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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塵世浮生 方荻 8419 2018-03-18
再有兩個禮拜就是春節了,范正章等待的證據隨著一個出乎意料的巨大改革決定突然降臨了。這本是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日子。寒風刺骨,陽光依舊蒼白,農場和乳品廠的所有工作人員也依舊像往年一樣開始過年的各種準備,改革的事情雖然嚷嚷了一年,但真槍實彈的事情卻一直遲遲不見。因此,對於范正章來說,像歷史上無數次的實例一樣,一次真正的改革往往需要足夠的理論和各種社會輿論的大力造勢,才能付諸實施。因此在他的心裡,他幾乎沒有在短期內考慮過這次改革的事情。因此當動員改革以及徵集有關意見和建議的文件突然傳達過來時,范正章真慌了手腳。文件不但說明此次農業廳是省里人事改革的試點和重點,而且還規定了時間——即春節過後的三月份開始著手進行。至於目前馬上進入動員階段,希望各級部門做好準備。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人事的改革往往牽涉幾乎全廳局所有部門的每個人。因此,搞掉蔣德仕的證據在此時突然到來,不但顯得不合時宜,而且讓范正章感到一種不祥和惶恐。在人事改革這樣的時刻,范正章最要緊的是穩住人心,靜觀各路諸侯之變,尤其不能在自己的後院開刀。而現在拿掉蔣德仕差不多幾乎觸及到他的內臟。在某種意義上說,蔣德仕可以稱得上是他的“心腹”,不但知道他太多的隱私,而且還了解他生活上和工作上的一些問題。如果搞不好,哪有可能拔出蘿蔔帶出泥呀!到那時,他的前途不但不需要別人搞掉,反而是自毀前程呀。 可是箭在弦上,已經無法擋住了。當劉暢副廳長親自駕臨主持的傳達改革文件會議剛開完,韓之鳳便不失時機地端出了蔣德仕吃回扣的證據。那時文件剛傳達完,范正章按慣例問了一下,各位場長和主任們,還有什麼事情嗎?

大家都沒有吱聲,就在范正章準備說散會時,韓之鳳突然說了一句:我有件事,想向各位領導匯報一下。 范正章心裡咯噔了一下,當時就感覺到了某種不祥,因為冥冥中他預感到自己曾經極為期待,現在已經極為不需要的東西可能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來了。他先是向韓之鳳疑惑地看了一眼,然後假裝痛快地說,說吧! 范正章表情的變化沒有逃過韓之鳳的眼睛,在這裡韓之鳳耍了一個小心眼:她一直認為蔣德仕是范正章帶來的心腹,如果想扳倒蔣德仕,必須採取讓其他領導參與的策略。因此,她才故意在這樣一個有眾位領導參與,尤其在廳長出席的會議上,把蔣德仕的問題捅出來,好讓范正章再也無法包庇。尤其是當她看見范正章疑惑的表情時,她堅信范正章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並且有了一絲擔憂。因此,她感到選擇這樣的場合和機會來揭露蔣德仕太正確,太偉大了。也許韓之鳳一生都不會想到,今天這一幕實際上是范正章導演好的情節,而韓之鳳卻是自作聰明配合得最默契的演員罷了。對於范正章來說,這個情節只不過隨著改革之風的吹來已經過時和顯得危險了。當然范正章也沒有預料到,自己昨天搬起的石頭有可能在以後砸了自己的腳。

我向大家匯報一件事,韓之鳳看見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了,便迅速直奔主題:最近在咱們郁香乳品宣傳活動中發現了經濟問題。 韓之鳳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一下,在這個間隙中,她發現各位廠級幹部都相互看了一眼,臉上同時湧現出吃驚的表情,並且再次瞪大眼睛,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特別是劉暢副廳長毫不含糊地問了一句: 有這樣的事情? 韓之鳳不慌不忙地從她的文件包中抽出幾份材料,一面向前推著一面平靜地說:元旦的郁香乳品宣傳活動委託給了翼達文化傳播公司,據這個公司的業務經理介紹,我們這次宣傳活動共支出十五萬元,返還三萬元。然後她將下面一份厚厚的報告書提出來,放到會議桌中間,並大聲說,各位領導,這是該公司這次宣傳活動的詳細收費情況列表,你們可以看一看。另外,這次活動回扣反款的收據也有我們廠里幹部的簽名。這位幹部就是我們市場部經理蔣德仕。我已經向財務和市場部問過了,返款既沒有回到大財務,也沒有回到市場部。

韓之鳳的話就像給會議室投進一枚炸彈,一時間一片嘩然。大家一邊紛紛站起身爭看會議桌中間的材料,一邊交頭接耳。接下來,便有個別領導開始夾雜在議論中陸續發言: 這太不像話了,膽子也太大了。 我早就覺得這蔣德仕有問題,現在終於證實了,果不其然。 我們郁香乳品上市時間不長,就出現這樣嚴重的經濟問題,必須嚴懲,不能手軟! 在夾雜著各種氣憤和指責的議論中,范正章終於發話了,大家請靜一靜! 會議室靜寂一片,好像世界突然靜止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齊刷刷地瞪在范正章的身上。范正章知道這群人的心理,他們其實與他一樣長期以來對蔣德仕心懷強烈的不滿,在終於找到發洩口的今天,他們心存的都是將這小子一擼到底的希望和念頭。是啊,范正章籌劃已久的計劃終於可以實現了:除掉心頭之患,順便為姐姐報仇。可是,……太危險了,在這樣的關頭,搞不好會牽出他的。這才叫投鼠忌器呢?但既然事已至此,尤其有廳長坐鎮,他只有將事情進行下去。他掩飾著滿心的煩亂,平靜地說:

既然事情已發生了,不管是什麼背景,我們都要一查到底。現在我建議聽聽劉副廳長的指示。 劉暢一直沉默地觀察著整個會場的議論,以及每個成員的態度,當范正章提出讓他做指示時,他沉吟了一下說: 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經濟問題反映的是乾部的品質和素質問題。既然已經有了證據。我建議你們成立一個調查小組,對這件事進行認真核實,調查清楚。如果與事實相符,應毫不手軟。大家認為怎樣? 劉副廳長的話音一落,幾個人幾乎同時附和著說,沒錯,先核實,再嚴辦。 好,范正章乾淨利索地一揮手說,既然劉副廳長已經指示,大家也同意,那麼,我建議成立以韓之鳳副場長為組長,以黨委辦公室主任張大釗為副組長的調查小組,立即對此事進行核實和調查,並且迅速將調查結果匯報到場務會上。

第二天晚上,蔣德仕終於得到了消息,並一頭扎進了范正章的宿舍。只不過此時一切已經為時已晚,他拿著燙手的三萬元回扣,像捧著一隻燙手的山芋,跪在了范正章的腳前: 範場長,我是你的人啊,你救我呀! 蔣德仕,我已經救過你一次了,這一次恐怕天王老子也沒辦法了。范正章心裡雖然樂得心花怒放,卻在臉上堆滿了惋惜的表情,並且用無可奈何的口氣說,什麼都不要說了,不要怪別人,怪就怪自己吧! 我不是人,我貪婪成性。蔣德仕又開始打自己的嘴巴。 沒用了,范正章的臉上掠過一抹不易覺察的輕蔑,卻以沉痛而惱怒的口氣說:你已經打過自己嘴巴了,你也在我面前發誓說不再乾壞事了,可是你改了嗎? 這一次我會改的。蔣德仕可憐巴巴地說。

只是恐怕機會不會一再有的。范正章坐在辦公桌後,低沉地說,蔣德仕,求我沒有用了。最後我再告誡你句話,你聽也行,不聽也罷,我只是希望你以後不重複這樣的故事。我的這句話就是,做人還得做正經人,不能太昧良心了。否則上天會報應的。我希望你相信這句話。 五天后,調查小組的調查結果出來了,不但收受回扣這件事證據確鑿,而且把蔣德仕在外包養情人的行為調查了出來。 韓之鳳與張大釗氣憤滿胸地走出辦公室後,范正章看著調查小組放在他辦公桌上的一沓材料,才發現自己的內衣已經全部濕透了。他的心裡不由慶幸地呼喊了一聲: 好險!差點兒把我包庇蔣德仕的乳品事件給調查出來。 范正章捂著胸口在屋裡轉了兩圈,突然發覺褲襠裡濕漉漉一片,才想起需要上一趟廁所了。

嚴嚴期末考試得了全班倒數第八,成為上學以來成績最差的一次。她發現自己僅僅比班裡那位弱智同學多了十分。幾個成績下降最快的學生,包括嚴嚴被老師一個一個叫到了辦公室,除了嚴嚴以外,所有的孩子都是紅著眼睛,甚至擦著淚水走出來的。唯獨嚴嚴例外。當她單獨站在老師面前的時候,她本來也覺得應該羞愧的,但當她想表現出一點羞愧時,才發現原來心中所有的羞恥感竟然完全沒有了。老師苦口婆心為她找了將近二十分鐘的原因,而她所做的一切便是對著老師茫然地點了多次頭。當她從老師的辦公室裡走出的時候,她才發現她的腦中沒有留下老師的一句話。 所有的孩子都沉浸在即將放寒假的快樂中,唯獨嚴嚴的臉上寫滿了寥落。西沉的太陽正變得蒼白,細弱的影子像斜射而來的陽光一樣萎靡不振。嚴嚴穿過校園大門,扭身向東,隨著自己含含糊糊的影子融進了街上的人流。刺骨的寒風吹進身體,她有一種舒服的感覺。現在,在一個假期即將結束的時候,在考試完全結束的時候,她感到自己不想輕鬆,不想玩耍,也不想睡覺,更不想吃喝,她想來想去覺得最需要的是某種痛,確切地說是某種鈍痛,比如用鞭子抽,用改錐剜,比如用毛衣針扎,用繩捆,比如用石頭砸,用錘子敲等等,她怎麼如此暴力呀?她不知道,她只是覺得自己難受極了,渾身難受。而這種難受,需要某種痛苦讓她痛得大喊大叫,讓她痛得瘋跑狂奔,好抵消身心難以解釋的痛苦。

一個紅藍白相間的萬花筒,像一支香甜可口的巨型冰激凌,在不遠處的街對面飛速旋轉著。嚴嚴突然駐足,像一枚釘子一樣釘在了原地,然後盯著那隻萬花筒足足看了一分鐘。一分鐘後,她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猛然起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了過去。 那是一家美髮店。直到此時,嚴嚴終於明白了她的渴求。她希望見到孫大海,那個與她一起度過那麼多快樂時光的男孩。 髮屋不大,裝飾卻很時尚,男女服務生頂著五顏六色的時髦髮型,顧客們也滿臉歡喜,一副春節來臨的氣氛。一切像極了孫大海所在的髮屋,然而這裡的每張臉卻是陌生的。嚴嚴站在門口,在服務生的招呼中,茫然地看著眼前一切,她不相信孫大海就這樣消失在華陽的髮屋中,她更不相信她與他之間曾經擁有的一切一夜之間便一筆勾銷了,就像孫大海最後信中所說“就當我們的相識是天空中的流星在無意中相遇吧”。那怎麼可能呢?那封信,孫大海在髮屋給她留下的最後一封信就裝在她的衣袋裡。整張白紙,卻只寫了幾行字:

嚴嚴,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什麼也別問。就當我們的相識是天空中的流星在無意中的相遇吧。忘了我! “忘了”,難道那是一句話就能完成的事情嗎? 嚴嚴帶著失望的情緒從髮屋走了出來,開始了她的尋找之旅。站在寒風中,嚴嚴深吸了兩口冰涼的氣體,心神一時間變得爽快無比,因為某種思路正像一道閃電劃破腦子,照亮意識:孫大海不會離開華陽,他肯定是為了某種原因躲避著她,並且暫時換到另外的髮屋了。 有一位賣烤白薯的老者蒼老的聲音傳來,烤白薯,烤白薯。 嚴嚴買了一隻大大的烤白薯,一口咬開,露出了又黃又軟的瓤。她站在老者跟前一直大口大口地吃著,直到吃完才開始前行。她決定走遍華陽所有髮屋,尋找孫大海,她要搞清孫大海到底遇到了什麼樣難題,才躲開她。 這是一個漫長的旅程,對嚴嚴來說卻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過程。在一周之內,她從城東走到城西,從城南走到城北,走累了,打車,找累了,便坐下來吃飯。一次次失望,讓她幾乎喪失了尋找的信心。但是,只要看到髮屋,新的希望便重新燃起。就這樣,她走遍了大半個華陽。 嚴嚴的情況終於引起了范正紋的注意。首先是老師向她通告的嚴嚴考試得了全班倒數第八的電話,讓她嚇了一跳。其次鐘點工反應說嚴嚴幾乎不在家吃飯。接下來她才發現,嚴嚴整天神出鬼沒,精神恍惚。這一系列新情況的出現,終於讓范正紋把手頭的工作放了下來。范正紋不得不面對乾涉嚴嚴戀愛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了。 這是忙亂的一天。為了弄清女兒的行踪,范正紋從早上便開著車盯上了女兒。她從女兒打車到城北的一條街開始,整整跟踪了一個小時,才弄明白了女兒的所想所做。看著女兒孤獨而瘦弱的身影在街頭一個一個髮屋的出出進進,看著女兒落寞的臉上一時痛苦一時希望的表情變換,范正紋第一次真真切切窺到了女兒最可憐、最寂寞的一面。她坐在車裡對著那個奔波的背影,終於流出了淚水: 我的女兒,媽媽是錯了嗎? 晚上,范正章被叫了過來,范正紋已經搞不清自己買走孫大海感情的行為是否做錯了。當范正章聽說范正紋與孫梅干了這樣一件荒唐的事情后,毫不猶豫地將兩個女人大罵了一頓。在范正紋不停地翻騰著後悔的苦水時,范正章經過一番思考,分析說,既然事已至此,那麼只有把實情告訴嚴嚴,讓嚴嚴徹底死心,對這所謂的愛情絕望,重新開始新生活。這結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范正章又安慰范正紋說,他出面找嚴嚴談談。 決定既出,范正紋提議,立即一塊去找嚴嚴。她大致了解嚴嚴此時的活動區域。一個小時後,嚴嚴終於被媽媽與舅舅找回了家。 屋內被悲傷的氣氛籠罩著,嚴嚴低著頭坐在舅舅與媽媽對過的沙發上,恍如夢中,一言不發。范正紋卻是眼睛潮濕,不知所措。只有范正章在轉動腦筋尋找合適的開場白。 嚴嚴,你獨自一人深更半夜,在街上做什麼呢? ……嚴嚴沉默不語。 范正章看嚴嚴不想回答,便開門見山說,嚴嚴,也許你不願告訴我們,但我想你一定在尋找誰,確切地說尋找你的對像是不是? 嚴嚴突然抬起頭來,看著范正章,露出一副困惑不堪的樣子。 嚴嚴,他是不是不理你了?范正章想觸及事情的根本。 嚴嚴重新低下頭,沉默不語。 嚴嚴,你太小,根本沒有能力了解愛情,了解人。所以你所謂的對象,所謂的愛情太靠不住了,你知道嗎? 嚴嚴凝視著舅舅,臉上出現一副厭煩表情,伶牙俐齒地說,你們大得足夠可以了吧,你們了解多少呀,包括我媽媽,包括你,你不是還想離婚嗎?既然無論大還是小,都不了解愛情,不了解人,那麼,就不必在乎多大年紀。 嚴嚴,就算你說的在理。我們大,也不懂愛情,可是我們成熟到可以承受傷害,而你是個孩子,你承受不了那種傷害和痛苦的。 我承受得了。嚴嚴乾淨利索地接過舅舅的話。 你承受不了,我敢肯定。范正章發現正接近事情真相,因此準備直逼主題。 誰說的?嚴嚴反問。 你剛才在街頭的行為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我在街頭做什麼啦?嚴嚴突然歇斯底里起來,眼裡卻已是淚珠欲滴。 你失戀了,你在尋找那個男孩。你很痛苦。我們從你的臉上已經看出。范正章直接觸及嚴嚴心裡最軟弱的地方。 我沒有失戀,我沒有,嚴嚴雖然咬著牙關,堅強地說著,但已經無法阻止眼睛裡嘩嘩奔流的淚水。 范正紋的心在痛,她為女兒難過,也為自己的愚蠢行為難過。她更不知道如何彌補或者說如何處理現在的狀況。好在范正章比較理智,正循著計劃的思路,一步步說服嚴嚴: 嚴嚴,你不用隱瞞你的失戀。今天我既然坐在這裡,就是在了解了一切情況的基礎上,才跟你談話的。我今天不僅跟你談你的失戀問題,也在與你媽媽談論她的愚蠢行為。 嚴嚴的注意力一時間被轉移到范正紋的身上,她悄悄擦了擦淚水,將疑惑的眼神從媽媽的臉上一掃而過,她看見媽媽一臉傷痛,羞愧難當。 范正章扭臉向范正紋嚴厲地說,你應該為你的行為向嚴嚴道歉。 嚴嚴,范正紋眼裡已經有了淚花,彷彿長時間走過泥濘和沼澤,未來的路仍然坎坷不平一樣,她感到心是如此疲憊和傷痛。她緩緩地說,嚴嚴,媽媽對你做了一件錯事,也許這件事你終生都不會原諒。儘管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媽媽今天還是決定向你坦白我的錯誤。 嚴嚴目不轉睛將眼神定在媽媽臉上,等著這個錯誤的揭曉。 嚴嚴,我曾經找過孫大海,讓他為了你的前途離開你。我用金錢完成了我的計劃,卻把你的夢徹底打碎了。 嚴嚴直直地看著范正紋,彷彿范正紋是瘋子般。范正章見狀,迅速按計劃趁熱打鐵進行說服教育: 嚴嚴,看見了吧,你所謂的愛情,僅僅在金錢面前就煙消雲散了,這說明什麼,一說明你太幼稚了,二說明你認准的愛情太經不起考驗了。你媽媽是辦了件錯事,但也從反面證明了你的錯誤。從主觀上你媽媽錯了,但從另一方面,也及早讓你認清了孫大海,也算是及早回頭,不至於傷得太深,應該是壞主意辦了件好事。現在,既然孫大海已經走了,我們也認清了這個人,那麼我們現在應該收收心,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好不好? 嚴嚴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在范正紋姐弟還沒有反應她要幹什麼時,但見嚴嚴眼中翻白,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這個春節可以說是范家多年來遇到的最令人情緒低沉的春節。本來范正章離婚風波在范家老人心目中留下的惆悵剛剛淡化,嚴嚴的情況卻又給了范家一個更沉重的打擊。嚴嚴不但在期末考試中得了全班倒數第八,而且還得了抑鬱症。按老師的話說,嚴嚴這孩子有了嚴重的心理問題。 一家人各有心事:范正章心事重重,家庭工作都面臨危機;范正紋雖然工作上已渡過難關,女兒的抑鬱症卻一天天增強;孫梅體型嚴重改變,心理也扭曲不堪;嚴嚴閉門不見任何人;范陽陽也沉默寡言,不再打鬧。范老頭更是心神不寧。因為在年三十晚上給各路神仙上供燒香時,范老頭最看重的守護神——開光佛前碗裡的筷子三次掉下,夜裡所燃燭火也無端熄滅了。接下來大年初一早上,范老太在煮餃子時,竟然煮破了近四分之一。這幾件事的發生,讓范老頭在一年之首感到了無比的晦氣和惶恐。他認為家裡出現這些倒霉事情,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家裡也許還將有什麼意料不到的事情即將發生。這種聯想使范老頭與范老太的心裡充滿了恐懼,過年的情緒一下子丟掉近三分之一。在一家人強打精神一起吃完初一中午飯以後,初一從來不睡午覺的范老頭第一次躺在了床上。而下午三點睡醒以後,范老頭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帶領女兒與兒子到相距百里以外的山上燒香許願。 這一決定剛剛說出,立即遭到了范正紋與范正章姐弟倆的反對。姐弟二人幾乎不約而同地進行堅決勸阻。理由是,第一沒有時間,第二天氣寒冷,進山太難,第三燒香許願不起任何作用。雙方爭論近半個小時,最終誰也沒有說服誰。直到接連發生的另外兩件事後,范正紋的態度才改變了。 第一件事是,當天晚上,華陽新聞播報兩年前所發生的特大走私案主犯,遠達集團董事長林子豪在潛逃兩年後,於除夕之夜潛回華陽與家人團聚時,被警方抓捕歸案。這本不是件什麼值得范家注意的事情,但到初三晚上,范正紋突然接到萬長青的電話,聲稱他可能被牽扯到這個官司中,希望范正紋以後多多保重。憑著多年的政治敏感和靈敏嗅覺,憑著與萬長青親密交往中對萬長青的認識,范正紋一下子聞到了危險的氣味。她當即表示要面見萬長青,但被萬長青堅決拒絕了。萬長青在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後,只對范正紋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話,便連聲再見都沒說掛了電話。這一句話是: 正紋,這碗飯不好吃,好好保重吧! 范正紋再打過去,電話里傳來了“你撥叫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范正紋接電話的時候,本來是離開大家站在媽媽臥室與客廳門口處的,但當對方電話傳來關機的聲音後,范正紋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靠在牆上,不能動了。她腦子裡一遍遍響著萬長青的最後一句話,好好保重吧,好好保重吧。那低沉而喑啞的聲音是萬長青從來沒有用過的,也是范正紋從來沒有聽過的。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什麼呢?范正紋靠在牆上,已經深深陷入對最壞的可能所進行的思索中了。 一夜未睡,范正紋臉上的皮膚立即鬆垂了許多,像一夜之間突然老了一樣。到傍晚的時候,她再一次接到電話,那是萬長青秘書打來的,聲稱萬長青已經被雙規了。 又是一夜未睡,范正紋頭上一夜之間冒出了許多白髮,在保養良好的頭髮裡,顯得更加醒目。范正紋在梳理頭髮,打理臉上妝容的時候,突然想起父親的提議。於是,當天,在她的要求下,范正章開車,范家老頭與老太以及范正紋一起開進了積雪還不曾消融的深山。 山路彎彎曲曲,兩旁山峰林立,空谷幽靜,萬物蕭條,令人恍惚走進了開天闢地之初。那裡沒有人煙,沒有爭鬥,甚至沒有自然界的各種動物,當然也便沒有了弱肉強食。一切是自然的生長,和平的相處,安靜的存在,悄悄的死亡。這是多麼令人嚮往呀!直到這時,面對這安寧的深山,范正紋突然滿面淚水。生命到底是應該不停地進化,還是應該這樣的安詳;人到底是應該不停地奮進和爭鬥,還是應該這樣地自然和安靜呢?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自己多年的奔波,自己多年的拼爭,到底是為了自己和家族的榮譽?還是為了子孫後代的幸福?到底是為了實現生命的價值?還是為了體驗生命的真正意義?她已經說不清了。 廟門莊嚴肅穆,院內香火繚繞,從屋里傳來的誦經聲綿長嘹遠,安靜祥和。從塵世的俗事中一腳踏進這個世界,范正紋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沉靜下來。她本是不相信命運,更不相信神靈的,而在這樣神秘而安詳的氛圍裡,她突然發現幾天來沉重的心一下子輕鬆了。是啊,世界如此之大,自然如此神秘,芸芸眾生,泛泛萬物,一切如何生,如何長,何處來,何處去,一切遵循怎樣的規律,有著怎樣的道路,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力量在左右,一定有某個主在主宰。你,范正紋,有什麼資格左右自己的命運?你有什麼力量主宰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還為什麼為前途得失擔憂呢?因為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你能主宰得了的呀! 父親和母親正在一臉虔誠地上香,磕頭。一向節儉,惜錢如命的父親在那一天竟然往功德箱裡一下子捐了五百元,並且上了最貴的香。能上這種香的香客在上香時將得到廟裡佛樂的伴奏。僧人們一臉凝重地奏著感人的佛樂,父母滿臉虔誠地並肩做著三跪九拜的大禮。那一刻,不知是佛樂的感召力,還是這場景的感染力,一向不相信命運,只相信奮鬥的范家姐弟突然間產生了某種感動。 這個春節的災難注定還沒有完,在幾個大人上山燒香拜佛的路上,家裡已經發生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嚴嚴在聽陽陽說爺爺奶奶、媽媽舅舅一起上山後,便從家裡悄悄地出走了。 傍晚,范正紋從山上回來,進到家裡,看見客廳茶几上一張紙上壓著一隻茶杯。她拿起茶杯,看見上邊有一行絹秀字體: 媽媽,對不起,我走了,去尋找一個清靜的場所。我拿走了你八千元錢,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的。媽媽,你多保重吧! 嚴嚴 范正紋手裡的茶杯“噹啷”一聲掉在了地板上,摔了個粉碎。幾乎同時,范正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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