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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0611 2018-03-18
在春節的鞭炮聲中,范家老太心髒病突發住進了醫院,范家老頭成了唯一的守護者。因為范家其他人全部出動踏上了尋找嚴嚴的旅途。范正紋順著往西北的鐵路一站站尋了去,孫梅順著往正南的方向一城城尋了去,范正章卻下了東北。 春節的爆竹聲一天天減弱,嚴嚴的踪跡卻如秋後南飛的大雁,一去便沒了消息。所有的親戚朋友,所有的同學熟人都問遍了,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都找遍了,仍然沒有任何線索。到正月十二的時候,范正章不得不從東北飛了回來。因為農業廳人事改變馬上要起動。按文件規定,這一改革要在半年之內完成,也就是八月底之前全部定崗。 這個春節過得焦頭爛額,范正章幾乎忘了拜訪各個需要的關係,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儘管范正章心裡一直認為這次改革,像過去的許多次一樣是一個形式和過場,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無論什麼事情都無法保證不出意外,因此無論如何還需要小心為是。尤其是在回到單位的第二天,他感覺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氛。從場里幹部職工對他的態度中,從其他辦公室裡的空氣裡,甚至包括食堂里大家吃飯時的談話中,他都感受到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常。至於是什麼,他又難以說清。也許是自己敏感過度了吧!他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安慰歸安慰,心裡的不安還是天天加劇。尤其是除掉蔣德仕的事情使他感覺在這個時候太不合時宜了。雖然蔣德仕由於退款及時,態度積極,落了個從輕處理:保留公職,視表現等待安排,但這件事仍然讓范正章感到一種說不清的危險。即使這整個過程,他沒有任何參與的痕跡,但在人事動蕩的時刻,蔣德仕往往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不是對他非常有利,就有可能對他非常不利。尤其是當他與范正章不在同一個利益群體的時候,范正章擔心這個小人有可能以出賣他來換取利益。 另外,還一件事讓范正章很擔心。這就是經過將近一年的市場打拼和大量投入,范正章的郁香乳品已經在全省的大部分地區佔據了重要位置。隨著郁香品牌在全省的叫響,范正章的名氣也越來越大,“省內十大傑出青年”、“優秀企業家”、“省直系統先進個人”、“新長征突擊手”等等各種榮譽不約而同向他的頭頂拋來,擋不勝擋。起初,范正章還為這些榮譽飄飄欲仙,沾沾自喜,甚至一度激情澎湃,雄心不已,並開始做起將郁香牌打到省外,甚至全國的計劃與準備。但是,在這關鍵的時刻,一些別有用心的議論卻隨著這些榮譽傳了過來,諸如范正章驕傲自大啦,目中無人啦,搞個人炒作啦,英雄主義啦等等,一時間鋪天蓋地嚷嚷開來,使范正章在人群中的形像大打折扣。這是辦公室主任張曉艷和副場長韓之鳳等幾個跟隨他比較近的人向他反映的。

就在這時候范正章還聽到了一個可怕的說法。那是他上班後第三天,他正在考慮如何去廳裡打探風聲時候,韓之鳳卻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韓之鳳穿了一件大紅的帶黑花中式棉襖,一條黑底帶紅花的中式褲子,像個傻大姐似的。臉上卻堆了一副與服裝的喜慶氣氛極不相稱的嚴肅表情: 頭,要進行大調整了,你知道不? 什麼大調整,就是企事業單位試點改革。文件不是早傳達了嗎?范正章一邊為她泡了一杯茶水,一邊不以為然地說,放心吧,走過場而已,不會有什麼大變動的。 你可別這麼想,韓之鳳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立即被燙得齜牙咧嘴起來。她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又重新站起來說,聽說郁香乳品要獨立出去,系統裡有好幾個人在爭這個位置,你知道不?

范正章嚇了一跳,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郁香乳品從開始便依附於他的農場,怎麼會獨立出去呢?即使領導有這個想法,也得向他徵求意見吧,起碼得向他透露點口風吧!他稍作思考以後,迅速否定了這種傳言:不可能,你聽誰說的? 誰說的?小道消息唄,而且是廳裡接近核心層的人說的,連爭這個位置的人名都已經被人們知道了。據說方怡飛的勁頭最大。 范正章突然感到頭有些疼起來。方怡飛是廳裡有名的交際人物。她師範畢業,本來在小學教書,因與一個學生的任省裡某局領導的父親相好,被調到了農業廳辦公室,不久升任辦公室副主任,之後下派到另一個農場任副場長,場長,比范正章下農場早兩年,也就是說比范正章任場長早兩年。范正章已經開始將信將疑了,因為這個方怡飛的能力早已是人人皆知,什麼不可能的事在她那裡都會迎刃而解。有關方怡飛的傳說,范正章早已是聽說很多。

不可能,范正章壓抑著湧上來的不良情緒,對火急火燎的韓之鳳說。 怎麼不可能呀?你可別不當回事兒。頭,我們好不容易做起來的郁香,絕不能讓別人坐享其成呀! 不可能,范正章頭已經大了,那種突然壞極的情緒一下子充斥了整個頭腦,他再一次失神地喃喃說,不可能,怎麼可能? 什麼都可能!韓之鳳生氣地說了一句,你最好四處跑跑吧!然後一扭身,像來時一樣衝了出去。 在這樣的背景下,范正章再也坐不住了,到正月十四那天,他一頭扎進了副廳長孫占山的家裡。當然他還帶了價值五千元的極品菸酒。 孫占山展露的一副和善和親切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但這並不代表什麼。以范正章的經驗,這些幹部的臉上永遠不代表他的想法,甚至不透露他的任何的念頭。因此,他永遠都別想用察言觀色來判斷自己在孫占山甚至在廳裡其他領導眼裡的形象。好在當范正章提到郁香乳品的名聲遠播時,孫占山最終還是流露了一些東西,他含蓄地提醒范正章以後別太張揚了。他說:

廣告宣傳和市場品牌是需要大力推進的,但一定注意方式。 范正章不了解這個“方式”指的是什麼,他困惑地問道,你是指哪些方面? 比如說,廣告就是廣告,你就不要摻和其中,拋頭露面了,有時影響不太好。 范正章一下子明白了孫占山的意圖。他沉吟了一下,問道,是不是有人說我個人炒作,驕傲自大了? 孫占山只是微笑了一下,說,這倒沒有聽說,不過經常媒體露面,難免有人亂說。關鍵在這個特殊時期,一切都要小心些。 眼看時間已經過去十幾分鐘,藉這個話題,范正章橫下心來,長嘆一聲,開始進入今天來的關鍵話題: 唉,不管幹什麼,下邊的人總是胡亂傳說。最近還從廳里傳出,說郁香乳品要獨立出來,不知廳裡有這樣的打算嗎?

孫占山眼一瞪,不可能,哪里傳說的? 范正章不知孫占山的反應是真是假,只好繼續說,據說,爭這個位置的人名都傳出來了,而且說方怡飛最有希望。 不要亂傳。孫占山恢復了剛才的沉穩,語重心長地說,下邊的人亂說是下邊人沒有組織觀念,素質不夠,你作為一個處級幹部,可不能傳播這種小道消息。 最后孫占山又一次向范正章含蓄地表示了對范正章的希望,他希望范正章能夠順利地走過一關,以後也許還有更好的前途。 孫占山的最後幾句話使范正章得到了些許安慰。從孫占山處出來,范正章腳下輕了一些,他從這裡感覺到他的處境還不算太壞,不僅如此,還蠻有希望。至於郁香乳品獨立的消息,他仍然吃不准是真是假。但從孫占山的反應來說,似乎不像真的。起碼到現在應該是沒有眉目。

晚上他回到了阮蓉家裡。由於阮蓉還沒有回來,他只好獨自吃了一頓飯。這使他心中那種莫名的悲戚感重又升起。這是怎麼了?阮蓉這一陣子變得神出鬼沒。范正章雖然心裡有時冒出這種疑惑,但因為工作的忙亂,家裡的各種糟心事,使他無暇仔細思索阮蓉到底在忙什麼?無外乎在瘋狂地尋找其他掙錢機會!這是他對這個女人的判斷。他做夢都想不到,在他獨自坐在阮蓉的沙發上吃一碗煮爛的方便麵時,阮蓉正在海南一個豪華賓館裡。如果他知道了這些,恐怕接下來的行動,他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那就是,吃完方便麵,他伸了伸腰,用力呼出幾口長氣,然後一甩頭又衝出屋門,邁著堅定的步伐闖進了一把手廳長的家裡,當然順便帶去了價值八千元的禮品。 這個拜訪還算幸運,因為廳長正在家裡看新聞聯播。不幸運的是,廳長堅決拒絕他的禮品,而且就禮品問題對他進行了一番鄭重其事的“教育”:

正章,你的能力和成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這次競聘郁香總經理職位的人選中,應該說你的優勢最明顯。因此,你千萬不要學社會上那套惡俗的請客送禮,拉關係,搞幫派。只要憑能力,憑實力,你完全可以當選。廳領導中看重你的佔多數,而且在咱們廳裡年輕幹部隊伍中,你也是我比較欣賞的中層。出個人才不容易,培養一個人才也不容易,因此我希望你不要染上現在官場中某些壞習慣。無論什麼時候,無論遇到什麼,一定要堅守做人的良心,保持一個黨員的黨性,嚴格遵守紀律。做到德才雙馨,你才能走得更遠更好。 范正章起初還為大廳長對他禮物的拒絕而悻悻,心情酸澀難受,他一直認為官場已經浸透了這種請客送禮的惡俗,甚至認為大廳長拒絕禮品是一種信號——即大廳長已經在心裡認准了另一個人選,並因此而變得心情沮喪。直到大廳長坦率誠懇的言詞和態度打動他,他才慢慢明白了,這官場上仍然有不少清正的官員,他也完全不需要去做一些杞人憂天的事情。

好好乾,我還是比較相信你的。這是范正章臨走時,大廳長將他的禮品遞進他的手里後握著他的手說的話。 范正紋沿著西北的鐵路線,奔波在西安,蘭州,銀川和烏魯木齊等大大小小的城市裡,所有的風景名勝,所有的名山大川,所有的朋友,熟人,包括嚴嚴知道的,不知道的,去過沒去過的地方,她都一處不落地尋了一遍,從初五找到二十二,不分白天黑夜,不管風沙雨雪,她都像一隻失去家園的大鳥一樣在各個城市或者山野淒切地尋覓。那是一個斷腸的經歷,每走一站,便失望一站,而失望一站,卻又走向下一站。每一次失望的重複,便使痛苦加重一層,當烏魯木齊最後一站篩過之後,她感覺心上已經層層疊疊了厚厚的血痂,而嚴嚴的影子卻在這所有失望後更加模糊了。正月二十三,單位的電話已經像雨後小河裡的蛙聲變得此起彼伏,於是當天夜裡,她終於帶著一副疲憊的身軀和破碎的心回到了華陽。

就像經歷了一場噩夢,當范正紋傷痕累累地坐在辦公室裡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場噩夢的內容遠沒有她想像得那樣單純。在這個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春節裡,不僅僅是她唯一的女兒已經出走了,讓她充滿幻想,讓她再燃激情的唯一的男人,一個她未來準備依靠的男人在這個春節裡也已經被迫失踪了——雙規。她重新坐進辦公椅後,開始忙著節後所積累起的工作時,才發現一切都改變了。這種種改變的跡像在以後的日子裡越來越突出,無論是人際關係,還是周圍的眼神似乎都在進行著某種改變。直到一些只言片語,像窗外那棵法桐樹上稀稀落落的枯葉接二連三飄過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有人說,她失踪這麼多天,是去北京為萬長青尋找支援了。 有人說,她失踪這麼多天,是去藏匿萬長青給她的大量鈔票了。 還有人說,她攜萬長青一起撈的巨款偷渡出境了。 …… 誰都不知道的是,她的女兒出走了。因為她把這個消息封鎖得太嚴密了。所以她沒有辦法去解釋,也不想解釋。隨你們去議論吧,時間會證明一切的。可是能證明什麼呢?她突然難過極了。證明她沒有去為萬長青尋找支援,證明她沒有去藏鈔票,當然她偷渡出境的消息已經不攻自破了。可是,能證明她與萬長青沒有任何關係嗎?不能,不需要證明。我愛這個男人,谁愿意議論就議論吧!我倒希望去為他做些什麼,比如到北京找支援,比如去為他送點什麼衣物,比如為他辯解點什麼,哪怕去看看他。可是,這一切她全做不到,她只能抑制著心裡的痛苦,像所有的同事和朋友一樣,以一副漠然的表情去聽別人議論萬長青,甚至插兩句嘴,還偶爾說句貪污犯,以表示自己的清白。多可笑,我這是怎麼啦!我愛這個男人,愛他呀!為什麼要去罵他呀! 一切變得越來越糟,萬長青的消息不斷傳來,幾乎成了機關內外人們最關心,也是議論最多的話題。一天一個消息,一天一個傳言,讓范正紋的神經變得脆弱至極。儘管實質性的東西一直沒有出現,但是范正紋已經感覺到萬長青的倒台已經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了,而她的下場就像她的老部長臨死前的那段說教,看來要應驗了。一旦政治上的靠山倒了,自己的前途也將完結。這就是政治。如此看來,誰能決定自己的前途呢?這是范正紋這些個深夜思索的問題。誰能決定自己的前途?自己不能,靠山不能,那麼是誰呢? 不管是誰,老部長的話反正正像一個施上魔法的咒語,一天天在應驗。 一個月後,省里傳出消息說,萬長青開始交代了。 又過了半個月,從下邊傳出小道消息說,省委一位重要部門的處長某某某要下來擔任華陽市委宣傳部部長一職了。 又過了十來天,范正紋發現自己的處境尷尬起來。代理部長的權威已經如強弩之末,沒有什麼威力了。過去一些唯唯諾諾的人在她面前變得飛揚跋扈起來,甚至一些同事開始話中帶刺譏諷她。直到有一天,她的媽媽再一次以心髒病住進醫院,她才明白“她是省裡頭號貪污犯的情人”這種傳言已經鋪天蓋地了。 那是一個禮拜天,陽陽被爺爺奶奶接到了家裡。自從嚴嚴出走以後,范家再也不像往常的禮拜天一樣像過節了,除了陽陽像往常一樣仍然來小住,其他的人包括范正紋姐弟和孫梅,幾乎都不再按過去的規律出入范家了。寂寞的陽陽從此便與院裡的孩子玩到了一處。這一天傍晚的時候,陽陽突然帶了一頭的泥沙,哭著跑了進來。 范家老太心疼地問著原因,才明白陽陽在與小朋友比誰家有大官時,被小朋友羞辱了。陽陽哭著說: 袁申說我們家官最小,我說我姑姑是宣傳部長,快當市委常委了。可袁申說姑姑是代理部長,而且就連代理部長都快當不成了。 范家老太一邊給陽陽擦著滿臉的灰土,一面安慰說,袁申個臭小子,他知道什麼,別聽他瞎說。你姑姑當然是個大官了,而且還要當更大的官。 陽陽一邊撥棱著腦袋,一邊撥開老太的手,繼續幹號著說,他們說我姑姑快完蛋了,還說我姑姑是老妖精,是迷惑萬長青的妖精,萬長青進了監獄,我姑姑也該完蛋了。 范家老頭一直沒當回事,並且坐在沙發上看著小孫子的大花貓臉微笑。直到小孫子說出這後幾句話,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接下來的幾秒鐘,他幾乎沒有任何來由地想起了偶爾兩次在飯桌上議論萬長青時,范正紋那失神的臉色。他也想起老伴幾次說聽別人議論女兒的話語。回憶這兩個月來的一切,他突然明白了。而這時他看見老伴的臉色已經變得死灰一樣了。 幾分鐘後,陽陽已經坐在沙發上開始看電視,而他提起的這個話題卻在范家父母那裡掀起了滔天巨浪。范家老太在追問老頭的時候,再一次心髒病突發。 一個小時後,范正紋才一頭衝進媽媽的病房。父親迎接她的不是以往的慈愛和驕傲,而是一掌帶風的耳光。與這記響亮的耳光同時震響病房的,還有父親一聲嘶啞低沉的怒吼: 你把范家的臉丟盡了。 在范正紋變得極度絕望和悲觀的情況下,一個可以說對范正紋有著重要安慰價值的消息突然在一個早上傳來了。她當時在吃早點,鐘點工拿來一摞報紙。在厚厚的報紙裡邊,露出一紙白角,看樣子是一封信。范正紋拿在手裡,本來想看看地址的,但第一眼,她就震驚了: 那封信的字跡分明是她們一直在尋找的嚴嚴的筆跡! 范正紋的手突然哆嗦起來,心臟像在敲鼓一樣咚咚作響。她覺得這一刻是她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時刻,甚至比當年殺死歐陽旭時都讓她震動。她呆呆地看著信封,足足看了幾分鐘,也不敢打開。直到鐘點工輕聲地說,快打開看看吧,是嚴嚴的字。 是嚴嚴,范正紋說出這幾個字後,臉上一下子流滿兩行清亮的淚水。 媽媽: 你是不是在到處找我,收到這封信後,再也不要找我了。我很好。我已經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了。 你好好生活吧!你養育了我那麼多年,我還是要感謝你!我會祝福你的。 嚴嚴 就這幾行字,范正紋整整看了一個小時,直到單位電話打來,她才醒過神來。在接下來的一天裡她發現自己一下子變得精神煥發了,她已經說不清多久沒有如此好的心情了。是的,女兒找到了,看來情況還不太糟,這些日子讓她最難過的事情終於有了著落。即使女兒沒有按著自己給她設計的道路生活,但畢竟她還在,而且還是她的女兒,還在叫她媽媽。就是媽媽這個稱呼,又重新激活了她身體裡的奮鬥動力,她像一隻重新上緊發條的機器,又開始了更加快速的轉動。 首先她叫來孫梅,讓孫梅按信封的地址,再去尋找女兒。再次,她決定為了女兒,重新振作起來,在工作上最後一搏。 萬長青的情況越來越糟,乘坐在萬長青這條船上的范正紋終於說服自己:不能就此認輸。畢竟所有的結果都還沒定,也許她還有那麼一點機會。人在仕途,就不能沉浸在兒女情長之中。儘管萬長青,這個讓她第二次全身心投入感情的男人正在失勢,儘管她仍然難以克制地愛著他,牽掛著他,但是她的生命應該是政治,而不是感情。因此,她不能,也不應該就此把自己的前途也為萬長青殉葬了。她決定出擊,尋找下手地方。 第一個目標,她放在了省委副秘書長身上,因為曾經與這個人打過交道,覺得此人對萬長青還算義氣,有可能幫她。因此,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她抖擻起精神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只是,一切都不同了,就連他說話的腔調都改變了。十分鐘後,范正紋滿心沮喪地走了出來。 第二個目標,她瞄準了市委一位副書記。這個男人曾經對她產生過一點想法。在她年輕的時候,甚至曾經暗示過她。就在前些日子,他還曾經向她發出邀請,讓她週末參加他組織的活動。因此拜訪他,范正紋選在了一個傍晚。她本想藉著黃昏浪漫的氣息,並且與他以某種帶有浪漫色彩的情調談話的,甚至她還想如果把握好,有可能與他共進晚餐的。但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雖然在他的辦公室找到了他,可是他連讓座都不曾,就以一副來不及的樣子表示馬上要出去參加一個由省領導出席的應酬。當他風風火火地從她的眼前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時候,范正紋站在他的辦公室附近,眼裡卻溢滿了淚花。那時,她的心裡湧出了一個念頭: 她現在差不多成了一堆臭狗屎! 這也許就是政治。她坐在車裡,流著滿臉的淚水,不停地想著“狗屎”這個詞語,心幾乎沉到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就像車外的夜幕。我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到了這一步了呢? 車飛行在一個郊外的小馬路上,兩旁光溜溜的沒有一棵樹,只有廣袤無垠的田地向遙遠的夜幕無限延伸著,在黑糊糊的天際曖昧地消失得不知踪影。不知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間。她更想不起自己到底開車行駛了多長時間。外邊一片黑暗,偶爾掠過的燈光,使她意識到她已經遠離了城市,遠離了政治。儘管城市遠離,儘管仕途遠離,而她的心卻一直像一隻串在政治鏈條上的麻雀,疼痛而又無奈。聽著車胎刷刷壓地的聲音,就好像壓在她的心臟上: 仕途,仕途,到底是怎麼回事?誰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這一刻,她困惑不堪,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難道就這樣結束了,政治生命難道就這樣脆弱,就這樣短暫?這是怎麼回事呢? 直到夜裡兩點,她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當電話裡“你撥叫的電話已關機”傳來時,她竟然不明白撥了誰的電話。於是她停下汽車,繼續重撥這個號碼,直到這時,她才想起這個熟悉的號碼是萬長青的。為什麼會想起他的電話,為什麼會撥叫他的電話?她不知道,只是當這個久違的號碼突然闖進她的腦子,而且意識到這個號碼的主人是誰時,她終於放聲哭了起來,為那個男人,為這個相愛的政治家,為這個沒有結果的愛情,也為了自己多舛的命運。 周圍一片靜寂,只有她放肆的哭聲在車裡嗚嗚迴響著。在這遙遠偏僻的地方,沒人能聽到,也沒人知道她在哭什麼?幾秒鐘後,她突然一抬頭,擦了一把眼淚,打開車門衝了出來。 站在黑天暗地中,周圍沒有人跡,就連一個活動的東西都沒有。放眼望去,模模糊糊的田野如沉睡的巨人,無知地四處伸展著。范正紋站在車前,對著沉睡的大地,對著黑暗的夜空,對著遙遠的仕途,突然哭著大喊起來: 萬長青,萬長青! 有隱約的迴聲慢慢傳到耳邊,像黑夜遙遠的夢囈。當那個男人的音容笑貌突然浮現在不遠的夜空前邊時,范正紋再次放聲大哭起來。她知道這個男人已經成了她的歷史,也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 夜里三點的時候,發洩完的范正紋終於回到了家,並打通了范正章的電話。從范正章那裡,她聽到一個消息,說孫占山最近與省裡楊副省長關係比較密切。他建議姐姐是不是可以走走孫占山的關係,讓他幫幫忙。 儘管希望近乎渺茫,范正紋還是為這萬分之一的生機透了口氣。然後在這個盼望中睡著了。 最後一搏,再認輸吧!范正紋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燃起了新的希望。一個小時後,她與孫占山說了自己的想法,孫占山一口答應。 孫占山很講信義,在許諾不久,就安排了一個機會。這一天,他選在周末。邀請的人員包括孫占山的大學同學——一位在北京某部某司任副司長的男士,一位交通廳副廳長和一位省委辦公廳的女副秘書長。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人群,是因為女副秘書長是孫占山的中學同學,又是楊副省長夫人的大學同學,交通廳副廳長與楊副省長是老鄉,與孫占山又是從扶貧下鄉結交成的好朋友。副司長與楊副省長曾經在一個辦公室共過事,與孫占山又是從小光屁股長大的好友。這樣的一個組合恰到好處。在男女比例上,三男兩女,無論是外出還是就餐,活動起來都很方便。在相互關係上,都有牽連,氣氛很快就能融洽,自然關係也很容易走近了。可見孫占山為這次聚會的確費了一番腦筋。按孫占山的說法,是范正紋先進入他的圈子,然後再接近楊副省長。這幾個人與楊副省長都很熟。因此與這幾個關係熟了,再接觸楊副省長更容易。 飯吃得非常活躍,因為周末不忌諱什麼,所以大家都敞開喝了不少酒。是的,對於這些人也是難得放鬆心情的。在這個週末,在這個沒有什麼利益衝突的人群裡,暫時放下前途的考慮,與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地玩樂,不但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也是一件與這群人走近的途徑。想明白這些,范正紋很快憑著自己的聰明,毫不做作地入了群,再加上孫占山的潤滑作用,她迅速融進了這個圈子。 飯後范正紋邀請大家一起唱了歌,然後又吃了夜宵,喝酒到盡興。 一切都很完美,整個聚會沒有什麼讓人遺憾的地方,該說的,該做的,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完成了。在聚會結束,大家離開餐桌的時候,站起身的范正紋才發現自己已經走路都有些晃悠了。腳下的地軟若海綿,她感到每踩上一步,土地便要顫三顫。她一下子意識到喝多了。當她跟在大家後面走出酒店,站在馬路上時,才發現自己不但辨不清方向,而且不認得眼前的道路了。整個街道燈火燦爛,似乎滿是閃爍的路燈,地上、空中,路兩邊、路中央,繁星點點,流光溢彩,更像一條星光織就的銀河。 也許是大家都看出了她的狀態,她被塞進了孫占山的車內。其實,這個夜宵,每個人都喝多了。不但范正紋,就連副司長,女祕書長,都有些舌頭硬了。孫占山雖然能開車,顯然也已經有點力不從心了。他把車開得忽快忽慢,這說明他對自己的控制有點力不從心了。 范正紋記得路燈海洋裡的車流,記得前邊那輛車的車號是8899,記得孫占山淺色羊絨衫上吃飯時沾上的污漬,記得孫占山車裡掛在前邊的毛澤東像章,還依稀記得孫占山問她上哪? …… 上哪?玩唄!從後邊傳來一句輕鬆的回答。她扭身看來,才發現副秘書長不知何時也坐在他們的車子裡。她坐在後邊,一臉詭秘的笑容。范正紋不由得疑惑地問道: 你什麼時候坐在後邊的? 我一直就在後邊。女祕書長曖昧地笑著,想不到吧,我可都看見你們了。你們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我都一點不漏地看見了。那可不怨我呀! 范正紋突然緊張起來,並且迅速集中註意力,回憶剛才與孫占山到底做了什麼。她想啊,想啊,想得頭都疼了,就是想不起她與他到底做了什麼。難道是剛才醉得一塌糊塗,做了不該做的事了?她扭身看向孫占山,想從他那裡尋找答案,但只模糊看見孫占山的臉好像變年輕了。那是上大學時的樣子。那時他對她迷戀了好久,在他鼓起勇氣向她表白愛情的時候,她已經悄悄與歐陽旭好上了。那是一個久遠的夢,一個未曾開始便結束的故事。什麼都沒有留下,對於范正紋來說,她幾乎忘記了她與孫占山曾經有過那樣一個短暫的黃昏——在那個黃昏,孫占山用五分鐘錶白愛情,而她卻用幾秒鐘告訴了事實:她有了男友。 范正紋睡眼矇矓,難以分辨眼前孫占山的模樣,卻聽見孫占山含糊的聲音: 是的,那是個久遠的夢,對范正紋你來說遙不可及,甚至不留痕跡,對我卻並不久遠。整整一個大學時代,我都在這個夢中,即使夢碎了,我也待在裡邊。二十年過去了,當你范正紋將自己的夢埋葬後,我又把自己當初那碎了的夢拼了起來。我想重新開始做那個美麗的夢。 范正紋感到臉被孫占山的兩隻大手捧了起來,那兩隻大手上火熱的溫度迅速傳進范正紋的臉頰上。她能看見孫占山眼睛中發亮的東西,那是他當年向她表白愛情時的東西,她想起來了。那種東西帶著一縷溫熱的氣息,不斷漫過她的臉頰,將她包圍。范正紋伸手想摸摸那是什麼,然而,手在她的臉前輕輕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有抓到。等孫占山再次張口的時候,她才想起,那要么是孫占山呼出的氣體,要么是汽車噴出的熱風。 孫占山在說拼什麼夢呢?范正紋一時間沒明白。是啊,那個故事對於她來說幾乎被遺忘得一干二淨,今夜的事情更是讓她莫名其妙。她輕輕轉動著沉重的頭頸,試圖掙開孫占山的手。但是她發現自己沒有力量。當她以拒絕的姿態用手推著孫占山時,卻發現孫占山正以強大的臂力箍住她。 范正紋突然清醒了,就像一盆冷水澆到頭上。她一個激靈掙開身子坐直了,然後第一個念頭和行動就是迅速扭轉身子向後座上看去。她記得那裡坐著女祕書長,秘書長甚至說她看見和聽到他們了。現在孫占山的這種表白可不得了了! 回頭顧望,范正紋大吃一驚,後座上空無一人,除了孫占山的皮包和外套外,什麼都沒有。范正紋到現在才明白剛才做了一個奇怪而可怕的夢。既然後座的女祕書長是個夢,那麼孫占山剛才對她的訴說是否也是個夢呢?她又迅速扭回身去,這才發現孫占山仍然一往情深地註視著她,而那張不再年輕的臉清晰地在她的眼前與她相對。 啊,她倒吸一口涼氣,年輕的孫占山是夢,不年輕的說話聲卻不是夢。到現在她突然想起大學裡那個已經模糊的黃昏,以及模糊得難以看清的故事。只是故事不管如何遙遠,那都真真實實地存在過。 孫占山的確喝多了,酒精使他的判斷力出現錯誤。首先他忘了自己與范正紋的身份,其次他把范正紋的驚慌誤以為羞澀了。於是,他再一次伸出手,摟住了范正紋的腰,並且自我陶醉地喃喃著: 正紋,跟我吧,我會讓你幸福的。 范正紋徹底清醒了。這時她才發現他們的車已經開到了一個陌生的街道,路邊除了幾個不起眼的小酒店外,還有一座霓虹閃爍的洗浴中心。在那座洗浴城門口,有各種車輛還在來來往往,一副繁華夜景的樣子。她不知所措掙扎著,想迅速逃脫這個酒醉的男人。面對范正紋的掙扎,孫占山卻誤以為范正紋在扭捏,身體的接觸使孫占山體內的激情一波波高漲起來,當他使出全身力氣將范正紋挾持得動彈不得時,他終於將自己的嘴向范正紋的嘴貼上去,並且同時還喃喃了一句: 跟我吧!我會讓你渡過難關的。那個萬長青已經完蛋了。讓我來幫你吧! 聽見萬長青的名字,范正紋的身體突然一挺,立即僵硬起來。恰在這時,孫占山的嘴正向她的臉伸來,范正紋不假思索掄起手臂摑向孫占山的臉。 啪!清脆響亮的聲音從孫占山的臉上響起,在范正紋的手離開幾秒鐘後,孫占山的臉上已經是五指分明。孫占山的上身高高挺著,大瞪著眼睛看著范正紋,兩手同時也離開了范正紋的腰。 范正紋從汽車上“刺溜”一下鑽了出來,然後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在出租車發動的時候,她聽見自己大聲衝著孫占山的車罵著說: 去他媽的前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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