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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0061 2018-03-18
鴛夢重溫,往往是激情更烈。阮蓉與嚴剛一旦再度陷入情愛的漩渦,更如乾柴烈火,勢不可當。甚至連當初最擔心的危險也常常被這種猛烈的情慾沖淡。頻繁的交往,極度的迷戀,肯定有些東西是不能全部掩蓋和包裹的,包括情緒,舉止,甚至在與人的交往中都有可能異常起來。半個月後,這些變化終於引起了注意。其中最為敏感的,也是最關心的便是嚴剛的太太。 自從嚴剛與阮蓉重續舊情以來,準確地說是在嚴剛與阮蓉談論“人面桃花”的第二天,嚴剛太太便像只嗅覺靈敏的狗一樣發現了丈夫精神和舉止的改變。這種變化雖然很微小,但往往也逃不過最親密的人,或者最關心他的人。有些東西,也許只有那些生活時間太久,彼此特別熟悉的親人才能體察到。尤其是情緒上的變化。再加上之後嚴剛接二連三的應酬,深夜的不歸,以及上班時間的失踪,都已引起嚴剛太太的注意。她像孫梅一樣,決定尋找機會搞個水落石出。與孫梅不同的是,她是有目標的。她知道嚴剛多年鬱結在心裡的那個結。因此,她的跟踪不是鎖定丈夫,而是先從阮蓉處下手。

又是一個週五,嚴剛太太帶著兩個弟弟一同到了阮蓉的公寓附近進行守候。在大約下午五點的時候,阮蓉花枝招展地走出公寓,打上一輛出租車。嚴剛太太與弟弟也開車尾隨了去。一切都按著嚴剛太太的思路在發展。首先嚴剛與阮蓉在一個遠郊的酒店門口會合,然後進去就餐。在大約八點的時候,二人手挽手恩愛有加地走出來。嚴剛太太的臉早已扭曲,就連弟弟們也開始摩拳擦掌,按他們的想法,就是衝出車將二人痛揍一頓。在他們準備打開車門的時候,嚴剛太太伸手將他們制止了。她瞪著前方路燈照耀下那對兒男女模糊的身影,聲音沙啞,咬牙切齒地說: 等等,我要捉姦在床,讓他們無話可說! 對!對!抓他們個現形!一聽這個提議,兩個弟弟像吃了興奮劑似的齊聲叫好。

車尾隨著嚴剛的奧迪穿行在春天的夜晚。對於前邊車裡不知危險的嚴剛和阮蓉來說,這本來應該是個迷人的浪漫春夜。車裡激情高漲,有鄧麗君纏綿的歌曲含情脈脈地訴說著一個個愛情故事;車外陣陣花香,由春風帶著甜膩的氣息不斷撩起人的慾望。眼前的馬路寬闊平坦,路旁兩排高大的楊樹像巨人衛兵一樣守衛著他們的愛情之旅。然而,世間的事情大多在接近完美的時候,開始毀滅,不然這世界人人都會成功。就像花開得最盛時,便將衰敗凋落一樣,否則這世界上的花也就不那麼令人珍惜了。也許這就是自然界的規律,生生滅滅,長長消消。正當阮蓉與嚴剛在一家酒店的房間裡忘我地進行最後衝刺的時候,門被突然踹開了。在他們滿是汗水的身體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已經有二男一女憤怒的臉飄在了眼前。

那是怎樣的一種場面,阮蓉在一瞬間感覺像是在夢裡一樣不真實。怎麼會成了這樣?怎麼會有人進來了呢?自己怎麼會在人前赤身裸體呢?近三十年的人生經歷,也只有在夢中見過這樣的場面。因此,在人們的怒罵和混亂推搡中,阮蓉竟一反常態地表現出茫然和不相信的感覺。這世界亂了,真的亂了,賓館竟然能夠讓人隨便進來,隱私成為笑談。她糊里糊塗地像木偶般穿上衣服,隨著羞容滿面的嚴剛,以及暴怒著的男女從賓館走出。當涼風像清水般撲面而來時,她才意識到眼下的處境,以及所面臨的危險。在她的記憶裡,她從來不曾如此狼狽,也不曾如此失去意識。因此在春風陡然間吹向臉頰,吹起長發時,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與此同時,一股深深的羞恥像滔天巨浪,隨著嚴剛太太的怒罵洶湧地衝進她的腦子。在走向停車場的幾十米道路之內,她心裡反复琢磨的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她要逃走,離開這幫無恥的傢伙。

機會就這樣來了。嚴剛的車由嚴剛的一個內弟開走。阮蓉與嚴剛及嚴剛太太和嚴剛的另一個弟弟坐嚴剛內弟的車。就在阮蓉被塞進車內一側,而嚴剛太太挾著嚴剛正在另一側準備上車的同時,一輛出租車正好送來客人,拐彎向外駛去。阮蓉一咬牙突然從車內跳出,三步兩躥跳上了那輛正在緩慢行駛的車子。後邊有人狂叫著追來,阮蓉一邊高呼著加倍付費,一邊令司機加速。幾秒鐘後,出租車在阮蓉的授意下,已經像隻兔子般地躥出了酒店停車場。 車在飛快地奔跑,馳過一望無際的黑色田野,穿過一排幽暗的路燈長廊,前邊仍是一望無際的黑夜。沒有什麼害怕的,也無須什麼擔心,我是自由的,我與誰好也是自由的。在車行駛進城市後,阮蓉終於流出了幾串淚水。這眼淚也許是害怕,也許是羞恥,也許僅僅是驚嚇而已。她一邊擦著往外不斷溢出的淚水,一邊不停地安慰自己。好在當淚水流出後,她感到自己已經鎮靜了下來。尤其是當熟悉的小區就在她的眼前像畫軸一樣展開時,她一下子感到了安全。家就在眼前,熟悉的樓寓已經遙遙在望,她甚至都能辨別自家的窗戶了。然而,就在她抱著滿心的歡喜走下車時,她突然發現一輛熟悉的汽車就停在她的樓前。她不得不滿心疑惑地走近車子。等她辨清車號時,她頓時嚇得毛髮倒豎:

那是嚴剛的車!司機是嚴剛的內弟。 看來嚴剛的內弟正在這裡等著她,找她算賬。怎麼辦?想到這裡,阮蓉下意識調頭便跑。小區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兩旁梧桐樹的葉子在風中輕輕呢喃。畢竟夜色已經深了,連出租車都不見踪影。偶爾有轎車駛來,那都是私家車或者公車。她的車在車庫裡,而且要進去必須先經過嚴剛內弟等著的地方。到此時,她已經明白毫無選擇,橫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跑出小區,躲開面臨的危險,尋找一個臨時安身之所。 高跟鞋很響,敲在深夜的小區上空,顯得單調而神秘,並將一種說不清的緊張和恐懼瀰漫開來。阮蓉在跑出一百米後,已經稍稍理智了一些,並且開始思考她即將面臨的出路。也就是在此時,一個模糊的念頭突然跳進腦海。那就是,嚴剛太太的車是不是正尾隨而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那麼,她這麼一味向前跑著的結果,或許會在到達小區門口前與之相遇!啊!啊!阮蓉不禁倒抽幾口冷氣,停下腳步,驚呼起來:

哎呀!這怎麼辦?我怎麼辦? 說不清事情本來就那麼巧,還是阮蓉的某種預感,就在阮蓉嚇得停下腳步驚惶失措地張望時,有一輛車正遠遠從前方駛來。阮蓉雖然也在一剎那哆嗦了一下,但接下來便安慰自己說,不會那麼巧吧? 事情就是這麼巧!就在阮蓉疑惑地張望著遠處車輛時,身後也傳來清晰的汽車行駛聲。她扭身過來,一眼辨別出兩個巨大的車燈後邊就是嚴剛的奧迪:原來嚴剛的內弟發現她的奔跑,已經跟了過來。而前方那輛車顯然就是阮蓉猜中的車子。兩輛車呈夾攻氣勢,從前後兩個方向向阮蓉靠近。 夜突然亮了起來,阮蓉周圍的一切一時間都暴露在光亮之下,清晰得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掩藏。阮蓉的臉在那一刻正從驚慌變得扭曲起來。如果來得及的話,她也許會放聲大哭。然而,她沒有顧得上哭,也沒有顧得上猶豫。一秒鐘,也許只是半秒鐘,阮蓉突然從燈光中消失了。恐懼和逃生的本能使她在瞬間爆發出難以想像的力量,她以一種超常人的速度衝進道路一旁密不透風的冬青,然後奮力撥開厚厚的枝葉,一頭衝進旁邊的花園,接下來像隻黑夜裡被追趕的獵物消失在了遠處的黑暗之中。

春天的泥土散發著清香,黑夜的露水則一點點浸潤著周圍的花草。趴在這片潮濕而清涼的土地上,阮蓉從極度的恐慌中慢慢擺脫出來。隨著那幾個男女聲音的遠去,她彷彿又回到了兒時的家鄉。在遙不可及的兒時,在許多個春日傍晚,她會與小朋友一起趴在這種味道的土地上,聽近處的蟲鳴,鳥叫,甚至捉迷藏。她說不清多長時間不曾聞到過這樣的味道,也說不清多長時間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自從她來到城市,開始接觸大都市的繁華與文明,她便將這種味道從心中慢慢遺忘了。她一直認為,城市的天,城市的地,城市的人與家鄉的一切都不是一樣的,完完全全的不一樣,因此,當今天她趴伏在地上,突然嗅到兒時家鄉的味道時,她才知道,這世界不管是農村還是城市,不管是文明或者落後,大地永遠都是大地,只要有綠色,有生命,她都會以博大的胸懷來孕育,來哺育,甚至來容納,就像現在對她一樣。一陣輕微的風無聲吹來,一叢纖弱的小草在阮蓉的臉前緩緩晃了晃,就像大地的手在撫摸阮蓉的臉,阮蓉突然感動了滿臉淚水。

周圍已經平靜了下來,夜顯得極為祥和。她很想留在這裡,就這樣睡一夜,睡在大地的懷抱,像她年輕時做過的文學夢一樣。然而,她已經被城市熏陶得完全變了,在某些時刻,在某種境地,就像剛才那種情境,她或許會產生某種純粹的想法,會露出人性中最質樸的一些感動,但很快這一切都會被多年來灌進腦中的世俗潮水所澆滅。一刻鐘後,她悄悄從地上爬起,開始尋找當夜的安身之所。首先她不敢回家,也許有人在她的家門口等著。其次她不敢往小區門口走,她害怕那幾個男女還在堵著她。在這時,一個最適當的人選毫不猶豫地跳進腦海: 卞成龍! 因為卞成龍就住在阮蓉公寓的對面樓裡,因為卞成龍對阮蓉言聽計從。 其實,卞成龍早在農場與阮蓉認識以後,便憑著滿腔的忠實和十足的巴結,得到了阮蓉半是憐憫半是喜歡的垂青,並在不久如願以償地進了阮蓉的公司。然後,他憑著狗一般的忠誠,特別是對阮蓉的極度迷戀和瘋狂崇拜,又成了阮蓉的心腹。在阮蓉需要到公司上班時,他早上會帶著早點敲響阮蓉的門,等她吃完飯,接她上班。在阮蓉受到欺負時,他會毫不猶豫挺身而出,為她打架。面對如此大的地位懸殊,阮蓉似乎並不嫌棄卞成龍,在許多情況下,她表現得更關照他。這使卞成龍更感激得涕淚交流。

阮蓉對卞成龍的態度,除了同等出身惺惺相惜的本能外,還有就是她有一種從這個崇拜者身上找到歐陽旭死亡答案突破口的直覺。另外,在多年的打拼中,阮蓉也明白像她這樣的孤身女人在社會上賺錢是需要各種各樣朋友的。因此,她以舉手之勞換來一個忠實走狗。這種事情,阮蓉覺得還是很合算的。何況,她還未曾遇見過對她愛慕和迷戀得不怕失去尊嚴的男人呢。 在阮蓉的電話打過五分鐘後,卞成龍便像一隻悄無聲息的貓躥到了阮蓉的身邊。這個男人不知道阮蓉發生了什麼事情,當他聽說阮蓉要到他的住所,而且就在此時,在這樣的深夜時,他的心裡激動得就像中了五百萬彩票一樣,簡直想就地打兩個滾兒。多虧深夜使他的表情容易掩蓋。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一顆易碎的水晶球一樣,將阮蓉迎進了家。

阮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量著眼前這套不大的公寓。這是一個標準的單身男人住所。除了簡單的家具外,便是牆上張貼得沒有章法的各種海報,貝克漢姆、馬拉多納、羅納爾多等姿態各異,栩栩如生。也許越瘦小的男人往往越喜歡力量型的明星吧!阮蓉將眼睛從牆上收回,一面這樣想著,一面露出寬容的笑。 卞成龍拿來兩聽可樂,遞給阮蓉。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驚嚇,阮蓉一看見飲料,一種口乾舌燥的感覺猛然湧來。她“咚咚”一氣喝了下去。或許仍是驚嚇的緣故,當卞成龍提議給她弄點夜宵的時候,她也毫不猶豫答應了。 僅僅十幾分鐘,也就是阮蓉剛剛熟悉了卞成龍的家裡環境,卞成龍已從門外提了幾包食品。眨眼間,茶几上已經擺滿了各種小菜和啤酒。 阮蓉什麼也不想說,卞成龍知趣地什麼也不多問,兩個人便在一種默契中開始了宵夜。這是頓奇怪的宵夜。因為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因為深夜時間的特殊,還因為一種難以捉摸的理由,使卞成龍一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很想知道阮蓉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從阮蓉的臉上他知道事情肯定很嚴重。但阮蓉只是輕鬆地告訴他心情不好。也許喝酒是排解心情的最好方法,卞成龍如此想著,便隨著阮蓉的情緒,一杯一杯地喝酒。阮蓉從來沒有感到啤酒這樣好喝過,好長時間了她也沒有感到食物如此可口過。她大口地吃著菜,大杯地喝著酒。僅僅半個小時間,空酒瓶已經一堆。阮蓉基本上完全忘了剛才所有的恐懼和不快,並且進入昏昏欲睡狀態。一刻鐘後,在瀰漫著酒精味的客廳裡,繼阮蓉沉睡之後,卞成龍也進入了夢鄉。 黑夜悄悄隨著酒精的散發而緩緩離去,當太陽像個巨大燃燒的火球,從東方升起,並將光輝射進卞成龍家的客廳時,阮蓉終於醒了過來。揉著酸澀的雙眼,回憶著昨夜的恐怖經歷,一種多年來不斷聚積的悲哀越來越強烈地在心頭升起,並不斷瀰漫全身的每個細胞。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會赤身裸體地被人抓個現形?為什麼會在深夜被人追得四處逃竄?甚至走投無路到藏匿在花園的土地上?阮蓉從沙發上坐起,望著安靜的客廳,才發現卞成龍在茶几上給她準備的早餐和便條:阮姐,我去上班了,你醒來吃點飯,好好休息。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看著這一切,想著昨夜的歷險,在那一刻,阮蓉突然間有一種極度的渴望:她希望能有個丈夫,一個為她撐起一片天地的丈夫,一個讓她感到安全的家。因為是看卞成龍的便條而生的這個念頭,她似乎害怕這個念頭是針對卞成龍而生,便又急忙在心裡念叨了一句:反正那個丈夫絕對不是這個傢伙。 她不想出門,不願見人,好像昨夜的羞恥已經被滿街人知道一樣。她也不敢回家,她害怕那裡仍然會隱藏著什麼危險。她需要安靜,需要安全。因此,她只有暫時蝸居在這個她從沒想過會與之如此接近的男人家裡。 音響效果雖然很差,她還是願意有點動靜。聽著一首首鏗鏘有力的搖滾音樂,她感到心情暫時轉移了不少。一旦心情有些好轉,她便開始抱著好奇心理,在這個單身男人家裡觀看和瀏覽起來。客廳家具很簡單,簡直可以說簡陋,裝修很平庸,讓阮蓉奇怪的是臥室裡的床卻是個雙人床,看來這小子對女人有著某種難以捉摸的想像。阮蓉一面笑著卞成龍的雙人床,一面翻看著放在床頭櫃上的一個小鏡框。裡邊是一張卞成龍學生時代的照片。照片上的卞成龍稚氣未脫,清瘦的臉頰展示著少年的夢想和嚮往。就在她饒有興趣地翻看這張照片時,手中的鏡框突然間沒有任何理由地脫手了。也許是阮蓉太過於好奇,手碰到了什麼地方,鏡框突然掉到了地上。然後,在鏡框和卞成龍的少年照片中間,脫出另外兩張彩色的照片。 阮蓉拾起來,剛看一眼,便像被子彈擊中身體一樣呈現出僵直狀態:上面清晰印著的正是自己曾經付出真愛並也深深地愛過自己的歐陽旭:他正蜷著身體,以一張痛苦扭曲的臉絕望地瞪著窗口站著的女人,並長長地伸出一隻胳膊,似乎在向女人乞求什麼。女人卻一臉漠然,正伸手將某個白色東西扔向窗外! 范正章的乳品廠項目已經正式進入啟動階段。一是廠房的配套建設工程,已經由阮蓉盯上了,在這期間她迅速組建了一個施工隊,並時刻準備著資金到位時上馬開工。按阮蓉的計算,這次工程結束,他們兩個可以從中獲得約十幾萬的好處費。其次,生產流水線設備初步定下從德國一家工廠購買的計劃。為此,廳裡決定派以主管廳長劉暢為領隊的考察團到德國實地考察。這其中當然包括農場場長范正章。范正章這次是又得實惠又出國觀光,心裡樂得開了花。 十五天的出國考察轉眼過去了,在范正章還沒有從德國風情的陶醉中轉過腦筋的時候,他就在回家的當晚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說在第二天中午,舉行家宴,為范正章接風,同時宣布范家另外一個大喜訊。 范正章莫名其妙地想著父親所說的“大喜訊”到底是什麼,在思索不得答案後,終於開口向沉默的孫梅尋求答案了。孫梅已經對范正章徹底失望了。在范正章十五天出國回家後,她再次敏感地覺察到從范正章心里和身體裡流露出的厭倦和應付。常言所說的“小別胜新婚”感覺已經徹底成了范正章與孫梅夫妻的歷史。從這十五天的離別與相聚,她已經感覺到丈夫已經走遠了,走得她無法夠得著了。在起初聽說范正章要出國時,她曾經偷偷欣喜了一陣。但這種欣喜與所有范正章的親戚不同。因為,她不是欣喜范正章出國能夠讓她誇耀,而是她認為這是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考驗自己婚姻的機會。她希望通過這次分別,喚起范正章當年對她的情感。但是,考驗的結果卻恰恰相反。這一天,孫梅在知道范正章到家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時,就在白天做好了準備。一是改換了一個時尚髮型,二是做了美容,到了晚上特意好好洗了澡,並且換上了一件新買的性感睡衣。然而,面對孫梅的煥然一新,范正章卻像個瞎子一樣沒有任何動心,甚至沒有給她一個稍微親熱的舉動,更別說做愛了。因此,當她聽見范正章的詢問時,她只是抬起一雙無法掩飾傷痛的眼睛,茫然搖著頭。她不知道范家到底有了什麼樣的喜事,她也不像范正章那樣好奇,在她心裡,當范正章走離她的時候,她已經先自與范家脫離了關係。她心裡自言自語說,也許范正章不久也將與她無關。那時范正章剛洗完澡,一臉明亮的光澤,一身成熟男人的魅力。她盯著這個纏繞著浴衣的身體,突然間有了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是啊!數不清多少天了,她已經不曾觸摸過這個身體了;也想不起多長時間了,這個男人也已經不再碰過她了。對他們的關係,她是如此難過,而范正章卻對這一切無動於衷。是啊,現在也許只有那個暗藏的女人才能享受這個男人的身體,也只有這個女人才能引起范正章的慾望。想到這個女人,孫梅一下子感到胸腔中充滿了刻骨仇恨,她扭身走進衛生間,對著牆上鏡子裡的自己,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甘心,絕不甘心! 第二天,范家的宴會豐盛異常,當了一輩子清潔工人的范家父親第一次買了茅台酒。在喝完慶祝兒子出國歸來,既長見識,又給父親臉上增彩的酒後,老頭子興高采烈地宣布了那個神秘的喜訊——范正紋已經開始代替部長主持市委宣傳部的工作啦!老頭子在宣布這個喜訊的時候臉上紅光滿面,一臉的幸福。范正章當然也吃了一驚,在驚喜地扭身向姐姐道賀的時候,姐姐才毫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爸,你可不能胡說,尤其是在外邊。部長病了,常務副部長主持工作,那沒有什麼其他意義。 原來經過老部長在病床上的運作和遙控指揮,范正紋終於從縫隙裡暫時往上挪了挪。其實,這件事她根本沒敢向家裡任何人說起。在多少人瞪大眼睛盯著這個職位的時候,市里之所以沒有如此快地派人頂到這個崗位,一是有老部長的功勞,二是前一陣子兩位最具勢力的競爭者由於過於著急而相互擠壓,弄巧成拙導致了兩敗俱傷之勢,才使范正紋暫時躋身於主持工作之列。對於第二,范正紋聽說,高一準和常波為了這個職務,暗中相互攻擊。其中一人被匿名信檢舉有經濟問題,另一人則被檢舉有行賄買官之舉。在這種情勢下,不管是不是確有其事,倆人身上都罩上了陰影。特別是老部長的病情和宣傳部長職務的長期空缺又不等這倆人的事情澄清,於是老部長提出權宜之計——由范正紋暫時主持部長工作的建議,被市委採納。 這個家庭從沒有出過這樣大的干部,老頭幾乎樂瘋了,每上一道菜,他都要將第一筷子夾到一個巨大的盤子裡,然後恭恭敬敬地奉到里屋供奉的佛像前。據老父親講那是他在一個山上請來的開光佛,很靈的。自從他開始給佛燒香磕頭以來,他們家的運氣便開始芝麻開花——節節高:先是范正紋當上辦公室主任,後當副部長,然後正章當了副處長,現在又當了場長,正紋開始主持部長工作。在他的感覺裡,女兒當部長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相信這裡邊除了兒女的努力,就是佛的保佑了。因此,家裡只要任何人對他的佛有一點不敬,他都會極力呵斥。 飯在幾個大人高漲的情緒中一直進行著,陽陽和嚴嚴早就跑到大院玩去了。一直到下午三點,家宴才最後結束。直到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客廳裡除了陽陽坐在電視前在專心看外,嚴嚴不見了。據陽陽說,在一點鐘左右嚴嚴就拋開他獨自出了院,而且還告誡他不要跟著她,不許跟家里人說。 起初大家並沒有往心裡去,范正紋也認為是嚴嚴跑出去找同學玩了。因此,到晚上五點,范正章一家走了。由於有個應酬,范正紋也獨自離開了父親家。臨走時,范正紋囑咐父親說,嚴嚴回來,讓她一人坐公交車回家。 然而,一直到晚上十點半范正紋結束應酬回家,嚴嚴還沒回來。直到這時,范正紋才慌神了。她首先打電話問父親嚴嚴是否回了那裡,在得到否定的回答時,她第一個反應便是衝進女兒的臥室,翻找女兒的通訊本。然而,她在翻找通訊本的同時,突然發現地上幾張彩色照片醒目地躺在她的腳前。她太急於打電話了,因此並不想撿地上的照片。但在她離開女兒的書桌時,還是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就這一眼,范正紋一下子被照片上的圖像嚇得窒息了:歐陽旭倦著身子絕望地望著她,而她正站在窗前向外扔一個白色的東西。 在夜裡十一點多的時候,嚴嚴失踪的消息傳給了老范家的每一個成員。白天的餘興還在心頭繚繞不散的時候,一家人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跌入惶恐的情緒中。 嚴嚴離家出走了。 在全家人獲悉嚴嚴失踪消息的這個深夜,嚴嚴已經在街頭滯留了六個小時。她不想回家,起碼現在不願面對家,面對媽媽。在前一天的課堂上,她又一次聽說了媽媽的事情。班裡甚至學校裡都在傳揚著各種有關媽媽得到這個職位的消息。有的說是媽媽的老情人豁出退休換來的,有的說是媽媽的老情人在背後指揮運作的,甚至有的傳說是媽媽給另兩個競爭者寫匿名信得來的,總之各種謠言像滿天飛舞的雪片,令嚴嚴無處藏身,無地自容。這兩天,面對媽媽興奮的臉,她什麼都沒有說。她在等待一個時機,一個尋找證據的時機。而今天,當媽媽與外公一家人高興得忘乎所以時,她偷偷將媽媽的書房鑰匙摘了下來,然後獨自一個人悄悄回了家。僅僅用了半個小時,她便在媽媽的書房裡,找到了一件讓她痛不欲生的東西——照片。 對於爸爸媽媽的關係,嚴嚴從記事起便是一種不和諧的印象。媽媽精明能幹,爸爸浪漫天真。也許是性格的差異,使他們的裂痕一天天加大。後來爸爸搬走了,病了。而媽媽的事業卻一天比一天興旺。在嚴嚴的印象裡,爸爸詛咒媽媽最多的便是媽媽的不忠。嚴嚴最初非常痛恨爸爸這樣粗俗的污衊。因為在嚴嚴的心目中,媽媽是如此淑女,賢惠,優雅。直到慢慢長大,從班裡一些閒言碎語中傳出有關媽媽的謠言時,她才開始半信半疑。之後,她開始關注媽媽爸爸吵架的內容,甚至偶然聽見了爸爸為離婚對媽媽的要挾。而就在這種要挾不久,爸爸便死了。據媽媽所說,爸爸是死於當時找不到速效救心的緣故。讓嚴嚴不解的是,爸爸死前不足一個禮拜,嚴嚴剛剛為爸爸買了兩瓶速效救心。 嚴嚴幼小的心靈開始了痛苦的掙扎:她不敢不相信媽媽的話,但在夜深人靜時,她又無法說服自己。在許多噩夢驚醒的深夜,她都在用自己日漸成熟的思維,推測爸爸死亡的原因。而每次得到的結果都是一個讓自己百般痛苦的結論:第一,她為爸爸剛剛買了藥,爸爸沒有理由因為身邊沒藥而死亡,這首先推翻了媽媽所說爸爸的死亡是因為身邊沒藥而耽誤了的說法;第二,爸爸與媽媽的矛盾日漸緊張,爸爸甚至要挾媽媽,不離婚便公開媽媽的一些秘密。因此媽媽為了政治前途有殺死爸爸的動機;第三,爸爸死前,只有媽媽在他的身邊,她有殺死爸爸的機會;第四,媽媽在爸爸死後,在很多時間裡顯得很反常,這是一種側面反證。如此等等。對於這樣的一個結論,嚴嚴無論如何都不敢接受。因此,在許多時候,她又在一遍遍回憶范正紋天衣無縫的解釋中,安慰自己,並替媽媽開脫。但是,越是這樣,她越內疚得要死,好像她欠了爸爸什麼似的。也許是媽媽的孤獨和由此而來的痛苦打動了嚴嚴,在與媽媽那次尖銳的衝突和解後,她已經開始強迫建立對媽媽的信任和理解。然而,這種信任畢竟太脆弱了,因為那是一種建立在親情基礎上的偏聽偏信。因此,當媽媽的事業剛剛稍有轉機,鋪天蓋地的新議論又一次洪水般衝來時,她本來就混亂的心再一次失去了寧靜。兩個晚上的痛苦思索,使她孤注一擲,準備把媽媽的事情搞個水落石出。 媽媽與老部長的關係沒有找到明確證據,但是一直縈繞在她腦海的那個懸念卻有了答案。儘管幾個月來,她一直做著這樣的猜測,但一旦面對這個明明白白的結論時,她還是徹底嚇傻了:怎麼可能?我不相信!這是她衝出家門時對自己一直重複的話語。 夏季的夜晚燥熱潮悶,就像嚴嚴的心。街頭行人已經逐漸減少,並且來去匆匆,偶爾有成群的年輕人,東倒西歪,又喊又叫地走過,一看便是酒喝多了樣子。嚴嚴已經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是哪條街道,眼前的一切建築和街道她幾乎全然沒有見過。從下午四點出門至現在夜裡十一點,她一直就這樣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里路,也不知道自己穿過了多少個街道,當然更不知道已經到了什麼地方。她能想像到媽媽現在焦急的狀況以及自己深夜不歸所引起的混亂。但是,她不想管那些。或許在她的心目中,她要的就是這樣的局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要的是報仇。為爸爸報仇,替爸爸懲罰媽媽。如果那個人,那個殺害爸爸的兇手不是媽媽,嚴嚴簡直不能想像自己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但是現在是媽媽,怎麼辦?怎麼辦? 街道一點點變得暗淡下來,路旁的建築物開始變得低矮起來。到此時,嚴嚴突然發現已經走進城鄉結合部。回頭張望,她發現市區美麗的夜色正從遠處遙遙對望,她已經找不到家的方向,也找不到來的道路。一個中年男人從背後經過她,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看了幾眼,斜對過一家準備打烊的小酒店裡正有刀郎的隱隱傳來,幾個小青年一邊收拾著門口的桌椅一邊向她放肆地吹著口哨。其中一個還大聲模仿著刀郎的聲音向他叫著“妹妹,你是我的情人”。 嚴嚴突然拔腿跑了起來,後邊有混亂的口哨聲長長短短地傳來,伴著成群的笑聲。她說不清是不是被嚇著了,只是那一刻,她非常想跑,也不知道想跑到哪兒。幾分鐘後,她停下了,在她的右邊四個醒目的字眼帶著扎人的光芒跳入她的眼簾——星星網吧。在那一刻,她一下子有了一種歸宿的感覺。也許在不想回家的時候,在心裡有苦無處訴的時候,網絡便是她心靈的一個最安全、最靜謐的歸宿。 那一夜,嚴嚴一直泡在網絡上,並且在天快亮的時候交上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然後第二天,她與他餓著肚子又聊了整整一天。到下網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這就是嚴嚴二十幾個小時的失踪。在全家出動尋找嚴嚴的時間裡,嚴嚴以一個朋友的收穫暫時忘卻了心中那個鮮血淋淋的傷痛。而當她突然出現在惶恐的家人面前時,前天受創的巨大傷口所流出的鮮血已經慢慢疑結成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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