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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2027 2018-03-18
秋去冬來,范家姐弟的工作和家庭都變得像晴天的湖面水平如鏡,偶爾掠過的飛鳥也不過給這些安靜的湖面帶來某些波動或者漣漪。譬如嚴嚴偶爾甩給范正紋的臉色,孫梅偶爾的夜不歸宿等,都對這兩個平穩航行的船一般的家庭沒有形成什麼影響。嚴嚴在那次出走後便沉默了下來,所有的心情似乎都放在了范正紋和家的外面,孫梅也一如嚴嚴的沉靜,偃旗息鼓了。沒有了這些不和諧的音符,漫漫的長冬在單調乏味的主旋律中透露出一絲愜意和安逸。在許多時候,范正紋姐弟都隱隱地感覺到這只是某種東西所表現出的假象,或者說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暫時安靜。不過,既然什麼都還沒有爆發,工作的繁忙,出人頭地的思想,使他們更多時候無暇思索這平靜的湖面下正在湧動的暗潮。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像流水一樣向著不知名的地方淌著,過去那些風急雨驟的情景隨著這看似淡雲般的日子向後飄移著。生活總是有些起伏的,波瀾不驚的日子畢竟會有結束的時候,這種感覺其實范正紋早就預感到了,不過她從沒想過這種日子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會以什麼樣的事件終結,或者暫時終結。好在沒有任何預感的情況下,這個時刻隨著春節的即將來臨突然間就到來了。

離春節僅剩十二天了,司機因臨時有事請假,范正紋暫時自己駕車行進在上班的大潮中。一定有些什麼東西是現代科技所無法解釋的。每當范正紋想起這個特殊日子,她便感到難以說清的惶惑。路並不太堵,她卻沒有來由的心情煩亂。在行至離單位大約兩個路口的時候,她的鼻腔裡突然一陣刺癢,連續兩聲響亮的噴嚏衝口而出。在她還沒來得及擦乾口中濺出的唾液星子時,她的手機一陣丁當亂響。 老部長不行了。電話里傳來部長夫人恐懼的聲音。 范正紋起初沒明白怎麼回事,當部長夫人的哭聲再一次響起時,她感到心臟剎那間像被重鎚敲擊了兩下,那種聲音簡直就像有人在砸她的汽車。瞬間身下的汽車也像一隻瀕於死亡的兔子掙扎般“咕咚”“咕咚”躥了兩下。這時紅燈剛剛亮起,前邊的車正減速停下,她的車在剎車停下的時候,離前邊的車僅剩下了三十公分左右。這時她感到身體裡有一股熱流奔突而出,兩腿間的褲子一片潮濕:

她竟然尿濕了褲子! 范正紋額頭的汗水已經流了下來,她聽見電話裡的聲音在說,你快來吧,老部長叫你呢? 似乎沒完沒了的紅燈終於被綠燈代替了,范正紋的汽車在行駛過十字路口後,迅速加速,然後像只發瘋的野貓躥上人行道,調頭飛向另一個方向。她要趕過去,去看看十幾年來一直全力幫助她的男人,一個對她愛護備至卻不求任何回報的上司。自從她暫時主持部長工作以來,老部長的病情一度曾經穩定下來,在一些允許見客說話的時間,甚至為她講解了許多為官之道。他一直答應說,等他更好一些,他會安排一次特殊的宴會,讓范正紋與他曾經的下屬,現省委常委、省委副書記萬長青正式認識。他告訴過她,要在政治圈子里站住腳,並且一步步爬上去,素質和能力必不可少,但一定的提攜也是很有必要的。然而,他的身體狀況一直沒有等到更好一些,卻等來了這樣可怕的結局。

范正紋抓著方向盤的手已經開始哆嗦,兩腿變得綿軟無力。好在這段路程並不太長,一刻鐘後,范正紋已經冒著滿頭大汗站在了老部長的床前。 其他人包括部長夫人都悄悄退了出去。他們知道老部長會有許多話向當年這個得意的部下交代。病房裡出奇安靜,在這種安靜裡,似乎所有東西都靜止不動了。除了一樣東西:那就是范正紋的眼淚在悄無聲息地淌過臉頰、淌過下巴,滴答到羊毛大衣的前襟上。生離死別,范正紋在歐陽旭死亡時已經體驗了,或許因為與歐陽旭關係的破裂,尤其是歐陽旭的死亡方法,使她在歐陽旭死亡和死亡後相當的時間裡,體驗更多的是恐懼。而這一次,面對這個關係特殊的男人,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生離死別的疼痛。是啊,剛才她在為失去這個男人痛心的同時,還很功利地念念不忘老部長曾經答應過的事。而現在,面對這正消失的生命,這個曾經給過她無數恩惠的男人的離去,她一下子從世俗的紅塵中清醒過來。從此以後,到哪裡去找這樣一份相戀多年卻毫不褪色的感情呢?到哪裡去找一份如此不求回報的呵護呢?到此時,她才感覺她的部長職務,她的前程,比起生命來都顯得那麼渺小。然而,一切都已成定局。自然的法則,人類永遠無法逾越。她無能為力,她為此哭泣。

老部長的眼睛終於安靜地停留在了范正紋的臉上。他吃力地啟開灰白的嘴唇,說出了第一句話,一句讓范正紋情緒幾近崩潰的話語: 對不起,正紋,我許諾的事情還沒有兌現。 不,一個字剛出口,范正紋突然咧開嘴唇,無聲痛哭起來。她半蹲在老部長的床前,將臉深深地埋進老部長的手掌裡,任眼淚在他寬厚的手裡肆意流淌。而口中透過老部長的手指縫嗚嗚傳出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不,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活下去。 走廊有說話聲傳來,老部長的手很快抽了出去,范正紋知道她與老部長這種親密的接觸永遠只能是一個秘密。她擦乾眼淚重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迅速回到過去那種敬重有加的狀態裡。此時老部長已經氣息微喘,他皺著眉頭開始進行生命臨近結束時的最後安排:

聽著,正紋,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所以不能為你準備一個更好的籌劃。一會兒萬長青就會到,我已經讓人給他打了電話。我希望從今天開始,你能夠走近他,我會讓他關照你的。 范正紋非常意外,她無論如何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地點和時間與一個重要人物以這樣的方式相識。然而,老部長已經無可選擇了,他在拼著最後一口氣,為她尋找一個政治生命的依靠。在即將逝去的愛人生命面前,她滿眶淚水,不知道應該拒絕這份安排,還是接受。 正紋,既然端上這碗仕途飯,就不要想退路,只有更好、更努力地走下去。在這個舞台上,退縮從來是不可取的。靠山雖然很俗,在有些環境裡,在有些時候卻是很有必要的。這個萬長青雖然不是太理想,但眼下也別無選擇了。不過我提醒你一下,靠山畢竟是靠山,立身安命還是靠自己的能力。反過來說,只憑能力沒有人提攜往往是很困難的。但靠山也有靠山的缺點。

雖然范正紋在官場的經驗已經對這些耳熟能詳,但老部長明明白白地說起這些時,還是讓她產生了幾分寒栗。老部長似乎看出了她的反應,緩和了一下口氣,喘著說: 正紋,記著在任何時候,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千萬不能把自己全部交給靠山,留一條後路,甚至多條後路往往是應該提前準備的。至於你的後路怎麼找,以後也只有靠你自己了。 范正紋眼圈里浸滿了淚水。在她的印像中,像這樣沒有原則的話老部長從來沒有說過。也許是太關心她了,太擔心她的前途了,老部長才在最終時刻違背他的人生準則和政治信條對她進行如此的勸告。范正紋心痛不已,在那一刻,她真想向人們宣布她對老部長的感情。她想告訴人們,她愛這個男人,愛這個即將死去的男人。然而,她不能,她只有像其他部下一樣,以一副理智的神態任這條生命像空氣中的來蘇水味從她的面前一點點消散,飛向窗外。

長篇大論地說完這些,老部長似乎完成了某種使命,慢慢合上了眼睛。他的確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他慘白的臉開始變得發黃、髮烏、髮乾,好像一棵抽去根部的老樹正在迅速枯萎和死去,只有半張的嘴還在不停地喘息。在范正紋試圖站起喊醫生時,他突然再次睜開渾濁的眼睛,向著范正紋背後的牆上迫不及待地盯著。范正紋扭身過來,才發現那裡有一面掛鐘。她一下子明白了,老部長在焦急地等待著萬長青。他怕來不及把范正紋交到萬長青手裡。 萬長青終於來了,二十分鐘後,他踩著老部長最後掙扎的喘息來了。在這樣一個過於安靜、過於壓抑的環境裡,這個高大、英俊,風風火火的男人像一團火沖了進來。一時間好像攪動了某種溶解劑,屋內的氣氛突然熱鬧起來。在這個男人乾淨利索,充滿陽光的問候中,老部長的眼睛裡再一次閃出了明亮的火花,那是生命的迴光返照。范正紋一下子想到了這個詞。

只是這個迴光太短了。在老部長把范正紋介紹給萬長青,還來不及說更多的話時,他的喘息聲突然加大,並向後仰去,一直緊張痛苦地盯著床前這一男一女的眼睛終於無奈地閉上了。在最後一刻,萬長青和范正紋都聽見這個蒼老的男人嘴裡吐出的最後幾個字: 關照她! 經過夏秋冬三個季節的緊張准備和忙碌,范正章的乳品加工廠終於在春節過後的元宵節生產出了第一批產品。為了打好上市第一炮,范正章與蔣德仕絞盡腦汁進行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策劃,首先對廣告公司進行招標,從四家廣告公司的策劃書中選出一家,簽訂了一份六十萬的合同。這個合同中,最讓范正章看好的便是這家公司作的第一個策劃:為第一批產品——“處女乳”設計的一場規模宏大、立意新奇的宣傳活動。

由於本省一直沒有叫響的名牌乳製品,全省除了外省幾個知名品牌的乳品分割市場外,還有各地一些不成規模和氣候的小乳品加工廠在小範圍裡小打小鬧。為了改變這種現狀,范正章與廣告公司準備以大手筆將這個品牌推出去,打造全省牛奶品牌第一。為了選一個響亮的名字,范正章發動農業廳相關領導和同事,以及乳品廠、農場職工,並徵求廣告界有識之士,集思廣益,最後又上山請了算命先生,終於定名為——郁香乳品。名字定下,所有宣傳開始啟動。 首先在全省各大媒體作了預告性宣傳。由於打品牌的決心極大,因此宣傳攻勢開始便如急風暴雨,鋪天蓋地而來。在上市前幾天的時間裡,郁香牌牛奶的信息幾乎深入整個華陽的大街小巷。在華陽市老百姓翹首等待郁香乳品的過程中,各大媒體同時登出了一條極為蠱惑人心的消息,主要內容如下:

為了打造本省乳品品牌,獲得家鄉父老支持,郁香牌乳品將把第一批牛奶二十五噸全部免費贈送給省會百姓。時間:正月元宵節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地點:全省會各大廣場;方式:免費發放。 元宵節上午,天氣顯得格外垂青,燦爛的陽光給范正章以初春的感覺。古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范正章在這個日子真是身有所感。在這些忙碌的日子裡,范正章非但沒有因為千頭萬緒的忙碌而顯得疲累,倒是被興奮鼓舞得精神倍增,神采奕奕。天公似乎了解這個有才幹的人,並且為了成全他似的,在這一天設計瞭如此完美的陽光。彩旗飛舞,鑼鼓喧天,所有的廣場都因為這一活動而使節日的氣氛更加濃烈。在市內最大的人民廣場上,范正章正在進行一個大型剪彩活動,並且請來了省裡主管經濟的副省長剪彩,省會華陽市市長,農業廳廳長、副廳長都出席了這次剪彩,全省主要媒體也都一起聚集在這裡,對這次大型活動進行報導。剪彩活動結束後,伴隨著牛奶的發放,一台大型文藝演出也同時開始。一切都顯得如此完美,領導的讚許,下屬的嘆服,百姓的喜氣洋洋,媒體的推波助瀾等等,讓范正章覺得事業是如此容易把握,未來似錦的前途更是可望可即。 我要的就是這些,精彩而不凡!范正章在跟隨領導離開廣場時心裡自豪地想著,這才是我活動的天地,這才是我要的事業和輝煌。 中午,農業廳出面,范正章出錢,在省會最大的酒店進行了領導和媒體答謝會。會上,范正章再次顯出過人的交往能力。在過去的許多年裡,范正章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善交往,尤其是不善與領導交往的人。但是,今天的答謝會,讓他第一次發現了自己深藏多年沒有開發出來的能力。他不但與副省長進行了很恰當的交流,而且顯然給副省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以至於酒散時,副省長特意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他好好乾,並且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年輕人,前途無量啊! 到底前途是否無量,將來他會走到哪一步,范正章心裡還沒有什麼明確的計劃,或者說是確切的理想。但是,憑著對自己的信心,尤其是經過今天這樣大型活動的歷練,他發現自己身上潛藏著無窮的能量。這使他確信能夠走得更高、更好一些。因此那個晚上,他與阮蓉進行了一場在他認為前無先例,後無來者的性愛活動。 滔天巨浪過後,是一片死寂的寧靜。這種寧靜也許只過了幾分鐘。當范正章猛然從疲憊的短暫睡眠中醒來時,他突然想起白天所經歷的一切:鮮花、彩旗、領導、媒體,那種游刃有餘的感覺讓他再次回到了官場,回到了最近以來的亢奮狀態。他突然覺得自己天生便是一塊從政的料,而且也是一塊企業家的料,還是一塊搞學問的料。他不但寫一手好文章,而且能開創和經營一個品牌,還能在官場裡如魚得水。他發現了自己有如此的才能。是的,他提醒自己說,應該訂下一個目標了。他第一次認真地分析了自己的處境,分析了農業廳裡與他相當的處長們的實力,分析了農業廳所有領導的情況。到這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從農業廳的處長群裡脫穎而出了,而目前農業廳的廳級幹部隊伍顯然正在老化。因此,幾年以後,這個行列未必沒有他的位子。這就是那一晚,經過半個小時的分析,他得出的結論。一旦得出這個結論,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他要回家,維持與孫梅的關係,維持一個表面完整的家,為了前途,為了將來廳長的位子。在那一天,他堅信只要這樣發展下去,努力下去,未來廳長的位子將是毋庸置疑的。 也許是太興奮了,也許是對廳長位子太神往了,在對未來過於美好的幻想中,范正章那一天糊里糊塗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由於走的匆忙,特別是心裡一直想著他的未來廳長職務,因此,他從阮蓉的床上起身的時候,忘了像往日一樣沖澡。而阮蓉也一直處於迷迷糊糊的睡眠狀態,當然也想不起提醒他。一切都處於朦朧中,從他離開阮蓉的身體,到他躺到孫梅的身邊,整個過程,他都感到似飄在夢中。包括騰雲駕霧如飛馳在一片雲海之上的飛車,到海市蜃樓般亦真亦幻飛過的夜景等都是如此奇異。像喝醉了的感覺,也像夢中的感覺,回憶整個過程,意識似乎都被催眠了。 好在孫梅已經睡下,根本沒有註意到他的精神狀態。但是,走夜路多了碰上鬼的可能性自然要多一些。正應了中國那句古語,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之理。夜半時候,當孫梅突然尿急而醒,從衛生間回到床上的剎那,突然感到一股幽然的香味襲入鼻腔,幾乎同時,半睡半醒的意識也一下子像只受驚的飛鳥扑棱棱飛了起來。就像腦中某根神經被人牽扯了一下,她感到警覺突然繃緊了。她定了定神,站在床前,順著襲來的香味移過去,終於發現香味原來來自丈夫范正章的身上。 孫梅已經很長時間不與范正章吵鬧了,她在試了各種方法後不得不死心塌地地過起自己的日子。她不再奢望范正章的愛,她只有等著,具體等著什麼樣的結果,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燈被孫梅按亮了,燈光照耀下的范正章正沉睡在夢中,一臉幸福安詳。在孫梅盯著這個滿身香氣的男人時,她突然發現范正章的臉上正綻開開心的笑,而這笑容的陰影處,也就是范正章的脖子裡卻正有一處隱隱約約的模糊印子。孫梅悄悄移過去,看見卻是一隻完整的口紅印。 孫梅腦中一片空白。她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了。其實她早已知道范正章有了女人,但是這樣明明白白地帶回女人的痕跡,這卻是第一次。這不是她長時間以來一直苦心尋找的東西嗎?孫梅在如此自問的時候,卻發現擺在眼前的這個證據讓她一下子全無了過去的鬥志和好奇。這一刻,她除了發現自己如此無助和脆弱外,她最想做的一件事竟然是:哭! 在她心裡,丈夫無疑已經是一個事業有成、金屋藏嬌的男人,而她現在卻是一個既無愛情,亦無事業的女人。對比的反差,使她除了產生無比的自憐外,便是對這個男人難以名狀的怨恨。她曾記得,當范正章當上副處長時,她對他的期待,更記得當他當上農場場長時她對他無比的感激和幻想:夫貴妻榮。但是現在她發現所有美好的想像全部隨著范正章對她的冷漠而消失了,甚至連她曾經自豪的生活質量的提高現在也變得不值一提了。因此,當睡夢裡范正章的笑容再一次在滿臉淚水的孫梅面前出現時,孫梅確信夢中的范正章正與他的新歡做愛,而孫梅現在才想起范正章已經好久好久不曾給過她這夫妻間最基本的生活內容了。 我恨你!我恨你!想像著范正章與另一個女人的男歡女愛,孫梅的眼淚終於被滿腔的憤怒所代替。當一句句咬牙切齒的怒罵絲毫不影響睡夢中范正章的一臉幸福時,孫梅感到心裡的怒火再也難以裝下了。一秒鐘後,她像一頭暴怒的母狼一躥而起,伴隨著一聲沉悶的罵聲“操你媽”的飛出,范正章的被子一下子被孫梅抓在了手裡,緊接著像一隻巨大蝴蝶飛了起來,在幽暗的臥室燈光裡,翻捲出一片移動的黑影。然後,像一隻中箭的大鳥無聲地、一頭扎落在床前的地上。 也許白天太累了,也許是夢境太美好了,范正章竟然沒有醒。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便翻過身繼續做他的美夢了。事情真是太巧了,每一個環節包括每一個縫隙都扣得如此嚴實,不差分毫,也許這是天意。范正章習慣晚上睡覺穿睡衣,尤其是洗澡後裡邊經常連內褲都不穿。那晚上從阮蓉處迷迷糊糊起身時,他不但沒有洗澡,甚至連內褲都沒穿,而回家後為了省事,他順手拽了一件睡袍穿上了。而就是這件睡袍給他惹下了難以彌補的大禍。范正章在翻身的時候,由於睡袍沒有繫帶子,整個睡袍一下子壓在了身下,而他扭過身後,整個後背和屁股便全部裸露了出來,並且正對準孫梅。孫梅看到了什麼,孫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范正章的背上有紅筆寫成的一行英文字母“I LOVE YOU”。 眼前一片黑暗,像汽車突然間鑽進隧道一樣不見天日,而周圍也頓時進入一片恐怖的無聲世界。孫梅感覺就像闖進了另一個空間一樣,原來所熟悉的一切景物、一切聲響像一下子被某種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凝固一樣,停在了某個點上。確切地說,是停在了范正章的白得耀眼的屁股蛋上。因為當孫梅緩過神來,眼前除了范正章那綴著黑白圖案,狀似蘋果的屁股以外,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越來越強,讓孫梅感到這世界又重新活了回來。而那股風卻是超越在這新生之上的。它夾帶著尖厲的呼嘯和風沙,不分青紅皂白地向孫梅的全身砸去。先是裸露著的臉部疼痛,再是衣服下的身體疼痛,最后孫梅才感到最疼最痛的地方卻是身體最裡邊那個部位——心。那種痛不像臉部一樣針扎般疼,也不像衣服遮蓋下皮膚上如刀割般疼,而是像遠古地殼活動時,兩塊大陸擠壓,使地下某個部位逐漸隆起一樣。她感到她身體裡的心臟正像在某種壓力衝擊下隆起的地殼,在一點點膨脹,上升。但不同的是,隆起的地殼因為外部無限的空間可以無限制地向上隆起,而她的心卻被她瘦小的身體阻擋著,欲出而不能。就那樣向上膨脹著,卻又被向回擠壓著,不斷衝擊著她身體的籬笆,卻又被身體的外牆壓迫著。她想撕開身體,她想讓她的心臟衝出來,形成一座巍武雄壯的山峰,來釋放她身體裡無窮的能量。這種能量便是她積蓄多年的怨氣和悲憤。 然而,她無法破壞自己的身體,她眼下能做的只有一樣。當她明白目前的處境以後,只見屋內一條影子像猛獸一樣突躥至床上,空中劃過一條鐘擺般的腳。然後,便看見范正章像一大團肉泥悶聲掉在了床前的被子上。 范正章終於醒了,在床前的被子上,他猛地坐正了身子,一臉的迷惑迅速換成一副警惕神情。他仰首望著站在床上居高臨下怒視著他的孫梅,忍著憤怒,厲聲地質問道: 半夜三更,你要幹什麼? 孫梅沒有回答范正章的問題,代之而起的是飛起一腳,再次向范正章的腦袋踢去。 范正章一偏頭,躲過了孫梅的腳,一激靈跳了起來。同時,憤怒地罵道:你他媽瘋了呀! 孫梅仍然沒有說話,而是再次抬腳向范正章連續踢去。 范正章一邊護著臉左一下右一閃地躲著,一邊試圖抓住孫梅。在孫梅的腳伸到他的正身前的位置時,范正章兩隻手一起終於抓住了孫梅的腳。他一邊牢牢抓著孫梅不停掙扎的腳,一邊看著孫梅咬牙切齒、歇斯底里的表情,試圖想搞清楚半夜三更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然而,孫梅的臉上除了瘋狂,就是少有的沉默。因為她幾乎不說什麼話,甚至連往常習慣的咒罵都沒有。他失敗了。一旦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只有認為這個女人是無端地發瘋。在這種推理下,范正章剛才的憤怒迅速轉為極度的厭煩和憎惡。因此,他突然感覺攥在他手裡的這個女人的腳是如此的討厭。接下來,他猛地推手將孫梅正在掙扎的腳甩了出去,嘴裡同時惡狠狠地詛咒道: 去死吧,你這個瘋子! 孫梅重心不穩,突然倒了下去,而在倒下去的時候,除了兩條腿落在了床上,身體的其他部分全部落在床外。於是,一聲悶哼,緊接著一聲悶響,只見孫梅兩條腿朝上,大頭朝下,像根釬杵在了床前的地上。 “去死吧,瘋子”,絕望的孫梅一下子被范正章這句話提醒了。她在倒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感到身體的疼痛,因為她覺得心死了的時候,一切都沒有知覺了。她倒了下去,卻沒有一秒鐘的猶豫,像個體操運動員乾淨利索地跳了起來。她什麼都沒有說,甚至什麼都沒有看,包括看范正章,只是一溜煙衝出了臥室。 范正章正在納悶間,孫梅重新返了回來。范正章看著站在臥室門口、兩眼血紅的孫梅,突然打了一個寒噤。不僅是因為孫梅臉上那股決絕的神情,更是因為孫梅兩手各自緊握的亮閃閃的鋼刀! 孫梅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手中刀的光影在范正章的眼前像兩束鬼火隨著角度的變換而明滅而晃蕩。在那一刻,范正章非常相信孫梅絕不是嚇唬他,她手中的那兩把刀只要碰著他也絕不會變軟,他相信孫梅已經是徹頭徹尾地瘋了。在孫梅的面前,范正章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一邊向後退著,一邊思索著對策和退路。然而,他無法跑出去,因為臥室的出口在孫梅那裡,可是他怎麼躲開這個瘋狂的女人呢? 離孫梅只剩下了兩米,范正章正準備跳上床的時候,孫梅突然一躍而起,向他衝來。他慌不擇路,圍著床上下飛躥。可是,他的衣服袖子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孫梅的刀子劃開了一條口子。他的手臂上終於也掛了彩,一條細細的血柱正從他的胳膊流向手腕。而孫梅右手的長柄刀刃上已經有血色的光在燈光下不停閃耀。 倆人都看見了鮮血,范正章以為孫梅會停下手中的動作,因為他看見孫梅的臉部肌肉突然在暗黃的皮膚下突突突跳動了幾下。畢竟是女人,膽小啊!范正章的心裡不由生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是慶幸,還是嘲笑,也許帶一點兒憐憫。他說不清。但是,他錯了。在他還沒有辨清這種心情裡到底是什麼東西佔優勢時,孫梅再一次向他衝來。而這一次似乎更加兇猛。孫梅的臉已經全部扭曲,在屋內昏暗的燈光下,已經找不到作為一個女人的任何影子。在范正章看來,那臉上除了凶狠、惡毒、絕望,便是難以言狀的醜陋。 孫梅衝了過來,范正章再一次跳上了床。孫梅躍上了床,范正章又向床下跳去。但是在這一跳的過程中,范正章由於腳下被枕頭絆了一下,動作慢了半拍,因此跳下床的時候,由於重心不穩而趔趄坐地。孫梅緊跟著再一次跳下床,直接跳向范正章的身邊。在范正章跳起身的同時,孫梅一腳踩住了范正章的睡袍帶子,范正章愣了一下神,睡袍的衣角又被孫梅用刀子扎到了木地板上。 范正章離孫梅的刀子僅僅十幾公分之近了,在那一刻,臨近的危險讓范正章急中生智,一邊掙扎逃跑一邊將睡袍迅速脫了下去。 他的身子全部裸露在了孫梅的眼前。孫梅這時才發現在范正章白白的小腹部,有一隻用紅筆描畫的醒目的紅唇形狀,正向她示威。她的沉默終於結束了。只聽一聲怒吼從她的身體裡低悶傳出,像從某個閉塞的山洞裡飛來,帶著回音,帶著風聲沖向范正章。 范正章仍然不知道孫梅看見了什麼,在他的眼裡,除了孫梅凶神惡煞的神態,便是她手中那兩把寒光閃閃的刀子。而他的腦子裡,除瞭如何躲開這個瘋女人,便是如何衝出這個屋的念頭。他知道他必須迅速離開這個屋子,否則,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無論他如何能跑,這兩把刀子都會因為空間太小而難以避開他的身體。孫梅正站在小衛生間前邊,並向著他再一次沖來。他終於打定主意,並開始做衝出去的打算。他在沖向床上的時候,把孫梅也引了過來,然後,在孫梅衝上床時,他跳下床,衝進了衛生間。 衛生間的門被他鎖死了,他終於可以喘口氣了。雖然孫梅在外邊還在瘋狂地推門,晃門。他起碼暫時可以休息一下。 歇一下吧,他心裡對自己說,是的,歇一下。他轉過身子,像往常一樣向牆上的鏡子裡的自己看去—— 啊!啊! 一旦看清鏡子裡的人,他突然大叫了兩聲。他看見了什麼?裸著的小腹上有一個鮮紅的唇形圖案,像孫梅看見的一樣。還不止如此,因為面前鏡子裡還能照清對面牆壁浴鏡裡的內容:那裡正有一個男人裸體的背影,後背處有一行紅筆字“I LOVE YOU”。 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身體似乎突然間被抽去了骨頭。死有餘辜啊!真是蒼天有眼啊!他的腦子裡不由得出現這樣兩句評判。 外邊的門越推越有力,衛生間門上的鎖已經開始鬆動,他能聽見孫梅用刀子在鎖眼上撬動的碰撞聲。他坐在地上,想起了“困獸”一詞。 他還能做什麼?他還能用什麼保護自己?他還能逃出去嗎? 孫梅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她在把范正章趕進衛生間後,渾身的力量一下子全部聚到了肩膀上,她一面拼命地推門,一面瘋狂地擰著鎖頭。隔著衛生間磨砂的玻璃,她幾乎能夠看到那個裸體男人的恐懼。她想笑,是的,他終於害怕了,她終於出氣了。 夜非常靜,除了孫梅推門的聲音,以及鎖頭咯吱咯吱的轉動聲,孫梅突然感覺身後有什麼響動傳來,不像腳步聲,不像說話聲。管它呢?孫梅想道,我現在什麼都不關心,即使是地震、大火、戰爭、砲彈我都不管。我只要打開這扇門,讓那個臭男人在我的刀下發顫,死去。 有什麼東西絆住了孫梅的雙腿,孫梅一時間感到雙腿使不上勁了。當她低頭向腳下看去時,才發現一張滿面淚水的慘白小臉,正滿是乞求地看著她。 那是八歲的兒子! 他雙腿跪地,正用雙手緊緊摟著孫梅的腿,胸腔裡壓抑著不斷湧上來的哭泣,在無聲流淚。當他看見媽媽那張扭曲的臉時,他終於不能控制地哭出了聲: 媽媽,求求你!放了爸爸,媽媽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不要爸爸死,也不要你殺他。 他開始還低聲嗚嗚地哭,當他說到我不要爸爸死時,已經無法控制哭聲了。他是那麼痛苦,終於開始無助地大聲哭著,似乎向世人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似的,是的,他在說,我管不了大人的事,我只有哭。 孫梅被兒子無助而痛心的淚水震醒了。到此時,她心中的憤怒一下子變成一汪深不見底的痛苦深淵。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站直身子,一眼看見對面牆角的衣櫃。衣櫃上的穿衣鏡清晰地照著她的形象: 衣衫不整,兩眼血腫,最讓她怵目驚心的是她兩手各自提著的寒光閃閃的刀子:一把西瓜刀,一把切菜刀。其中西瓜刀上有紅光一閃一閃的。 在安靜的深夜裡,在範場長家的臥室內,先後有兩次不太響亮的噹啷聲在木地板上響起。那是兩把刀子先後落地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范正章不到六點便開車走了,孫梅則在八點向單位請了假後奔了火車站。坐在出租車裡,看著在凜冽北風中縮緊了身體的行人,孫梅有一種夢遊般的感覺。是啊,自己為什麼坐在車裡?要到哪裡去?要幹什麼去?她幾乎全不知道。所有的感覺只是離開這裡,離開夜裡那個可怕的夢,那個充滿骯髒、暴力,刀光劍影的噩夢。她自覺是一個有修養,有文化素養的女人,是什麼讓自己變得這樣瘋狂?這樣惡毒?這些人性的扭曲又是從什麼時間開始的呢?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殺深愛的男人和丈夫呢?一切都沒有答案,也許這就是生活?混亂得難以看清,難以辨清,更難以說清。 售票員在問她去哪裡,這時她才發現下意識站在了向南列車的售票口。郴州,她聲音嘶啞地說了一句,越快越好。這是趙建華所在的城市。她根本不明白為什麼在這種迷迷濛蒙的情況下會選擇這裡。當她拿著開往郴州的火車票時,她才明白在一夜噩夢後,最想見的人和最想做的事情。 火車半小時後便像一個匆匆的行者,帶著孫梅離開了這個讓她傷心不已的城市。她一路站著,擠在滿是乘客的過道裡,腦子裡一片混沌。她去那裡是不是太唐突,太荒唐,趙建華是否在那裡,是否會見她,她要怎麼樣?她都不太清楚。自從上一次北京那次賓館尷尬以後,他們兩個見了對方都變得有些不太自然。她突然傷感極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呀?他們當時那麼浪漫,而且充滿激情,怎麼會那麼脆弱呢?時至今日,還有什麼東西能夠留下嗎?既然一切都不可能重來?中斷的東西是否還能重續? 兩個小時的路程在孫梅的昏昏然回憶中和黯然神傷中迅速過去了。她隨著人流似一隻飄零的落葉飄落到這個陌生城市的街頭。望著匆匆的行人,她發現自己像只迷路的老狗,徬徨而無助。到哪兒去?找誰去?幹什麼去呀?打電話給趙建華吧,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既然走到這一步,還怕什麼? 趙建華的聲音充滿驚喜,卻引不起孫梅任何的情感波瀾。她想她的感情,她的心肯定死了,就在昨夜死得轟轟烈烈,悲壯無比。直至趙建華氣喘吁籲地站在她跟前,滿臉洋溢著幸福和快樂時,她才明白這個男人是她命中註定的緣分。 她就那樣偎在了趙建華的身旁,與他一起站在清冷的街頭,任冷風呼呼吹過。趙建華無疑是雄壯的,從他那里傳來的強烈的男人氣息和暖烘烘的熱量使她一時間似乎找到了歸宿。這種溫暖的感覺瞬間讓她的眼淚一下子如決堤般流滿面頰。是啊,她需要這樣的一個男人——一個在她無助時讓她依偎的男人,一個在她寒冷時給她溫暖的男人,一個在她受傷時幫她療傷的男人。趙建華就是這樣的男人。 事情開始向著未知的方向發展,自然而然,孫梅幾乎無法再控制眼前的局面。當趙建華將孫梅帶進一間裝修簡單的單元房內,並一把將孫梅摟入懷中時,孫梅除了淚水長流之外,她一遍遍說給自己的只是下面這樣的安慰:沒有什麼可負疚的,或許世間許多男女在許多不被人看見的地方都是這樣的。這也許才是生命的原意所在,是人類的本性使然。就像趙建華一路安慰緊張的孫梅時說的,人為什麼非要在那一紙的範圍裡做愛?人為什麼非要在那一張契約中困死?為什麼非要在那所謂的文明製度中窒息?生命本應該是自然而然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本也應該享受這過程給予的一切美好和快樂的。 儘管不如在北京賓館的那次更浪漫,更激情,但孫梅體驗到的是一種更加純淨的男女激情。雖然這個健壯的身體對她具有極大的誘惑力,雖然這一切發展得順利而迅速,但從她精神和心靈裡對這個男人進行的細緻感受和體驗中,她發現她身體裡包括心靈裡所產生的仍不是愛,確切地說不是那種對范正章早年生就的難以自己的愛情。追究起來,她覺得那更像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激之情,一種原始的喜愛之情。當眼中的淚水流過耳邊滲進密密的頭髮深處時,她聽到自己心裡說: 我是一個自然的生命,我應該享受生命賜予我的一切快樂。 我不需為誰去自責,也不需要為誰去內疚。這個男人對我好,我就會報答他。 然而,事情遠沒有孫梅或者趙建華想像得那樣簡單。也許婚外戀,尤其是一個受傳統教育的女人,一個深愛著丈夫的女人,在真的涉足婚外戀時所克服的心理障礙要遠比人們想像得複雜。就像眼下的孫梅,隨著趙建華一件一件衣服地脫去,她發現自己身體裡的排斥感也一點一點增長,當最後一件衣服——內褲,最後被趙建華往下扯的時候,孫梅感到那種排斥感突然爆炸般膨脹成一堵厚厚的鐵牆,並將趙建華毫不留情擋在了外邊。她用最後一秒雙手摀住眼睛,低頭趴伏在趙建華的身前喑啞著嗓子說: 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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