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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1363 2018-03-18
范正章所在的農業廳人事改革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第一批競聘崗位從處級開始。廳領導在對多個省級廳局改革進行考察後,又經過多次的廳務會討論,終於擬定了第一批處級崗位。全廳處級部室經過合併,撤銷,最後定崗三十個。范正章所處的農場與郁香乳品正式合併成郁香乳品公司,其中農場作為郁香乳品的農業基地,成為郁香乳品的附屬農場。對這個結果,范正章非常高興。因為當初謠傳的郁香乳品獨立,方怡飛將擔任郁香乳品領導這一傳說已經不攻自破。對於范正章來說,無論是農場還是郁香乳品,幾年來他一直擔任一把手職務,而且成績斐然,因此不管農場和郁香乳品歸誰管,他擔任這兩個部門的領導,都將不容置疑。對此,范正章非常樂觀。除非郁香乳品獨立出去,領導如果安排他仍然擔任農場場長,那麼,郁香乳品花落誰家,或許將成難以預測的事情了。但現在已經不是這種形勢了,因此范正章終於在兩個月的緊張後,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在輕鬆填報了競爭崗位——郁香乳品公司總經理後,便放心地一頭扎進了乳品的市場拓展和規模擴大工作中。按他的計劃,他決定在兩年內再上兩條生產線,並且將市場打進周邊幾個省市,使郁香乳品躋身於華北地區三大乳品之列。為了實現這個宏偉計劃,他的初步打算是先擴大奶源,除了在原有農場基礎上增加奶牛畜養量外,在周邊農村,培植更多的奶牛養殖農戶,以保證郁香乳品生產線增加後奶源的供應。 這第一步在他的親自督促和計劃下,很快便落實下去了。接下來他開始著手對郁香乳品市場品牌的進一步擴大。就在這個時刻,一場假冒奶製品喝出大頭娃娃的事件席捲全國奶製品市場。在華陽城的附近,也出現了這樣的事例。幸運的是,在一個記者剛剛掌握了這條線索後,范正章就通過有關渠道了解到了這一消息。讓范正章感到後怕的是,這個大頭娃娃所牽涉的奶品竟然就是郁香乳品。

其實,郁香乳品成立之前,農場就一直半死不活地生產一種奶粉。郁香乳品生產線正式投產後,公司針對一些鮮奶難以到達的邊緣地區,研發了幾種符合人體系列的奶粉,包括中老年高鈣奶粉,嬰兒成長奶粉,少年智慧奶粉等等。而這次大頭娃娃事件,牽涉的就是嬰兒成長奶粉。 這個消息是范正紋在報社的一個副總編通過記者了解到的。當范正章聽明白事件後,簡直如大禍臨頭,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腦中幾乎同時生起一個念頭,這下可完了,郁香乳品完了。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一個品牌食品,一旦出現質量上的問題,特別是被媒體曝光,幾乎就等於這個品牌的死亡。幾年前的老字號老三肉餅連鎖店,不僅在全國遍地開花,而且其特製的肉餅和肉食在許多超市零售得也非常好。由於個別地區的肉餅加盟店在製作工藝中違背店規私自添加了有害人體健康的作料,並且被某省媒體曝光,使其他各地的百姓也對該連鎖店產生了極度的不信任。就連華陽的衛生監督部門和食品檢測部門也不得不在百姓的要求下迅速趕到當地連鎖店,對其加工過程和所用作料進行檢測。儘管結果與最初外省那家媒體報導的不一樣,也就是說華陽的肉餅其實並沒有發現那種有害人體的作料,但最後這些連鎖店仍然因為人們的懷疑度增加,致使生意清淡,無法維持而關門。事實上,這起事件不過是個別連鎖店在經營過程中,違背老字號老三肉餅店規的私自行為,結果卻株連了全國其他正規經營的連鎖店的信譽。從此備受百姓喜愛的老三肉餅開始被淘汰出局。一個月左右後,許多省份的連鎖店陸續歇業,超市也唯恐避之不及,紛紛停售老三店的任何食品。甚至連地地道道的正宗老字號老三餅店也門前冷落,難逃厄運。一個品牌就這樣倒下去了。

事實就是這樣,市場已經用無數個事例證明:一個品牌的建立需要多年的打拼,而它的衰落卻往往是非常脆弱而迅速的。眼下大頭娃娃事件剛起時,在華陽佔領奶製品市場四分之一的正光乳品,就因為假冒正光乳品導致大頭娃娃出現,致使正光乳品一下子滯銷,半個月內,正光乳品幾乎到了被擠出超市的慘境。范正章在想起這些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臟抽搐起來。 他迅速找來韓之鳳、張大釗緊急通報了這一情況。韓之鳳聽後,也差不多急了滿頭大汗,她立著眉毛,不停地嚷嚷著:快想辦法吧,不然來不及了。 范正章腦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他的乳品怎麼會喝出大頭娃娃。 由於事件緊急,消息不宜擴散,范正章決定這件事不再擴大知曉範圍。經過一個小時的商討,范正章與韓之鳳和黨委辦主任張大釗終於針對大頭娃娃事件,定下了最初行動計劃:

第一,由張大釗悄悄尋找掌握大頭娃娃線索的記者,爭取搞清事情來龍去脈,進行協調,無論如何不能讓事件登報,或者再次擴大知情者。 第二,由韓之鳳側面進行大頭娃娃事件的調查,搞清事件主人所進食的乳品是否真是郁香乳品。同時出面找受害家屬協商,不管是真的郁香乳品致禍,還是假冒郁香乳品致禍,一律不得外揚,爭取將事件在私下盡快解決。即使是假冒郁香乳品,等事情解決後,再私下追究。 第三,由范正章到省乳品協會去進行摸底,爭取從上邊將事件搞清,並且及時摀住。同時,與質檢局搞好關係,了解該局在事件中所取樣本情況。如果真是郁香乳品,那麼爭取讓它變成假冒產品;如果是假冒產品,爭取讓質檢局出具有關郁香乳品的質量情況報告。在這個過程中,最大的工作還是將事情捂在蓋子裡。所有有關追究責任事件,都要在私下進行。

對於第二條,韓之鳳起初表示強烈反對。她認為,如果有人假冒郁香乳品被查實,應該立即訴諸法律手段,懲罰兇手,還郁香乳品清白。范正章和張大釗則堅決反對。理由是,如果事情鬧大,外界了解到市場上有假冒郁香乳品,那麼真正的郁香乳品將大禍臨頭。消費者不管大頭娃娃是真的郁香乳品造成,還是假的郁香乳品造成,都將對郁香乳品產生懷疑。因為他們無法在市場上分辨真假。這就像當年的老字號老三肉餅事件一樣。經過一陣辯論,韓之鳳最後認輸,表示按范正章的思路進行接下來的活動。 會後,三個人立即進入緊急的運作中。幾天后,三人再次碰頭,匯報情況,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張大釗所作的第一項工作中,記者已經找到,並且已被穩住,媒體老總也已經答應暫緩上報。在這個過程中,張大釗按范正章的指示,找到了范正紋。范正紋儘管位子岌岌可危,但對這件事情還是不遺餘力地作了安排。韓之鳳所進行的導致大頭娃娃之禍的乳品真假調查,也已經水落石出。據查,該乳品是市郊一家私人奶製品加工廠生產的假冒郁香乳品。到目前為止,受害家屬也已經接受韓之鳳的道歉,以及撫慰,表示只要韓之鳳幫他們抓住真正的兇手,他們將不再把事件擴大。對韓之鳳所許諾的十萬元撫慰金,也沒提任何異議。至於范正章,在乳品協會的活動中,已經使協會主要成員全部站在他的一邊了。當然這是維護省內品牌的行為,為省內品牌的擴展掃清道路,乳品協會應該說責無旁貸。至於質檢局也已經在范正章的活動下,正按著范正章的思路進行。

事情終於有了結果:導致大頭娃娃事件的假冒郁香乳品已經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取締查封,責任人正在等待懲罰;事故受害人家屬接到郁香乳品的撫慰和假冒乳品的賠償也悄悄回了老家。媒體在保護當地品牌,支持家鄉經濟的責任中,也悄無聲息地將這件事抹平了。一切做得密不透風,滴水不露。二十多天后,假冒郁香乳品致大頭娃娃事件終於在春天越來越暖的風中,隨著前一冬的最後一縷寒氣,飄散得無影無踪了。在這個萬物生長的季節,在全國各地大頭娃娃事件像雨後春筍層出不窮地曝光的時候,華陽的郁香乳品像范正章農場大門口那株艷麗的桃樹,正花枝招展地盛開,向華陽大地和周圍不斷散播著沁人的奶香。華陽的數百萬百姓,以及一些高級領導幹部,都不曾想到在這個季節裡,他們天天喝著的郁香乳品曾經有過怎樣一段驚心動魄的歷險,甚至差點成為他們記憶裡的一段歷史,當然更不知道,郁香的創始人——范正章頭上的白髮為什麼突然間增加了那麼多。只有范正章,韓之鳳和張大釗知道他們的郁香經歷了怎樣的考驗,他們的身體和心靈經歷了怎樣的熬煎,他們的郁香又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整整耗去了四十萬元人民幣呀!

在范正章為假冒郁香乳品導致大頭娃娃事件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農業廳的改革車輪正在大張旗鼓地轟轟啟動。在這一過程中,范正章既沒有時間打探有關消息,也沒有興趣關心所定處級崗位的申報情況。因為他太樂觀了,他認為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勝任他一手建立起來的郁香總經理職務,也沒有人會生出從他手中奪走郁香的念頭,當然他更相信領導們不會將他創建的郁香交給別人。基於這種信念,在大頭娃娃事件結束後,甚至在聽到郁香乳品公司總經理一共有三個人申報競爭此崗位,其中包括方怡飛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太多的擔心。 之所以如此放心,他是有著充足理由的。就像韓之鳳跟他一起分析的一樣:方怡飛一個女流之輩,管理這個正在開創市場的郁香,明顯不佔優勢。其中包括她的學歷,經驗,魄力,成績等,都無法與范正章相比。范正章學的是經濟管理專業,工作後有大量的有關經濟改革、農業發展、農場管理等方面的論文刊載在國家核心期刊上,在這個圈子裡已經有了一定知名度和影響。尤其是郁香乳品投產後,他結合實踐經驗,撰寫了大量有關乳品行業發展的文章,成為乳品行業發展的著名企業家和學者。再加上近年創建郁香乳品的成績,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榮譽等都成了他競爭這個崗位的有力後盾。而方怡飛,師範學校畢業,小學教師出身,農場這幾年的工作也沒有什麼特別出色之處,怎能與范正章相比呢?另一個申報者郝健,才任廳裡農業處副處長兩年,更是瞎湊熱鬧。因此,不管是他范正章還是韓之鳳,以及他的其他副場長,都毫不懷疑范正章的競爭實力。因此,當蔣德仕在一個週末夜裡,提著兩瓶酒和高級煙,像一個夜賊灰不溜秋潛入他的宿舍,提出幫他搞定這個職務時,被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蔣德仕一臉黃瘦,憔悴不堪,看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痛苦掙扎。這一臉的表情曾經一度讓范正章心裡柔軟了下來。但是當蔣德仕提出他的建議——先搞掉與他最有競爭力的方怡飛,然後再將他的票數搞定時,他的心里頓生無名怒火。這使他想起自己來農場時,蔣德仕採用的惡劣手段。對於那件事,范正章到現在每每想起都感到氣短和無地自容。 范正章陰沉著臉,一向聰明的蔣德仕由於利欲熏心,而導致了判斷的錯誤:他以為范正章的沉默是在思考,甚至是在默認。於是他說,他已經想好搞掉方怡飛的辦法了,就是利用機關里搞人的最常用手段——生活作風問題,來搞臭這個女人。 范正章一直忍著怒氣沒有發作,他一再告訴自己說,從現在開始,尤其是現在不能再得罪這個小人。因此,他一直沉默地聽著蔣德仕的謀劃,直到聽到蔣德仕厚顏無恥地要求范正章在拿下這個職務後,想辦法重新把他弄進來,或者給他謀一個與郁香有關的差事時,范正章終於忍無可忍地憤怒了。他從辦公桌後走出,走過蔣德仕,走到門口,推開辦公室的門,低沉而嚴厲地說:

蔣德仕,我現在告訴你三點:第一,這不可能;第二,這不可能,第三,還是不可能! 蔣德仕的黃臉突然間一片泛青,他尷尬地放下手中的杯子,從范正章的身邊擠過。在經過范正章的身邊時,范正章怒視了他一眼,這一眼讓蔣德仕高瘦的身體一時間像突然被裁去一截一樣,矮了下來。 蔣德仕灰溜溜地走了,除了給范正章留下幾天的噁心外,便是心中一縷疙裡疙瘩的擔憂。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在他的心裡掀起的也只是一絲微小的波瀾。當這縷擔憂隨著春天的騷動越來越弱時,范正章的心已經被郁香新的藍圖鼓舞得志滿意得。因此這個小小的插曲如陽光下某個角落裡的一點積雪,很快在春風的吹拂下煙消雲散了。在他的競爭者都忙著為處級崗位拉選票,四處活動的時候,范正章卻將全部心思和精力投入到了新一年的工作中了。他相信有大廳長這樣清正的官員,這些小人的活動是不會有什麼效果的。

春風日漸,繁花盛開,范正章所進行的新一輪市場推介也如鼓蕩的東風,吹遍了華陽內外,郁香乳品的市場聲望日益看好。在這種情況下,范正章又開始落實建立新的奶源站,以及新的奶牛養殖戶,同時著手新生產線的投入計劃。隨著天氣的日益轉暖,工作的日益順暢,范正章對未來,包括對自己的前途,對郁香的將來,都充滿了無限的期待和日益高漲的希望。因此,無論是對各種繁雜的手續,或者層出不窮的行政性事務,都充滿了激情。尤其是在著手新生產線的過程中,他需要不停地來往在華陽和農場之間,有時一周達到三四次。正值萬花吐蕊,春芽萌動的時節,春風得意的范正章再次像一隻發情的公貓,開始頻繁出入阮蓉的公寓,並與阮蓉一次次演繹著越來越高超,越來越激情的交融。 阮蓉自從與大款胡大拴有了初次交愛以後,便迅速達到瞭如膠似漆狀態。春節長假期間,阮蓉以回老家為藉口,背著范正章一路飛向海南,在胡大拴的懷抱裡,整整度過了半個月的浪漫時光。這一段交往的直接收穫除了那輛天籟小車外,便是海南城郊一座價值十五萬的公寓。直到胡大拴因工作出國,她才收心回到華陽,一方面開始專心打理生意,同時,與范正章接續著原來的關係。她深深明白,像胡大拴這樣的男人,隨時都可能因為寵愛新的女人離開她,因此,她除了從胡大拴處搞點實惠外,並不指望能夠將終身依託給他。到目前為止,唯一可依托終身的男人,阮蓉篩遍周圍男人,還是覺得范正章是最佳人選。因此,除非有新的更好的對象,她絕不能斷掉范正章這根情線。 這個春天肯定是不同尋常的,就像范正章心裡少有的激情一樣。不知什麼原因,自從大頭娃娃事件結束後,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極度的自信,甚至崇拜。說起來可笑,但他就是這樣認為的。在他的眼裡,整個農業廳,他篩遍所有的人物,他發現自己,無論智商或者才能,都在數一數二之列。因此,對他來說,不但即將競爭的總經理不在話下,他甚至覺得三五年之內,晉升副廳長也應該是大有希望的。按他的想法,如果副廳長的職務拿不下,他準備將郁香乳品做大,成立集團。這是一個太大的夢想,一個太狂妄的夢想。但他覺得那並不遙遠。在這種心態下,他與阮蓉的每次相聚和做愛,幾乎都成了為實現這個夢想而拼搏的宣洩。 一切是如此美好,而美好的事情往往達到極致時便會伴隨災難發生,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愛悲劇往往就是在這樣的巔峰中發生的。當范正章與阮蓉雙雙出入時,發現了離他們不遠處正有一瘦一胖兩個人尾隨著他們。而且,不時有相機的閃光燈在閃爍。范正章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們了。 范正紋對孫占山的一記耳光扇過去後,基本上意味著扇掉了他們多年的關係。這使范正紋為此懊惱了一個晚上。但是經過兩天的考慮後,她最終仍然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如果事情重新發生,她覺得仍然會重複這樣的行為。儘管形勢險惡,她認為有些東西永遠不能讓步,不管她的處境如何艱難,她做女人的基本原則,永遠不能妥協。逢場作戲,嬉鬧玩笑都可以,唯有為前途去對沒有感情的男人進行性賄賂她堅決不干。在接下來的日子,她雖然一如既往地尋求關係,甚至曲意逢迎,但一切看來已經沒有什麼迴旋餘地了。因為省委一位機要部門的處長要來擔任宣傳部長的消息在機關里傳的越來越盛了。最最讓她感到大勢已去的一個明顯證據,就是市裡有些領導對她的態度已經變了。這種改變也許外人誰也看不出來,因為他們跟她說話的時候永遠都是和善、理智的,只有當事者范正紋才能夠從他們那難以覺察的笑容和音調裡,以及他們的語氣中明白,他們已經不把她當作部長人選了。除非奇蹟發生,那麼,范正紋原來所存的部長希望恐怕已經打上句號了。所以在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除了考慮退路和揣摩領導們對她的安排,便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對女兒嚴嚴的尋找上。 在收到嚴嚴的信後,范正紋已經拜託孫梅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尋了去。那是一座風光秀麗的江南小鎮。在這個秀麗的小山鎮及其附近,孫梅在奔波了將近二十多天后,終於打聽到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據當地一個開著小百貨店的中年婦女說,有一段時間她曾經見過一個酷似孫梅手中照片上的女孩。那個女孩在她的小百貨店附近的小招待所裡曾經住過幾天,還偶爾到她這裡來買東西,黃昏後那個女孩喜歡獨自在附近的山路上溜達。後來有一天這個女孩就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當中年婦女聽說嚴嚴是離家出走時,她一下子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會不會到山上出家了?因為她家鄰居小伙子曾經議論說,那個山,那個離小鎮二十公里的山上尼姑庵里多了一個漂亮的小尼姑。 孫梅有些恐懼,她甚至不敢證實,便把這個消息打電話通知了范正紋。此時范正紋正對自己的前途感到無奈。因此,接到這個消息後,她幾乎馬不停蹄直奔機場上了路,並且在第二天下午,到達了孫梅所住的招待所。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午後,天空飄著淒冷的雨,使山風顯得更加寒氣逼人。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各自撐著一把雨傘的范正紋和孫梅一前一後沉默著,想著各自的心事。這是兩個婚姻均失敗的女人,也是兩個在感情上孤獨的女人。不管是重於事業,一心經營仕途的范正紋,還是重於家庭,將全部精力致力於家庭的孫梅,都在人到中年時,受到了婚姻和感情的挫折,可謂是殊途同歸。這到底是中年女人的悲哀?還是中年女人們的宿命呢? 山路很窄,雨越下越大,潺潺的小溪在她們的腳下如一條白色的絲帶曲曲彎彎地掛在山間,這本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山景:山清水秀,鳥鳴花香。可這兩個女人的心裡卻充滿了悲哀:她們既希望在山上能看見嚴嚴,又怕看見嚴嚴。如果不見嚴嚴,范正紋心裡將是如何失望呀?可看見嚴嚴,范正紋將又是如何痛苦呀? 時間隨著雨水的加大一點點在山間流逝,而腳下的山路也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靠近那個目的地。當山上那座滲透著肅穆和寂寞的青磚藍瓦建築,像一個濕淋淋的沉默巨人慢慢站在她們跟前時,范正紋突然發現自己的腿開始了難以控制的哆嗦。她試了幾試,腿已經無法抬起邁過那個光溜溜的門檻了。 孫梅,你進去吧,我歇歇,你幫我先看看。范正紋在說這句話時,眼睛裡已經裝滿了恐懼和無奈。 孫梅點點頭,伸出一隻冰冷的手撫在范正紋的肩上,拍了拍,抬腿邁了進去。 院落很大,地上鋪滿了青石板,板縫裡生長著墨綠的苔蘚,在雨水的滋潤下顯得綠油油的。對面一排高大的房屋,透過敞開的門,隱約可見一座座黑糊糊的雕像。東西廂房稍顯低矮,裡邊有模糊的誦經聲和木魚聲嗡嗡傳來。院中最顯眼的當是中間那個巨大的香爐和香案了。在淒迷的細雨中,香案前一把把長短不齊的香正裊裊升起著一縷縷一團團煙霧,與絲紗般的雨霧交相融合,繚繞成一團團神秘如仙雲般的迷霧。在香案前,一個梳娃娃頭的小女孩正打著傘,為一個雙腿下跪的女人擋雨。而那個女人正在全神貫注地行著叩拜大禮。院內還有幾個香客正打著雨傘在匆匆走過。 孫梅繞過香案、香爐,在煙霧和雨霧中徑直走向有誦經聲的廂房。那是一間採光很差的房屋,透過黑糊糊的光線,孫梅在一分鐘後才看清,除了門口兩個身穿灰藍色袍子的尼姑外,裡邊還有兩排穿著同樣衣服的尼姑。在孫梅睜大眼睛辨認,想搞清楚這些看似相同的臉裡邊有沒有嚴嚴時,門口一個看似年長的尼姑站起來終於發話了: 施主,你有什麼事情嗎? 孫梅想說我要找人。可轉念一想,又改口說,沒什麼事兒,只是看一看。 那就請看吧!尼姑重又坐下,閉上了眼睛。 孫梅再次把眼光瞄向屋內,這時她發現一個尼姑的背影正從那兩排尼姑中脫離開來,悄無聲息地向屋子深處走去。那是一個瘦削卻高挑的身影,寬大的衣袍裡仍然掩飾不住孫梅已經熟悉的身影。孫梅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下意識地大喊起來: 嚴——嚴!嚴——嚴! 沒有應答,那個背影不等孫梅的喊聲落地,便消失在了屋後的黑暗之中。情急之下,孫梅一腳邁過門檻,以一副衝刺的姿勢向屋內追去,卻被門內兩個尼姑攔了下來。 范正紋終於走了進來,站在臉色黃暗的尼姑們附近,她的心中像刀絞一樣痛。難道這就是她女兒的樣子,難道這就是她女兒的未來:黑暗的小屋,靜僻的院落,孤獨的木魚聲,枯燥的誦經,還有的就是這一天天的重複。 不,嚴嚴,你不能這樣葬送你的青春啊!范正紋終於支撐不住坐在了這個廂屋門前的跪墊上。 黃昏一點點降臨小院,與整個小院的青磚慢慢融合成一帷巨大的黑幕。直到屋內燈光燃起,嚴嚴仍然拒絕出來相見。范正紋已經在香案前燒了十炷巨香,向功德箱捐了一千元,在跪墊上跪了半個時辰。到尼姑們開飯時候,范正紋終於等來了結果——那不是嚴嚴的出現,是嚴嚴的信: 媽媽,你走吧!你已經知道了,我很好。人各有志,不要強求我了,如果哪天我想通了,也許會還俗或者回家的。 范正紋與孫梅堅持在尼姑院留宿了一夜,到第二天,她們仍然堅持等待奇蹟發生。到傍晚時分,她們等待的嚴嚴沒有出來相見,反而等來了一個無比可怕的消息: 萬長青自殺了! 消息是萬長青的秘書打電話傳來的。那時范正紋正站在小院前望著嚴嚴所在的廂房,眼巴巴等著那個老尼姑的消息。雨還在下著,越來越細,猶如香火前繚繞出的香煙又輕又柔。站在雨中,范正紋的頭髮上已經蒙上一層細細的水珠,不細看,儼然一層薄薄的白霜。就在這時,她的電話突然響了,儘管信號很不好,她還是斷斷續續聽清楚了: 萬長青在前天夜裡,用自己的腰帶套住脖子,系在床頭自殺身亡! 范正紋站在雨中,為這個消息整整愣了幾分鐘之久,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萬長青,那個男人,那個讓她第二次傾注了全部愛情的男人在前天夜裡,也就是在她啟程來尋嚴嚴的那個夜裡自殺了! 沒有淚水流出來,因為淚水在此時已經什麼都不是了。范正紋靜靜地站著,突然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全部靜止了,包括心臟,包括身體裡的血液,以及從生下來便不斷流淌著的意識。直到此時,她才發現一個活生生的人能夠像死人一樣停止一切活動,能夠像突然關掉電源的機器可以全部停頓。就這樣站著,無聲無息,無影無形,無思無念,無痛無苦,任雨水刷遍,任山風吹透。一秒,兩秒,三秒……范正紋終於回來了。而回來後的范正紋聽見了什麼?她聽見一種從未有過的聲音像一股旋風正從她的體內深處,由遠而近,由弱漸強,飛旋而來,瞬間便以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沖向她瘦弱的身體。在這種巨大的力量撞擊下,她終於感覺身體全部活了起來。與此同時,心臟裡的血液像遭遇狂風般突然掀起了滔天駭浪,伴隨著鏗鏘的敲擊和轟鳴,開始瘋狂地奔騰和撞擊。她知道肯定有一股紅得發黑,蘊藏著極大能量的血液正在洶湧而來,撞擊她薄弱的胸腔,甚至要沖毀她的身體。范正紋閉上眼睛,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 讓它來吧!讓她撕毀我的胸腔,撕毀我的身體吧! 一浪高過一浪的血液力量在不停地壯大,那滾滾而來的轟鳴讓范正紋興奮不已: 讓它快來吧!讓它毀滅我吧! 夜幕突然罩住小院,罩住周圍,范正紋感覺自己就像一瞬間被裝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黑色布袋裡,胸口在窒息,毛孔在流血,四肢在斷開,身體在撕裂。孫梅站在范正紋跟前,疑惑地看著發生在范正紋身上的一切變化。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變化,范正紋臉上的風雲變幻,像極一場殘酷的戰爭場景。當孫梅在努力分辨著范正紋到底發生了什麼時,她看見范正紋的身體向左右擺了兩擺,又向前後晃了兩晃。然後像一棵被伐斷的樹,一頭栽到了小院的青石板上。在她趴伏的身前,有一口鮮紅的血液濺在青石板上,那圖形正像一隻被捕殺的雞,支棱著毛髮在地上展示著生命終結的殘酷和無奈。 一個小時後,范正紋終於在一個老尼姑的調理下清醒了。她看著眼前的一切,終於回憶起昏睡前所發生的事情——萬長青自殺了。到此時,她才明白,這個男人不但走了,而且給她留下了永遠都無法抹去的傷痛。傷痛,又傷又痛啊!我怎麼能夠消受,我怎能呀! 范正紋衝了出去!她打掉孫梅端過來的茶水,沖開老尼姑的阻攔,在碰翻了一個細高的香桌後,一溜煙似的奔出了尼姑小院。 夜無比黑暗,山無比寂靜,衝進樹林茂密的山間,裹進細沙般的冷雨中,范正紋感到心頭有著前所未有的麻木。她爬上一處山頭,又走下一處山頭,再爬上一處山頭,又走下一個山頭。她幾乎是一溜小跑,沒有停歇。起初還能聽見後邊孫梅等人的叫喊,半個小時後,范正紋發現她們的聲音全部消失了。 范正紋仍然在奔跑著,雖然腳下坎坷不平,身上寒氣陣陣,但她仍不想停下來。不管前面是什麼,也不管路上會遇到什麼,她都不怕。山越來越險,林越來越密,天越來越黑,路越來越窄,有各種啁啾的聲音或遠或近地鳴叫,有各種奇怪的吼叫哭號時隱時現地響起,都沒有使范正紋的腳步緩慢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她還在跑,在拼命地奔跑,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連腳下碰到石塊,幾次踉蹌,她都沒有停下來。也許唯有這樣,她才能忘記自己是誰,忘記眼下的處境,忘記那個男人。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前方的路突然消失在樹叢裡,一片茂密的樹林,像黑色的牆擋住去路時,她才停下。 喘聲如牛,眼冒金星,范正紋看著周圍黑糊糊的夜,兩腿一軟一屁股癱在了地上,確切地說是癱在幾塊硬如鋼鐵的石塊上。鑽心的疼痛傳來時,她一下子聞到了清新冷冽的山風,正夾雜著某種說不清的神秘氣味滲進她的身體,一時間腦子清醒百倍。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萬長青。 這是一個多麼聰明能幹,生機勃勃的男人呀,一個多麼讓她愛慕敬仰的男人呀,一個讓她傾注了多少心血的男人呀?她為什麼突然間就倒下了? 范正紋哭了,在聽說萬長青自殺後第一次放肆地發洩著自己的眼淚和號啕聲。 雨時密時疏,風時大時小,當臉上的淚水和著雨水不停滴進嘴裡時,范正紋品著鹹澀的淚水,突然間開始放聲質問: 萬長青,你在哪裡? 萬長青,你在哪裡? 萬長青,你聽見我在喊你嗎? 哭泣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在山間緩緩震盪,一波一波消失在風雨交織的山夜裡。她仰頭茫然看著眼前的夜,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輪廓正在樹枝間慢慢飄移。在那一刻,在她還沒有分辨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直起來。她低下頭,用力擦了擦眼睛,再次將頭抬起,透過黑暗的夜色,透過細沙般的雨霧,向那個熟悉的輪廓顯現處再看過去。 那是什麼? 那是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萬長青的臉! 她清楚地看見那張臉上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熟悉的眼睛裡熟悉的神情! 啊——啊——范正紋大睜著眼睛,下意識地支起身子,站起來,一邊本能地叫著“萬長青!萬長青”!一邊向那個飄移的人影走過去。 腳下變得柔軟如棉,眼前變得如云如霧。范正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走著,就在她對這個熟悉的臉伸手可及時,腳下突然一軟,她再一次摔倒在地。 沒有一絲猶豫,她像彈簧一般迅速跳起,再次沖向那個人影。可是當她衝到剛才那個人影所在的地方時,她發現伸手抓住的不是萬長青,而是一枝肥葉繁茂的樹杈。 啊!萬——長——青——范正紋第三次癱坐在地,並且開始撕心裂肺地大哭。哭聲響徹在深夜的高山老林,一波波聲浪像山霧般向遠處不斷瀰漫伸展,遇上山岩便會像彈簧般彈回,把本來就瘋狂的哭聲攪得混亂不堪,整片山林更顯淒慘恐怖。范正紋眼睛半張半合,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只是執著地尋找剛才那個模糊的人影。只是幾分鐘過去,在她沒有任何收穫的時候,卻想起了一個可怕的事實:萬長青是在她離開華陽的那個晚上自殺的。 這是怎麼回事?范正紋突然停止哭聲,自問道。 他在尋找我呀! 一旦發現這個答案,范正紋頓時傷痛得肝腸寸斷,她從不曾想到這個男人的死亡能讓她產生如此的震撼。到此時,她才意識到她對這個男人的愛是如此深。她想念他的雷厲風行,想念他的超常才智,想念他對她的呵護,想念他對她的熱戀。她不禁問道,在這個深夜,萬長青,你是否就在附近?如果你在附近,是否是因為孤獨而想念我?如果你想念我,那麼,我愛的男人,你是否願意走出來,讓我看見呀? 什麼都沒有出現,萬長青也沒有走出來。范正紋在等了幾秒鐘後,才發現自己此時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想念他,想親近他,親他的臉,親他臉上硬硬的胡楂,親他胡楂下厚厚的嘴唇。尤其想緊緊抱著這個男人的身體,讓他與她一起迎接未來的一切。當這個念頭逐漸演變成強烈的飢餓,在身體里四處流散時,范正紋彷彿又看見前邊樹影裡那個熟悉的身影向她展開的熟悉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萬長青一定就在附近等著。而他們由於身在咫尺,卻相隔陰陽兩界,因此難以相聚。她淚流滿面地自問著:一條腰帶真能結束你的生命嗎?如果真能結束,萬長青你是否正在通往陰間的路上踽踽獨行?如果是這樣,這條路是否也一如我剛才所走的山路,黑暗、荒涼、孤獨、恐怖?如果可怕,你是否願意我與你為伴呢? 沒有回答,范正紋傾聽著,什麼都沒有聽見。她想他是默許。 既然你默許,我如何找你呢?范正紋再一次問道。 腰帶呀!范正紋的腦裡突然閃現出脖子纏著腰帶的萬長青樣子,一時間茅塞頓開:既然一根腰帶就能解決一切,那麼,我還等著幹嗎? 范正紋心中突生一片興奮之情。她立即站起身,解開自己的腰帶,像系腰一樣穿進去,形成一個套。然後撕下襯衫上一條布,用布將腰帶一頭係到樹杈上,就是那根萬長青影子顯現的樹杈。她要效仿萬長青,如此這般,也許能與萬長青走上一條路。 范正紋係好褲子上的扣,然後留戀地望瞭望周圍黑糊糊的夜,一頭鑽到了腰帶圈裡。在意識滯留的最後一刻,范正紋喃喃著說: 長青,你等著我,我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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