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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1994 2018-03-18
在孫梅到江南小鎮尋找嚴嚴下落的時候,范正章所在的農業廳機構改革正進入第一道程序——三十個處長崗位的競選。這個競選的程序是先報名,由候選人進行競職演說,然後由評委投票。其中評委包括廳長和副廳長四人,黨委班子二人,職工代表三人。范正章所報的郁香乳品公司總經理職務,除范正章外,還有兩個申報人:方怡飛,郝健。對於倆人的實力,范正章在進行考察和衡量後,已經覺得這個職務非自己莫屬。多年的經驗儘管讓他覺得官場凶險,但他還是認為,這個具有挑戰性的職務,絕對不是一般追求仕途的人能幹得了,或者乾得好的。因此,無論是資歷還是經驗,無論是學識還是膽識,范正章都具有其他二人所難以比擬的優勢。尤其讓他自信的是,由於這個職務的特殊性,它既不比一般的廳里處長,干好幹壞區別不大,也不比一般的政府官員,有無才能不重要,因為它是一個品牌,它需要贏利,需要打拼,特別是需要做得更大,因此他相信,為了這個品牌,為了這個品牌的前途和郁香的未來,廠領導們也不會把他拿下。

所以,在這段時間裡,他在規劃著郁香未來幾年宏偉藍圖的同時,放心而大膽地變換著與阮蓉幽會的花樣。在這樣的春天裡,在大地萌動,萬物生情的時候,因為自信而帶來的大意終於為范正章的前途埋下了苦澀的種子。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更何況挑戰在即,范正章卻像一個被寵壞的少年,被自身所罩的花環與榮譽遮蔽了雙眼,從而忘掉了官場險惡。他一下子驚醒了。而這一驚醒使他一時間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他不知道這個被偷拍的照片會在哪個時段等著他。要知道,現在離競爭演說只有一個星期了。因此這些照片必須被截住,絕對不能傳出去,否則他就完了。而這些照片到底是誰拍的呢?他日思夜想,腦子幾乎陷在一個泥淖裡不能自拔,直到在一個深夜噩夢裡驚嚇至醒,他突然想起蔣德仕一個月前造訪他時所提的搞掉方怡飛的手段。

狗日的!范正章像一隻螞蚱猛地一彈,跳下了床。 一分鐘後,他撥通了蔣德仕的手機,他要與蔣德仕做一筆交易。遺憾的是,幾秒鐘後,手機里傳來“你撥叫的電話是空號”的聲音。只聽他大叫一聲“完了”,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天不亮,一夜未睡的范正章已經啟程了。他要回華陽,要尋找蔣德仕,要將那些照片截在最小的範圍裡。但是一切都已晚了。當范正章風風火火地衝進廳機關,坐在他認為廳裡最信賴的廳長——孫占山副廳長辦公室裡的時候,他才知道已經晚了。 孫占山看見范正章已經不像往日那樣熱情。他沒有表情地為他泡了杯茶,然後坐在辦公桌後按常理寒暄了一句:今天一早回來,有什麼事情嗎? 范正章看見孫廳長的態度,心沉得像水中的秤砣。他猶豫了幾秒鐘,一咬牙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我想問問改革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

很順利!孔占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看到孫占山的態度不陰不陽,范正章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於是,繼續追擊著說,我想了解一下競爭郁香總經理職務,我的可能性有多大? 孫占山仍然一副官架子,優雅地抿了一口茶,反問道,你覺得自己有多大把握? 范正章想了想,不做保留地說:看怎麼說了;如果公平地說,我覺得無論是經驗、資歷,還是學識和魄力,我都佔絕對優勢。特別是郁香是我一手創建起來的,對它的生產和發展,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更有計劃和規劃。因此,我覺得非我莫屬。 聽完范正章的話,孫占山沒有表情地看了范正章整整一分鐘之久,才慢慢回答說,正章,你是我看著成長起來的,所以我想提醒你一句話,無論郁香總經理,還是其他處級崗位,僅憑能力絕對是不夠的。我們考察幹部除了才能,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品德,而這個品德佔了很大的分量。因此希望你能把握好自己的前途。至於最後這個崗位鹿死誰手,希望你也不要大意,在認真做好競職演說的同時,一定要注意形象。

儘管意思很模糊,但做賊心虛的范正章已經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了。他幾次走到大廳長辦公室門口,都沒有勇氣敲門進去。大廳長剛剛對他的能力和成績表示了肯定,而且對他寄予了很大希望呀!在這關鍵時候他卻犯了這樣的錯誤,他如何有臉進去。思索再三,他還是選擇了側面了解。了解的結果卻讓他增添了更大的擔心:有人說他有婚外戀,在人說他正在休妻。有個要好的同事還憂心忡忡地告訴他,有人議論他驕傲自大,突出自己,爭名利,爭榮譽,甚至說好像整個農業廳就他一個能人,一個企業家似的。 從農業廳機關出來以後,范正章陷進極度的沮喪之中。多日來對郁香總經理職務的自信一下子如一夜秋風加急雨過後的老槐,不剩幾片葉子了。正午的太陽在頭頂上照著,絢爛無比。周圍人群熙熙攘攘,花紅柳綠。正是春意最濃時節呀!可我怎麼會如此大意呢?范正章坐在車裡,搥胸頓足,怨天嘆地,不知所措。是啊!怎麼辦呢?找誰商量呢?姐姐已經完了,她的靠山——萬長青已經自殺,他現在還不知道姐姐是否知道這個消息,他不敢告訴她,他覺得她知道得越晚越好。其實,此時此刻范正紋正在山上嚴嚴所在的廟裡傷痛難過。而萬長青自殺的消息也正是由萬長青的秘書撥打她手機通知她的。范正章在馬路上轉了好幾道彎後,又想起幾個在政府裡任處長以上職位的同學和朋友,他在詳細思考了他們的能量以及與他們的關係後,發現在這樣的困境裡,估計他們一個都幫不上他。

去找阮蓉吧!肚子一陣陣咕咕的叫聲傳來,范正章才發現他從正午開著車已經在華陽周圍的馬路上跑了三個小時。 找阮蓉吧!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其實也是幾年來一進華陽就想找阮蓉的習慣使然。興許通過阮蓉能找到卞成龍,通過卞成龍就能找到蔣德仕。到此時,他已經毫不懷疑蔣德仕與照片偷拍者的關係了。為了從方怡飛處撈個一官半職,或者一點實惠,這小子完全可能被范正章轟出來後,用他提到的打擊方怡飛的手段來幫助方怡飛報復他。只要能找到蔣德仕,用錢重新將這小子收買過來,也許能扭轉乾坤呢!這他媽小子是一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小人,只要錢夠了,只要利益和實惠比方怡飛給得多,范正章相信蔣德仕會倒戈。范正章在想到這個卑劣的小人,想到自己準備實施的卑劣手段時,心裡一陣抽搐,不由自主地伸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我他媽的真不要臉! 半個小時後,范正章因為有了對付手段,而重新來了精神。因此,當他踏進阮蓉的門後,已經恢復了與阮蓉往日相見時的熱烈。一切又變得美好起來,美酒,咖啡,做愛,到傍晚時候范正章對前途又充滿了自信。他首先指使阮蓉打電話給卞成龍,讓卞成龍約見蔣德仕。十幾分鐘後,卞成龍已經像只聽話的哈巴狗,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告知阮蓉已經約好。接下來,三人兵分兩路,各自擁著不同的心情,踏進了春天的夜色:范正章帶著三萬元,先自去他準備與蔣德仕做骯髒交易的地方——一品茶莊,阮蓉帶著卞成龍到蔣德仕正吃飯的一家酒樓迎接。 這一天注定對范家是一個災難降臨的日子。而災難來臨時,世界上總是有些人能夠提前感應的。這就是天人感應。儘管這種現像到現在仍然沒有找到科學根據,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著。就像這個夜晚,當范正章在一品茶莊端著小如白酒杯般的迷你茶杯,品著清香爽人的高級茶時,他突然接到了老父親的電話:

正章,正章,我……我……我們家……要出……事情了。老父親費了好大勁才結結巴巴地說完這句話。 為什麼?范正章在明白老父親是猜測時,不以為然地問道。 我們家供的開光佛像昨天夜里平白無故從牆上掉下來了,玻璃都碎了。老父親戰戰兢兢地說,中午我跟你媽給佛像重新裝了一相框,上香時,飯菜裡的筷子插了兩次,都倒了。 爸爸,你那是迷信,根本不會有什麼事。你就放心吧!范正章這麼說的時候,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聯想起了昨夜萬長青自殺的事情,一時間心裡充滿了某種極不舒服的滋味。 正章,你聽我說,老爺子根本不聽范正章的勸慰,仍然充滿恐懼地說,正章,我剛才給你姐打電話,給孫梅打電話,一個人都找不到。她們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范正章的心裡突然“咚咚咚”跳得極快,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油然而起,就像父親聲音裡的恐懼突然注入到他的身體裡一樣。他不得不用手摀著胸口,一口口向外長長地噴著氣,來平息跳動過快的心臟。父親還在電話裡喋喋不休地說著,春節時開光佛前的筷子掉了三次,大年初一早上的餃子煮破了半鍋等。范正章雖然一直不相信父母的迷信,但今天,面臨昨夜萬長青的自殺,面臨上午他工作上出現的麻煩,他不得不低下頭,開始分析他們范家將面臨的問題。 在勸慰父親放心以後,他開始撥打范正紋的各種聯繫電話,在所有聯繫均不通後,又開始撥打孫梅的電話。他整整撥了十幾分鐘,這兩個女人像約好失踪似的,沒有任何回音。 就在這個時候,蔣德仕打斷他的電話進來了。阮蓉與卞成龍按事先的約定在喝了幾口茶後,先自走了,只剩下了范正章與蔣德仕。

談話很不順利,蔣德仕顯然已經被重金收買。他不但一口否認與方怡飛的關係,而且仍然一口咬定他是范正章的人,絕不會幫別人。即使范正章當了總經理不給他任何好處,他也不會忘恩負義。 在聽到這些虛偽的表白時,范正章的心差點氣炸了,他在心裡一遍遍罵著“狗日的蔣德仕”的同時,一遍遍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還得裝出一副把他看成心腹的樣子,問他是否還能像那天晚上他所說的,幫他爭取這個崗位。如果成功的話,范正章將在獲得這個職務後讓他當上一個部門經理,而且是實權部門。現在如果他答應,范正章將首付三萬元作為活動經費。說這話的同時,范正章已經把三萬元擺在了茶几上。 蔣德仕眼前僅僅亮了一下,就那麼幾秒鐘,范正章全部看在了眼裡。在那一刻,范正章一下子明白蔣德仕已經徹底跟他掰了。

蔣德仕沒有拿那三萬元,他在重新表白一番“跟隨范正章,幫他搞掉方怡飛”的決心後,還不忘為自己留著後路,他說只有試試看,成不成就看運氣了。然後,他似乎完成了任務一樣,滿面春風地走了。范正章看著蔣德仕離開的背影,終於將胸中的惡氣大聲罵了出來: 狗雜種! 夜很深,范正章心情沉重地駕車駛出了華陽。那個晚上,他再也沒有回阮蓉的家裡,他已經沒有心情再與阮蓉談情說愛了,他的心裡除了對前途的擔憂,便是父親那句話所引起的恐懼。 三個小時後,黑糊糊的農場已經在遠處慢慢移來,像一座飄移的山丘,由遠而近,由小而大,靜靜地飄到眼前。范正章把車停在農場門口,看著慢慢移開的柵欄,突然發現手在哆嗦。就在他莫名其妙地分析這哆嗦因由時,電話突然響起。他接起電話,順勢瞟了一眼車上顯示的時間:夜里二點三十五分。然後,便聽見孫梅驚慌失措地大聲叫著: 正章,正章,姐出事了! 范正章循著范正紋曾經走過的路線,於第二天下午到了孫梅所住的江南小鎮。一下汽車,范正章便被江南的急雨澆了個透心涼。他無論如何想像不到,在北方已經暖洋洋的季節,這樣一座秀麗的江南小鎮竟然能織出這樣一個陰冷的雨網,將他對江南所有的好印象剎那間打得七零八落。小鎮建在半山上,因此下車再到孫梅所住的賓館,他整整連奔帶跑走了十分鐘。當他像個落湯雞似的縮著脖子,團著身子衝進孫梅所住的房間時,他一下子明白姐姐已經完了。他站在房屋中間,看見了什麼? 范正紋正坐在衝著屋門的沙發上,雙眼空洞地望著他的身後。除了滿臉的茫然外,整個身子和姿態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優雅挺拔了,她的上身整個佝僂著,幾乎將前胸後背陷進了沙發里。而身上那件開衫外套,正拖著一長一短的兩個衣襟在身體兩邊耷拉著。 范正章連臉上的雨水都顧不得擦,一把攥住范正紋的手搖了起來: 姐,你怎麼啦?姐! 范正紋茫然地收回眼睛,看了范正章一眼,在她的眼珠轉動時,范正章才發現范正紋的臉上仍然一片茫然。范正章再一次大呼小叫起來: 姐,你到底怎麼啦?你說呀,我會幫你的,不管多大困難,都會過去的。 范正紋將眼睛定到范正章的臉上,似乎想告訴范正章什麼。范正章的整個身體立即緊張起來,臉上充滿了期待的神情,而站在身後的孫梅也一步擠過來,蹲在范正紋的身前,等著范正紋說話。一分鐘過去了,范正紋終於張開了嘴,只是聲音像蚊子一樣。她說:沒什麼。 孫梅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大聲嚷嚷,姐,有什麼難過的,你就告訴正章不行嗎?嚴嚴已經找到了,態度轉變多了,還有什麼讓你如此難過的呀? 范正紋看了一眼孫梅,再一次將眼睛看向了門外。整個神情一如范正章剛來時的樣子,茫然而癡呆。 范正章終於把注意力放到了孫梅身上,開始聽孫梅詳細講述尋找嚴嚴的經過。 孫梅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可怕的時刻,當范正紋接聽完一個電話一頭栽到廟院的青石板上時,孫梅記得范正紋那件白色外套上黑綠黑綠的苔蘚,正帶著黑泥在她的身上流淌。而她身前那黑紅的鮮血畫就的雄雞樣子,正與它交相輝映,像一幅慘烈的畫面,深深刻在了孫梅的腦海。這些其實並不是孫梅最怕的,當孫梅向范正章講述那個晚上的過程時,她顯然被一小時後醒來的范正紋的表現嚇毛了。 按孫梅的話,范正紋完全瘋了。她有著常人難以對付的力氣,像個大力士一樣,推開幾個尼姑,然後以難以捉摸的速度,一溜煙衝出了寺院。想起那個追趕的過程,孫梅不停地用手撫著前額的幾縷頭髮,彷彿追累了在擦汗一樣。她已經想不起追了多長時間,更想不起摔了多少個跟頭。當她終於喊破嗓子也沒有讓范正紋停下以後,她幾乎是哭著在前進的。畢竟范正紋跑得太快了,在風雨聲超過孫梅的哭喊聲後,孫梅發現自己丟失了范正紋。好在山上一座賓館裡的幾個遊客在聽見孫梅和尼姑們大呼小叫時,也追了過來。 孫梅在說起找到范正紋時,滿臉的淚水里透著慶幸: 人的陽壽是有定數的,姐姐終究沒到時候,否則真的就完了。孫梅說,當他們四散尋找時,突然聽見風雨聲中有一個模糊的“咯吧”聲傳來,顯然是某個樹杈斷了。然後他們向著聲音跑過去,看見了斷在地上的樹枝,以及倒在地上的范正紋,還有范正紋脖子上的腰帶。 一切全明白了,范正章知道姐姐是因為萬長青的自殺而絕望。 讓姐姐好好休息休息吧,范正章囑咐孫梅道,他知道范正紋這些年活得太不容易了,婚姻的不幸,女兒的出走,今天又遇仕途的坎坷,特別是萬長青的自殺,可以說這一系列的打擊已經到了范正紋的承受極限。他不知道萬長青與姐姐的關係到底有多深,在一些官場的非正式言論裡,他曾偶爾聽到過只言片語。從現在姐姐的反應,尤其是姐姐也採用腰帶自殺的方法,他明白姐姐是深深地陷了進去。因此,現在最好的方法,是讓姐姐在這個遠離是非的小鎮,好好調整一下。 怎麼調整呀?孫梅困惑不堪。 說起調整,到底什麼是調整,如何調整,范正章發現自己也是一腦子空白。是啊,姐姐怎樣才能調整過來呢?如何才能忘了這件事?或者如何才能從這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他們誰都沒有具體的辦法。探討到最後,范正章也只好告訴孫梅說,讓范正紋多睡覺,多散步,願幹什麼就乾什麼,願去哪就去哪,不要過多干涉她,不要強迫她說話,不要強迫她出門或者回家等等。另外,范正章決定,第二天一早上山把嚴嚴找到,說服嚴嚴回來,起碼還俗,陪陪范正紋,或許范正紋會好的更快一些。 經過一段時間的分居,也許是眼下的困境,孫梅與范正章相處得像朋友一樣。孫梅對於范正章說的一切幾乎像過去一樣言聽計從。因此晚飯後,當范正紋一聲不響地走出賓館時,孫梅與范正章幾乎不約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像約好一樣,沒有做出任何制止行動,只是遠遠地在她後邊悄悄跟隨。 雨完全停了,整個江南小鎮清新涼爽,吹在臉上的風像山間的小溪乾淨透明。街燈不多,行人也很稀少,放眼望去,空中銀白的月光,灑在街道上,使偶爾矗立在街角的昏黃街燈顯得孤獨而卑微。范正紋就在這銀白的月光下,隨著自己孤單的影子踽踽獨行,像一隻疲憊的流浪狗,在深夜的街頭茫然行走。范正章與孫梅在遠處默默跟著,不時交換著彼此越來越疑惑的眼神。因為范正紋在走過小鎮的最後一個街口後,徑直奔鎮外走去,而且踏上了一條上山的青石板小路。 孫梅悄悄告訴范正章說,這就是那條通往嚴嚴修行寺院的小路,也是通往范正紋出事的那座山的小路。 夜已經深了,整個上山的小路不見任何行人。除了山林裡偶爾傳來的動物叫聲外,便是林子裡時大時小的風聲了。孫梅心裡一陣陣發緊,深山隱藏的某種躁動,以及深夜正在彰顯的某種神秘,使她頭皮陣陣發麻。她終於忍無可忍,決定拉起范正章,奔跑追上范正紋,制止她的前行。 范正章起初與孫梅一樣,感到應該適可而止了。但是當前邊姐姐身影在這深山的夜裡顯得越發的孤獨和弱小時,他突然想知道姐姐的心裡此時正在想什麼?她準備去哪裡?在他的印象裡,范正紋自小並不是一個膽大的人,而當今天,當她獨自一人行走在深夜的山路上時,為什麼能如此自如呢?一定有些什麼東西,是姐姐的心結,也許只有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在四處無人的地方,她才能夠釋放自己,才能夠露出心事。於是,他一把揪住孫梅的胳膊,讓她停了下來。然後,小聲說: 看姐姐要做什麼?也許我們從這裡可以找到調整姐姐精神狀態的突破口。 路越來越遠,林越來越高,兩邊高大的樹木幾乎擋住了周圍的一切。孫梅緊抓著范正章的胳膊,雙眼緊盯著前方那個越來越遠的身影。 在銀白色的月光下,范正紋的頭頂一聳一聳,而且頻率越來越快。就在他們兩個面面相覷,相互用眼神彼此詢問的時候,他們再往前看,發現那個身影一下子變小了,緊接著不見了:原來范正紋在奔跑,而且跑出了他們的視線。 壞了,范正章驚呼一聲,像大夢初醒一樣,扯住孫梅,立即拔腿狂奔起來。幾分鐘後,當他們跑到范正紋身影消失的地方時,看見前方的山路,正一分為二,向左一條,向右一條,均泛著青白的光,不見一個人影。 沒了!孫梅壓著嗓子“哇”的一聲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這怎麼辦呀? 范正章站在孫梅身旁,轉了兩圈,停了下來。他一把揪起孫梅,急促地問道:孫梅,想想,嚴嚴在哪個方向,姐姐出事的地方在哪個方向。 孫梅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左看右看,辨認著方向,最後終於確定,向右的一方是嚴嚴所在的方向,向左的一方是范正紋出事的地方。 你確定是這樣,范正章嚴厲而堅定地問道。 沒錯。孫梅用力點著頭。 孫梅,快帶路,到出事的地方去。范正章拉起孫梅,沖向左邊,並且同時開始大聲呼喊起來。 不知喊了多少遍,也不知跑了多久,當孫梅終於帶著范正章找到那個地點的時候,他們看見范正紋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正站在那棵枝葉繁茂的樹下,手攥著一根系在樹杈上的皮帶,對著他們傻笑。不知是腳下絆了一下,也不知是嚇得腿軟了,孫梅在看見范正紋的一剎那,突然“嗷”地叫了一聲,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而范正章在衝到范正紋身邊,將她手裡的皮帶奪下後,范正紋卻“嗖”的一下跳到了樹後。讓范正章奇怪的是,范正紋是那樣靈巧,就像一隻在樹上跳來跳去的猿猴一樣利索。范正章頭皮發麻,他試圖去抓住姐姐。在他踉踉蹌蹌地邁過腳下的草藤樹枝,衝到姐姐身邊後,姐姐突然指著旁邊一棵一人多高的黑糊糊的松樹,說了一句話,而這句話差點把他嚇死。那時,范正紋臉上突然顯現過去常有的優雅和端莊,她說:長青就在旁邊等我! 范正紋的精神出現了異常,這是范正章和孫梅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那個晚上把范正紋帶回賓館後,范正紋再一次進入了抑鬱狀態。她大多時候睡覺,發呆,偶爾也有沉思的時候,幾乎不說任何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當她爬到山上,來到那棵出事的樹下時,她的臉上才出現以往的優雅和端莊神情。之所以如此姿態萬千,范正章與孫梅發現那是她以為萬長青就在這裡,所以她活在萬長青的情結裡,活在萬長青的時代裡。這種情況,自那晚之後,范正紋又曾經兩次在夜晚溜出去,跑到山上的那棵樹下。多虧孫梅的警惕性高,才沒有釀成可怕的後果。為了讓范正紋擺脫那棵樹,擺脫萬長青的情緒,范正章在對嚴嚴做了幾次工作無果後,終於暫時放棄了對嚴嚴的勸說。特別是早上韓之鳳的一個電話,說方怡飛正在大肆活動時,他才最後決定帶著范正紋迅速離開這個小鎮。 這是一個傷感的旅程,一個抑鬱病人,一對恩怨夫妻,在一起坐汽車,倒火車,倒飛機,整個過程除了坐車,候車,吃飯,就是睡覺,幾乎所有清醒的時候都一直近距離廝守,沒有交談,沒有微笑,除了對病人的關心,對前途的擔憂,恐怕就剩下難以掩藏的怨恨和漠然了。而當范正紋第一次睡著的時候,范正章終於無意中對對面坐著的妻子產生了分居以來的第一次審視。 這是多麼可怕呀!范正章突然發現,孫梅已經完全變了,過去那個伶俐、聰明、漂亮、年輕的孫梅已經徹底消失了,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肥胖,醜陋,笨拙,衰老,幾乎各種難聽的詞語完全可以不加修飾地用在她身上。她也在睡覺,也許照顧范正紋太累了,也許趁著范正紋睡覺的時候抓緊休息吧。她閉著眼睛,雙下巴吊垂著,肥胖的臉一邊擠歪著,就連呼出的氣息都顯得粗重沉悶,像個壯漢一樣,尤其是肥厚的肚子層層疊疊著,在范正章的臉前,像山上的層層梯田,簡直慘不忍睹。也許太震驚了,范正章堅硬的內心突然間鬆動了,就像堅硬的冰層上被人撒了一把鹽,開始一點點的融化。這是他的妻子嗎?是當年那個嬌小美麗的女人嗎?她怎麼變成這樣了?是什麼時間開始的?為什麼變成這樣呢? 也許是心靈感應,也許是女人的直覺,在范正章一眼不眨地盯著孫梅醜陋的身體時,孫梅突然哆嗦了一下,睜開了眼睛,並且第一眼看向范正章。她看見了什麼?她心裡哆嗦著,並且用力分辨著范正章眼睛裡的東西:那是他們分居以來范正章第一次盯在她身上的眼睛,而且這眼睛裡已經不全是冷漠和敵視了,它裡邊多了一些她熟悉的善良和同情,甚至愛惜呀!她是多麼熟悉他呀,她了解他現在的心理,他在為她難過。於是她的眼裡有了淚花,她沒想到這個男人還能給她這份憐惜,便幽幽地說: 是不是我挺醜挺老,嚇著你了呀? 范正章發現自己的失態,急忙把眼睛從孫梅的肚子上收回,用低沉的聲音,不假思索地、充滿關心地問了一句: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了? 一剎那,孫梅對著范正章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幾秒鐘後,孫梅一躍而起,笨拙地扭著身子,瘋狂地擠出了座位。她緊緊捂著嘴巴,彷彿怕嘴巴里吐出什麼東西似的,眼睛裡卻早已熱淚盈眶。她就這樣兇猛地在過道裡擠著,跑著,不顧旁人的議論,歪歪扭扭,磕磕絆絆地衝出車廂,衝過列車接頭處,最後衝進一間廁所。門在她巨大的掌力下“咣當”一聲碰上後,她站在衛生間裡終於咧開嘴巴“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范正章那句“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呀?”不停地在耳邊響著。是啊,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呢?這樣肥胖,這樣醜陋,這樣恐怖,為什麼呢?為什麼如此糟蹋自己呀?萬一哪天范正章想回來的時候,我這個樣子怎麼辦?到此時,她才想到這樣一個嚴重的問題。是啊,有許多男人在精彩的世界裡玩累後,都要回家的。而這一天,我怎麼沒想到呀?我真笨呀?孫梅痛心疾首,悔恨交加,不由得攥緊雙拳,向著自己變形的臉,肥胖的身體,開始猛烈地捶打。 不知過了多久,廁所門上的敲擊聲越來越響了,還伴有急促的喊叫聲。孫梅終於回到了現實。一分鐘後,雙眼通紅的孫梅低眉順眼地從廁所走出,一腳邁進洗手間,用嘩嘩的清水洗淨了剛才的情緒。 唉,真脆弱。也許人家就那麼一問而已,你為什麼就聯想那麼多呀!孫梅走迴座位的時候,看著表情已經恢復以往神態的范正章責備自己說。 回到華陽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范正章直接把范正紋帶回了他曾經與孫梅的家。經過商定,他與孫梅達成一致意見:暫不送范正紋到精神醫院,也許這不過是范正紋經受嚴嚴和萬長青雙重刺激,一時精神異常而已。當時間慢慢過去,這些事情慢慢淡忘後,也許就會恢復的。在這一段時間,范正紋暫且不上班,住在孫梅家裡。孫梅也請了長假,專門陪伴范正紋。 一切安排就緒,范正章第二天便投入到緊張的競崗工作中去了。他用三天時間寫了一篇近一萬字的競職演說稿。這其中包括他對這個職務的理解,對這個職務的分析,擔任這個職務應該具備的素質和條件,以及自己的信心,經驗,實力等都進行了詳細的解答。另外,他還闡述了郁香這個品牌的意義和價值,包括自己對這個品牌的感情,以及如果競爭成功,將對郁香進行怎樣的發展和規劃等。從整篇文稿來看,絕對是一篇極能打動人,而且具有相當競爭力的演說稿。再加上他個人在郁香的影響,在整個華陽的名聲,以及整個農業廳裡的成績,拿下這個崗位,應該是具有相當實力。就連韓之鳳看了他的演說稿,都提不出什麼意見。至於他遭遇偷拍,經過分析和論證,范正章已經不把它太當回兒事了。他曾經私下向幾個要好同事打聽人們的反響,發現人們對此也已經持無所謂態度了。畢竟現在社會開放了,人們對這種問題的關心程度也下降了。在這樣的關頭,有人拿這做文章,反而使范正章因遭暗算而容易引起同情。應該說這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即使弊大一些,也不會有什麼大礙。特別是農業廳許多幹部,包括方怡飛本人都在生活方面有各種各樣的議論。因此,應該說這點事情不會對他的競爭有特別大的影響。 只有韓之鳳仍然憂心忡忡地提醒說,賽場風雲變換,經常是最看好的種子選手最後被淘汰。因此她希望范正章一定最後再磨一下刀。 離競爭演說只剩下三天,也就是禮拜一。范正章在周五晚上想了一個晚上,也想不出去到哪裡磨刀。到禮拜六,范正章不得已給蔣德仕打了一個電話,想打聽一下這小子到底在與他那次談話後,有什麼反應沒有。蔣德仕這一次倒是很痛快接了電話,不過像范正章預料的一樣,他只是說,太難辦了,他試著跟踪過方怡飛,什麼都沒發現。他似乎很為范正章著急,並且抱怨范正章說,他當初找范正章時有著充足的時間,范正章卻不答應。現在時間太短了,已經來不及了。再說,在這節骨眼兒上,人家方怡飛肯定會很小心的。因此,抓把柄的事太難了。 打完這個電話,范正章猶豫再三,回了華陽。在一家藥店,他花了近八千元錢買了幾根東北老參,找到了孫占山的家裡。這一次他直奔主題,直接表達自己的願望:希望孫占山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看在他范正章多年追隨的分上,在這次競爭中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孫占山這次表現得比較親熱,不但痛快地收下了禮物,而且在不打官腔的情況下,直接表示了對范正章的支持。但是,像韓之鳳一樣,他在對范正章的情況進行了詳細分析,並且表示了極大肯定後,最後也表示了擔憂。他說,這個職務最後落到誰的頭上,現在誰都說不准。即使從許多方面范正章有著其他兩個難以比較的優勢,有些東西仍然是很複雜的。畢竟現在的機構改革只是一種嘗試,不僅在競爭體制上有著許多不盡完善的地方,而且在競爭過程中也難免出現各種不規範的情況。這是目前許多地方機構改革中都存在的問題,因此,一方面他希望范正章認真對待這次選擇,做好競職演說,另一方面也得做好選不上的心理準備。這二者都是必不可少的。 范正章還算滿意,在走出孫占山的家時,心裡的自信和擔憂基本上達到了七三開。而這時,韓之鳳也打來了電話,急匆匆地勸范正章請那幾個群眾代表吃頓飯,並且給點實惠。范正章起初一口回絕了。他覺得既不熟悉,又無由頭,如此請客,顯得也太功利和露骨了。最後是韓之鳳的幾句話打動了他。 韓之鳳焦急萬分,恨不得自己去請客。她說:範頭,就這最後一哆嗦了,別給自己留遺憾,據說好多人都請過他們。 當天晚上,韓之鳳自告奮勇地張羅,最後的結果是,除了范正章和韓之鳳拐彎請來的幾個朋友外,只有一個與這其中一位關係較鐵的代表參加了宴請。這個代表在酒多時,終於對著范正章的耳朵說,他就覺得范正章是這個人選,因此他來喝他的酒。他不怕別人說他。另外,他還告訴范正章說,大多數職工也覺得范正章是最合適的人選。他讓范正章放心,這個職位怎麼也不會偏到別處的,這不明擺著的事情嗎?要不這還有公道嗎? 范正章的心放得更寬了,這個職工的幾句話使范正章一直存在的疑慮終於又消掉一大塊,對這個職位的自信再次增加。是啊,這樣明顯的事情,本來就是他的職位,優勢全在他這裡,如果落偏了,這不成笑話了嗎?既然他在職工心中的威信如此高,那麼領導們更有責任讓他競爭成這個職位了。畢竟他創建了郁香,並且使郁香的牌子叫遍了華陽內外。 韓之鳳卻不這樣認為。酒席結束後,她再一次提議范正章第二天最好再去看一個廳機關黨委的領導,那個領導與韓之鳳的一個親戚有點關係,韓之鳳表示自己願意牽線。在范正章正猶豫考慮的時候,孫梅的電話突然打來,說范正紋再一次發作,趁她上廁所的工夫,溜出去買來大量的腰帶。范正章立即感到酒往上沖,心情大壞。因此當韓之鳳再次發問明天是否去看領導時,他看著韓之鳳被酒精燒紅的面頰,突然對官場產生了極度的厭煩,想起這一天來對孫占山的送禮奉迎,想起晚宴上的點頭、討好,一天來丟失的尊嚴一下子被憤怒燃燒了起來。 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做這種事了。范正章暴怒地大喊起來。 範頭,你不要這樣,他們都在做這些,如果我們不做,就有可能前功盡棄。韓之鳳儘管酒喝多了,頭腦卻非常清醒。她是范正章的下屬,也是范正章最得力的助手。她佩服范正章的魄力和能力,又擔心郁香被別人搶走。因此,在發現競爭過程中大家都在拼命活動後,她也開始不遺餘力地加入到幫范正章競選的活動中。 我不相信。姐姐的犯病已經讓范正章徹底亂了理智,他一直覺得范正紋應該在淡忘,沒想到范正紋還在那裡停滯不前。他不知道這口氣如何出完,只好對著韓之鳳大聲喊著,我不相信農業廳的領導和職工素質就那麼低,我不相信一個有魄力、最適合的人選被斃掉,我更不相信他們會讓方怡飛當選。 可是你不知道,他們說,韓之鳳停了停,似乎在考慮接下來的話是否能說出來。在猶豫了幾秒鐘後,只見韓之鳳一咬嘴唇,趁著酒勁大聲嚷著:他們都在傳說你有生活作風問題呀!看來為了刺激范正章最後進行拉票活動,韓之鳳也已經不顧一切了。 “叭”的一聲,范正章舉起一個酒杯砸到了地上,生活作風對他來說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這使他想起了他與阮蓉被偷拍的事情,他一下子憤怒得無以復加。他一面瘋狂地從屋一頭走到另一頭,一面大喊著,他媽的什麼玩意!為了競爭做這些下三爛的手腳,我不怕!范正章頭一甩,對著韓之鳳繼續嚷道: 生活作風問題怎麼啦!他媽的方怡飛是有名的大婊子,誰不知道呀!為什麼人家不擔心,我就得如此擔心呢!我不相信領導們願意郁香這個牌子倒在一個只會施展床上功夫的女人手上。我不相信,這是企業,是要掙錢的呀!她媽的方怡飛除了會上床,她會掙錢嗎? 韓之鳳恨鐵不成鋼,跺著腳,無可奈何地說:好,好,你厲害,算我吃飽了撐的。 你就是吃飽了撐的。范正章不留情面地接口就來。 韓之鳳發紅的眼睛裡已經有了淚花,她嘴唇哆嗦著說:我真是閒得慌。說完,她一彎腰拿起椅子上的背包,衝了出去。范正章看著韓之鳳的背影,聽見迅疾的高跟鞋聲中,傳來一句含糊的話語: 你就等著生活教育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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