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塵世浮生

第14章 第十四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0258 2018-03-18
范正章扔下一紙由他簽字的離婚協議書後便去了農場。孫梅從賓館回去後,不但沒有絲毫悔意,反而一把撕碎了協議書。在她與趙建華重新交往的那一天,她早就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她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而且總有一天要面對。因此,沒有任何顧慮,她告訴自己說,這一生她都永遠待在這個噁心的婚姻裡,即使它爛如雨天的泥路,即使它爛如秋後摔在地上的柿子,她都永遠要噁心著范正章。從她為了范正章甘願忍受孤獨,從她為范正章甘願奉獻一切,她都盼望著夫貴妻榮的結局。而當今天盼來的卻是范正章對她的厭倦外,她感到一生已經沒有什麼出路了。只有與范正章耗下去,才是她後半生唯一的事情。她咽不下這口氣:讓范正章自由,她絕對受不了。 第二天下午她進了移動通信局,通過關係,將范正章近幾個月來的電話全部打印了出來。其中包括持刀打鬥那天的電話。然後她記下了將近黃昏時的電話號碼,並且打了過去。

餵!阮蓉嗎? 阮蓉沒有聽出聲音是誰,只好問道,你是哪位? 聽見這個迷人的女聲,孫梅臉上出現了難以察覺的笑。這個在范正章後背寫下“我愛你”的女人,終於被她找到了。孫梅換上一種親切的口吻大聲說,哎呀,我從范正章處知道你的電話的,你怎麼樣,真得聽不出我來了嗎? 阮蓉當然聽不出來,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還是聽不出來。 忘了嗎,與你一個辦公室的,韓香香呀。 噢! 證實阮蓉就是范正章後背上的女人,孫梅便開始了第二個行動。 第一,她去了范正章的父親家裡,向老爺子哭訴了范正章自從任農場場長以來對她的冷漠,以及另有所愛向她提出離婚的情況,針對老爺子對孫子的極度偏愛,她口口聲聲強調,離婚可以,但兒子她必須帶走。這一招恐怕是對付老爺子的致命法寶。因為在范家范正章是獨子,因此孫梅的兒子擔負了老爺子家族傳宗接代的重要任務。對於老爺子來說,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孫子是絕對不能失去的,說孫子是他的命根子,毫不過分。這一手,孫梅基本上是大獲全勝。老爺子當即對范正章破口大罵,並且立場堅定地表示支持孫梅,堅決不答應范正章的離婚要求。

第二,她又奔了農業廳,找到了孫占山副廳長,向他歷數范正章喜新厭舊的種種行徑。在孫梅心目中,她永遠都不准備離開范正章,如果榮華富貴的范正章得不到,她寧可得一個殘廢貧窮的范正章。如果連個殘廢貧窮的范正章也得不到,那麼,她寧願與他一起毀掉。孫梅深深懂得,家庭問題往往也是官場升遷之大忌。既然她手裡的至愛快不存在了,那麼她就要來個孤注一擲,或者說釜底抽薪吧。等把你范正章的職務擼完,看你還有什麼可蹦躂的。因此,她絲毫不擔心這樣會影響范正章的前程。尤其當范正章的乳品廠蒸蒸日上,他剛剛榮獲全省十大傑出青年稱號的時候,這樣一鬧將是多麼好的題材。然而,這一次似乎不像在老爺子處順利,因為孫占山半陰半陽地勸說了她半天,希望她回家好好找范正章商量商量。家裡的事情畢竟是家裡的事情,單位裡往往起不到什麼大的作用。並且告訴她千萬不要再找其他領導了,他本人這幾天會找范正章談談的,並且做一做工作。

第三,她又一氣跑到了市委大樓,但是被門衛擋在了門口。她被告知單位已經下班。到此時,孫梅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快七點了。 華燈初上,她竟然沒有任何察覺,直到此時,她才想起兒子已經下學回家。她攔住一輛出租車,帶著滿腔的憤怒和怨恨奔回了家裡。 飯後,兒子直接回屋做作業了。自從他們的矛盾暴露以來,兒子突然間變得懂事了。最明顯的是做作業這件事,再也不需要孫梅督促了。看來在家庭矛盾中受傷害最大的也許就是孩子了。不然孩子不會在那樣短的時間裡突然把多年來不喜歡做的一件事做好,而且還能堅持下來,那是絕對需要相當大的精神力量的。而這種精神力量便源於對父母和好的期望。回過來說,這又是孩子對父母多大的期望呀! 客廳裡異常安靜,兒子離開飯桌時幼小的身影,以及巴結式的笑容,牽動了孫梅的全部神經。是的,為了兒子,她也得保全這個家,至少在兒子成年之前。不管這個家的核心爛到什麼程度,不管范正章與她之間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她都要一個表面,一個和諧美滿的表面。而她也僅僅要這個名分,所以為此,她還得奮鬥。

快八點半的時候,她終於拿起電話,打通了范正紋的電話。 范正紋聽見孫梅的哭聲,大吃一驚。其實孫梅並不想哭,不知什麼原因,當范正紋禮貌關心的話語傳來時,她還是忍不住哭了。她一下子覺得自己變得這樣下賤,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四處求救,難道她就不知道丟人嗎?更何況,自己是在被“捉姦在床”的情況下被范正章下離婚通牒的。為什麼她就這樣倒霉?為什麼范正章背叛她這麼久,她都無法找到證據?自己僅僅一次都沒做成便被“證據確鑿”地抓了現形。好在她了解范正章這個人,他是個極其愛面子的男人,到哪裡他都不會公開承認妻子的背叛。因此,這也是孫梅敢於先發製人、四處出擊的原因之一。 兩個小時後,范正紋來到了孫梅家裡。范正紋現在已經是市委宣傳部的代理部長了,按正常情況,如果工作出色,過一段時間極有可能將前邊“代理”兩字去掉,並躋身市委常委之列。到那時她無疑將成為市委核心層的領導人員。不過,即使目前這個代理部長,她的身上也已經不同程度被罩上了一層高貴的光環。比起孫梅來,她應該是一個成功的女人。這每每讓孫梅羨慕不已。自從歐陽旭去世以來,孫梅曾經幾次為她介紹過對象,她卻一概沒有心思。為此孫梅還曾經暗裡可憐過她,可憐她沒有男人呵護,沒有男人照顧,可憐她獨自一個人在社會裡闖蕩。但現在,看見她如此風光、如此神采,她一下子覺得這才是個聰明的女人。不再結婚,所以不再有婚姻的煩惱。在孫梅被范正章徹底冷淡以後,她突然發現周圍像她這個歲數的女人,似乎都沒有多少幸福。丈夫沒本事的女人,因為家庭經濟緊張而變成黃臉婆,如此的生活可想而知;丈夫有權有勢的女人,雖然穿得光鮮,用得高檔,往往都不受丈夫寵愛,其精神空虛乃至痛苦,往往更甚於前者。孫梅便是後者的代表。儘管范正章還沒有達到足夠的有權有勢,但孫梅卻提前嚐到了後者的痛苦。

范正紋已經很長時間沒到過孫梅家了,工作的忙碌,使她幾乎沒有時間來看一看這個丈夫長年在外,獨守空房的弟妹。當她深夜走進孫梅的客廳,看見孫梅臉上殘餘的淚痕時,突然也可憐起這個與她同年代的女人。孩子已經睡了,整個房間靜得有些讓人心酸,空曠的客廳顯得極度冷清和寂寞,而孫梅眼睛裡那種深不見底的憂傷,與范正紋春風得意的處境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們本來不同啊!范正紋感嘆道,她是一個有丈夫的女人,臉上本不應該出現孤獨的神情呀! 深夜更容易溝通,因為在此時人的本性更容易彰顯。沒有白天工作的壓力,以及各種規章制度、法律法規的心理約束,人更容易吐露心聲。在這深夜,孫梅在范正紋的面前,終於一吐為快。她說了自己為范正章出人頭地所忍受的一切,所盼望的一切,說自己對范正章至深的愛,對范正章難以割捨的情,說自己從范正章那裡所受的冷淡,從范正章那裡所受的傷害,范正章後背上的字等等。她甚至毫不隱瞞地說出了自己在北京出差時與男人的約會,以及最近與趙建華的戀愛。

我不知道怎樣過呀!她一句話把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了總結,然後放聲大哭。那是怎樣的痛啊,難道一番話能夠完全代表?或者等同這些年來一天一天,一夜一夜,一分一分,一秒一秒所忍受的痛苦嗎?不能,怎麼可能呀? 孫梅淚水滂沱,問道,姐,你知道這些年每一分鐘我是怎樣熬過的嗎? 范正紋被孫梅的一番話驚得不知所措。她從不知道在這個表面平靜和諧的家裡,竟然會有這麼多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醜陋和痛苦。在這樣的生活和環境裡,她顯然已經被嚴重傷害,而且被扭曲。在范正紋的腦子裡,孫梅本是個漂亮的女人,從什麼時間?是什麼原因?是什麼東西?讓一個女人逐漸改變呢?從頭回憶對孫梅的印象,范正紋可以說見證了這個女人在每個時期的變化。她記得第一次見孫梅時,在范正章旁邊,完全是一副嬌滴滴、真誠純情的樣子。幾年後,當范正紋再次看見他們一家時,她印象最深的便是孫梅的主婦形象——她只挑桌上丈夫與兒子不感興趣的菜吃。至於范正章剛剛有些權勢之時,范正紋印象最深的是,她乘著丈夫的汽車,手提花花綠綠包裝袋時滿臉幸福的樣子。而今天,當范正章春風得意之時,她卻突然間變得這樣下賤——不但與范正章瘋狂對打,持刀傷人,還試圖與其他的男人搞婚外情。這到底是怎麼了?是時間改變了她?還是生活改變了她?而這個可怕的結果到底應該歸罪於家庭婚姻?還是應歸罪於男人或者丈夫?抑或是生活或者社會呢?

她不知道,她想不出來答案。因為在自己的家裡,在自己與歐陽旭曾經有過的婚姻裡,不也同樣存在著那麼多不能示人的醜陋和痛苦嗎?在那種痛苦裡,她同樣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她甚至因此而變成一個殺人兇手——一個殺死丈夫的惡毒婦人。是啊,到底是什麼東西改變了女人?改變了人性?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孫梅,在這孤寂的深夜裡,在一個孤獨的女人哭聲裡,她理解了孫梅所做的一切。因為人,尤其是女人承擔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在超出這個範圍後,女人所做的一切完全可以稱為自衛或者自救,就像她在痛苦至極時殺死歐陽旭一樣。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罪過,孫梅也沒有什麼罪過。她們都只不過為了能活下去,而在進行反抗中傷了人。不同的是,孫梅承擔的是道德上的責難,而她承擔的除了良心上的責難,也許還有刑事的懲罰。

臨走時,她已經打定主意為孫梅挽回這個家庭,挽回范正章。范正紋握著孫梅的手,充滿信心地說: 你別難過,放心,我會說服范正章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我! 范正紋在孫梅滿是期待的眼神中離開了。她是那樣自信,因為:一,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左右范正章的能力;二,她相信范正章是個品質上不錯的男人;三,為了前程,她相信范正章會考慮輕重的。而阮蓉,范正紋此時已經開始覺得妖精這個名字更適合她,范正紋將讓她從范正章身邊走開。為此,范正紋決定不擇手段,與這個女人鬥爭一番。 自從政以來,范正紋已經不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女人,面對邪惡她有一般女人不具有的智慧和手腕。當天晚上回家以後,她便將電話打到了范正章那裡。

范正章在接到范正紋電話的時候,正醉得一塌糊塗。 那天上午,從孫梅與趙建華的床前離開後,范正章便從十大傑出青年參觀團中消失了。他以廠裡有重要事情,需要商量而請假,在往家裡放下一紙簽字的離婚協議書後,直接駕車駛入了開往農場的高速。好在會議後邊的內容除了參觀,便是吃喝。整整一路,他都在像個女人似的流淚,像站在孫梅與趙建華的床前一樣。在他的眼前,他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除了孫梅那像巨蠶一樣蠕動的雪白肉體,便是趙建華那雄健的屁股。車在路上狂奔著,他模糊的視線幾次讓車差點闖上路邊護欄。他無法阻止自己的淚水。他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候像個女人一樣?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樣多的淚水? 後邊有車在嘀嘀叫著。他擦乾眼淚,才發現已經停在收費站。前邊的車繳費走了,而他擋在收費站口卻紋絲不動。他再一次擦著不停外湧的淚水,將頭伸出窗外,大聲罵著:

叫你媽個蛋呀!急著死啊! 後邊傳來更大的罵聲:叫你媽的蛋呢!讓你媽過來! 叫你媽來,我操!范正章聲音更洪亮地大罵,幾乎同時他心中的痛突然出現一絲裂縫,有一絲輕鬆的感覺從剛才疼痛的漩渦中浮上來。 後邊突然衝來兩個男人,以猝不及防之勢將范正章從車裡揪了出來。在范正章還來不及伸展胳膊時,便被倆人拳打腳踢地趴在了地上。 收費站治安員迅速沖了過來,才把這場瘋狂的打鬥及時制止。在那個時候,范正章非常想結結實實、真真正正地打一架,以盡快結束剛才那種難以控制的流淚女人態。儘管自己寡不敵眾,儘管被揍得站不起身,他還是覺得沒打過癮。奇怪的是,再次上路的時候,范正章發現再也流不出淚了。一旦發現這件有趣的事情,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一面大聲嚷著說: 操,這才是男人!難受時打架,痛苦時罵人,而不是流淚!男人不流淚。女人他媽的才流淚呢! 晚上,聽說他提前回來,廠裡幾位領導包括蔣德仕專門為他擺下一場慶賀宴會。宴會後,蔣德仕本來想帶著范正章去洗浴,由於范正章喝得太多而作罷。范正章被放在床上的時候,手裡還摟著十大傑出青年的獎杯。 范正紋的電話打來時,范正章正醉得迷迷糊糊。范正紋在電話裡喊了好半天,范正章才明白姐姐的意思,原來是讓他離開阮蓉,與孫梅好好過日子。 明白了姐姐的話意,范正章突然清醒了。也許是睡過一覺的原因,也許是姐姐電話的內容刺激了大腦。總之他醒了。他一扑棱坐直身子,將手裡的獎杯扔在床上,對著電話喊道: 姐,你讓我與孫梅過日子? 對,好好過日子。 呸!姐,你不知道孫梅是個什麼東西? 范正章,范正紋的聲音嚴厲起來,她不是東西,你是什麼東西,你以為你做的事我就不知道嗎?告訴你,你必須離開那個妖精,與孫梅好好過日子,你沒有選擇。 我——有——,范正章突然拉長聲音,像火車的笛聲,向范正紋示威地喊著,我就是有權力選擇。這是我個人的事情,你無權干涉! 我——也——有——,范正紋同樣拉長聲音,大喊起來:告訴你,范正章,我——有——權干涉。不但乾涉你的工作,還乾涉你的生活。 姐弟倆發生了記事以來最激烈的爭吵,最後范正章藉著酒勁,瘋狂地向范正紋喊道:范正紋,我告訴你,我的生活,我自己說了算。然後一使勁掛斷了電話。 范正紋火往上躥,再打范正章的手機,已經關機。 第二天一早,范正紋剛進辦公室,手機突然乍響。接起來一聽原來是孫占山的電話。孫占山自從與范正紋進行了官場交易以來,倆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近了。因此對於范正章的事情,他自是很上心。昨天聽孫梅這一告狀,他覺得事情不可忽視,才在今天早上將電話打到范正紋處。范正紋聽孫占山一說,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好在孫占山把事壓了下來,其他人都不知道孫梅來單位這一事。范正紋千恩萬謝,並且與孫占山商量了一個辦法。讓孫占山以領導名義出面與范正章談談,希望他為了前途,及時懸崖勒馬。 與孫占山商定完,范正紋腦袋都大了。看來范正章這混蛋是動了真情,走火入魔了。怎麼辦?范正紋與孫梅見面時還蠻有信心的,與范正章通完電話,看到范正章的態度,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又一個電話進來,是報社總編請示煤礦爆炸案報導基調問題。這個電話剛解決,副部長又進來問部裡車輛調配問題,然後又是省里傳達文件,市委會議等。臨近中午時候,她終於有了空閒。於是,迅速拿起手機,開始尋找前幾天阮蓉給她打過的電話。但是幾十個電話翻過去,她發現那個電話早已被沖掉了。 她坐在那裡想了想,只好撥通了孫梅的電話,問孫梅可知道阮蓉的電話。孫梅迅速找到她打印的通話記錄,將電話號碼報給了范正紋。 范正紋在聽見孫梅可憐巴巴、滿是希望的聲音,生出幾許憐憫的同時,也增加了對阮蓉的痛恨。自從范正章引見阮蓉給她後,阮蓉後來又約她喝過一次茶,之後又給她打過幾次電話。甚至還背著她以范正章的名義給嚴嚴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這些事情做下來,可以說她對阮蓉的惡感也減了不少。在她的代理宣傳部長職務明確以後,她也開始考慮是否幫她攬下這個工程。就在前天,她還準備過問報社的工程問題,打算順便打個招呼的。只是由於當時報社社長正在外地開會,才沒有提及而已。而當孫梅把他們的事全部告訴她後,就是昨晚,她徹底改變了主意。 阮蓉的手機打通了。阮蓉聽到范正紋的聲音,顯然是一副興奮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道,正紋姐,找我有事? 范正紋冷冷地說,有事。 阮蓉聽出范正紋聲音中的冷淡,但轉念一想畢竟人家是官員,主動打電話來不需要過分熱情。因為范正紋找她一不會約她吃飯,二不會約她談天,三不會求她幫忙。因此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工程的事有消息了。因此范正紋冷淡一些,拿一點架子,當然情有可原了。更何況在辦公室的官員,永遠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腔調。這讓她想起當初與嚴剛交往時,嚴剛在辦公室接電話時的冷淡聲調。因此,在她滿腦子都是工程的事情,以及充滿對工程搞定後掙錢前景想像的時候,她對即將到來的事情幾乎沒有什麼預感,只是興奮且充滿感激地說: 好事吧! 是好事,范正紋仍然冷淡。 工程的事有消息了?阮蓉迫不及待地說出了渴望,然後開始抒情般向范正紋表示感謝,甚至說等事成之後,一定要重謝范正紋。 范正紋一聽阮蓉的興奮話語和令人作嘔的許諾,頓時生起一股極其厭煩的情緒。她實在搞不懂范正章為什麼對這個女人如此動情。是范正章的腦子出了問題,還是這個女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就憑這個女人的貪欲,范正紋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個女人從范正章的身邊趕走。於是,毫不猶豫,范正紋冷冰冰地打斷了阮蓉喋喋不休的感激: 工程的事沒有消息,而且永遠都不會有消息。 阮蓉突然停下說話,有將近三十秒的時間,電話就像斷了線一樣沒有任何聲息。正當范正紋懷疑對方是否掛了機時,電話裡突然傳來清脆而果敢的聲音,完全不同於剛才的巴結狀:為什麼? 我想你明白為什麼? 我不明白?阮蓉的聲音像范正紋的聲音一樣透著冷意和敵意。 既然你不明白,那麼我就直言不諱了,范正紋不想與她多繞圈子,她甚至不願與她多說話,她希望迅速結束這個電話,也結束這個女人對她的期望: 你工程的事情我本是看在范正章的面子上準備幫你的,但現在我弄明白實際情況後,我決定不幫這個忙。第一,范正章的面子我不買,因為他正在玩火。第二,如果你是他別的什麼朋友,也許還有可能考慮。作為他的女朋友,一個破壞他家庭,甚至有可能危及他前途的女人,我不能幫。 阮蓉又一次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平靜而冷漠地說: 好吧,既然你把話說到這裡,我也不勉強你。但是,我告訴你一句話,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我看準的事情,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能做成。因此這個工程我不會放棄,我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這個工程。 這簡直有些挑釁的意味了,范正紋一時間心火上躥,太猖狂了。我不信我一個宣傳部長管不了我下屬的工程。於是,她壓抑著怒火,不由自主換上一種嚴厲的口吻說: 我也有一句話告訴你,只要我還當著這個宣傳部長,你就別想拿到這個工程。 阮蓉輕蔑地冷笑了一聲說,是代理部長吧!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作為一個官員,恐怕這樣的話不宜早說吧,範部長。 范正紋也冷笑了一聲說,早說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倒是勸你說大話時小心舌頭。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趁早離開范正章,別乾傷天害理的事情,否則會遭報應的。 我從不干傷天害理的事,說完這句話,阮蓉好像突然得到了什麼啟示,聲調伶俐尖銳無比,她帶著幾許興奮,幾許得意,毫不服軟地說道: 倒是你範部長,在官場上更應該記住這句話,幹傷天害理的事,會遭報應。 雙方的電話幾乎在同一時間掛斷。這時牆上的掛鐘突然噹噹一陣響,已經正午十二點整。在鈴聲響過之後,范正紋的臉上一瞬間泛出一片黃色,彷彿秋後枯乾的落葉顏色。 自從范正章向孫梅正式提出離婚以來,他便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局面。除了辦公室和單位,他幾乎在所有親人之間都成了一隻過街老鼠,不論誰都要數落和指責他。而年老的父親竟在星期六的黎明,風風火火帶著一隻破舊的黑提包,在農場保衛人員的帶領下,一腳踏進了他的臥室。 范正章睡眼惺忪,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當老爺子從提包裡一把掏出祖上留下的破爛家譜時,他才明白,父親是為了他的孫子和香火而來,確切地說是為了他的家族,來與他戰鬥了。 范正章簡直煩透了,先是姐姐與他吵翻了,然後是阮蓉向他告了一狀,現在又是父親。於是,他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爸爸,你都這麼大年紀了,跟著瞎摻和什麼? 老爺子沒說話,卻一彎腰從舊提包裡掏出一隻掃床的笤帚,然後不顧年老體衰,一躥而至范正章身邊,沒頭沒臉地將笤帚雨點般砸在范正章的身上。范正章左右跳著,躲著,卻還是被打得齜牙咧嘴。直到范正章忍無可忍抓住笤帚,與老爺子對峙起來,這場毆打才告一段落。 老爺子誓死不鬆笤帚,范正章卻拼力爭奪,倆人一時形成難分勝負的拉鋸戰。老爺子顯然還沒打完,氣沒出完,因此堅決不鬆手。而范正章挨打受疼不要緊,關鍵是怕周圍人聽見,因此勢在必奪。在倆人各自不同的心態下,這把笤帚的歸屬最終只能看誰的力氣大了。范正章被迫無奈,終於扭住老爺子的胳膊,將笤帚奪了下來。 在老爺子被范正章扭住胳膊的時候,他一下子感覺腿上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體一傾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畜生——陳世美,你竟連我都敢打了。老爺子坐在地上,連氣帶喘,恨不得年輕幾歲,痛揍他一頓。就像兒子小時候淘氣時揍他一樣。今天在他奮力與兒子打鬥的時候,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已經管不住這個兒子了,不管是體力上,還是精神上,他都已經失敗了。他坐在地上,看著滿臉惱怒的兒子,一下子覺得孫子和香火是徹底保不住了,從此老范家的香火便要斷送了。痛在心中,老頭開始毫無顧忌地為即將失去的孫子號啕起來,嘴裡還不停地叨叨著: 我的孫子呀,你可不能離開老范家呀! 聽著老爺子可笑的哭聲,范正章又氣又急,只好一面拿出一條毛巾捂在老頭的嘴上,以降低聲音,一面半哄騙半嚇唬地說,爸,爸,你快停下哭好不好,這是單位,旁邊好多部下,你不怕別人笑話嗎?再說,如果這事鬧到單位,我這個場長非得讓人給擼掉不可。 老頭的哭聲戛然而止,臉上的淚水卻還在流,他顯然非常害怕兒子的官丟了。但轉念一想,如果孫子丟了咋辦?比較起來,他覺得孫子還是比兒子的官要緊,於是又哭了起來。而這一次哭聲裡增添了更多無奈和傷痛,尤其是對兒子官職的可惜。在他痛心孫子要被人帶走的時候,想起兒子說的鬧大了官可能丟的事情,突然轉過了彎,暫時停下哭聲,大聲質問起來: 你既然知道事情鬧大了可能要丟官,那為什麼還要離婚。這說明你不在乎你的官。既然不在乎,那麼我就要讓人知道你是個陳世美。 說完這句話,老頭像找到了什麼高招一樣,突然興奮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一面嚷著說,只要你不答應不離婚,我就到院子裡喊,喊你是個陳世美,剛當官就要休妻。 老頭說到做到,看到范正章皺緊眉頭,不吐一字,立即扭身向門口衝去,嘴裡開始高呼,大家聽著,我是…… 范正章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鬧,搞得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中一步躥至父親身旁,將手中的毛巾迅速摀住了父親的嘴,然後連拉帶拖地把父親拉到臥室,哭喪著臉說: 爸爸,我求你了,別鬧了好不好,我不離了,不離了,還不行嗎? 一聽范正章說了軟話,老爺子頓時破涕為笑,連個過渡都沒有。 真夠沒素質的,老東西,不折不扣的清潔工德行。在那一時刻,看見父親這副嘴臉,范正章不由得惡狠狠在心裡罵了起來。 老爺子沒有聽見范正章的心裡話,因此並不計較范正章心裡對他的看法。他興高采烈地說:我勸你好好跟孫梅過日子,管好我的孫子。否則我跟你沒完,你記著。 我記著!我記著!范正章心裡想的卻是,我記個屁!我就不記! 老爺子看見范正章順了毛,一時間完全忘記了剛才對兒子無能為力的感覺,做父親的威嚴又重回身上,然後以老子的架子,開始了語重心長的教育: 兒子,孫梅是個好孩子,這麼多年不容易。你千萬要對得起她呀! 爸爸,你不知道,孫梅她是個——范正章突然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形容孫梅,或者描述孫梅,他既沒臉說出孫梅干的壞事,又不知道除此之外她還有其他劣跡,於是在沉默了幾秒鐘後,才結結巴巴地說,她是個潑婦,她不安分守己,不守婦道,她是個…… 呸!是你有了外心吧!老爺子的怒氣重又找了回來,你以為我不了解你呀,小子! 爸,爸爸,我真受不了孫梅了,真的! 受不了也得受。在老頭的眼裡,孫梅勤儉持家,孝順公婆,對家庭全心全意。因此,聽見范正章說受不了,老頭完全理解為范正章的見異思遷,因此他絲毫不關心這其中另外還能有什麼事。 老頭吃完中午飯,興沖沖地走了。臨走,還不忘叮囑范正章說,你可別再動離婚的念頭了,知道嗎?孫梅說了,如果你跟她離婚,她絕不放棄孩子,除非讓她死。 聽見老爺子這番話,范正章還真有些吃驚。看來孫梅真要與他誓死拼搏了。他心裡一時間升起一股惡毒的怒火: 好,我等著你孫梅。我看你怎麼個死法。送老爺子上了車後,范正章盯著老爺子的背影心裡想的卻是:老傢伙,等我離了婚,再通知你吧。 摁起葫蘆起了瓢。老父親剛剛被打發走,范正章還沒有想出更好對付孫梅的辦法,卻又迎來了孫占山。星期一一早,范正章便接到了廳裡電話,讓范正章下午到廳裡開會。 廳裡的會議只用了兩個小時,下午四點半就結束了。會後,范正章剛要走,便被孫占山以一副嚴肅的樣子叫進了辦公室。 起初范正章想不到孫占山找他什麼事,從孫占山的表情上,他想是關於工作的事情。他坐在孫占山的沙發上,等著孫占山開口。 正章,最近工作怎麼樣?剛當了十大傑出青年,可得戒驕戒躁啊! 范正章唯唯諾諾,是啊,我會注意的。 范正章,最近你可是風頭十足,光彩照人,許多方面一定得注意。尤其是一些小小不言的事情,往往會誤了大事。 這些話本是一個長者對他的關心,也是一個提醒。但現在處在離婚關頭的范正章卻覺得極為刺耳。他觀察著孫占山的表情,卻什麼也看不出來。於是,一邊點著頭一邊謙虛地說,老廳長說得對,提醒得好。 看見范正章態度還算誠懇,孫占山便繼續以長者的姿態說,正章,我作為你的領導,你姐姐的同學和朋友,希望你能走得更高。因此,我現在提前向你透露點信息,省裡一直在運作機構改革的事情,我們單位很有可能被列為試點。這件事也許很快就開始實行。因此,你一定得把握住時機,努力做好一切工作。包括業務,人事,甚至朋友、家庭等。千萬不能因小失大,影響前途。你本是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有些東西一定得看清楚,什麼是大局,什麼是小節,什麼是重,什麼是輕,我想你能考慮清楚的。 孫占山的電話響了,他站起身一邊接電話,一邊說就下來。范正章知道孫占山有事了,也隨著站起身。在范正章告別離開的時候,孫占山掛上電話,拍著范正章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正章,前兩天我看見了孫梅,發現她臉色不太好,好像病了,你得好好照顧她呀! 范正章突然有些心悸,不知道是不是孫梅到廳裡鬧了。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在腦子裡不停地轉著。孫占山這時在身後又說了一句,正章,改革當前,競爭很激烈的,千萬不能後院起火,影響前途呀! 范正章在下樓梯的時候,對孫占山的意圖全明白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