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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1777 2018-03-18
范正章可謂是雙喜臨門。自從他在農場的周末黃昏以霸王硬上弓將阮蓉征服後,他的報請建乳品廠計劃也已經被廳裡批准,並很快進入籌備階段。在這一過程中,他借用人之機將蔣德仕調了過來。除一位副場長負責乳品廠籌建有關手續和文件,以及未來乳品廠高層管理工作外,范正章命蔣德仕協助負責乳品廠在籌建中有關跑腿、廠房修建等方面的雜活。所需資金分兩方面,一是由廳裡撥款,一是以農場作抵押向銀行貸款。這兩部分資金基本已經敲定,不需再費周折。愛情、事業上的雙豐收,讓人到中年的范正章感覺到人生的又一個高潮即將來臨,並一時間顯得春風得意,意氣風發。世間的事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在范正章這裡,便是家庭的不和諧越來越突出,甚至比當初追求阮蓉時他與孫梅在婚姻磨合期遇到的困難還要嚴重。孫梅不但對他產生了極度的不信任,而且對他已經繃上了階級鬥爭的弦。這使他在周末以越來越多的理由和藉口逃避回家,代之而起的是與阮蓉進入實質的浪漫戀愛狀態,並且在周末開始出雙入對地四處遊玩。

世上一切有得必有失,這一點,在來往於兩個女人之間的范正章身上,則是得到阮蓉,失卻了家庭的和諧。當初沒有阮蓉的時候,他與孫梅的夫妻生活經過多年的磨合已經水乳交融。自從與阮蓉在農場意外地結合後,一切開始改變了。首先是與阮蓉初次遊玩時撒謊,被孫梅點破以後,他用以搪塞的話語,讓孫梅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這使他們的關係迅速僵化起來。其次在真正擁有阮蓉後,他一下子發現心裡再也無法直面孫梅了。尤其是每當摟住孫梅那皮膚日漸鬆弛的身體,每當看見孫梅臉上若隱若現的皺紋,他都在心裡產生難以自抑的厭惡。儘管很討厭這種念頭,他卻無法阻止這種情緒。就他這種狀態,他覺得像現在這樣擁有倆人的日子不會長久。要么是自己瘋掉,要么是孫梅瘋掉,要么是二人都瘋掉。對於離婚,他自認為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對離開阮蓉,他覺得那絕對是不可能,也是絕對受不了的。一件思慕日久的東西,如果從來不曾擁有也就罷了;如果擁有了再失去,他卻不知道怎麼消受這種痛苦。好在這兩個難題還沒有被逼到眼前,尤其是阮蓉似乎對他們目前的關係很滿意。她既不追究他們是什麼關係,也不考慮未來他們的出路。她好像一個順其自然的樂天派。這倒不像范正章所認識的阮蓉了。既然阮蓉給他如此輕鬆的環境,那麼他也不需要與孫梅搞得太緊張了。因此,往往隔一些日子,他還要回一趟家,以安慰老婆一下,畢竟是自己犯了大錯。

已經快春節了,范正章又一次回到了家裡。孫梅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為他的回來而感到興奮和快樂了。現在,每當週末范正章的敲門聲響起時,只有兒子還一如既往地瘋狂喊著衝去開門。 孫梅自從逛植物園遇到劉暢,發現范正章撒謊後,便對范正章產生了難以說清的怨恨。原來心頭流淌的模模糊糊的酸水終於有了根據,並變成真正的陳醋開始洶湧和氾濫起來。失眠的夜越來越多,瘋狂而痛苦的想法充斥頭腦。每當這種時候,她最大的衝動,就是飛奔到范正章床前,看一看這小子是否有別的女人。然而,幾個月過去了,她一次也沒有行動。沒有行動並不代表她正在相信范正章。事實上,這幾個月,在孫梅的感覺裡,范正章已經越走越遠了。他不但回家越來越少,而且與孫梅的夫妻生活變得量少而質次。這種細微的差別也只有長期和諧的夫妻才能感覺到。單單從這一點,孫梅不得不承認,她已經遇到了麻煩,一個自己不敢面對,卻必鬚麵對的大麻煩。一次又一次的徹夜失眠,一次又一次揪心斷腸的瘋狂和痛苦後,她覺得再也無法承受下去了。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即使感到這種舉動的危險,她還是下定了搞清楚一切的決心,並且帶著慷慨赴死的悲壯,開始了一步步計劃。

這個計劃是孫梅一個深夜失眠後的傑作。她已經把目標從韓香香、劉佳等身上轉移到了農場辦公室主任——張曉艷身上。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在范正章又一個藉口出差的周末,孫梅帶著瘋狂的想法像一個天外來客突然到了農場。結果是范正章確實不在農場。為了查證那個漂亮的女主任是否也隨著范正章出差去了,她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藉口。她告訴農場值班人員說,范正章讓自己來這裡等他,他們一起第二天要到另一個地方。她早一天來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感受一下自然風光。她希望有個人能陪她四處走走,看一看他們新建的乳品廠。那一次偵查,讓她失望又興奮,因為半小時後,住單身的辦公室主任張曉艷一溜小跑著衝到她面前,半是巴結,半是吃驚地把她迎到了她的宿舍。在那裡,她不但看到了張曉艷與丈夫的婚紗照,而且看到了她的丈夫本人——一個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的小伙。

儘管她的貿然行動,引起了范正章的極大反感,甚至憤怒。但是,她卻在以後約兩個星期裡睡得安穩下來。她不後悔這次行動。而且,她還在尋找機會,準備實施第二個計劃——查找她懷疑的第二個人。對於這個人,她已經觀察了好幾個星期。在范正章的行踪中,她發現每當范正章在省城的時候,都要去一趟姐夫生前居住的公寓。據她所知,早在幾個月前,這套公寓已經出租。既然如此,范正章為什麼如此頻繁地去那個地方?如果說僅僅是收房租,未免太勤了一些,如果說維修方面的事,似乎也不會如此經常吧。不說那是套新公寓,就是自家居住多年的房子也不曾如此頻繁地報修呀!如此判斷,她覺得這裡邊一定有文章。在這種猜測下,她一直等待著范正章再一次去那座公寓。

機會終於來臨了。范正章在這一次回家度週末的第二天,也就是禮拜六,當他們一家從范家父母那裡吃完中飯出來,終於以隨便口氣說了一句,我先送你們回家,然後去郵局辦件事,再去一趟林子花園。晚飯也許與蔣德仕一起吃飯。 這是孫梅盼望已久的機會。孫梅把兒子安排好以後,才發現面對這個久盼的機會,她害怕了。她坐沙發上,四肢無力,臉色蒼白,腦中竟一時空白一片。兒子一臉無知,還在一遍遍催孫梅快出去“買東西”,好給他帶來好吃或者好玩的東西。這讓她感到悲哀和痛心。她這是怎麼啦?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十分鐘過去了,她想起度過的勤儉節約的日子,想起在范正章身上寄予的厚望,想起一個個痛苦而瘋狂的念頭,想起一個個失眠的深夜,終於恨意突起,就像突然間被鼓足的氣球,一下子堅強起來。一刻鐘後,穿著厚厚羽絨服,帶著帽子,圍著一隻大口罩的孫梅已經衝出樓門。

寒風中的街道顯得冷清而落寞,水泥馬路在冬日慘白的陽光照耀下,泛著冰冷堅硬的光。這世界也許本來就是這樣冷的。孫梅覺得當初把這世界想得太好了。其實,看看人性中的自私、嫉妒、奉迎、勢利,以及欺小凌弱等,就不難看出人類世界裡的醜惡。她坐在駛往林子花園的公共汽車上,聽著售票員兼司機罵犯人般的吼叫,已經不再懼怕這趟出行了。也許後果不堪設想,但總比在蓋子裡生活要強些。 林子花園一派春節臨近的景象,也許是禮拜天,又快過春節的緣故。成雙成對的夫妻或者一家有的出行,有的正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回家。孫梅夾在人流中,尤其是捂得嚴嚴實實的樣子,在人群中反倒顯得注目起來。一排排光禿禿的法桐伸向小區深處,只有兩旁的冬青在經受冬日的酷寒後,還能維持一簇簇的深綠,並向路人展示著生命的跡象。花園已經看不見花,小區生活的真相全部祼露在眼前。前邊那座樓已經展現在眼前,孫梅不知道范正章是否已經到了小區公寓,因此便撥通范正章的手機,問了一下。看來今天比較順利,因為從范正章處得到的答案是,范正章正在來花園小區的路上。她決定隱藏在暗處,看一看范正章到底在這裡耽擱多長時間,以此來判斷他到底是在幹什麼。

三點差五分的時候,隱藏在樓前冬青樹後的孫梅一眼看見范正章的車滑了過來,就像魚市裡的熱帶黑魚。孫梅站在冬青樹後,戴著大大的口罩,用滿含怨恨的雙眼望著從車裡鑽出的范正章。在這一刻,他發現丈夫精神煥發,儼然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並且風流倜儻的成熟中年男子。這一發現再一次加重了孫梅的疑心。范正章在她的注視下沒有任何察覺地走進樓門,消失了。孫梅獨自站在寒風中,看著空洞的窗口,看著不停出進的陌生人,突然感到羞恥又可憐。什麼時候自己變得這樣沒有自尊?是什麼讓自己改變了原來的清高?難道僅僅是范正章的另有所愛?不,這一刻,她突然感到自己這麼多年太忽視自己了,所以她最大失敗不是丟了范正章,而是丟了自己。如果追究原因的話,應該歸於當初自己把榮華富貴全部寄託於這個男人身上的緣故。

半小時過去了,樓前不停地有人進去,有人出來,唯獨沒有范正章的身影。她決定上樓看個究竟。 邁出道旁的馬路牙子,一片乾枯的樹葉粘在腳下跟著走了幾步,腳下便有刷拉刷拉的聲音。自從感到婚姻危機來臨以後,孫梅變得脆弱敏感,這片枯葉竟然讓她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她不禁自問,在范正章的眼裡,是不是自己已經老朽成了一片枯葉?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會像這片枯葉一樣被范正章踩在腳下?想到這裡,她心裡湧起一陣陣的自憐和悲痛。既然你如此嫌棄我,那麼,我也不會饒恕你!孫梅感到腳下的力量陡增,高跟鞋的聲音也明亮和鏗鏘起來。 九樓,孫梅記得是這樣的一個位置。站在門口,她已經感到心跳的不斷加速,渾身好像正在顫抖。她不知道,這扇門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情境,范正章正在這裡扮演怎樣的一個角色。她更不敢設想,打開這扇門後,她將面臨怎樣的一個場面,自己將如何吞嚥打開門所面臨的後果。不需要猶豫,也不需要猜測了,因為她分明聽到裡邊一個嗲聲嗲氣的女聲正隔著門板隱約傳來:親愛的,過來看看我的新內衣,來呀,快過來呀,好看不好看……哎呀,你怎麼那麼磨嘰呀!

賤貨!憤怒如火焰一般頓時衝進孫梅的胸腔,剛才還在顫抖的手也變得像鋼拳一樣堅硬。一瞬間,“咚咚”的敲門聲像舞場的鼓點,一陣緊似一陣地響在幽靜的走廊裡。門無聲地打開了,站在孫梅面前的是一個性感、漂亮得有點妖豔的女人。 你找誰?性感女郎半吃驚半生氣地質問道。 孫梅最初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本來是眼前一亮的感覺,但心里馬上就產生一種難以自抑的自卑,而這種自卑卻恰恰又刺激了正在膨脹的憤怒。面對這個女人的質問,她緊緊閉著嘴,一聲不吭,直著往裡闖。 哎,你怎麼回事?你怎麼這樣沒禮貌呀?你沒聽我在問你找誰嗎?妖豔女人一面緊隨著孫梅往前擠,一面試圖擋住她的去路,同時提高聲音大聲質問著。 你說我會找誰呢?孫梅一邊怒氣沖沖地反問,一邊走進客廳,等發現客廳空無一人後,她又衝進臥室。然而,這裡仍然沒有范正章的影子,她只好退回客廳四下張望。屋內很靜,客廳裡一台二十九寸的電視機正在播放一個爛長的電視劇,這個節目她早在幾個月前就看過。她回憶著在門外聽到的聲音,突然懷疑那可能是電視裡的聲音,也許屋內除了這個女人外根本沒有其他人。她一面張望一面有點心虛地硬撐著說,你把范正章給藏哪兒啦?同時她又想,也許范正章沒在這裡,如果判斷錯誤的話,那可就丟人現眼啦!

女人似乎恍然大悟,知道產生了誤會,便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是范正章的夫人吧? 聽見她平和下來,再看看四周沒有范正章的影子,便正眼看著女人,拉著臉說,他說來這裡一趟,怎麼他沒來嗎? 來過,早走啦,他只不過送來一個臨時戶口調查表。在屋裡停留了不到五分鐘。 孫梅有些糊塗,自己在門口整整監視一個小時,怎麼就沒看見范正章。到此時,孫梅有些傻眼,並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尤其是眼力。女人正給她端來一紙杯清水,身上一件漂亮性感的睡衣拖在地上,柔軟捲曲的頭髮像一朵盛開的花在肩頭四周披著,臉色鮮豔,明眸皓齒。真是一個美女!孫梅不禁細細打量起來。 有什麼聲音隱約傳來,就在孫梅扭身準備向外走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在屋內某個地方一定藏著人。如果按剛才的判斷,那麼應該是范正章這個王八蛋。孫梅頓時怒火再起,“騰”地扭轉身,撥開跟在身後的女人,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衝去。 重新站在客廳,孫梅這一次聽得清晰了。在客廳一角一個隱蔽的門裡,有嘩嘩水聲和玻璃器皿碰觸瓷器的聲音正在傳來。是衛生間!孫梅雖然不太熟悉這座房子的結構,但從原來的印象裡,以及現在的位置看來,那應該是衛生間。更何況裡邊傳來的聲音,證明有人在洗澡。她突然想起剛站在門口時屋里女人所說的一句話“你怎麼那麼磨嘰呀”,看來那不是電視裡的聲音。 女人看見孫梅向著衛生間的方向望著,已經感到事情不好,便一邊解釋“我男友在裡邊”,一邊上來阻攔。孫梅已經不相信女人的話了,她現在只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的直覺。她撥開女人伸出的手臂,瘋狂地向著衛生間衝過去。 一秒鐘後,孫梅橫眉立目地揪著一個裸體男人的頭髮,濕淋淋地站在了客廳的中央。男人滿臉滿頭肥皂泡沫,身上也淌著水流和泡沫,一副極為狼狽的樣子。他低著被孫梅揪著頭髮的腦袋,一面不停地掙扎,一面含混不清大叫著: 放開我!放開我!怎麼回事兒?怎麼回事兒?你瘋啦? 攥著滿是肥皂泡的頭髮,孫梅的手感到滑溜溜的,幾乎無法用上力。裸體男人在憤怒和恐懼的掙紮下也開始滑脫。儘管漂亮女人在拼命地呼叫和阻擋,孫梅搶先從地上站了起來。她顧不得擦淨臉上的一大朵肥皂沫,便在男人低沉的罵聲中,一腳踢向仰躺著男人的雙腿之間。地上的男人在扭動中正把痛歪的臉對向她。而那上邊兩道蹙在一起的眉毛,讓她一下子徹底明白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那個男人不是丈夫!不是范正章!他是一個陌生人! 就在孫梅目瞪口呆地註視著腳下男人痛苦的扭動,而極度恐懼不知所措的時候,一股巨大的疼痛突然間在她腦中跳躍了一下,在她來不及判斷這種疼痛來自身體哪個部位的時候,她已經像個綿軟的布袋癱倒在了地上,恰恰躺在捲成蝦米狀的男人腳下。 …… 孫梅在醫院住了七天,頭上整整縫了四針,花去一千五百元。而對房客,范正章一次性給了一千元精神賠償,並在一家高級飯店宴請,進行了賠禮和道歉。飯畢,雙方自願解除了租房合同。在這一系列事情的進行過程中,范正章心中憋的氣越來越大。只是看在孫梅的傷還沒有痊癒的分上,壓抑著自己。然而,這件事情注定不會這樣結尾的。不但范正章心裡在琢磨著怎樣與孫梅進行一場理智的較量,就連孫梅也在醫院裡時刻想著如何搞清楚為什麼那個男人突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日子一天天過著,孫梅的傷一天天變好。一個禮拜后孫梅終於悄然出院了。也許是倆人都沒有準備好的緣故,也許是孫梅經過一次受傷,需要恢復的緣故,第一個禮拜包括週六週日,夫妻倆一直像約好似的相安無事。儘管如此,倆人其實都已經感到在這種平靜的湖面下正蘊藏著的某種破壞力。這種破壞力只是在等待時機,尋找機會,在某個導火索下才能點燃爆發。而這個導火索其實早在孫梅躺在醫院的時候便攥在了手裡。 孫梅在醫院醒來後,就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最讓她納悶的便是,明明看著丈夫進了公寓樓,而且一直沒有出來,房內怎麼就沒有他呢?他到底去了哪裡呢?還有,她怎麼就那麼巧地聽見一個女人的嗲聲,並從屋中揪出了一個洗澡的男人?這到底是范正章玩的花招?還是上天對自己過分猜忌的懲罰?儘管她明白自己丟盡了臉,但她仍然確信自己對范正章的懷疑。她相信在某個地方,有個什麼女人躲在背後也許正在嘲笑他。每想及此,她的心中都充滿了仇恨,並且下定決心要找出這個女人,為自己這次魯莽和丟人做一些彌補。 在出院第二個禮拜,她感到已經全部恢復了元氣和精力。一旦有了精力,她再次把目光放在了尋找這個女人的身上。首先,她在上班間隙跑到移動電話公司,準備查詢丈夫的電話通訊記錄。她想找出那天下午,范正章到底跟哪個號碼聯繫過。然而,她失敗了。因為公司有這樣一條規定,查詢電話記錄必須是機主本人持自己的身份證才能查詢。這條出路一旦失敗,她又開始嘗試其他各種各樣的手段和方式。然而,幾天過去了,沒有任何一點收效。 週五晚上,范正章像往日一樣回了家。一切都像過去一樣,但倆人心裡卻都感到了某種緊張,因此整個晚上,都處於小心翼翼的狀態。他們現在已經沒有夫妻生活了。這一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從哪件事情開始。總之,到現在為止,倆人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對於這種狀態,范正章心裡既慶幸,又擔心。慶幸的是自從有了阮蓉以後,他似乎無法再從妻子身上找到興奮點。孫梅自從與范正章感情變壞以後,她發現更關注范正章了。有時候范正章一個小小的舉動,一個微微的笑容,甚至某個表情、聲音,都會成為勾起她慾望的工具。她說不清是年齡的原因,還是其他心理的原因。總之,她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更希望范正章能給她男女的歡娛。然而,范正章不給她,她也不能說,所以她又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恨他。 她想結束這種狀態,因為在這樣的關係裡,他們每一次的爭吵都會使倆人的關係下降一度,而且怨恨越積越深。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真害怕這樣下去,倆人終有一天會徹底結束。在過去的日子裡,雖然爭吵也不少,但因為有夫妻生活,往往以一次和諧的床笫之歡,便會結束夫妻的對立。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孫梅又不知道如何改變這種狀態。更多時候,她會把原因歸結在那個隱藏的女人身上。因此,在與范正章相處的時候,她關注最多的便是范正章的電話,並希望從中找到蛛絲馬跡。禮拜六早上,一夜沒有睡好的孫梅早早醒來,腦中突然產生一個大膽的想法。她悄悄起床,摸到范正章的床頭,拿走了他壓在枕邊的手機。 孫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中咚咚跳個不停,就像跟踪范正章的下午。初春的黎明仍然有股股寒氣四處襲來,剛停暖氣的屋子顯得冰涼空曠,孫梅有一種坐在空房子裡的感覺,緊張不安。她著急地摁動手機的各種按鈕,由於范正章剛換的新手機功能太多,她竟在半個小時後還沒有找到需要的東西。天在變亮,窗簾外的天空已經有幾道陽光隱約射進來。她怎麼也想不到就在這時,她摁動了手機的鈴聲。一長串丁東的音樂像一條汩汩奔騰在山澗的溪流潺潺而響。孫梅頓時慌了手腳,一時間的手足無措使她既沒有將鈴聲迅速關掉,也想不起將手機電源切斷。幾十秒鐘後,手機鈴聲雖然被孫梅鼓搗停了,范正章卻已經站在了孫梅的腳前。 翻看別人手機,你知道這是什麼行為?范正章穿著藍格睡服,以一副厭惡的表情,平靜地看著她問道。 孫梅的緊張不安和手足無措被范正章的厭惡表情一下子刺激得無影無踪了。她一掃剛才的愧疚,蠻橫地問道,不就是侵犯了你的隱私嗎?你到底有什麼隱私如此怕我知道呢? 那是我的事情,你無權干涉。范正章以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回答道。 呸!孫梅惱怒起來,大聲嚷道,難道你找野女人,我也無權干涉嗎? 說話要有證據,不能信口雌黃。范正章仍然理智地寸步不讓。 孫梅也絲毫不服軟,將手機往前一伸,蠻橫地說,我現在就是在找證據。 范正章一看孫梅不講理,便舉起雙手,做制止狀,嘴裡同時說著,好,好,好,你找吧,我不跟你說行不行。 不行,孫梅看見范正章抬腳要走,一肚子的氣無法發洩,便趁勢擋在范正章的跟前說,不行,你必須說清楚那天你為什麼明明進了公寓樓裡,卻沒在那間屋子裡。 這本來是最近一段時間倆人小心翼翼躲避的話題,孫梅卻毫無準備地端在了倆人眼前。范正章其實也一直想針對這件事情教訓孫梅一頓,因為孫梅的身體原因一直沒提。沒想到現在孫梅卻首先提了出來,范正章頓時感到曾經有過的怒氣剎那衝回腦中。他聲音變大,嚴厲地質問道,你還有臉提這件事情,你還有臉質問我,你還嫌臉丟得不夠嗎? 我不覺得丟臉。你我是夫妻,我對你有疑問就有權搞清楚事情真相,你更有責任向我解釋那天的去向。既然你不說,我就有權通過自己的方式搞清楚。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把車停在那裡是因為晚上去喝酒不願開車。你沒看見我出來責任並不在我。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向蔣德仕證實。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去問蔣德仕,你才這麼說。 你既然不信,我也沒辦法,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范正章突然煩透了,煩透了與孫梅這樣的爭吵,他再次想扭身離開。 看見范正章如此的厭惡態度,孫梅胸中的怒火再一次升騰,她一把將范正章推到沙發上,惱怒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怎麼想,你就是怎樣嗎? 范正章趔趄著坐在沙發上,看著孫梅扭曲的臉,冷漠地說,無所謂。 我認為你是與野女人約會,你也承認嗎? 無所謂!隨你怎麼認為!范正章仍然冷漠地說,看都不看孫梅。 我這樣認為,你也不想為自己辯解,或者解釋嗎?孫梅一面生氣,一面想引導范正章向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回答,諸如辯解,或者否定。然而范正章沒有任何配合孫梅的意思,他仍然冷漠地說,我不想辯解,你如果認為我有就算有吧! 孫梅已經忍無可忍了,她一下子提起腳下的一個腳墩,瘋狂地投向范正章,好在范正章腦袋一歪,腳墩落在了沙發上又滾到了地上。孫梅看到這一舉動沒有對范正章形成任何傷害,不禁一個箭步沖向范正章,揪住范正章的領子大喊著:你憑什麼找野女人?憑什麼? 范正章冷笑著說,那是你的想法,我告訴你我不需要回答這個為什麼,因為我沒有找。 沒找,你給我解釋清楚那天的去向。 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孫梅此時突然覺得這真是太無聊了。如果范正章有問題,自己除了拿出證據說話外,幾乎沒有其他出路。讓范正章說清楚自己的問題,恐怕永遠不可能。除非她自己糊塗一點,願意相信,否則這將永遠是個無頭的官司。孫梅在那一刻一下子感到極為沮喪而沒意思,不知不覺中也鬆開了范正章的衣領,重坐回了沙發上。范正章聳了聳肩,一臉冷漠地回臥室睡覺了。孫梅卻在這沉靜下來的客廳裡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這是怎麼啦?為什麼非要搞清這件事呀?為什麼不能傻一點,笨一點,好渡過這個難關呢?直到這時,她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古人所崇尚的經典“難得糊塗”的真諦,以及這種境界的高明之處。 既然無法糊塗,孫梅決定給自己找條出路,要么關心范正章,就以證據說話;要么不再關心他,讓自己的生活,尤其是精神世界充實起來。 范正紋有些心煩,自從花兩萬元錢,將勒索的事了斷以後,還沒輕鬆幾天,工作上又出現了新問題。老部長在一次市委常委會議上,與一個常委兼副書記,在關於幾個局的領導班子的調整問題上發生了嚴重的分歧。會後,老部長一氣之下,心髒病突發,進了醫院。幾天后,又並發肺炎。眼看身體每況愈下,工作和生活都成了難題。在政府部門,往往一個領導,甚至一個職員的去留調動,生老病死,都會影響一個科室甚至整個單位有關的職位變動。市委宣傳部老部長的重病這時也牽動了一系列人員的思想和活動。在幾個副部長,甚至其他處室有關領導都在關注宣傳部長的病情和宣傳部的前途,並在私下活動的時候,范正紋也感到像被烤在了火上一樣難以安寧。在這之前,她一直相信自己在競爭部長職位上的優勢,首先是她在大多數常委中的口碑很好,其次她與部長的私人關係很密切,老部長不止一次暗示讓她以後接班。為了讓她能夠順利接班,老部長還曾答應有機會帶她去見省裡的三號領導。然而,這一切卻因老部長的突然生病,變得難以捉摸了。沒有了老部長的支持,她一下子感到勢單力薄起來,不知道眼下應該從哪裡入手,或者到哪裡打開缺口。 半個月時間過去了,她除了拜訪了一個跟自己關係較熟的一位副書記外,沒有任何行動。尤其讓她沮喪的是,對那位副書記的拜訪,也幾乎一無所獲。這使她更感到惶恐不安。是啊,就連平時對自己比較照顧的副書記都如此讓人捉摸不透,她還指望誰能幫自己呢?此時,她突然感到自己很無能。她一向自信在官場中的老練,到現在她才發現實際上自己還是太幼稚了。到關鍵時刻才能看到真本領,而她覺得自己實際上是沒有這種本領的。如果說當初能夠順利地一步一個腳印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上,歸其功勞,不是她的八面玲瓏,不是她的聰明才幹,當然更不是她有很深的背景,現在看來這一切應該歸功於老部長多年的關照和提攜。她記得丈夫歐陽旭在世時掛在口邊一句話是,她用給他戴綠帽子代價換來了官銜。那雖然不是事實,但范正紋知道她與老部長有著怎樣深的交情。當然這份交情也許是歐陽旭或者其他俗人所不了解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之間是如何彼此欣賞,彼此關照的。他們都深深懂得,人在官場,名譽與政治生命緊密相連,因此,他們更多關注的是友誼和事業的發展。幾年前,老部長在關注身後事時,就已經把范正紋當作接班人了,並且一直在往這個方向努力。只是世間所有的事情往往並不是人所能決定的,在老部長離政治生涯終結還有兩年時間的時候,突然躺在了病床上,而且再也無力伸長手臂把握那個戰鬥了多年的瞬息萬變的官場。 日子一天天飛逝,范正紋的心也被烤得越來越焦。一個月快過去了,她幾乎不再抱什麼希望了。市委大院表面上平靜如水,各個部處仍然按著各自的軌道循循前行。但是,就像平靜的海面下永遠有暗流湧動,弱肉強食一樣,市委大院私下的小道消息卻是鋪天蓋地。有人說某某副部長要扶正了,他的老丈人是部裡一位大領導;有人說一位副秘書長要來當宣傳部長了,他姐夫是省裡幾號人物。最讓范正紋惱火卻無可奈何的消息,是說范正紋要升部長了,因為她是老部長的情人。這個小道消息傳來的時候,范正紋正在家裡像一頭吃力的駱駝拖著屋子的地板。女兒滿臉羞慚,好像媽媽做了多麼丟人的事情一樣。她連書包都顧不得放下,跟著媽媽,亦步亦趨地不停問道:媽媽,是不是這麼回事?他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范正紋已經煩透了。她不想知道女兒是從什麼人口裡聽到的。因為,在市委大院或者在女兒就讀的小學裡,類似的消息都會經常被傳播開來。根據范正紋的經驗,歷來一次人事變動前後,市府和市委大院都會飄著各種各樣的謠言和消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以說清。只有等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變動都塵埃落定後,各種各樣的謠言和誹謗才會像早上的煙霧,在太陽的照耀下悄然散去。范正紋不怕這些,經過幾十年政治滄桑的歷練,她已經對此了然在心了。但是,女兒不同。在她純潔的心靈裡,是非是有著嚴格界限的。所以,范正紋有責任讓女兒明白,這一切都是人們製造出來的,都是不需要理睬的。因此,她將自己多日來煩亂的心理暫時整理了一下,斬定截鐵地回答著女兒:不是這麼回事,這是謠言!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謠言?女兒步步緊逼,她已經不能滿足媽媽的簡單回答了。 這是政治!你不懂! 媽媽,既然外邊傳播的消息是政治造謠,那麼爸爸也曾經罵過你,難道他也在搞政治嗎? 范正紋手裡的拖把猛然間脫手了,在拖把掉地的一刻,她的臉也變得死灰一般。 你無話可說了吧?看見媽媽的失態,嚴嚴突然覺得聽到的謠言或許都是真的。所謂“無風不起浪”。想到媽媽是如此卑鄙的一個女政客,嚴嚴的臉上出現了一副鄙視的神情。 女兒的表情像一枚銀針突然刺進了范正紋的心臟,丈夫對自己的辱罵,誣衊,以及女兒對她的態度,使她感到整個身體都在疼痛和流血。她忍著正在流出的屈辱的淚水,將臉低了下來。她既不願面對女兒的鄙視,也不願女兒看到自己的淚水。她一向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她不但從不在外人面前流淚,也從不在自己的親人面前流淚。她只是沉默地將後背慢慢轉給女兒,重撿起拖把,並開始無意識地在地板上拖來拖去。 媽媽,你這樣沉默,是不是意味著承認了謠言?嚴嚴看見媽媽沉默的背影,不但難過而且憤怒了。按她的願望,她更希望媽媽一口否定,堅決否定,哪怕那謠言所說是真的,她也不希望媽媽在她面前承認。儘管她很矛盾,她還是寧願媽媽欺騙她。然而,媽媽竟然如此對待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那是她所無法容忍的。於是,她再一次憤怒地對著媽媽的背影說:既然你承認是這樣的無恥政客,那麼,你是不是也準備承認你也是殺死爸爸的兇手呢? “哐當”一聲,范正紋手中的拖把像一隻射出的巨箭“噌”一下飛過嚴嚴的臉前,沖向靠牆的花架,隨著“哐當”的聲響,一隻栽著茂盛植物的花盆像一棵被砍倒的樹一樣,帶著潮濕的泥土,瞬間躺在了客廳地板上,旁邊是那根留有憤怒氣息的拖把。嚴嚴愣愣地站著,臉上的憤怒和痛苦開始被驚愕所代替。范正紋像剛才橫衝直撞的拖把一樣,也開始憤怒地出擊。她一面將含著滿眶淚水的眼睛對視女兒,一面跳過來衝到女兒臉前,嘴裡同時憤怒地嚷著:嚴嚴,我是一個無恥的政客,一個卑鄙的女人,一個殺死丈夫的兇手,可以了吧?嚴嚴,夠了吧?嚴嚴,告我去吧,抓我去吧,讓我進監獄吧,判我死刑吧! 范正紋沒有任何預料地瘋狂發作了,她不知道是女兒那句話觸動了心裡最敏感的神經,也許女兒對她的態度刺激了她。她不能容忍一個辱罵她的丈夫走後,再添一個鄙視她的女兒。尤其是這個女兒比起丈夫來對她更重要。也許正因為女兒對她的重要性,使她更希望成為女兒的好朋友,好母親,她不指望女兒崇拜她,但她絕對受不了女兒瞧不起她。如果說僅僅是女兒的態度刺激了她,使一向很有理智的她失控,其實那並不全對。事實上,自從丈夫死後,良心的不安,心理的壓力,以及遭遇敲詐的恐懼,最近對部長職位的渴望而無可奈何的徬徨,使她感到從來沒有如此的軟弱和無能。然而,她又沒有一個知心朋友可訴說,所有的壓力和無奈,只有一個人用瘦弱的肩膀獨自承擔。無論在深夜,在清晨,無論是在辦公室,在書房,還是在床上,在街頭,她時刻都感到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逼近,以及某種無奈的東西正在走來。在這種處境中,她感到正一步步走向崩潰的邊緣。對未來的一切,她既不能把握,也不敢預測,然而,她又必鬚麵對。她知道這樣的心境,這樣的環境,她總有一天會支撐不下去,但從沒想到,在女兒的面前,她會如此瘋狂地爆發出來。 嚴嚴在范正紋的怒吼中已經由憤怒而恐懼了。在她的印像中,媽媽向來是一個溫和、理智,有著良好修養的女性。這是她一向引以驕傲和自豪的。面對媽媽的憤怒,她已經後悔剛才的言詞了。是啊,外面的謠言已經夠媽媽痛苦了,她千不該萬不該還把這種謠言拿來去指責媽媽,更不該指責媽媽是兇手。媽媽是如此善良、文雅,怎麼會變成兇手呢?看著媽媽滿臉的淚水和失控的情緒,她突然發現自從爸爸去世以後,媽媽其實已經很孤單,很無助了,自己已經大了,到了為媽媽分擔憂愁年紀了。她應該與媽媽站在一起,共同迎接外界的槍砲,共同承擔生活的壓力,與媽媽一起度過失去爸爸的痛苦日子,與媽媽一起迎接部長職務的挑戰。想到這裡,嚴嚴一改剛才的情緒,走過去,抱住了正在因哭泣而顫抖著的媽媽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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