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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1116 2018-03-18
阮蓉在去印刷廠的路上,故意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對前邊開車的卞成龍發牢騷說: 你說,范正章的姐姐怎麼那麼個啊? 卞成龍不知道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讓阮蓉有這樣的結論,便好奇地問道:阮姐,你跟她打過交道? 嗐,別提了,阮蓉一臉氣憤地說,據說華陽報社正在上一個酒店的項目,我想把它搞下來,特意讓范正章牽了線,沒想到他姐姐不但不管,還讓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按他姐姐的職務,攬這個小項目可以說小事一樁,怎麼就那麼難呀? 不知道,也許官員都這德行吧?官位要緊,我估計怕出事吧。看見卞成龍產生了興趣,阮蓉故意繼續挑逗他的注意力說,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這個工程我也一定要拿下,實在不行,我就往省裡試試。不過這代價可能就大了。

卞成龍果然已經上鉤,聽說阮蓉要到省裡試試,而且代價更大。他馬上想到是否把這部分代價讓他掙了。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他便迅速在腦子裡開始合計做這件事的危險性:首先這個工程不是什麼大工程,其次這個工程是范正紋舉手之勞之事,第三范正紋的職務越高越不願意暴露過去的事情。這三個方面都預示了這件事的安全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掙這筆錢呢?想到這裡,他細小的眼睛一下子變得光亮無比,就像突然注入了什麼能量一樣。 車在安穩地向前行駛,車內CD裡正放著一首阮蓉愛聽的歌曲——王菲的。雖然這首歌每次都能打動阮蓉的心,但此時她的心情已經全部放在卞成龍的動靜和反應上了。一分鐘過去了,卞成龍終於在阮蓉的緊張等待中說話了:

要不我試試,卞成龍說了一句,突然停了停,好像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阮蓉一聽有戲,故意顯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說,你認識她? 你就別管我通過什麼渠道了,卞成龍壓抑著心中的激動,低沉著嗓音說,為了阮姐你,我想試一把。 阮蓉當然知道卞成龍的伎倆,因此,故意裝出一副極其興奮的樣子說,如果你真能辦成,我至少給你五萬元的酬勞。 為了不觸動范正章,當然也為了暫時不失去這棵搖錢樹,阮蓉特意叮囑卞成龍說,不管你通過什麼渠道,有一條必須保證,此事別讓范正章知道。 卞成龍猶豫了一下,終於答應說,沒有問題。 這是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所有的情景都像極了暴力或者兇殺的背景。卞成龍貓在家裡,拿著當時留下來的照片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終於在大約十二點的時候,炮製出了對范正紋的第二份敲詐信:

範部長: 你好!我們已經是老相識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暗處看著你的發展,從沒想過打擾你。但今天為了朋友,我只好再一次麻煩你了。因為這個朋友曾經幫過我,為了報恩,我就失信於你一次,希望你諒解。這次找你與第一次不同,只是希望你抬一抬手,給我的朋友一口飯吃。說白了,就是華陽報社那一工程。不過請你放心,我朋友並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 另外須注意的是,此事別讓范正章知道,否則後果自負。 老相識 三天后的深夜,范正紋在書房裡如籠中的獅子,暴跳如雷。而她的寫字台上,這封信隨同一張范正紋與歐陽旭最後一刻的照片正無知地靜靜躺著。 夜已經很深了,范正紋仍然在走著。她從屋頭走到屋尾,從屋尾又走到屋頭,一遍遍重複,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年一年過去,她以為那個噩夢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了,就像時光不再重來一樣。但是,今天,當她像一個春天再度盛開的丁香迎風怒放時,那個幽靈一般的傢伙又出現了。這多麼可怕!這麼多年,就像他說的,他一直在暗處看著她,甚至就像現在腳下黑糊糊的身影一樣時大時小,時隱時現,不停跟著他。這怎麼辦?讓她怎麼辦?在這一時刻,她感到自己是那樣無助和脆弱。如果有個肩頭,有個胸口,讓她歇一歇,那是什麼感覺呢?

她拿起電話,想找范正章,突然想起信上說的,於是又放下。她又拿起電話,想起萬長青,突然不知道如何跟他說,說什麼,只好又放下。屋裡靜得出奇,只有女兒臥室裡偶爾傳來囈語的聲音。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這世界上沒有誰能救自己,她只能依靠自己。她站在窗口,輕輕拉開窗子,對著黑暗的夜長吸了一口氣說,我能對付,我是范正紋。 在吃下幾片安定後,范正紋一覺睡到了七點半,鐘點工已經按時做好了早餐,女兒也已經上學走了。燦爛的陽光在窗外像金子般四散流淌著,射進屋裡的光線一時間給范正紋一種溫暖和新的希望。她坐在床上,想著昨夜的事情,心裡已經不再恐懼了。既然已經選定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工作,這樣的環境,那麼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前路不管荊棘,不管泥濘,都得走下去。沒有什麼可選擇的,也沒有什麼可退縮的。

兩個小時後,坐在辦公室的范正紋已經打通了阮蓉的電話。聽著阮蓉佯裝的禮貌和客氣的聲音,范正紋的心裡充滿了仇恨。儘管如此,她仍能壓抑著憎惡,以慣常的語調不緊不慢地、平靜地說: 阮蓉,沒想到,你有如此的嗜好? 什麼嗜好?阮蓉明白范正紋指的是偷窺和拍照這件事,顯然范正紋已經把這件事歸於她的頭上了。既然唆使卞成龍這樣做了,她的嫌疑自然就難以擇清。但無論如何,她不想承認,因此,只好努力表示著無辜: 我有什麼嗜好?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你最清楚。范正紋的口氣裡已經不掩飾她的厭惡,我不想與你繞什麼彎子,只想告訴你我認輸。 說完這句話,范正紋將電話“啪噠”一聲掛斷了。看著辦公桌上黑色的電話,再一咬牙,她將手裡攥著的一支水筆“咔嚓”一下折成了兩截。

有一股黑紅的鮮血迅速從范正紋的手掌中流出來,幾乎同時,一陣跳躍般的疼痛從范正紋的手掌裡閃動,一瞬間傳到了她的心裡。 范正章為離婚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一個奇怪的電話突然打進了范正章的辦公室,她口口聲聲說,要揭髮乳品廠某位幹部監守自盜的行為。這讓范正章大吃一驚,問對方是誰,揭發的是誰,她有什麼證據,她一概不說,只說一定要見范正章本人。 兩天后的一個黃昏,范正章在農場附近一個小飯館見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婦人。看來對比較秘密的約會她很有經驗,因為她選的這個小飯館裡的雅座既隱秘,又安靜,而且不易被人發覺。 開始這個女人一直吞吞吐吐,在范正章的再三催促下,女人才很害羞地提出了兩個條件:第一,為避免打擊報復,她要求廠里為她保密。第二,她希望廠裡給她一定的獎勵。范正章對前一條沒有猶豫便答應了,對後一條稍作思索,也滿口應承。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女人終於揭開了一個讓范正章從沒有想到過的漏洞:牛奶在銷售過程中,往往由於各種因素會造成一部分牛奶在到達保質期仍然沒有銷售掉的情況。在行業規定中,這部分牛奶是要求在到達保質期時銷毀的。在范正章的乳品廠,這樣的情況並不太多。基本上都是在保質期內時間過半時,迅速以各種促銷手段將貨銷出去,或者免費贈送,或者搭貨贈送,或者降價銷售。這在前一段搞的大型宣傳活動就是這樣一個免費贈送的促銷。在這種操作中,蔣德仕利用了這個幌子,把一部分並不到期的乳品,以快到期的乳品價格銷給了一個經銷戶——楊艷華。一提到這個經銷戶,女人突然滿口髒話。范正章才知道那也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與蔣德仕關係曖昧的女人。

范正章很吃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女人再一次憤怒,臉上顯出一片潮紅,生氣地說:本來蔣德仕說給我每個月弄上一批的,結果最後說不好弄,沒給我。我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他把弄到的全給了楊艷華。這個臭不要臉的女人,不知用什麼方法勾引了蔣德仕這個王八蛋。 範天章突然很噁心!不知道噁心女人的話,還是噁心蔣德仕的行徑,反正他極想迅速結束這個談話。於是他記下了女人的名字王虹和聯繫電話,然後又記下了楊艷華的地址,便與女人分手了。 夜路很黑,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范正章獨自開著車在快到農場時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他調頭轉車,又重新駛出燈火輝煌的繁華區,駛進一個越來越黑暗,越來越安靜的田野。他走出車子,坐在地頭,看著黑糊糊的安靜鄉野,感覺無比的疲累。我這是怎麼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這樣累了?家人的指責,家庭的不忠,情人的不滿,下屬的背叛,上司的警告,這一切突然間都像約好似的衝了過來,難道這十大傑出青年的榮譽得的那樣不應該嗎?非得用這些磨難來抵消嗎?

手機突然響了,在寂靜的夜裡,響亮得讓人心悸。看著這個熟悉的號碼——阮蓉的號碼,他第一次沒有產生強烈的回應激情。他就那樣坐著,任鈴聲在空曠的田野裡清脆地響著。 春風從遠處吹來,撩過他的身上,然後又遠遠地吹走,偶爾有什麼飛蟲帶著細微的鳴叫從他身旁經過,然後也消失在不知道的地方。唯有那討厭的鈴聲在他的身邊執著地、沒完沒了地叫著,像炎夏的蟬鳴,像夏夜的蚊蟲,像垃圾旁的蒼蠅,還像什麼,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於是他從身上掏出手機,對著手機大聲喊著:我就是不接,我氣死你。然後使出全身力氣向遠處擲去。 去你媽的,叫去吧! 聲音遠了,但並沒有徹底停下,叫叫停停,差不多將近半個小時。直到范正章坐得屁股發冷,他才感到應該走了。是的,他不能停下,不管遇到多大困難,他都得走下去。想到這裡,他對著身前無邊無際的莊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

他邁進鬆軟的麥地,按著剛才的記憶尋著手機。是的,一切都該回來了,他也應該回到他的位子上了。 他睡了一個不太安穩的晚上。蔣德仕的問題使他一整夜感到頭疼和煩惱,在後半夜,他終於定下了對付這個詭計多端的傢伙的調子:儘管你曾經幫過我,儘管你知道我的許多事情,儘管你是我的心腹,但都別想為你的罪行輕易過了這一關。范正章決定懲罰一下這小子,讓他長一下記性。 蔣德仕進來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沒想到他的惡劣行為已經讓范正章了若指掌,仍以一副嬉皮笑臉的習慣說: 頭,那麼嚴厲,發生什麼事了? 范正章本來就對蔣德仕有成見,儘管這幾年蔣德仕鞍前馬後為他做了不少事,他對蔣德仕的看法也轉變了不少,但蔣德仕個人品質上的問題,仍然讓范正章心存疑慮。今天,面對蔣德仕這種投機鑽營的做法,范正章更是火冒三丈,因此一見蔣德仕便毫不留情地單刀直入地問道: 蔣德仕,你說楊艷華是怎麼回事? 蔣德仕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下子僵在了原地。他在吃驚過後,腦子裡開始迅速轉動,希望弄明白,范正章到底知道了什麼。到底是知道了他的作風問題,還是知道了他在乳品上的問題。如果是前者,頂多臭罵一頓,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范正章不是還有阮蓉嗎?如果是後者,可就嚴重了。反過來說,既然范正章這樣生氣,看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了?想到這裡,蔣德仕一下子軟了下來。他想起了楊艷華與王虹的爭風吃醋,想起王虹對他的警告。他一下子全明白了。既然一切都已在范正章的掌握之中,看來不要狡辯的好,還是坦白交代吧! 蔣德仕說的與王虹所說基本一致。坦白完,蔣德仕可憐巴巴地對范正章說,頭,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呀?我可是你一手帶來的人呀,如果我完了,這裡誰還為你跑腿,誰還為你解憂呀!頭,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救我!說完這些,蔣德仕一伸手衝著自己的臉頰就是一掌,嘴裡不停地說,我該死,我見利忘義,我對不起你對我的栽培。 別說了,范正章極為討厭他這副標準的奴才相,皺著眉頭沒好氣地擋住了蔣德仕的話。在范正章的認識裡,他覺得越是這樣的小人,往往越是什麼樣的事都可能做。為了不得罪這個小人,也為了他能替他保守過去的那些秘密,他決定這次暫且放他過去。但是懲罰卻是不可少的,一定讓他出血割肉,直到他心疼長了記性為準。於是,他低沉著嗓音說,好了,好了,你住嘴吧,現在還可以挽救,除了我其他人還不知道。 蔣德仕一聽,立即換上了輕鬆的神態,高興地說:頭,你說吧,讓我怎麼做才能彌補。 范正章向他一瞪眼說,你還指望廠裡出面為你擺平嗎?現在就看你的了。破財免災吧! 蔣德仕一臉感激地說,頭,你不但幫我,提拔我,現在又救了我一次。如果將來你有什麼事,我蔣德仕只要能派上用場,萬死不辭。 范正章心裡並不太相信蔣德仕的話,他的這些許諾也許現在是真心的,但真遇到事,恐怕絕對是另一番光景。因此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好了,不用表決心了,我只希望你以後不要幹這樣小兒科的事情了。 看著蔣德仕離去的瘦高背影,范正章心裡不知什麼原因充滿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這是個越來越危險的小人,范正章的腦子裡對這個認定越來越強烈。如果這樣下去,我總有一天會毀在這小子手裡的。這個想法從早上一直折磨范正章到當天的夜裡。一直到夜裡快睡著的時候范正章終於打定主意,一定得找個什麼理由,或者採取個什麼手段,將蔣德仕開走,以免後患無窮。 一周後,范正章將王虹的電話交給辦公室主任張曉艷,說這個電話前兩天要舉報什麼情況。讓她查一查到底要舉報什麼事。十分鐘後,辦公室主任張曉艷匯報說,這個電話的機主是個女人,她說原先不過開個玩笑,沒有什麼事情可舉報。 其實,前一個晚上,蔣德仕已經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唉聲嘆氣地告訴范正章說,他為這件事整整花去了四個月的工資,共九千三百八十元! 自從范正章提出離婚後,孫梅心裡的痛苦並沒有增添多少,就像身體的傷口太痛時,即使再有一刀兩刀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一樣。在這之前孫梅一直不敢想像面對這樣的日子,她將如何度過。而現在她發現一切並沒有如此復雜。范正章一去不返,像過去的大多時候,而他留的那兩張離婚協議紙早已隨著垃圾的處理煙消雲散。此時,婚姻對孫梅來說仍然像臨近黃昏時的陽光半明半暗。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經或正在起作用。儘管范正紋說她與范正章的談話不太理想,但老父親那里傳來的消息卻是范正章已經投降,孫占山的回話是他與范正章也談了,他認為范正章是一時衝動所為,讓孫梅不要著急,事情不會壞到那一步。 不管是否壞到那一步,孫梅卻是什麼都不再害怕。她什麼都想到了,連最壞的打算也做了。她甚至已經買來一瓶敵敵畏。以防范正章側面出擊。也就是說,如果范正章現在不正面面對她,卻是正在走法庭起訴之路的話。孫梅準備在法庭上當場將敵敵畏喝下去,只要法庭判離婚。 十天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發生什麼。范正章沒有消息,法庭沒有找來,孫梅像過去一樣重複起了以往的日子:孩子——工作——家務,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內容。外邊的氣溫一天一天變熱,所有的植物都達到了繁茂和鼎盛期。隨著氣溫的增高,萬花開得如盛夏夜晚河邊的篝火一樣鮮豔和亮麗。每到深夜失眠的時候,孫梅便會坐在陽台上,藉著月光,觀看腳下那幾盆艷若盛裝少女般的盆花。 已經兩個多月了,趙建華一點消息都沒有。在他們被范正章抓個正著的五天以後,孫梅只接到過趙建華的一個問候電話。從聲音判斷,趙建華確實嚇壞了,他在問了孫梅與范正章的基本情況後,便掛了機。他情緒低落,聲音沙啞,似乎被重創了一般。從那以後,他就像一隻飛去的黃鶴再也杳無音信。在這之前,在孫梅眼裡,趙建華一直是一個健壯勇敢的男人,而這樣一個事故,竟把他嚇得像個女人似的,甚至不如一個女人——孫梅能鎮定自若。也許面對災難或者痛苦,男人更脆弱吧!也許趙建華比孫梅更需要時間慢慢忘記吧!這畢竟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件,一個讓人永遠都無法釋懷的事件。在孫梅慢慢從這件事裡掙脫出來,不再糾纏以後,孫梅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對趙建華的思念。尤其是失眠的夜晚,身體內情慾萌動的時候。因此,她無法判斷自己對趙建華的感覺是情感,還是情慾。管它呢,每到自己困惑不堪的時候,孫梅便安慰自己說,管它是什麼呢?過一天算一天吧! 除了思念趙建華,孫梅在這些較為安穩的日子裡最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范正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既然他不再吵著離婚,可他也不回家,那麼業餘時間尤其是周末,他到底都乾些什麼?是否又去了阮蓉那裡?每當想到阮蓉,不但讓孫梅極度厭惡,而且讓孫梅痛恨難忍,似乎不打死不足以平靜內心一樣。因此,自從她又開始嚴重失眠以來,她便計劃見阮蓉一面,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以什麼樣的手段能把范正章徹底改變。但是以什麼方式見面,如何把她約出來,都是一個很大的難題。一個夜晚一個夜晚過去了,孫梅想了無數個見面計劃,也否定了無數次。一直到夏天快結束的時候,也沒有想出什麼更好、讓她更滿意的計劃。 機會就在她籌劃這件事的過程中來了。這是暑假快結束的一天。由於假期孫梅讓孩子在一個游泳培訓班學習游泳,因此每天下午四點半孫梅都要準時送孩子到游泳館去上課。這天,孫梅送完孩子出來,便不准備上班去了。一是工作不太忙,二是到單位不久就該下班了,再加上天氣炎熱所造成的上班鬆懈習慣,因此孫梅決定到超市去轉轉,買一些必需品。 孫梅翻包查看身上所帶購物卡,發現除了有較遠一家超市的卡外,離孩子游泳館近的購物卡里金額已經所剩無幾。這些購物卡都是范正章當了場長後下屬或者有所求的人所送,每年這些東西可以讓孫梅和兒子消費很長時間。儘管對孫梅早已冷淡,但為了維持家庭的正常生活,范正章每年還是要將所得各種禮品券和購物券中的大部分送給孫梅消費。二十分鐘後,孫梅已經騎車到了那個超市。 由於不是周末,這個超市又比較偏遠,特別是此時還不到下班時間,因此,超市裡顯得比平常冷清得多,這使得孫梅的購物也更舒適和從容一些。她推著一隻小購物車,悠閒地邊走邊看,同時想著需要買什麼東西。在走到內衣貨架後,她停了下來,開始詳細尋找所中意的東西。身旁偶爾有人走來,或者站下,翻一翻貨品,然後又離開了。又有人影從後邊過來,邊走邊打著電話。起初孫梅並沒有在意過來的人,更不在意她在說什麼。但當那個女人口中說出范正章的名字時,孫梅的注意力“刷”一下便被吸引過去了。那個女人說: 我正在為你選內衣呢?正章,可我忘了你的腰圍了。 …… 孫梅手裡拿著一隻文胸,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整個姿態就像附近站立的模特,紋絲不動。女人還在興高采烈地說笑著: 討厭,快說腰圍。 …… 好,好,我受罰。顯然女人在與電話裡的人打情罵俏,她一副嗲聲嗲氣的聲音,一副妖艷嬌美的模樣,讓孫梅突然想起范正章後背上的字,是阮蓉。 阮蓉已經推著滿滿一車離開了貨架,孫梅卻還傻站在原地思索。等她清醒過來,女人已經走出她的視線。她急忙把手裡的文胸扔進車上的筐子,向收銀台衝去。好在那女人購貨太多,還沒有交完款。孫梅迅速走入另一個收銀台,交完款。幾乎同時,她們推車走向出口。女人又在打什麼電話,似乎讓人來幫她拿東西。 更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孫梅本想跟踪阮蓉,看她住哪,好將范正章與她捉姦在床,以堵住范正章的嘴,找個平衡。因此,她急匆匆超過阮蓉,走出門口,推自行車,準備打輛車拉上她的自行車。但是,當她剛剛推好自行車,交完車費,走向便道一面向出租車招手,一面向後看著阮蓉的去向時,一輛熟悉的汽車從停車場駛來了。滿腦子跟踪念頭的孫梅起初幾乎沒有明白這輛車來接誰。在那一時刻,看見范正章的汽車,她腦子一時間一片混亂,恍惚回到了最初范正章剛有汽車時,她購物後范正章接她時的那個場面。 很快孫梅就清醒了,這個過程也許只有幾秒鐘,甚至就一秒鐘。因為她看見了范正章——她的丈夫從車裡鑽了出來。而這個男人興高采烈走過去的方向不是衝著她,卻是向著那個叫阮蓉的女人。 孫梅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范正章了,確切地說自從被范正章“捉姦”在床以後,他們再也沒有碰過面。而今天,在這樣的場景中,范正章滿面生輝地出現在孫梅眼前,尤其是那一臉的光輝不是向孫梅綻開,而是綻向另一個讓孫梅仇視了多年的女人,孫梅心裡一時間湧起火山般的憤怒。一輛出租車已經向她開來,並且向她打開車門。此時孫梅早已忘了她曾經叫過出租車,更忘了剛才的跟踪打算。她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衝過去,與這對兒滿臉幸福的狗男女以死相拼。 孫梅推著自行車開始在行人中瘋狂奔跑,由於便道上人來人往,成群結隊,使孫梅的奔跑磕磕絆絆,並且不停地衝撞著行人,引起一路的不滿。遠處的一對兒男女各提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正邊說邊笑地向車尾走去,絲毫不知即將面臨的情況。孫梅衝了過來,確切地說,是孫梅的自行車撞了過來,而且一頭撞到了阮蓉的屁股上。 “哎喲”阮蓉一聲尖叫坐到了地上,而孫梅的自行車此時也像一架快速飛轉的紡車翻倒在阮蓉的旁邊,前輪子向上正在飛速轉動。 孫梅與范正章面面相對。沉默,一秒鐘,二秒鐘,十秒鐘過去了,沉默仍像一塊冷漠的巨石在倆人之間橫隔著。直到阮蓉的叫聲在這片沉默的情緒裡攪開了縫隙。到此時,范正章與孫梅才發現倆人之間的沉默已經被巨大的仇恨所代替,彷彿那塊石頭突然融化而成。從彼此的眼睛裡,仇恨像兩股巨大的洪水在他們不到三米的距離之間交叉流淌著,傳遞著,並且一浪高過一浪地膨脹著,迅速匯合併凝結成一支鋒利無比的仇恨之劍。 有行人停下來,站在附近觀戰。阮蓉也已經站了起來,並且開始明白眼下所發生的事情。范正章此時已經反應過來眼下所面臨的局面,並且想迅速結束這個還沒有展開的戰鬥。但是在他剛剛拉著阮蓉扭轉身準備逃離的時候,孫梅卻不顧羞恥地一步沖向前,伸出雙手揪了上去:一手揪住了范正章的後脖領,一手揪住了阮蓉的長發。 阮蓉再一次尖叫起來,並且由於頭髮被揪,不得不將身體挺得硬邦邦的,不敢動彈。范正章羞憤交加,一轉身將孫梅掙脫了開來,然後,用力一掌將孫梅推了個大仰八叉。在這一過程中,由於站立不穩,孫梅不得不鬆了阮蓉的頭髮,自己卻在范正章的掌力下像個巨型蜘蛛轟然倒地。 汽車發動了,范正章與他的情人在孫梅躺倒在地時飛速跑了。孫梅躺在地上,一剎那劇烈的頭暈目眩將孫梅深深地攫住了。周圍圍觀的人群在旋轉,高處的樓房在傾倒,天塌了,地陷了,所有的一切全部飛速轉了起來。一切是那樣的虛幻,模糊,一切是那樣的瘋狂、魔癲。在孫梅的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似乎正隨著外界的旋轉而擰曲集結,而且滾雪球般地擰曲集結,膨脹增大,集結擰曲,膨脹增大,並且伴著高速的旋轉和成長,幾乎要把孫梅的腦子撐開,漲破,旋崩,轉裂。讓我死吧!孫梅在那一時刻腦子裡唯一的意識,便是讓我死吧!也許死亡就是這樣了,這種高速的旋轉也許就是人死後通過某種通道時的感覺吧!孫梅這樣想的時候已經沒有痛苦了。 孫梅沒有死,在她坐起來清醒地看見周圍各種表情的臉時,她才知道有人將她扶了起來。地上散亂著她買的各種生活用品,包括那包文胸正安靜地躺在不遠處。有人把東西給她撿了回來,有人給她把自行車立了起來。一位老太太眼眶潮濕地不停勸她說,孩子,看開點吧,這種事現在到處都是,能忍就忍了吧。 忍,能忍嗎?孫梅眼裡沒有什麼淚水,看見老太太的表情,她以為自己會哭,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淚水,又摸了摸眼睛,仍然沒有淚水。在此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是滑稽,尤其是看見老太太心痛的眼神,竟然像只剛下蛋的母雞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她在笑!她嚇了自己一跳,也驚嚇了周圍的人。 老太太以為她瘋了,急忙勸人把她送回家。有個抱小孩的少婦迅速一臉驚恐地向遠處倒退而去,這讓孫梅更是忍俊不禁,並且大笑起來: 哈,哈,哈—— 在這一陣大笑中,孫梅站了起來,她笑得渾身亂抖,站立不穩。在這種顫抖的笑聲中,她拾起東西,騎上自行車,在人群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離開了。 她沒有回家,也忘了接孩子,而是直奔了火車站。直到坐上火車,她才突然想起在游泳館的孩子。於是她把電話打給了姐姐,交代了孩子的事情。三個小時後,孫梅再一次來到了郴州的街頭。 城市是那樣的陌生,夏末的風已經變涼了。站在燈火輝煌的街頭,孫梅再一次嚐到了初來郴州時的心情:無助、脆弱、委屈、痛苦、愁怨、仇恨等等,一堆壞情緒積在一起像一座高大的山峰壓在她的心頭,使她喘不過氣。她不知道這一次為什麼又選擇了這裡,難道這裡是她的一個療傷處,是她的一個避風港嗎? 站在風中,她拿出手機開始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已經幾個月了,趙建華像一個遁入土中的地鼠毫無踪影。孫梅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喜歡她,是否還在如她惦念他一樣惦念她,是否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她一樣回憶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電話接通了,這個答案迅速將得到回答。孫梅心裡一時間產生了巨大的波動和希望。她相信,他在等著她,一直在想著她,就憑孫梅與他的相戀,就憑他們相聚時他所說的、所承諾的,她都可以相信那個男人在思念著她。 對方終於傳來了回答聲,餵! 孫梅突然哭了,淚流滿面,像決堤的河水滔滔不絕,似乎要把下午憋著的眼淚全部流出來一樣。這是那個男人,一個孫梅受傷後願意依傍的男人,一個孫梅痛苦時能給她安慰和呵護的男人。在孫梅深夜再一次流落陌生街頭的時候,又是這個男人一叫便應,又是這個男人願意給她一個溫暖的胸懷和一個安全的臂彎。孫梅感到自己對趙建華是多麼感激呀! 電話裡在問著“哪位,請說話”,淚流滿面的孫梅激動地泣不成聲,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我——孫梅。 孫梅? 是我,孫梅突然對著電話哭出了聲,建華,你在哪? 什麼建華,孫梅,我不知道,你打錯了吧?電話裡的聲音突然變得陌生了。 孫梅的哭聲戛然而止,因為她不但聽到電話裡的人說不認識她,也聽出了這個陌生的聲音的確不是趙建華。 你的手機號難道不是130××××××××。 是啊,可我不認識你呀! 孫梅一下子傻了,電話號碼一樣,人卻不同,這是怎麼回事?她擦乾眼淚,不得不清醒地判斷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等想明白後,她力求平靜地問道:你的手機號是什麼時間上的? 一個多月了吧! 一切不言自明,關掉手機後的孫梅站在街頭真正崩潰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趙建華已經換了手機號,而且沒有通知她。這說明什麼?只有一樣,說明趙建華已經結束了這段故事。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難道那麼多的激情、那麼深的思念,真的就那樣短暫,那樣脆弱嗎?我不相信,我說什麼都不相信。這世界難道真的那樣殘酷,這情感難道就真的那樣虛幻嗎?我到底是再一次被自己騙了?還是被一個男人騙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命運真的如此殘酷? 夜越來越深,一陣涼風不知道從什麼方向吹來,讓孫梅感到了極度的涼意。等她明白過來時,她才發現衣服全被雨水淋濕了。她不知道天何時下的雨,也不知道雨下了多長時間,只是知道自己從下車已經走了五個小時,因為前方一個公交車站旁的鐘錶正在指向早上四點鐘。 黎明前的街道顯得空曠冷清,寂寞如孫梅的影子,到此時孫梅才感到這世界也許本來就是這樣的;寂寞、孤單,也許這才是人類世界的真實模樣。儘管人是群居動物,儘管人離不開群體,但人永遠都無法走到人的心裡去,不管你覺得如何親近,如何相愛,一切都是表面現象。在時間、在變故、在遷移、在變化的面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永遠都是最脆弱,最不可靠的東西,不要相信它了吧?孫梅哭著安慰自己說,也許是人太複雜了,也許是社會太複雜了,也許是人太文明了,也許是社會變化太快了!總之,一切都不要相信,除了相信自己。 但是,我不甘心啊!在太陽從黑暗的東方露出第一縷模糊的晨曦時,孫梅終於對著自己的影子說了一句話:我要找他求證。這句話就像太陽光輝剛剛帶來的希冀,在孫梅的心裡又產生了一剎那的光亮。正是這一絲光亮,孫梅虛弱的身上一瞬間產生了某種神秘的力量。 雨不知何時停了,孫梅的衣服在太陽的照耀下已經重新乾了。她找到一個公園,洗了洗臉,然後走向一個公用電話亭。她一定要找到趙建華,一定要面見他,聽他親口說出他怎麼啦?他已經決定怎麼啦? 單位電話很順利地打通了。趙建華聽到孫梅的聲音,在停頓了一秒鐘後,很理智很平靜地說了一句:我非常忙,孫梅,你有什麼事,我們回頭再談好嗎? 孫梅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她想,好在她已經想了一夜,好在她已經有了各種準備,在被范正章拋棄以後,再一次經歷拋棄,似乎已經不太難受了。於是她覺得自己能夠壓抑住一切正在氾濫的痛苦,強裝平靜地說: 不耽誤你多長時間,我只想要一個明白的答案,我們是否算是徹底結束了? 孫梅,你說我們還能怎樣?我們其實什麼都沒做成吧!可你老公手機上的證據,隨時都可能毀掉我。你說我冤不冤!孫梅,我不敢再冒險了! 知道啦!孫梅的心“啪嗒”一聲掉到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就像玻璃杯摔碎一樣,將疼痛撞得四處飛濺。她捂著胸口,輕得像蚊子的叫聲,只說了一句“再見”便迅速掛了電話。 眼淚不爭氣地流了滿臉,沖掉了孫梅剛剛拍上去的一層粉底。本以為趙建華會過來見她一面呢,為此還特意化了妝。原來事情這樣簡單,這樣乾脆,這樣不拖泥帶水! 不是已經被拋棄過一次,第二次便不痛了嗎?為什麼心裡仍然如此痛?如此難過?孫梅趴在IP公用電話上久久沒有抬起頭來,只有一聳一聳的肩膀和沒有規律抖動的頭髮,讓人知道這個女人正在哭泣。她似乎已經不在乎行人對她的注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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