有什麼靈感似的,當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臉,回憶農村的父親時,她突然睜開渾濁的眼睛,像一根即將燃盡的燭火,在生命將熄之時,釋放著最後的一點亮光。對生命的感嘆,對年老父親的回憶,使我本性中的善良和溫柔一時間像股地下熱泉,汨汨流出。我柔和地告訴老人:我是你兒子的部下,有什麼事儘管說。 我給老人剝了一根香蕉,遞到了她的嘴邊。我還給她衝了一杯牛奶,準備餵給她。 然而,她似乎不需要這些,只是仍舊用渾濁的眼睛望著我。在我慢慢地將一勺牛奶從她的嘴邊移開重新倒回杯子裡時,我看見她滿臉的皺紋裡湧出了感激的表情。而在感激的表情背後,似乎還有一種什麼難為情的神態正在竭力隱藏著。在接下來的疑惑裡,女人特有的敏感使我明白了老人的問題,她要小便。 我沒有嫌棄,也沒有一點怕髒的情緒,在這個陌生的老太太面前,我很自然地給她遞過去便盆,幫她撩起被子,雖然很笨拙但還是塞進了她的身下。這一系列的動作,我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反而似乎被一種什麼類似神聖職責所支配,我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一個高尚的女人,並為此而感到自豪。 也許我的表現太出色了,就在那一刻,也許感動了上天。上天竟然奇蹟般地把所長李子峰送了過來。那時,我正從老人身下端出便盆並準備倒出去。 李子峰站在門口,一眼看見我手裡的便盆,竟愣在了原地。他身後剛剛走來的常天麗看到眼前的一幕,也驚呆了。在李子峰臉上掠過一絲激動的同時,常天麗因為酒精而變得泛著紅色的臉卻出現了一絲尷尬。我想,他們一定沒有想到我這一向自命清高的女人會如此巴結領導,會如此對待老人。李子峰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感謝的話,一邊將便盆從我的手裡搶過,迅速走了出去。 再次進來,他已經變得平靜了,他親熱地遞給我一條潔白的毛巾,催我去洗手。我從他的身邊走過,聞見了他呼出的酒氣和他的體味,以及常天麗身上的香水味。我從李子峰安靜的眼睛前走過,在那短暫的路程裡,我卻感到了他平靜的眼神後邊一些陌生而溫柔的東西,我為此感到滿足和欣慰。當我剛走到門口時,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幾乎在我準備跨出門的同時,楊菴一頭衝了進來,差點與我撞個滿懷。他顧不上向李子峰打招呼,而是向我不停地抱歉,蘋姐,你餓壞了吧,我忘了你沒吃飯了,對不起!對不起! 我也忘了吃飯的事情,或許是餓過頭的原因,我一點也沒有覺得餓。我搖著頭向楊菴表示著沒有關係,然後走出門,走向衛生間。等我回來準備向李子峰和楊菴告別的時候,李子峰卻意外地拿起我的包,告訴我他要帶我去吃飯。 就在這一天,我與李子峰原先那種互相敬而遠之、不相往來的關係改變了。我第一次與李子峰單獨吃了一頓飯,而且吃了幾乎兩個小時。 那是一個陽光新麗、空氣涼爽的下午,我在所長的再三邀請下,撇下常天麗,與文質彬彬的所長一起來到了醫院附近的一家飯店。因為不到吃飯的時間,整個大堂除了三三兩兩的服務員便是我們倆。單獨面對李子峰,我竟然感到他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所有在辦公室形成的印象幾乎都改變了,甚至那閃閃發光的鏡片後的一雙眼睛也變得奕奕生輝了。我覺得在我面前坐著的是一個戴著白色眼鏡的風趣優雅的男人,一個平和近人的男人。當有了這一發現後,我感到自己內心一直繃緊的神經開始漸漸放鬆。我餓了! 菜到齊了,面對滿桌子的佳餚,我極力控制著因為飢餓而來的迫不及待感,並竭力作出優雅的吃飯姿態。像有意解除我的思想負擔似的,李子峰一反辦公室的客氣和禮讓,為我夾起一大筷子菜放到我面前的碟子,並不停地催我多吃。然後,他開始不停地講解這個菜能美容,那個菜能補鈣,這個菜能補血,那個菜能“長個”,而且在他的提議下,我還喝了一口酒。就這樣,在他製造的風趣氣氛裡,我的拘緊、客套以及彬彬有禮,慢慢被他的輕鬆所感染。我不但逐漸習慣了與他朋友式的談話,而且還可以偶爾隨著他的情緒說上幾句俏皮話,這使我們的對話也幾乎不再摻有上下級之間的色彩,變得像朋友一樣平和、親近。在我的胃裡有足夠食物墊底後,他一邊將我們的吃飯速度控制了下來,一邊將談話內容延伸得越來越廣泛,這使我們的關係變得也越來越溶洽。 李子峰說我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一個很有素質的女人,一個很善良的女人,一個很善解人意的女人。他還告訴我,他希望我能工作更積極些,更上進些,他說他希望我能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發揮的淋漓盡致。因為他願意給我更好更多的機會,只要我努力。 我不是已經下定決心改變自己了嗎?這難道不是很好的機會嗎?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我感到腦子變得更加活躍,膽子更大,我再一次主動舉杯與所長喝下一杯酒,乘著酒興開始作無恥的表白和拍馬。我說,我原來一直覺得所長很嚴肅,不易接近,現在看來我錯了,其實所長你很有情調;我還說,我原來一向不願巴結所長,不願走近所長,現在看來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最後我還頗有誘惑地說,所長,從今往後,你要把我當作你自己人,不管你的私事還是工作,我都會努力做好的。 我不知道我是在巴結奉承李子峰還是在表白自己,抑或二者兼而有之。總之這一席話說完,李子峰那禿頂的頭更光更亮了,我甚至都可以通過那個禿頂看見旁邊壁燈照射下來的桔色光影。望著李子峰明亮的腦門,我突然想起一部小品裡的一句話:平坦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於是我告訴李子峰,你真聰明,你是我工作後第一個佩服的男人。 我是很少誇讚人的,或許我的吝嗇使李子峰聽起來更感到真實可信。因為李子峰聽到我的表述後竟然像一個孩童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在燦爛的笑容裡那明亮的腦門再一次在我的眼前輝映著四周射來的燈光。於是我又想起,這是一個性慾亢進的男人,沒有女人,他怎麼辦? 到快吃完的時候,我們倆對這個飯店竟不約而同地表現出了依依不捨的感情,似乎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曾說清楚,有什麼事不曾辦完。如果說這天,除了我們的關係起了變化以外,還有什麼痕跡留下的話,便是我走出大廳,邁下台階時,因為酒精的緣故咧趄了一下所造成的一個後果,在後文我將會提到這個後果。那時,我因為看不清腳下台階,一腳邁空差點摔倒在所長的身上。最後是被所長一手攔腰、一手扶肩扛住的。 整個晚上,我的心一直飛揚著暢快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沖淡了家庭問題所帶來的恐懼和難過。一直到天將黎明,我在心裡仍然不斷重複著這個遲到的經驗:沒想到,巴結領導如此簡單,奉承領導如此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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