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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1752 2018-03-18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經過一個夏季的陽光雨露,所有的果實在秋天都已經飽滿和成熟了。范正紋在春天無意中播下的愛情種子,經過一百多個日夜的成長,也在這秋風的吹拂下,也悄悄豐滿和誘人起來。然而,這是一枚苦澀的果實,是一枚讓范正紋不敢正視和收穫的果子。在許多個充滿渴望的時刻,范正紋都是以更投入的工作來緩解這種壓力和飢渴的。用同事們的玩笑話說,四十歲的男女可謂是正當年。而范正紋卻被迫過早地進入了無性時代。既然是被迫,難免會產生許多無奈的痛苦。就像老部長生病時所說的“不要兒女情長,在我們踏入這個圈子後,就不要去做一些道德範疇之外的事情”。因此,范正紋不能想,更不能做。這就是政治,這就是范正紋的政治信條。

信條歸信條,那永遠都是原則,而行為遠遠不像信條和原則那樣機械和單純。行為如此,恐怕想法就更難說了。在范正紋搭上了萬長青這條平穩航行的巨輪以後,她的工作明顯變得順手和迅捷起來,但心情卻隨著這條巨輪的前進,被萬長青的影子乾擾得越來越躁動不安。她並不是不想與萬長青的關係更進一步,也不是萬長青不願與她的關係更進一步。只是在更多的社會羈絆和心理障礙面前,她把自己完全禁錮住了。儘管她早已有意無意地打聽出了萬長青已經與妻子離婚五年的事實,甚至在她初次聽說萬長青離婚多年未娶的時候,她還在那個夜裡做了一個與萬長青結婚的美夢,但是無論如何她不敢邁出這艱難的一步。這太難了,每當想起這件事時,她的心裡不是充滿了浪漫和嚮往,而更多的是愁悶和煩惱。既然如此,她乾脆告訴自己說,不要想這件事,永遠不去想它。

不去想的事情,並不能阻止它的存在,而且越不去想的事情,往往越會佔據人的腦海,甚至左右人的想法。這差不多是范正紋的經驗之談。半月十天一次的棋會,范正紋與萬長青仍然保持著,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無法停止之勢。在與萬長青的對弈中,尤其讓范正紋又想又怕的是萬長青那越來越大膽的眼神和表情。這一天終會來的,在范正紋的心裡,這種預感已經越來越清晰了。她害怕這一天,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她甚至會在許多時候,包括在與萬長青下棋的時候走神想像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將如何對待萬長青,與他做些什麼。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就像范正紋最初所害怕和渴望的一樣。只是它來的道路不是浪漫和激情所鋪就,而是攜帶著一個震驚可怕的消息。那個深秋的黃昏,范正紋永遠都不會忘記,就像歐陽旭死亡的早晨一樣,恐怖瘋狂、刻骨銘心。本說好與萬長青在七點半下棋的,但在六點半的時候,一個電話打入她的手機,這個電話不是別人,而是報社的社長。他帶來的消息使她在一剎那如掉進了萬丈冰窟一樣,渾身冰涼。他說,她介紹的那個工程承包商,在施工過程中,牆體出現坍塌,死一人,傷二人。承包商現在已經失踪。據初步分析,是工程偷工減料而致質量問題所造成。

范正紋大驚失色,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將面臨怎樣的局面時,范正章急促的電話鈴聲又在報社社長電話剛掛斷時,急切傳來。 范正章的聲音一如大禍臨頭的樣子,他說,阮蓉所承攬的工程出了事情,牆體坍塌,一名工人砸死,幾人受傷,工頭出逃。 范正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姐,姐,電話傳來范正章的叫喊聲,姐,你聽著沒有,姐,你快想辦法吧? …… 姐,阮蓉也嚇壞了,她也不知道怎麼做。 去他媽的阮蓉吧,聽見“阮蓉”的名字,范正紋突然清醒過來,第一次像范正章生氣時一樣粗俗地罵了起來,范正章,你給我聽著,阮蓉從我這裡拿走工程,你必須讓她給我擺平了。讓她把工頭找出來,承擔一切責任。 姐,不可能,阮蓉也不認識那個工頭,她只不過是給轉包出去了。姐,我已經問了阮蓉,阮蓉也向我交了底,她從中拿走了三十多萬,據說在工頭與阮蓉中間可能還有人扒了層皮,因此事故肯定是偷工減料造成的。姐,你得做好準備,趕快找人吧!

……范正紋一臉茫然,無言以對。 姐,姐,你快想辦法吧,否則的話,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的。 ……完了,范正紋心裡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她的前途也許要畫上句號了。她終於栽在歐陽旭這件事上了。工程調查必定會牽出回扣問題,回扣問題再查便是她與阮蓉的關係,以及阮蓉拿到工程的情況。到那時歐陽旭的事情將無法摀住。所謂惡有惡報,但被阮蓉利用了這件事,卻是讓她難嚥這口氣。 姐,你說話呀,你現在第一要做的就是阻止報社報導。 ……范正紋仍然是一副絕望的沉默。 姐,姐,紀委和檢察院也許要介入,你知道嗎?你得做好準備呀? ……范正紋一臉茫然。 范正章在談檢察院,談法院,談受賄,談牢獄,談前途……范正紋突然什麼也不想听了,她將手機掛掉了,然後坐在椅子上,把頭仰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波紋,無神的兩眼充滿了空洞的幽暗。

手機再次“丁丁東東”地響了,范正紋仍然仰著頭向上空洞地望著,沒有任何接電話的打算,就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 一分鐘,兩分鐘,手機停了響,響了停,停了又響,范正紋始終沒有接。幾分鐘後,等手機的鈴聲停下再也不響時,范正紋才從天花板上收回眼睛,坐正身子。此時,有兩行淚水倏然間從眼裡滾出,像兩顆透明的珠子迅速從范正紋的臉頰上掉下來。 七點的時候,范正紋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下來。她正駕車行駛在萬家燈火的霓虹燈流裡,去奔赴與萬長青的下棋約會。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思索後,她在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多少年來,自從她走上這條道路後,所有家庭該有的天倫之樂她都基本上不再享有了,所有女人應該享受的呵護和情愛她也割捨了,這是為什麼?丈夫走了,女兒也越來越遠了,而到頭來這未知的命運仍然像一條岌岌可危的獨木橋,不知將把她帶向何處,也不知道她何時將會從橋上翻身落下。既然命運要結束這條道路,對多年來疲於奔命的她來說,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她的心平靜了,如死水一樣不起波瀾。當范正章的電話再次打來時,她只是安靜地說:

正章,我認命了。我這是自作自受。 范正章還不罷休,仍然事後諸葛亮地說,你不是當初不答應給阮蓉工程了嗎?後來為什麼又突然給了她呢? 不提這件事還罷,一提這事,范正紋感覺心內湧上對阮蓉的各種新仇舊恨,於是咬牙切齒地說,正章,你有臉問這件事,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到這一步? 姐,怎麼成了我? 你去問問阮蓉,她是怎樣拿到工程的。 風很涼,從窗外吹進來,打在范正紋的臉上,有如雨水般。范正紋用手一摸,原來臉上又流滿了淚水。看來捨棄摯愛的東西,尤其是為之奮鬥了多年的東西,肯定不是輕鬆的,更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認命,只是在迫不得已情況下做出的沒有選擇的選擇,如果有一線希望,誰又願放棄呢?所以,我哭,是因為我難過,是因為我痛心,我心疼我的奮鬥。

半小時後,范正紋已經坐在了萬長青的對面。臉上的淚痕雖然經過化妝已經不太明顯,但眼睛裡的傷痛仍然不可掩飾地向外散播著。萬長青肯定有所發現,因為他在看見范正紋的臉後,不再像往常一樣以打趣的方式開場,而是以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一本正經地抓起棋子讓范正紋猜,范正紋猜錯了。萬長青二話不說,兩手指夾起一顆黑中透碧的玉子“噹啷”一聲落下第一顆。 范正紋連輸兩盤。第三盤之前,范正紋去了趟洗手間,用以平靜和凝聚精神,但是又輸了。第四盤開始時,范正紋勉強堆起笑容,打趣地說了一句“我先了”,便把手伸向棋盒,準備抓棋子開始。 范正紋的手沒有起來,因為萬長青一隻寬大的手突然蓋向了范正紋柔軟的手背,並且死死地壓在了上面。

不要說話,閉上眼睛!萬長青只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自己先閉上了眼睛。 就像一個戰士接到了首長的命令,范正紋也像萬長青一樣閉上了眼睛。在這一時刻,一切全都安靜了下來,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見了。黑白棋子、紅木棋盤、對面的領導,還有身旁那些雅緻的裝潢,一切外在的,有形的,一切有色的,有聲的,都從范正紋的眼前消失了。只有一種東西,一種無形的、抽象的東西,正從靈魂的某個地方慢慢破土而出,生長發芽,然後像一朵奇異的花朵開在了范正紋的心上。 哦!范正紋抑制不住掛著晶瑩淚水的睫毛的顫動,輕輕張嘴緩緩舒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氣息。那是她久久渴盼的愛情之花,是她日夜追逐的一個美夢,它終於在這個深夜,在她剛經歷了一個災難般的消息後,姍姍到來了。而正是這樣的時候,它才顯得更加絢爛,更加珍貴。

茶香從某個方向飄了過來,手掌的溫暖一如濃釅的茶香,沁入范正紋的心頭,在她薄弱的身體裡緩緩流淌著,傳遞著一種越來越強的信息:我要愛你,我要愛你,讓我忘掉紅塵中的一切束縛吧! 一隻肥厚溫熱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抹過她的眼睛。於是,在那一刻,她的淚水一下子洶湧奔騰起來。已經多久沒有人為她擦過眼淚了,已經多久沒有男人給她這種呵護了。她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樣虛弱,虛弱得幾乎要暈倒了。多少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勇敢的女人,一個堅強的女人,甚至在歐陽旭死亡的時候,她都為能夠獨自承受下來而感到驕傲和自豪。而現在,在歷經如此多的風雨後,她竟然變得脆弱如小姑娘一樣,這到底是因為遇到了所愛的男人心裡有所依賴,還是時間將她的勇敢改變了。她說不清。

萬長青已經走了過來,他無聲地坐到她的身旁,輕輕將她一攬入懷。范正紋將頭深深地紮在這個男人的懷裡,任淚水瘋狂傾瀉。 是這個男人,這就是那個男人。她相信,在經過這麼多年獨守空房的歲月後,她等待的男人就是這樣的。在那一刻,她心裡想的是,我不要什麼政治前途,也不要什麼官場爭鬥,我只要徹徹底底愛一次,讓我完完全全享受一次做女人的幸福吧! 萬長青低下頭開始親吻她的嘴巴,她的臉頰,而且一邊吸吮著她臉上的淚水,一邊輕聲呢喃著說:你心裡很苦,你就哭一哭吧!不要顧忌那麼多了。現在只有我們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女人難過的時候需要男人。你現在可以在我這裡哭。因為我喜歡你,你喜歡我。 我是女人,可我這麼多年何嘗做過女人呀!范正紋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一句她早就想在萬長青面前說的話,我是一個女人,讓我真真正正地做一次完整的女人吧! 萬長青一把將范正紋抱在懷裡,無限深情地說,我願意讓你做我真正的女人,完完全全地做我的女人。 做一個女人,一個傍在男人身旁的快樂女人,一個依偎在男人懷裡的幸福女人,那何嘗不是每一個女人一生的追求和夢想,何嘗不是范正紋從年輕時便渴望的境界。然而,她沒有。自從女兒四歲,她便被歐陽旭從心裡徹底拋棄了。從此,她獨自一人以男人雙倍的力量艱難掙扎於仕途中,以一個不太堅強的臂膀獨自承擔了工作和家庭,甚至來自社會的多重壓力。直到接到范正章那個可怕的電話,她才感覺太累了,太衰弱了,已經經受不了那麼多的負擔了。是啊,工程事故調查必將牽扯到轉包,而轉包必將牽扯到她與阮蓉的交易,憑她與阮蓉的關係,恐怕她的秘密將很快被戳穿。也許過不了多久,一個高素質、高品位、高能力的政府女高官搖身將成為一個人人恥笑的階下囚。 扎在萬長青的懷裡,范正紋滿腔的愛情沒有延伸出應有的浪漫和激情,反而被越來越恐怖的推測刺激得痛不堪言。是啊,有什麼比一步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感覺更殘酷呢?她現在也許是最後一次坐在這裡與這個萬人矚目的領導,與這個心儀已久的男人相對了,而與他的相愛也許在這第一次開始的時候,便被上帝殘忍地終結了。范正紋想到這裡難過極了,既是為了來之不易的前途,更是為這來之不易的愛情,尤其是想到這脆弱的愛情也許會因為她今天的特殊處境有可能被萬長青誤解,盡而鄙視的時候,她更是痛心。是啊,多少年來,她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後,慎之又慎。現在,面對兇多吉少的命運,她突然想通了,管他什麼後果呢,管他什麼未來呢?世上所有的一切也許都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不管你如何努力,如何奮鬥,一切都逃不過命運的劫數。既然如此,我還管那些幹什麼?讓我只要現在吧!讓我把握住現在的一切吧!於是她第一次大膽地、不顧一切地向著一個不太熟悉的男人進行了心底的剖白: 如果你現在喜歡我,就讓我現在愛你吧!我不要未來,不要明天,只要現在。不要說我卑鄙,不要說我想利用你。范正紋為違背自己的信條,如此下賤地求一個男人讓自己愛他,而難過得泣不成聲。她一遍遍地狂吻著萬長青的嘴唇、雙頰,一遍遍地喃喃說著,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也不是一個好官員,我今天出了事兒,卻要求與一位高官相愛,我不是卑鄙——請相信我,我——只是——愛你,只是想抓住這最後的機會。也許從今天以後,我將沒有機會見你,更沒有機會表白感情了。 范正紋不聽萬長青的製止,一面哭著一面簡單介紹了所面臨的問題後,感到一下子輕鬆了,心裡堵得那塊巨石般的障礙也不見了。此時她已經不管萬長青對她的態度了,萬長青鄙夷她,不理她,甚至一走了之,她都不再害怕了,她努力了,為愛情努力了,即使得不到,她沒有遺憾了。 萬長青在起初看見范正紋的表情時,憑多年的經驗,差不多已經猜到范正紋面臨的問題了。對於這個女人,他像范正紋一樣,已經積蓄了許多的愛,並且一直在尋找機會釋放。今天,也許是這個女人的軟弱和淚痕刺激了他男人的本性,他突然生出一種難以壓抑的保護欲。於是一切自然而然發生了。范正紋明明白白說出她的問題時,他絲毫沒有顧忌,因為這樣一點小事故實在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憑他的地位,只要稍微用一點手段一切將會煙消雲散。看著為這件小事崩潰得一塌糊塗的女人,萬長青心裡生出無限憐惜。就憑這一點,他覺得這是一個值得他愛,值得他憐,當然也值得他去保護的女人。於是,在范正紋的嘴唇再一次移向他的嘴時,他一用力完全將范正紋的嘴堵上了。他要用自己充滿激情的吻,將她心中全部的恐懼、擔憂、自卑、痛苦等情緒融化掉,讓她一起充分享受今夜的情愛,今夜的激動。 在充滿愛情的戀人眼中,夜永遠都是與浪漫、溫暖和旖旎相連的。一個半小時後,范正紋臉上的淚水已經被滿臉的光輝所代替,她正依偎在萬長青的懷裡,在一個充滿熟透了果實氣味的郊外院落前走過,一起走進一座優雅別緻的小樓——那是萬長青經常過來度週末的別墅。 范正紋終於走進了萬長青的私人生活,走入了萬長青的感情生活。她的初衷儘管不是出於對萬長青的利用,所謂“臨時抱佛腳”,但卻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尤其是當她孤注一擲把多日來對萬長青的愛慕發揮到極致時,萬長青作為一個高智商的高級領導,也不能不被她內心的情感痛苦所震撼和感動。培養和成長了春夏兩季的感情,在這個特殊時期進行收穫,不但對范正紋來說顯得及時和重要,對萬長青來說也是順水推舟,難以抗拒的事情。然而,政治鬥爭永遠都是微妙和難測的,這樣大的一個行動是否能挽救范正紋在工程事故中的政治命運,是誰都把握不准的。 在范正紋有意無意邁出這樣大的步伐時,范正章卻正為姐姐的一句話,陷入一個可怕的推測中。這個夜晚,不但對范正紋來說是一個永久難忘的、刻骨銘心的歷史時刻,對范正章而言,也正經歷著煉獄般的煎熬。起初是從阮蓉處傳來的災難般的消息,然後是范正紋茫然無措的反應,特別是范正紋那句“你去問問阮蓉,她是怎樣拿到工程的”,讓范正章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在整整一個小時裡,他的腦子裡一直在想著這個工程被阮蓉拿到手的原因和過程。在范正章的腦海裡,姐姐一旦決定了某個事情,很難再改變決定,尤其是原則性的問題。在涉及她的政治前途時,她幾乎很少違背大原則,也幾乎不向任何人低頭。而阮蓉,在范正紋對她產生了極度反感的情況下,竟然沒費甚麼周折便從范正紋手裡拿到了工程,這裡邊到底有什麼東西瞞著范正章,這其中到底存在著什麼樣不可告人的交易,以至於他喜歡的兩個女人都不會告訴他呢? 農場裡的事情紛繁複雜,尤其是乳品廠一個事故接著一個事故。在這個夜晚,他再也做不下任何事情,到夜裡快八點的時候,他終於放下手頭事情,駕車從農場衝了出來。他要去找阮蓉,他要搞清楚這個女人到底做了什麼,從而提前做好各種準備應付即將發生的事情,將損失降到最低。 夜已經很深了,獨自疾駛在回省城高速公路上的范正章,感到一種極深的疲憊和孤軍奮戰的恐懼。但不管怎樣,他是范正紋唯一可以依賴的男人,與姐姐共同渡過眼下難關,他責無旁貸。而現在最重要的突破口肯定是阮蓉。這個臭女人,范正章想到阮蓉不由自主地狠狠地罵了起來。他已經猜測到阮蓉肯定採取了什麼方法迫使姐姐就範。可會是什麼辦法呢?范正章實在百思不得其解。范正紋應該沒有什麼把柄呀? 范正章的車突然像兔子一樣躥了兩躥,他這才意識到腿突然開始打戰。他迅速打開汽車警示燈,一邊警告後邊車輛,一邊將車停在了路邊。此時他才感到心正在一陣陣抽搐。 他仰在後座椅上,一口口向外吐著氣,但心裡的戰栗不但沒有減輕,卻在一陣陣加劇,就像有一台拖拉機正在他的心臟裡發動。而腦海裡一個曾經出現過,後來被他驅走的某個影子正從遙遠的地方緩緩飄來——歐陽旭剛去世時,公寓裡鬧鬼后,范正章跟踪過的黑衣女人正用飄逸的黑髮遮蓋著半邊臉向他走來。在汽車前方停留片刻後,她開始繞過車頭向他的車門處走來,然後將遮蓋頭髮的臉貼在車玻璃上。 不——不——范正章突然失聲大叫起來,幾乎同時,他將雙手摀住臉,嘴裡卻還在大叫著,不——不,我不相信。 十一點左右的時候,范正章終於失魂落魄地一頭撞進了阮蓉的家裡。 阮蓉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站在門廊,一臉驚懼地看著他。在范正章眼前,雖然她仍然披著長發,可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鬼影一樣的直發了。她的頭髮曲曲彎彎,在燈光下閃著酒紅的顏色,既美麗又時尚,而且性感。范正章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一見阮蓉,他又難以將那個影子同眼前這個迷人的女人聯繫起來。最初他不是也曾經懷疑過那個影子與她的關係嗎?為什麼後來便再也沒有這種念頭了?難道,難道他真是鬼迷心竅,或者說是對阮蓉迷戀過度嗎?但是不管怎樣,今夜他一定要搞清楚,他剛才在路上產生的懷疑。 范正章一臉嚴肅地將外套放在衣架上,然後坐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他在想如何開頭。 阮蓉坐在范正章對面,目不轉睛地觀察著范正章,想知道他正在想什麼。在工程事故出了問題以後,阮蓉也憂心忡忡。她甚至想逃走,由於生意全在華陽,也只好在這裡硬撐著。此時,看著范正章滿臉的嚴肅,她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味。只不過,這種危險到底來自哪裡,她還沒有判斷出來。 就在阮蓉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范正章突然以質問的口氣,聲音嚴厲地說道: 阮蓉,你告訴我你怎樣從我姐姐處拿到的工程! 阮蓉張口結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范正章到底知道了什麼,也不知道范正章如果知道了這些將會對她採取什麼手段。其實在最初唆使卞成龍實施敲詐范正紋的計劃時,她便想到了最壞的可能,那就是如果范正章知道,為了保護姐姐,最壞的可能就是殺人滅口。尤其是在這樣的深夜,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兇殺和暴力。此時,看著范正章從不曾出現的嚴厲,她的心裡也開始哆嗦起來,不由得支支吾吾著,甚至一分鐘也沒有說清楚答案。 范正章明顯不耐煩了,他一伸手將阮蓉的頭髮揪住,臉抵到她的臉跟前,咬牙切齒地,卻以耳語般的聲音說: 到底怎樣拿到的,快說! 危險就在眼前,阮蓉突然間害怕極了。她想掙脫范正章的手,卻越掙扎來自頭髮的疼痛越厲害。她心存僥倖地大聲嚷著,你揪我幹什麼,你問你姐不就行了嗎?不就是通過你的關係嗎?還能有什麼? 范正章終於惱羞成怒,他在鬆開阮蓉頭髮的同時,卻用兩手掐住了阮蓉的脖頸,而整個身體已經全部壓在阮蓉的身上,並且眼睛血紅地瞪著阮蓉說:不說,我今天就掐死你。 一看范正章動了真,阮蓉恐懼的淚水突然間流了滿臉。在她奮鬥的歷史上,還從沒有遇到這樣的生死考驗。作為一個一直自認為有膽識的女人,在真正面臨死亡時,她一下子也崩潰了。范正章的手一直在加力,她的臉開始被窒息憋得腫脹和紫紅。她只好竭力從口腔縫裡擠著字眼說,我——我說,是卞成龍,是他。 范正章的手鬆了開來,他在等著阮蓉的全部回答。 阮蓉驚恐未定,坐在范正章對面,開始戰戰兢兢地講述她在卞成龍家發現照片的事情,以及唆使卞成龍進行敲詐的經過。在這過程中,她盡量將各個細節說得客觀,細緻,以免再激起范正章的憤怒,遭殺身之禍。因為憑她的判斷,只要說出事情真相,那麼卞成龍將成為范正章新的攻擊對象。因此她完全不需要隱瞞。不過,阮蓉畢竟經歷了多年的獨自打拼,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矛盾,其中潛在的危險基本上能夠判斷得差不多。因此她一邊以一副懺悔的樣子詳細講述著對范正紋的敲詐,一邊在心裡進行了綜合的衡量和推測,最後憑著聰明和僅存的勇敢仍然隱瞞了她與歐陽旭認識,以及潛入歐陽旭公寓進行偵察的事實。 聽完阮蓉的敘述,范正章“嗵”的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然後拿起茶几上的電話甩向阮蓉: 讓卞成龍過來,一刻鐘內。 阮蓉已經平靜了下來,並且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她知道她已經把球踢給了卞成龍。接下來的戲該由這兩個男人演,由她看了。范正章沉默著,讓阮蓉覺得等待卞成龍的時間如此難熬。好在十分鐘後,卞成龍已經一臉欣喜地站在了阮蓉的客廳。從他的表情一看就明白,他是懷著那種半仰慕和半曖昧的心情來的。對於一個自卑的男人來說,被一個仰慕已久的漂亮女人深更半夜叫過來,無論幹什麼那都將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這種興奮也許就只有幾秒鐘,因為當他再往屋裡走的時候,一眼看見了滿臉殺氣的范正章正嚴厲地坐在沙發上,以一副冰冷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中的冷光和殺氣,幾乎讓剛才還滿腦子美夢的卞成龍倒吸了好幾口冷氣。在這樣的深夜,在阮蓉的家裡,范正章如此的臉色,讓做賊心虛的卞成龍一下子預感到了即將發生事情的嚴重。他站在客廳的中央,腦子裡迅速過著所有觸犯過范正章姐弟的事情:偷拍范正紋,一次敲詐兩萬元,一次敲詐工程獲得五萬元,這些事情如果讓范正章知道了,自己非死即傷呀!想到這裡,卞成龍一邊向范正章咧嘴擠著笑,一邊向後慢慢倒退著,幾步過後,他突然扭身瘋狂地向門口跑去。 門擋住了卞成龍的去路,在他第三次試圖擰開門鎖機關的時候,范正章已經衝了過來。他一把揪住卞成龍的衣領,像拎兔子一樣,將卞成龍扔到了客廳中央。范正章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長柄西瓜刀。他用刀子點著卞成龍的後脖梗,低沉著嗓音說: 卞成龍,說你幹的壞事,從頭說起,如有隱瞞,今夜我廢了你! 我沒……沒幹……卞成龍還在猶豫,用打顫的聲音僅僅蹦出幾個字,便被范正章的臉色嚇得停頓了下來。 想不想活?范正章的聲音更加低沉和嚴厲。 ……卞成龍仍在猶豫,因為他對范正紋做得確實太狠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夠殺了。因此,既然說了不會被饒恕,不說也如此,何必說呢?因此,他聲音顫顫抖抖地小聲說,我知道說了你也不會饒我。 范正章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這個夜裡,一連串的事情,讓他徹底失去了理智。如果誰在這個時候膽敢冒犯他,他完全可能開殺戒。看見卞成龍的熊樣,他終於咆哮起來:既然做了,就像男人一樣說出來。 我說了,你會饒恕我嗎?卞成龍偷著眼睛戰戰兢兢地斜視了一眼范正章,想從他的臉上看見是否還有一點希望。 好,既然你不願意像個男人一樣說,那麼現在我先不讓你做男人。范正章一邊說著,一伸手把刀子扎進了卞成龍的褲襠,只聽刺啦一聲,卞成龍的褲子裂開了一道口子,白白的小腹和外陰處黑糊糊的毛髮立刻露了出來。 阮蓉“嗷”地叫了一聲跳起身逃開了,她站在沙發的後邊,背向他們喊著,卞成龍你快說吧,你快說呀! 冰涼的刀子已經扎在了卞成龍的陰部,一股熱辣辣的尿液正從刀刃旁邊流過,不斷淌入光潔的客廳地板上,匯成一小股黃黃的水流。卞成龍一看身下的黃水,終於咧開嘴,以一副哭腔投降了: 範大哥,我說,我說,請你把刀子先拿開好不好。 范正章將刀子收回,一面坐在沙發上,一面將一個沙發墊扔給卞成龍,然後只說了一個字:說! 卞成龍慌裡慌張將墊子放在屁股下後,又發現陰部還露著,於是便又從屁股下抽出墊子擋在襠前。然後才定了定神,以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開始講述事情全過程。 第二天晚上,范正章才見到了姐姐范正紋。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小茶社里,姐弟倆進行了近三個小時的長談,商量眼下的對策。 范正章在第一眼看見姐姐的時候,他一下子放心了。范正紋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完全不是范正章想像的樣子,也就是說完全不是前一天他打電話給姐姐時所感覺到的。范正紋平靜、理智,甚至還帶著某種說不清的喜悅,好像眼前的災難與他們無關似的。范正章當然做夢也想不到范正紋已經搭上了一條堅固的輪船。在前一個晚上,在范正紋幾近崩潰的時候,萬長青第一次向范正紋敞開了私人的大門,而且一番歡樂後,像所有正常的男女一樣,他在了解了范正紋所面臨的困難時,向她做了許諾。他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上邊的事情他會讓秘書處理的。他告訴范正紋,讓她把下邊的事情做好便可以了。 一把巨大的保護傘就這樣撐在了頭上,范正紋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來得這樣突然和及時。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對著沒有邊際的上天做了祈禱和感謝。她要感謝這萬能的上天,感謝這世界的主宰,讓她在這樣走投無路的時刻,一下子跌入了天堂。當魁偉的萬長青從范正紋的身上爬起時,她一下子摟住萬長青的腰,以滿腔的熱情和滿眼的熱淚再次向他表示了強烈的愛情和感動。 整個上午,沉浸在激情和愛情裡的范正紋表現了前所未有的果敢和膽識。她首先打通了報社社長的電話,了解了整個事情的全過程,並且迅速向他暗示了接下來應該採取的行動。此時的社長是無論如何都要與范正紋保持同樣立場的。工程問題雖然是范正紋介紹的,但所有的具體操作都是經社長之手。因此,所有人包括工程具體主管工作人員都難逃其咎。因此,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大家採取同樣的行動,保持同樣的口徑是非常必需的。據社長說,目前存在的問題主要有:第一,工程隊的資質問題。這個工程隊並不具備承建這樣工程的能力。據其中民工說,他們過去只是在農村承建一些小樓和民房,沒有搞過這樣複雜的工程。因此,這就牽扯到報社招標時資質驗證上的問題。第二,在承包過程中,工程中一部分款子可能作為回扣被某些人拿走,因此偷工減料成了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社長以沮喪的聲音對范正紋說,他現在除了摀住事情外,不知道怎麼辦?他擔心上邊馬上就會來人調查,怕到那時再也無法掩蓋。 范正紋心裡已經有了底,所以她平靜地告訴社長說,你只管將你單位具體主管人員做好工作,統一口徑。上邊的事情由她撐著,她會想辦法讓這件事情化解掉的。至於工頭方面的事情,她會想辦法尋找並且妥善處理的。 報社的事情安定下來,她中午才約見了弟弟。二人在互通了彼此知道的情況後,最後商定由范正章出面做好以下幾件事情: 第一,由卞成龍出面將工頭找到。因為工頭是卞成龍在老家的親戚。原來卞成龍幫阮蓉將工程承攬下來後,阮蓉乾脆讓卞成龍找了一個工程隊。所以卞成龍只要回一趟老家,找到工頭的可能性最大。 第二,將阮蓉非法獲得的三十萬元回扣和卞成龍的五萬元酬勞追回,將這部分錢還進工程。 第三,范正章與范正紋一起拿出五萬元錢,阮蓉拿出三萬元,卞成龍拿出兩萬元,用以說服工頭將這件事的具體情況隱瞞和承擔下來。其中一部分給死者家屬做一定補償。 至於卞成龍等敲詐范正紋的事情,范正章也與范正紋通了氣,並且告訴了他的處理結果。原來,早在前一天晚上,當卞成龍在范正章的刀尖下,戰戰兢兢地和盤說出事情經過後,范正章已經將卞成龍徹底搞定。卞成龍在范正章的刀口下,將自己的家翻了個底朝天,把最後隱藏的有關范正紋的照片等證據全部交給了范正章,並且發誓說,如果再犯,讓范正章一刀砍死。另外還承諾說,為了贖罪他答應從此只要范正章需要他,他將毫不猶豫地效力。既然不能殺人滅口,范正章在惱怒之餘,已經認同了這樣的結果。他向卞成龍嚴厲警告說,對過去的事情他既往不咎,目前卞成龍唯一要做的是把包工頭找到並且擺平。對於將來,范正章發誓說,如果卞成龍有半點洩露,范正章將毫不猶豫地要了他的狗命。 夜裡差十分十一點的時候,范正章終於與姐姐敲定了最後的事情,然後在漆黑的夜色中分手了。在分手之前,范正紋正式警告弟弟,第一,在這件事情結束之後,立即與阮蓉斷絕關係。因為貪婪的女人最危險。如果范正章不懸崖勒馬,有可能葬送自己一生的前途,甚至觸累到她;第二,工程事情徹底了解以後,在適當的機會,如果有可能一定將卞成龍處理好,以絕後患。 范正章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時間考慮他與阮蓉的關係將如何繼續或者如何發展。其實,在他搞清楚范正紋被敲詐的全過程之後,他對阮蓉首先產生了極度的失望和痛心。至於說到斷絕關係,他還真的不曾想過。因此,當范正紋突如其來警告他與阮蓉斷絕關係時,他的心裡感到的是疼痛和不捨。如果剖析起來,他相信自己對阮蓉的愛幾乎達到了爐火純青。不管這個女人如何貪婪,如何愛錢如命,甚至不管她是否真的愛他,他都無怨無悔,更無法停止。即使偶爾想到她這些不良的品質而感到心裡不適,但只要看見她那美豔的樣子,他又會忘記她的一切缺點。他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就像人們所說的,真正的愛情應該不摻雜任何塵世的東西,能夠包容一切,包括所愛人的一切缺點。在這裡,范正章對阮蓉的愛堪稱是這樣的典範。 胡同很靜,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街道,獨自駕著車,他的心變得沉甸甸的。在臨近阮蓉的家時,他給自己打了一個賭:如果,如果阮蓉不吐出那三十萬元,那麼,他將與她徹底斷絕關係。 好在阮蓉這次表現得還算不錯,也許是感到自己確實闖了大禍,她乖巧了許多。在范正章剛提出這個建議時,她一口應承下來,並且迅速將那三十萬的存摺取出來,放在了茶几上。另外又取出兩萬元現款壓在存摺上。 范正章擔心的事情就這樣順利解決了,他突然懷疑起對阮蓉的認識來。也許阮蓉並不是姐姐想像的那種人,她只不過是因為從小過於貧窮才拼命掙錢而已。看著茶几上新鮮的存摺和兩摞紙幣,以及這個每次給他新鮮感的女人,范正章感動萬分。他能想像到這個女人需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割捨掉這筆錢。在關鍵的時刻,她還是能夠體諒他,配合他的。那一刻,范正章因為阮蓉的這一舉動重新找回了對她的愛: 我還是不能離開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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