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執迷不悟

第2章 第一章

執迷不悟 方荻 12127 2018-03-18
那應該是我生活中變化最大的一年。首先是我用近半年業餘時間完成的發表了,實現了我從少年時期便一直做著的一個所謂的文學夢,同時也改變了自己多年來沒有任何成就感的心態;其次是丈夫從英國博士畢業歸來,被聘入省裡一項重大工程做總工,至此,我結束了三年單身媽媽的生活。這兩件事在我生活中的影響之大,使我幾乎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不單因為事業上的初步進展而欣喜若狂,作為女人,我也有了心理和生活上的依托。 這兩件事情,不論從那個角度,都應該不折不扣是兩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但是兩件事情合在一起,卻為我一直平和的生活帶來了震動,但這種震動帶來的並非令人喜悅的變化,而是可怕的震盪。或許這正應了那句古老的格言,“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當好事接二連三到來時,災禍恐怕也就不遠了。

在作品發表的最初日子裡,我整天處於成功的激動和快樂中,雖然這種成功對於許多人來說微不足道,不堪一提。但對於從小到大一直平庸無奇的我來說,還真的應該是一個里程碑,因為自感渺小卑下的我第一次爬上了人生道路中的第一個小小山峰,嚐到了成就的快樂。就在我做夢都能笑出聲的日子裡,我的生活卻因為丈夫博士歸來這第二件喜事遇到了麻煩。我有時想,我那部用第一人稱描寫一個因寂寞發生婚外情的女人遭遇離婚,是否預示了我的命運?這是不是一種宿命?就像那部作品里女主角所信奉的,我還真感到了一些疑惑。 那些日子,夫妻團聚的喜悅一點點隨著日夜的更替平和下來,當我們逐漸習慣相互擁有的生活後,這團不祥的陰雲便從未知的角落悄悄聚集,無聲飄了過來。

最初的徵兆發生在一個初秋的深夜。那時,我已經不再像丈夫初歸時,每聽到丈夫回家就滿腔激情了。在經歷了團聚初期的情感燃燒後,我與丈夫像兩塊燃燒後的木炭,雖然通體透紅,卻已經漸趨平靜。夜半,我在睡夢中聽見了丈夫進屋的聲音,在半醒半夢中,我擎著一臉的幸福和浸漫身心的愛,一邊等著丈夫上床,一邊進入了夢鄉。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一種壓抑的沉靜,並有一沒濃烈的酒精味襲入鼻腔,在周圍飄蕩和游移,使半睡狀態的我似乎飄浮在一池酒精上。我轉動腦子竭力想掙脫這種半睡眠狀態,試圖睜開眼睛看一看丈夫。感覺告訴我,他沒有躺在我的身旁,而是正站在床邊注視著我。然而,我太困倦了,在眼睛只睜到一半,剛剛看見黑暗的時候,我又一次落下了沉重的眼皮,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做了一個五彩斑瀾卻又蘊含不祥的夢。我夢見自己赤腳飛奔在一片美麗的海灘上。頭上有白雲像大堆大堆的棉花在天空中飄遊,腳下有柔軟的沙灘在伸展,還有身旁大海潮濕的氣息隨著海浪一遍遍襲裹而來。我黑色的頭髮被海風吹成腦後一隻黑色的海鳥,撲楞著翅膀追隨飛翔。在前方有一架擱淺的海船擋住了路。我停下來,扭回頭,順著自己歪歪扭扭的腳印向後看時,竟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然後,我開始順著腳印,迎著聲音向回跑。不知什麼時候我發現深深的腳印裡竟藏有一本本裝幀漂亮的書。我低頭看去,書面竟寫著。哇!我大聲地喊著,它出版了!我一面瘋狂地喊著,一面興高采烈地撿著。突然,一個巨大的海浪呼嘯而來,我的身體一時間失去平衡,倒在了海裡。等身旁的海水退去,我懷中的書,沙灘上我的腳印以及腳印裡的書全部消失了,沙灘恢復了原來的平整和安靜。我爬在那裡一下子哭了起來。在哭聲裡,我再一次聽到了叫我名字的聲音。我醒了。

睜開眼睛的一霎那,我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種模糊的燈光中。而臉前床頭櫃上摞起的厚厚報紙,以及版面上顯眼的“普通女人”四個大字,使我暈頭轉向起來。我揉著惺鬆的眼睛向周圍看去,一眼看見在檯燈暗影裡的丈夫以及他陰沉的臉。我一激凌,坐了起來。 丈夫在檯燈罩下的黑影裡說話了,他在張嘴的同時將手抬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裡還拿著一張。他一邊用報紙在我眼前晃著,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這是你的故事? 在黑夜的寂靜中,報紙“嘩啦”“嘩啦”的聲音,有如一隻忽忽拉拉的扇子,吹起我腦中濃厚的睡意。我很意外,猜不透他想知道什麼。關於這部作品,丈夫始終沒有閱讀過。一是因為他太忙了,一是因為他對這類故事沒有興趣。當他聽我講過故事梗概後,就再也沒有過問過我的小說。然而,在這個深更半夜,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我扭身將床頭櫃上的燈向亮處擰了擰,平靜地說,當然是虛構的了,那不過是以第一人稱撰寫的小說而已。

為什麼有些細節好像是我們的? 面對他對文學作品的狹義理解,我覺得很可笑,只好輕鬆地說,那是正常的,但那並不代表主人公所做的事都是作者做過的。也許許多人都可以從小說中尋找到他們的影子,甚至他們生活中的細節。我把他手中那份晃來晃去的報紙拿過來扔到一邊,笑著說,你還受過良好教育呢,怎麼不懂生活素材和藝術加工的區別呢? 他沒有說話,剛才一臉的陰沉又摻進愈來愈多懷疑的神態。我不知道他是被說服了,還是被我的輕鬆姿態打動了。我趁熱打鐵地說,你為什麼不看一遍呢? 真如我的勸解,夜裡他一直在書房裡看報紙。而我躺在寬大的床上卻一直心神不寧。在意識漸漸變得飄飄渺渺時,我卻意外想起了在沙灘上奔跑的夢。那夜,我一直擔心的就是夢或許是一個預兆。最後,事實證明這個夢真的預示著我將來的坎坷,而擱淺的船應該是我的家庭,那些被淹沒的書以及我的腳印,意味著我將告別剛剛開始的寫作生涯,甚至許許多多的生活中本來擁有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因為一夜沒睡好,當兒子大呼小叫要遲到時,我才醒來。打發他走後,我感覺腦子好沉好沉,我想再睡一會兒吧,才七點鐘,然後就在沙發上睡過去了。等我從一個迷亂的夢中驚醒,已過了九點。我跳下床,衝進衛生間火急火燎地梳洗,在我跑來跑去的空當,才發現坐在書房裡的丈夫還在紋絲不動地看報紙,像長在椅子上似的。我不禁衝到他的身邊大聲問著,於致,你為什麼不叫我? 丈夫沒有因我的生氣而有所反應。他慢慢扭動寬厚的背,擰過轉椅轉過身來,瞪著無神的眼睛,像在說夢話一樣慢騰騰地說,看來袁一林說的讓我關心你是次要的,而別人提醒的,我離開你三年,你到底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才是我應該好好了解的事情。我覺得還應該考慮一下我們的未來了……

什麼未來?我火急火燎地打斷了他,順便接問了一句,然後來不及聽他的回答便又從書房衝出,開始拿包,換鞋。在臨出門時,我仍然沒有忘記他剛才的話,衝回書房門口問道,於致,你在說什麼未來啊? 他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眼睛茫然地向我站著的門口望著,似乎沒有看見我。他用自言自語的聲調說,我在考慮我們是否該分開了。 分開?我又一次急匆匆地跑開,拉開門衝了出去。我一邊向樓下跑著,一邊從包裡摸著鑰匙。腦子裡卻在無意識重複著丈夫的那句話“是否該分開了”。如果說腦子的遲鈍是因為剛才的匆忙,那麼當我騎上自行車後,才發現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而這一發現,使我突然間心慌氣短起來,我想起了夜裡丈夫的反常,想起丈夫失神的表情,還想起丈夫曾經提到的別人的提醒等。然後我從車子上跳下來。我想是否該回家再問問於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推車轉過方向逆著人流又急又慌往回返,幾次差點撞了人,有一個老年男子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沒有在意,只是滿腹心事猛蹬著腳踏板。秋天的太陽高高掛在空中,斜射在人流上,地上被拉長的人和自行車的影子像一群巨蟒在瘋狂飛舞。這種飛舞的畫面恰似我紛亂的思緒,在清晨的秋風中被吹得支離破碎。當綠燈已滅,黃燈正在閃爍時,我猛蹬幾下在紅燈升起的時刻一頭越過了腳下禁線。隨著警察喝叫聲,我停了下來,卻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而這件事才是我今天早上害怕遲到而焦急的重要原因。那就是,昨天我已經主動請纓承擔了帶我的所長李子峰的母親去看病的任務。為了能巴結李子峰,我幾乎拐彎抹角託了幾層關係才找到了我同學老婆的哥哥,他是一家醫院的業務主刀。想到這裡,我覺得現在趕回家去僅僅為了弄清楚剛才腦中的模糊概念實在已不是大問題。畢竟丈夫總在一起生活,而我主動巴結李子峰卻是下了多大決心?何況這第一次呢?

其實,這種巴結奉迎之事一直是我天性中最痛恨,也是我最卑視的事情。但是,在多年的生活經歷中,在我深深體會到了,所謂的驕傲、清高換來的是什麼樣的結果後,我不得不拋開一向的自尊,向世俗和現實低下了高傲的頭。特別是兩個月前局裡正式下達了機構改革文件後,我與常天麗的矛盾已經從雞毛蒜皮小事的明爭暗鬥,上升到了激烈的競爭。文件規定,局裡一部分科室將有一批老幹部提前退休,一部分中青年干部將有望補缺。如果這部分科室包括研究所的話,那麼,副所長黃老顯然將被列入提前退休之列,而我便成了與常天麗最有競爭力的對手。在勢力對比上,我與常天麗可以說是各有千秋,勢均力敵:常天麗早我兩年評上副高,但在著作和論文等研究成果上幾乎是空白;我的副高職稱還沒有評上,但在核心期刊上已發表過三篇論文,其中兩篇獲獎,彌補了我職稱方面的劣勢。

對於提職,之前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因為常天麗對這個職位所隱藏的極度慾望,以及為達目的,對我人前人後所進行的種種或明或暗的攻擊,再加上我們之間長期以來的不和,使我終於無法平靜地任事態自由發展了。就在一個星期前,我最後下定不爭饅頭爭口氣的決心,準備接受所面臨的挑戰。 為了爭這口氣,當然也是為了這個職位,我最首要的任務是丟棄多年來的清高,不惜代價在年底職稱評定時晉上副高。只要這個目的達到,我將在競爭中佔絕對優勢。而為了晉上副高,我唯一的出路便是巴結所長李子峰。這就是我主動陪李子峰老娘看病的唯一原因。 想清楚眼下的問題後,我才注意綠燈早就亮了,對面的行人已經竄到了我的身後。我一著急也騎上自行車夾在向我駛來的人群中往前猛蹬。當我剛衝到警察崗附近時,我明白了我的錯誤。我要上班去! 我迅速急剎車停了下來,在警察目瞪口呆的眼神裡撥轉自行車方向,向回飛奔起來。在我最後跨上車子的同時,旁邊似乎有警察正向我喝斥著走來,我早已顧不上這些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終於衝進單位大廳,跑上了四樓所在的研究所。然而,所長辦公室的門早已上鎖了。我坐在辦公桌前沮喪萬分,豈止是沮喪,我簡直覺得這是老天在捉弄我:為什麼偏偏就那麼巧?為什麼偏偏在我下定決心放棄清高時遇到這樣的事情?難道這種巧合意味著我的希望又要泡湯?按條件和論文成果,三年前我就夠了晉升副高的資格,結果是只會賣弄風騷的常天麗第一年便榜上有名,而我竟然在第二年,第三年後仍名落孫山。我一直愚蠢地認為,高級職稱應該以研究成果和論文為主,一次次失敗後,我才明白所有的結果都是人為的因素。在三次碰壁之後,在與常天麗的矛盾越來越尖銳後,我終於告訴自己說,世俗一些吧,不妨也卑鄙一些。我又不是多麼高尚的人,清高又不是我的終生標籤,我幹嘛非要自己束縛自己呢?讓人沮喪的是,這初次出師便極為不利。看來,面對我的突然轉變,老天都還沒有轉過彎來呢…… 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在這種熟悉的驕傲節奏中,我聞見了這個虛榮的女人——常天麗身上特有的香水味。我恨這個女人,恨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女人,以及她身上整日飄散的香水味道。正如這個女人對我的痛恨。自從我的一篇論文獲獎,被局長提名調到這個研究所,這個女人便像我身後的一隻電子探測儀,整天瞪著一雙挑剔的眼睛在伺機尋找茬子。 香水味像海邊一股混雜著各種海藻植物的海浪,泛著墨綠的泡沫撩過我身邊。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見那兩隻水鳥般的尖細鞋跟叮叮走過,而豐厚性感的屁股在高跟鞋的顛動下也一顫一顫扭過去。然後,傳來了她幸災樂禍的聲音:到底是所長關係廣,他的同學幫他找了一個副院長。 我努力從臉上擠著坦然的笑容,以無所謂的神態說,我早上突然有事,沒來得及通知所長。雖然嘴上這麼說,我心裡卻在悄悄地打定主意,回頭我要向所長解釋一番,表示一下歉意,畢竟今年評職稱還得指望所長呢。 那一天,所長一直沒來上班,到最後我也沒能解釋成。我想明天或許後天吧,我一定要解釋清楚,以免被更深誤會。而那個晚上整整一夜,丈夫也沒有睡在我的身邊,他竟然在書房裡睡了一夜。我想我也一定也要搞清楚丈夫到底怎麼了。 一覺醒來已是黎明了,我發現身旁空空如也,就像前夜睡覺時一樣,只是窗外的夜幕撕開了一條裂口,正有一束束光線從遠方模模糊糊地照來。我急忙起身,穿著寬大的睡袍,走過幽暗、清涼的客廳,正好看見書房裡一絲微弱的光亮從虛掩的門縫裡透出來。丈夫正在桌上爬著。他睡著了! 我走進書房試圖叫醒他,但是,接下來看到的東西卻讓我大吃一驚:他的桌上竟坦著一張寫有“協議書”的白紙。我不由得想起前一天早上於致曾經說過“考慮未來”“考慮分開”的話,心裡竟恐懼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叫醒他,對著睡眼醒鬆的丈夫問,你在寫什麼協議? 他從轉椅中緩慢地扭向我,睜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只望了我一眼,便又扭回頭沉默了。 窗外天空已經亮了,樓下晨練者們的說話和走動聲隨著一縷一縷涼爽的風從窗口飄進,忽輕忽重,丈夫頭上有幾綹翹著的頭髮也在微微抖動,我知道那是風的緣故。他仍然像一尊泥塑,背朝著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什麼,在看什麼,更不知道他準備做什麼? 書房裡也在一點點變亮,昏暗的檯燈變得越來越微弱,在桌子與牆相擠的角落裡越來越萎縮,似乎要被抽乾一樣。我站在他身後,盯著“協議書”幾個字,感到寬大的睡袍裡鼓滿了冷氣,禁不住顫抖了一下。這一絲寒氣再一次喚醒了我的意識,我決心在上班之前搞清楚丈夫到底是怎麼了?我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肩膀,輕聲地說,親愛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像從夢中驚醒,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將我的手拿開,站了起來,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我說,我在想,我們分開是否會更好一些? 他用出奇平靜的神態說出一句極其重要和可怕的話題,正是這兩者極其不和諧的結合,我才真的不知所措了。我仰著頭仔細盯著丈夫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點什麼?看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發現他的眼睛裡除了冷漠,還是冷漠,我最後不得不承認我所面臨的現實:他是認真的! 我不由得大喊起來,為什麼? 他不再看我,而是繞過我,向門口走去,他說,不要問為什麼,好好考慮考慮我的提議。 我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趿拉著拖鞋,一邊不停地尋問,不,我就是要知道為什麼? 他從書房裡走出,沒有像我想像的去衛生間,而是直接向過廳走去,然後拿起手提包,開始換鞋。在我準備問他為什麼走這麼早時,他已經拉開門,並且突然阻止住我剛剛張開的口。他說,你明白! 話音未落,門已經在他身後關上了。我站在過廳,望著關閉的門,一下子失控了。我突然恨起丈夫,恨起這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男人。我大聲地衝著門喊著:臭架子,擺什麼臭架子,不就是一個酸臭博士呀!你以為我是你的部下呀,你以為我不知道呀,我知道你那個破腦子在想什麼。不就是嫌我寫情感小說了,不就是嫌我用第一人稱了。這只不過是一個故事,一個故事。你為什麼那麼笨,你簡直是一個文盲,一個偏執狂…… 我突然停下了自言自語,意識到丈夫的話語“你明白”一點沒錯。在內心深處其實我曾經擔心過丈夫的反應。畢竟丈夫一去三年,我卻在丈夫離開的日子裡,寫了一部“我”因為寂寞尋找婚外戀的小說。這正好應了所謂一些女作家喜歡寫帶有傳記性的小說的說法。然而,畢竟沒有人公開訴說過因為分居而來的寂寞,當然更沒有人用第一人稱把這種寂寞演繹成一篇“自己的”婚外戀故事。就這三年,當我生命中最後的青春光彩,悄然消失在一個個日清月明的相思中,消失在一眼又一眼遙遠的眺望中,為了打發這漫長的寂寞和無盡的等待,我才在深夜難眠的時候,用一些文字來填充空寥的心和無所寄託的靈魂。如果說丈夫指責書中有我的影子,那並不牽強,我無所事事的空虛,難以打發的無聊,以及精神世界的荒蕪,都是我在日復一日的單調重複中深深體驗過的。但影子能夠說明什麼?什麼都不能!因為這部作品不僅有我的影子,其實千千萬萬的女人都可以從中發現自己的影子。就像作品發表的日子裡,許多女人感覺自己就像其中主人公一樣,生活平淡,工作枯燥,甚至還有的女人認為,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然而,在許多人可以理解的事情,放在性格上沉默寡言,思維科學嚴謹的丈夫來說,恐怕真得就變成一些難以預料的猜測了。 最初寫這部作品時,我曾經擔心用第一人稱描寫婚外戀的心理歷程和婚變經過,可能引起一部分人的誤會,特別是有可能引起周圍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的詆毀,甚至羞辱。事實上作品發表後,也的確有些讀者向我打聽這部小說是否帶有傳記的性質,我記得有位讀者一接通我的電話,便以一副十分關心的語氣問了我一個讓我大吃一驚的問題,她說:你現在過得怎樣了?很顯然,她已經將我等同了書中的主人公。既然有人產生如此的誤會,那麼於致這個嚴謹、內向,不苟言笑的男人,有如此的誤會恐怕也是難以避免了。 我曾經產生過一些疑慮,但是萬沒料到他的反應竟是如此強烈,以致於嚴重到發生婚變。是的,就是婚變,於致所說的分開其實就是這個意思。當“婚變”這個詞突然闖進我的腦子,我自己嚇了一跳。我不願相信一個男人會因為這一點小事而放棄感情和家庭,但是我又真的把握不了這個男人。因為他是那種不做便罷,一旦決定便難以改變的人,這一點在多年的生活中我早已深深領教了。最後,我安慰自己說,過幾天等丈夫慢慢平靜下來,或許會放棄現在這種荒唐的想法的。畢竟我們結婚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還有聰明健康的兒子,他不會不顧這些的。 想通這些後,我終於從緊張情緒中稍稍鬆了一口氣。送走孩子,我穿了一套新近才買的衣裙,仔細打扮了一番,決定中午去找丈夫談談,我要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他的面前,希望以我的魅力打動他。但是,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他以有應酬為藉口,根本連見我都不見。而我的新衣不但沒給我帶來家庭方面的轉機,反而引發了另一場爭鬥。 下午,科里的楊菴看見面貌一新的我,當著常天麗的面著實誇讚了一番,儘管常天麗將自己臉上的表情控制得恰到好處,我仍能看見她內心深處的不平和嫉妒。她有一種極度的虛榮,那就是誰都不能比她強,她還有一種可怕的陰險,那就是她恨你還能讓你有一種與她親如一家的感覺。尤其在這後一點上,我已經吃了許多虧。當楊菴和周鑄文打聽我的衣服價格時,我隨即拿出幾年前從常天麗處學來的伎倆,胡說道,是於致從廣州買來的,一千多塊。其實,我的衣服就是在本城買的,才三百塊。 這是一個非常愚蠢又無聊至極的伎倆,一種小兒科般荒唐可笑的虛榮。在我與常天麗的交往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陷入到這種雞毛蒜皮的爭鬥和虛榮裡了。在與常日麗相處的最初日子裡,她總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憐惜”我“低下”的消費,或者當著眾多同事的面“誇讚”我的“節儉”。當時我還以為她是出於友好和善良,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一種嘲笑和鄙視。每當我穿著普通百姓慣常穿的衣服或者用著不上檔次的日用品時,她便大肆誇張地“憐惜”我的生活,“嘆息”自己的奢侈。在她這種別有用心的宣揚中,當我幾乎成為同事們口中廉價和低檔消費品的近義詞時,我可憐的自尊終於被刺激得覺悟了。我終於明白,與其說她是在責備自己奢侈,不如說是在嘲笑我的貧寒。好笑的是,有一次我竟在商場看見她買了一件很一般的內衣,但是,第二天,在辦公室裡,當我指著她低下的衣領前露出的花邊內衣時,她竟長嘆一聲,“責備”她丈夫亂花錢,花四百元從南方買來這麼簡單一件內衣。我大吃一驚,在她洋洋得意的臉前,像往常一樣,隨著其他幾個同事大肆“羨慕”了一番。第二天,我一高興也穿上了同樣的一件,然後告訴她,我丈夫也從南方花四百元買了一件。從此,我們便開始了這種心照不暄的遊戲。除此之外,她還有一種精神,一種對這類小事極度熱衷的爭鬥精神。這使我每每佩服她的耐心和苦心。數天后,我再一次從商場買回一套衣服,然後把三百元,說成七百元,真真正正像常天麗一樣,大張旗鼓地“嘆息”了一次自己的“奢侈”。對我經濟情況以及消費習慣的了解,多疑的她當天中午便冒著酷暑到商場證實去了。下午,她帶著得意的神態,當著辦公室裡的同事,說她看見我的衣服才四百元。我沒有感到丟人,只是覺得好笑。自此,我便常常在買好衣服後,隨便提高一下價錢,隨便說一個牌子,然後在竊笑中,等著這個好鬥的女人到商場一家家耐心地尋找和證實了。 這就是我們常常玩的遊戲,我有時覺得我們幾乎集中了小市民,尤其是市俗女人身上所有的虛榮、市儈以及心理的陰暗:恨別人比自己富,又嘲笑別人比自己窮。我本是一個生性淡漠的女人,一個因為生長在貧寒家庭而生活儉樸的女人,就是這種世俗的爭鬥以及由此而來的反复刺激,使我在痛恨這種無恥的虛榮和爭鬥過程中,不自覺地發展了自己的虛榮,最後,在某種陰暗心理一點點滋生的同時,脫離了當初的節儉習慣。在這個成長的過程中,常天麗就像一個誘惑力極強的巫師,引著我一天天陷入這個虛榮的泥潭難以自拔。我非常清楚,別人對我的誇讚,便是對常天麗最大的挑戰。如果她不出來應戰,不尋找什麼事情伺機滅掉我,將是她心中最難容忍的失敗。對她來說,沒有比自己卑下貧寒的農村人超過自己更受不了的事情了。其實,據人透露,常天麗本人也出生於農村,在十歲左右,與母親隨父親以農轉非的形式來到城市。我想,當時的常天麗肯定也在相當長的時期裡,遭受了城市人對她的岐視,或許正是這種岐視才使她在日後脫盡農村塵土後,尤其是嫁入所謂的“高干家庭”後,以一種更加陰暗的心理,把自己與農村遠遠脫離開來,以瞧不起農村人來掩蓋自己出身的卑微。如果追究起來,幾千年來的小農經濟,使中國長期以來以農業人口占絕對優勢。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新發展起來城市裡,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稱得上是城市人呢?俗話說,三代造就一個貴族,而我們的城市裡能有幾個三代造就出來的城市人呢? 在辦公室裡的歡聲笑語過後,當我正在猜想常天麗會如何出擊時,她終於像一條惡毒陰險的蛇,伸著柔軟的腰肢,爬出了洞。她在辦公桌關晃動著性感的身體,左右張望一下我們的臉,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哎,看來那句話說得就是好,男人有錢便變壞,女人變壞便有錢。然後她扭過身問楊菴,你說對不對?楊菴說,沒錯。然後她又扭過頭,用一副得意的神態看著我說,你說呢? 我知道她在耍什麼花招了。雖然我不想與她糾纏下去,但是既然今天因我挑起了這個女人的戰鬥欲,看來我是無法逃脫了,除了奉陪下去,我別無選擇。於是,我順著她說,也許吧。 她突然神秘起來,向我們打了一個手勢,說,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她低下了頭,我看見她脖子裡那根項蓮在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下,閃出的若明若暗的光亮,我還聞見她拉開抽屜時從裡邊飄出來的一縷香氣。等她再次抬頭時,她手裡正拿著一摞報紙,“普通女人”四個黑體大字扎眼地進入了我的視線。 我大吃一驚,那是我的小說連載。我坐在那裡嗅著她身上散發的濃郁香味,看著那張擦得粉白的得意的臉,不知所措。我搞不清接下來這個女人會做出什麼事,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應付眼前發生的情況。起初寫小說,只不過是無聊才試著寫點東西充實自己,當我寫起來後,才發現自己如此喜歡坐在家裡編故事。只是這種東西一方面與我的工作格格不入,另一方面第一人稱的感情故事容易引起誤會,因此我採用了筆名。我相信一般人是不會那麼狹隘的,稍微有點知識和修養的人也會正確對待書中的內容。可是面對一個正伺機找茬陷害我的陰毒女人,我真說不清楚她會如何攻擊我。 楊菴和周鑄文已經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張白臉上,她再次得意地舉著報紙,聽說這是咱們系統的女人寫的,你知道寫的是什麼嗎? 楊菴和周鑄文茫然地搖著頭,齊聲說不知道。 此時我已經心亂如麻,如坐針氈,不知道自己是該躲開這種議論還是應該聽下去。週鑄文走過來,將報紙拿了過去,這時,我一眼看見常天麗臉上展露的勝利表情。而她這種表情突然激醒了我。我告訴自己,我坐得正行得端,我怕什麼,我非要看看你如何表演! 辦公室裡的人都被她吊起了胃口,常天麗興奮的白臉上出現了一絲紅暈,她再次看了我一眼,然後將眼睛定在周鑄文和小楊的桌前,得意地說: 這個女人竟把自己找情人的無恥經過寫了出來,情人還給了她一隻鑽戒…… 我覺得血正往臉上湧,火氣正在上竄,我有些忍無可忍了,幾乎想過去照那張白臉搧兩個耳光。我了解這個女人。在平淡的日子裡,她最最熱衷的便是捕風捉影,傳播閒話。在這種特殊時期,當我們之間的競爭日益白熱化時,在她正大肆尋茬找我毛病的時候,我竟然用第一人稱寫了一部“我”的婚外戀故事,這豈不是給她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力的攻擊武器。在這個節骨眼上,我這可真是自找苦吃。為了壓抑自己的憤怒,我不停地告誡自己,忍,忍下去。這畢竟是單位,是一個有文化的場所,我是一個有文化的研究人員。在這種自我調整中,接下來週鑄文的話給了我一絲安慰:常大姐,這是小說,是編的故事。 常天麗沒有理睬週鑄文,而是厚顏無恥地扭向我,擺出一副親密和信任的態度對我說,總得有婚外戀的經歷吧,否則怎能寫出來呢?你說是吧? 我恨透了常天麗,這個咄咄逼人的狠毒女人,我想我總有一天要向這個女人算一筆帳。於是,我說,沒錯,常姐說得一點沒錯。比如金庸,肯定殺過人,比如瓊瑤肯定現在還談戀愛,比如寫吸毒小說的作者肯定吸毒。而寫這部小說的女人,我,肯定也搞婚外戀。 在我說前幾句的時候,週鑄文和楊菴都一起笑了起來,他們以為我在反駁常天麗,因此他們一面付和著我,一面駁斥常天麗說,是啊,不經歷什麼就寫不出什麼,如此看來,作家們所經歷的豈不是太可怕了。然而,當他們聽到我最後一句話時,臉上的表情在瞬間都僵住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再看了常天麗一眼,最後停在了我的臉上。走廊裡有人在大聲說話,我聽出其中一人就是所長。我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向所長解釋看病那回事。於是我決定結束這場談話。 我說,常姐,你最想知道的不就是這個嗎? 看著常天麗滿臉的驕傲和得意開始變得尷尬起來,我想,你也有難受的時間,你也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時候,今天我也讓你嚐嚐被羞辱的滋味。我乘勝追擊,不留情面地報復她對我的抵毀:今天我可以正式告訴你,我有婚外戀,這你滿意了吧。不然我如何寫得出,不然怎麼滿足你的陰暗心理呢?不然,你拿誰的陰私來過你的傳播癮呢? 在她氣惱的表情裡,我像一個得勝的將軍昂首挺胸走了出來。站在走廊的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已將與常天麗之間關係的最後面紗撕去了,幾乎同時我也發現自己的兩腿發軟了。我說不清這種突如其來的兩腿發軟,是緣於害怕與常天麗的徹底決裂,還是因為剛才超常的激動。我無法想像辦公屋裡現在將是如何的一種景象,常天麗將會作何種姿態,我更無法想像接下來這個女人將會如何瘋狂地抵毀我。既然走到這一步,我就應該堅持下去,我覺得自己沒錯。 走廊里安靜極了,我幾乎能夠聽到自己瘋狂的心跳。在難以遏制的激動情緒裡,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湧上浪尖的海洋生物,幾分鐘後便從剛才勝利的峰頭跌落下來。除了發洩時的淋漓體驗外,便是滿心的沮喪和灰頭土臉的感覺,我甚至忘了自己走出來的目的。 樓梯上傳來說話聲了,我才想起是聽見所長的聲音才出來的,我是準備向所長解釋前幾天的事情的。然而,我已經因為剛才的衝突變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我不但忘了自己當初想好的解釋,而且無法使情緒平和下來,好在所長辦公室的門仍是鎖著的。這使我有更多的時間,理一理自己的情緒……於是,帶著一腔無奈,我快步走進了空無一人的衛生間。我並沒有上廁所的慾望,只是茫然地註視著鏡子裡那個不知所措的女人,不停洗手。 廁所裡有人走了進來,我只好慢騰騰關了水龍頭,走出來。就在我一面低頭思慮著是否回辦公室,繼續與常天麗招架時,突然發現對面一個小個子男人正從樓梯處拐來。正是四十開外頭頂已謝的所長。 據說,頭頂早謝的男人一般都性慾亢進。這是我每次看見這個頭頂,幾乎下意識地想起的一個說法。至於它是否有科學根據,我倒是從來沒有追究過。只不過這個說法總是影響我在看見他時想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性慾亢進、而又在幾年前失去老婆的男人如何解決自己的私人問題呢?對於這種不由自主的想法,我有時覺得自己內心有些無聊和骯髒,雖然如此,我還是很尊敬這個有才學的所長。 我仍然沒有從與常天麗的衝突中緩過神來,當我站在所長的面前時,我發現自己除了心慌氣短,語無倫次外,沮喪的臉上竟擠不出一點兒討好和奉迎的神態。好在走廊裡光線暗淡,所長除了感覺到我的語句不通外,並沒有註意到我喪氣的神態。我說,昨天,我夜裡有點急事,睡過了,耽誤了…… 所長以一貫沉靜神態,打斷了我的話,噢,不要緊,我想你肯定是有急事,正好有個同學介紹了另一所醫院裡的副院長…… 他的下一句話還沒有說出,眼睛已開始越過我的頭頂向後看著什麼,在我疑惑的片刻,我聞到了既熟悉又厭惡的香水味,隨著香味,傳來嬌柔四溢的聲音:所長,伯母怎麼樣了?要不要幫什麼忙? 我本來還在想著已經措好的解釋詞句,準備再說幾句的。但當這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時,我覺得身後似乎有一束強烈的激光,正照在後背和後腦上,使我有種被射穿的疼痛和難受。於是,我想,我要離開她,離她越遠越好。然而,在我還沒有行動的時候,這個女人再一次讓我感到吃驚和自慚不如了。她走上兩步,站在我旁邊,與我左肩相並,甚至在與所長說話之前,突然扭過身對著我甜甜地微笑了一下,就像我們之間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而她這一笑,頓時讓滿懷厭惡之情的我找不到北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笑臉,我感到自己表情僵硬尷尬、腦子糊里糊塗,雖然使足了勁,擠著臉部的肌肉,卻仍然沒有辦法微笑出來。就在我對自己這種笨拙丟人表現感到無限失望時,常天麗瀟灑地扭著豐厚的屁股與所長並肩進了所長的辦公室。在他們進去的同時,常天麗隨手將門輕輕地帶了一下,只留下一絲縫隙證明屋裡有人,也同時告誡沒我的事兒了。 我慢慢走回辦公室,沮喪地坐回桌前。週鑄文已經出去了,只有小楊正在埋頭讀報。看見我進來,他向我舉了舉報紙,說,我正在拜讀你的大作,開頭就吸引了我,文筆不錯。 我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擠了擠臉部的肌肉,然而,僵硬的臉仍然沒有擠出什麼笑容。楊菴還在說著什麼,但我已經沒有任何心思了。除了對自己在所長面前的表現失望外,便是對常天麗詆毀我的猜測,以及在她的詆毀下,週鑄文和楊菴將會如何看待我的預測。我相信她會以她那種三寸不爛之舌給我扣一盆子屎。不然的話,她不會以如此快的速度從我對她的嘲諷中轉過態度,並變得心平下來的。我知道她這樣的女人,在她將對仇人的氣出夠後,她會用另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態度對待仇人,從而使仇人感到慚愧,重新調整自己對她的看法和態度,然後在你不再提防她,不再恨她時,逮一個機會再將你整治得灰頭土臉,這也是我與她多年相處得來的經驗。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