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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4206 2018-03-18
一切還算順利,范正紋沒有進行任何討價還價,也沒有在暗中實施任何一個小動作,在全部按照“商議”書的要求,送出兩萬元後,匿名者也遵照遊戲規則將有關的照片和錄像寄了回來。范正紋在看完這些東西後,臉都嚇白了。在她慶幸自己沒有冒險監視這個惡徒的同時,也長出了一口氣,並且迅速打電話告訴了范正章。其實,她還是太沒有經驗了,她不了解敲詐犯往往有著貪心不足的特點,當然更不知道這件事並不是結束,因為一件關鍵性的證物——藥瓶仍然被敲詐者保存著。 這個消息到來時,范正章正在親自起草一份關於擴大奶牛基地,建立乳品廠向銀行貸款的申請報告。聽完姐姐簡單的話語,他“呼”地站起來,拿起窗台筆筒裡一支紅色飛鏢,“嗖”的一聲扎向門後的靶盤,嘴裡不自覺喊了一聲:

兩萬元,操! 農場工作進展很順利,擴大奶牛基地,建立乳品廠的專家論證會也已經開過,市場調研與可行性報告都已經進行完畢。約半月前,他回廳裡開會時,也已經向廳長和主管副廳長提交了有關資料。廳務會上,大多數廳長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尤其是一把手大廳長對范正章的才能進行了充分的肯定,這也是其他處長們很難得到的殊榮。因為大廳長一向以嚴厲和批評人著稱,對下屬的誇讚和肯定幾乎達到吝嗇的程度。會後,劉暢、孫占山等也先後拍著他的肩膀對他大大夸讚了一番。這一系列的誇獎,使范正章的感受就像小時候父親有高興事兒時常說的一句話“吃了蜜”,簡直從嘴裡甜到了心裡。在這種感覺中,他感到腳下也似飛一般,輕如生風。站在農業廳辦公大樓的前廳,他第一次發現外面的世界如此廣闊無邊,他好像已經插上展開的翅膀,正向著更高更廣的天空飛翔而去。那裡的世界更精彩,那裡的風景更美麗,他要去看一看,憑著自己的能力,他要在這長空中搏一搏。

在這所有過程中,他當然沒有忘記女人,忘記那個在他心頭伴著心臟跳動的女人。從花園相遇起,這個女人已經像一顆子彈嵌入到了他的腦中,使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放下。因此只要回省城,他每次都要拜訪阮蓉。自從他聽從中介將歐陽的房子出租給一對男女後,他便有了隨時去這座樓的理由。幾次心照不宣的殷勤獻下來,阮蓉似乎對他的熱情增加了一些。最初他表達某種情感內容的話語,或者暗示某種曖昧的情緒時,她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最近一兩次她卻含情脈脈地聽了。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范正章仍然認為這應該是個進步。在這種情況下,范正章趁熱打鐵,不管是早上剛起床,還是夜晚臨睡前,都要滿懷憐惜之情地問候一番。他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重新進入角色,與阮蓉進行一場美輪美奐的戀愛。因此,今天當姐姐的問題徹底解決,感到放鬆的時候,他第一個想聊一聊的人便是阮蓉。

阮蓉的手機彩鈴清脆地傳來,范正章發現原來那首孫燕姿風靡一時的《遇見》彩鈴已經改成了刀郎的《你是我的情人》。范正章一邊想著我就是你的情人,一邊再一次拿起一支飛鏢插向門上的靶盤。在飛鏢插進靶心的同時,那邊也傳來阮蓉柔美的女聲,那種巧合似乎靶子正插向阮蓉。一瞬間,范正章腦中閃過一個讓他自己都感到羞恥又無比快感的鏡頭,那就是他正在用某種東西讓阮蓉優美的聲音響起。 其實范正章並不知道打電話給阮蓉要說什麼話,他只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希望聽聽她的聲音。不同的是以往他每次都要尋找一個藉口或者理由,而這一次,他太盲目了,不但沒找到藉口,而且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在阮蓉問候了兩遍後,他還沒有找到更好的話題。情急之下,他說了一句“我想邀請你來農場玩兒”。這應該是范正章多少天來在心裡一直渴盼的一件大事。沒想到在平時猶豫再三卻不敢說出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之下一著急說了出來。

很意外,但主意很好。阮蓉想道。在歐陽旭死後,她消沉了好一陣日子,基本上沒有出過門,也沒有什麼知心朋友可以談心。范正章儘管並不是阮蓉理想中的那種男人,但是作為一個遊伴應該是很稱職的。何況他對自己那麼照顧和愛護呢!范正章聽到電話裡阮蓉愉快的回答,半是吃驚半是驚喜,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起來。他說,阮蓉,我派車接你吧,要不我自己接你吧?今天?還是周末?乾脆就今天來吧,一直玩到週日,我全天候導遊兼陪伴,你喜歡吃什麼菜?我這裡有各種綠色健康食品,柴雞蛋焦黃焦黃,萵苣翠綠翠綠,還有山野雞肉……直到電話裡邊的阮蓉哈哈樂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范正章不禁伸手向自己的臉上扇了一掌,並自言自語地罵道:真他媽沒出息!

在阮蓉不慌不忙定下週末時間和交通方式後,范正章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已經成真。掛斷電話後,他再也坐不下去了。關上房門,他開始像隻猴子在屋裡竄來竄去。他第一個要做的就是把辦公桌上孫梅的照片取出來鎖進抽屜,然後將辦公桌上的文件碼整齊,又衝到門後邊將一株綠色盆景搬到窗台下,並拿濕毛巾將每片葉子擦得綠油油的……好像阮蓉馬上就要到似的。在一陣倒騰後,他突然又意識到什麼,迅速拿起電話,卻不知道打給誰。儘管他對這個女人傾注了百分之二百的用心,但是他知道在他的生命裡比較起來,官位更重要呀。沒有後者,前者是不能想像的。如果週末單獨陪一個漂亮女人在農場招搖,那將是怎樣的一個結果呢?更何況自己是一場之長,阮蓉又是那樣一個引人注目的女人。不行,他得再找一個人,擋一擋影響。第一個不能叫孫梅,不然醋罈子非得酸死人不可;第二也不能叫姐姐,如果姐姐知道此事,非罵他荒唐不可;第三也不能叫韓香香……總之不能叫女人,乾脆找男人吧。范正章最後決定。可是找男人千萬不能找比自己強的,否則阮蓉看上人家咋辦?這豈不是引狼入室。孫占山副廳長也不能叫,同學楊海東、王四水、馮勇幾個如果發現他請了女人,還不給嚷嚷得滿省會都知道呀。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范正章還在苦思冥想,權衡利弊。是啊!找誰都不保險,可又不能不找人,這怎麼辦?辦法總會有的,這是范正章一貫自信的態度。到晚上睡覺前他終於想起一個人選——蔣德仕。這個曾經為他出任農場場長立下大功的傢伙雖然心術有些不正,但有時候卻能派上大用場。有一次回廳裡,一向被范正章視為鐵公雞的他還特地找幾個哥們儿請他吃了頓飯,在他上廁所的時候,這小子踉蹌著跟了過來。然後一邊撒尿一邊趁著酒醉向他提出要跟他到農場。他當時因為多喝了幾杯,便不假思索地順口答應了。這些天來,范正章每想起這個問題,就會犯愁:是讓他來還是不來,答應來有什麼好處,不答應來會有什麼壞處等。顯然以蔣德仕的為人,沒有利益他是不會幫范正章的,既然當初幫了范正章,他肯定是要回報的。每想到這裡,范正章就感到膩歪和憋氣,似乎自己已被拴了套子,無法擺脫一樣。如果答應他過來,范正章感覺又非常不舒服。不說他不喜歡這個小人,單單蔣德仕的心術不正,就讓他懼怕三分。他害怕有一天這個傢伙會把他也給賣了。回過頭來想,畢竟蔣德仕曾經出過力,回報似乎也是常理所在。更何況,自從范正章來農場後,他身邊沒有一個心腹,不但下邊的情況一點都無法了解,假公濟私的事兒也無法做。其實,范正章在內心深處還是願意做一個光明磊落的場長的。只是范正章已經看透了,所有的仕途都不是成績和磊落鋪就的。如果是那樣的話,腐敗問題也就不用天天講了。

范正章躺在床上整整想了一個小時,才理清頭緒。首先,他需要心腹。其次,才輪得著回報給蔣德仕。對於前者,或許蔣德仕不是最佳人選,但也是一個比較合適的人選。更何況,他篩遍廳裡所有同事,也沒有發現更好的選擇。想到這裡,范正章一骨碌從床上跳了下來,拿起電話撥向蔣德仕的手機,他要讓他先幫他完成這件私人活動,視其表現然後再做考慮和最後決定。 蔣德仕在接到范正章的電話時,其實剛剛與卞成龍分完從范正紋手裡敲詐得來的兩萬元錢。蔣德仕得了八千元,卞成龍得了一萬二千元。二人當時正在歌廳各自摟著一個小姐高歌。如此順利地搞定范正紋,是倆人意想不到的。蔣德仕雖然與卞成龍生長在同一個村落,同一種環境,但是蔣德仕卻與卞成龍有著極其不同的性格。在郊區的土地一天天被城市蠶食,而周圍的農民們為生計各顯神通的時候,卞成龍因為懶饞貧窮而變得心理越來越不平衡,並因此走上了一條冒險的生財之道。蔣德仕卻完全不同,應該說他是一個有著理想和抱負的農民。只是因為在十八歲高考那年的一場災難,使他一下子改變了自少年以來所接受的觀念。那時離高考也只有一個月了,他的成績在班裡也基本能排到十一二名,根據往年的經驗,進入大學,脫離農業戶口應該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五點半,他正在教室裡鑽研一道微積分題,那時老師突然衝進屋內喊起了他的名字,並火急火燎地讓他到中心醫院急診科看父親。半小時後,他站在了正在嚥氣的父親床頭,像做了一場噩夢一樣,只聽父親說了一句“爭口氣”,便眼睜睜看著父親帶著滿臉鮮血掩蓋下的遺憾撒手歸西了。

父親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最初在一所中專教書,因揭發校長有貪污問題而被調入一家街道工廠。在工廠瀕臨倒閉的時刻,他又因揭發廠長倒賣固定資產而被視為眼中釘。儘管上邊多次來人調查,最後都不了了之,廠長卻穩若泰山。父親從此開始看破紅塵,喜歡上了醉酒。那個午後,父親因為醉酒被人拉到一個小旅館,然後身邊便躺下了一個被買通的女孩。為證明自己的清白,父親當著警察的面毫不猶豫地以跳樓終結自己的生命。那次打擊太大了,兩個月後,血氣方剛的蔣德仕也在高考中名落孫山。從此,他便走上了尋找陷害父親兇手及其證據的道路。畢竟,他太年輕了,一直到一年後他仍然什麼證據都沒有找到,他起訴的官司也以失敗而告終。一怒之下,他穿上軍裝,遠離了這塊讓他仇恨的土地。

退伍後,他先在南方混了幾年,最後經不住母親的哀求,又重新回到了這座記載他命運轉折歷史的城市。多年的浪跡江湖,順理成章地學會了生存的各種技巧和能力。回城初期,他先在一家酒店當保安,不久利用關係糾紛進了一家農場在省會的辦事處,接著跳進農業廳。在這一路的拼殺中,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並不停地為下一步道路尋找新的獵物和台階。在這期間,他既膽大又細心,順便也以黑道手段替父親報了當年的不白之仇。在他進入范正章所在的農業處後,他已經將寶押在了為人處世圓滑,又有個別領導做靠山的范正章身上。在范正章成功地就任農場場長一職以來,他一直盼著實現下一步理想。他並不擔心范正章的拒絕,這一點在他當初幫助范正章,而范正章已經接受幫助後,他便知道他們已經是一條道上的朋友了,就憑這一點,他不懷疑這一天的來臨。更何況,“一朝天子一朝臣”,范正章需要心腹呀!

蔣德仕覺得很可笑,手裡攥著從范正章姐姐處敲詐得來的錢,再到范正章的身邊當心腹,這可是有點玩火的感覺。儘管恐懼卻很刺激。 一刻鐘後,蔣德仕得意地叫道:蟲子,週末跟我一塊兒去農場! 孫梅一直盼著范正章週末回家,並在星期三就計劃好週末一起去附近的封子林遊玩,她甚至還邀請了姐姐與姐姐的女兒。出乎意料的是,在禮拜五范正章突然打電話說這個週末要接待省科學院的一些專家和廳裡領導,實地考察和論證建乳品廠之事。孫梅好不失望,一時間像一隻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起來,並在夜裡又失眠了。 自從范正章赴任農場場長一職以來,孫梅的虛榮心首先在交通工具方面得到了滿足,其次在農場過了一把手夫人的風光癮也讓她感到高貴起來。然而,幾個月過去了,在這些所得利益漸漸習慣後,新鮮勁兒也開始減退。特別是失眠的夜晚,沒有范正章的床顯得空蕩和寂寥。儘管她無悔這種奉獻,但從臉上開始出現的干燥和衰老跡象,使她不免有時會產生一些惶恐。她覺得范正章越是混得有頭臉,她就應該越出色。因此,每當看到或者想到范正章充滿活力、青春煥發的樣子時,她都會摸著自己正在衰老的臉湧出陣陣自卑感。就像連鎖反應一樣,一進入自卑的牛角尖,她便會在這狹小的角落裡掙扎得困苦不堪。她會想起范正章周圍的所有女人,如韓香香,於佳,特別是農場現在的辦公室主任張曉艷。這是一個豐滿的女人,在孫梅第一次到農場遊玩時,張曉艷曾經陪了她一天。在這一天中,張曉艷表現出來的風度、修養和魅力,讓孫梅回家後好多天都不能放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開始吃她的醋,反正每當想到她,孫梅都感到心裡會有一個難受的結。越是想知道范正章對她的看法和態度,她越不敢在范正章跟前提這個名字,似乎一提到這個女人丈夫便會愛上似的。但越是不提,她的心里便越是猜忌得慌。她相信丈夫是一個很看重官位的人,因此不會是一隻吃窩邊草的兔子,可是她又不能控制自己的猜忌。畢竟范正章這小子有著像牛角一樣堅挺的花心,誰敢保證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的色膽不會長大呢?有時候她會感覺自己有了心理疾病,並因此惶恐不安。 她不知道這種情況開始於哪天,也不知道已經有過多少次了。在這種反复的想像和摧殘自己的精神遊戲中,她也不知道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她相信每一次這樣的摧殘都會讓她的身體多多少少改變點什麼。因為每次結束,她都會發覺心裡多了一些沙粒般的物質,並且偶爾還伴有一些隱隱的疼痛,在心頭又像在皮膚底下無聲地跳動。如果那便是傷害的話,她想總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給毀掉的。她不能阻止,甚至更希望范正章不停奮鬥,並且走向一個又一個成功,而她又不能讓范正章周圍的女人消失,因此這就注定了她的痛苦。最讓她難以釋懷的是,她內心深處的虛榮使她希望范正章出類拔萃,出色得足以讓別的女人羨慕她,嫉妒她。如果這種希望實現,那麼她深知范正章將會吸引更多的女人,這又不是她想看到的。於是,她像許許多多世俗的虛榮女人一樣陷進了一個為自己設置的兩難境地。恰如俗語說的“風箱裡的老鼠”,兩頭難受。老公窩囊自己痛苦,老公優秀了自己還是痛苦。就像一個桃園主人希望自己的桃樹結滿成熟的桃子,但桃子熟後擔心小偷,又會時刻成為一種驅之不走的心病。 好在天總有亮的時候,她的心病也會隨著新的陽光普照而暫時自愈。在去封子林的計劃擱淺以後,她在兒子和姐姐的女兒的要求下,只好與姐姐一家一起去了市內剛剛開放的植物園。 這是一個天色陰鬱的日子,一夜沒有睡眠的孫梅臉色也像頭上的天空一樣灰暗無光。儘管園內人流如織,孫梅卻始終不能融入姐姐與孩子們的歡樂氣氛中。風不太涼,但秋意還是無處不在,園內的植物像一簇簇新鮮的姑娘水靈迷人,其中大多是遊人叫不上名的。故而每棵植物周圍都會有一張造型各異、藝術風格濃厚的標牌,用以解釋植物的名字及生長地和特點。孩子們一邊高聲笑鬧著,一邊不時大驚小怪地圍著某種植物或者評頭論足,或感嘆不絕。一旦發現某種在課文中講過的植物,他們會大聲朗誦課文中對這棵植物的描述或者讚美。姐姐一副生活極其知足和幸福無比的樣子,那種表情在孫梅看來簡直就是一臉愚蠢。這讓孫梅想起一篇文章說的“知足和幸福是屬於小母牛或者愚魯的小婦人的”。她總覺得自己不屬此列。不知足難道就聰明了嗎?孫梅突然想到這樣的一個問題。以孫梅眼下的體驗來說,不知足,尤其是她這樣的不知足顯然並不是聰明之舉。這種不知足除了給自己帶來無盡的誘惑外,便是由這些誘惑帶來的無盡煩惱。如此看來,應該說小母牛或者愚魯的小婦人其實是聰明之人。從昨夜一宿失眠帶來的精神痛苦來說,人生一世,最可貴的還是難得糊塗。古人才是真知灼見呀! 好像從姐姐那臉愚蠢而幸福的表情上悟到了什麼道理,孫梅慢慢精神振奮起來。眼前有一個冷飲攤位,一群嘰嘰喳喳的人正圍在那裡購買,攤主與姐姐一樣也一臉愚蠢和幸福的表情,正忙碌著收錢賣貨。不等兩個孩子叫嚷,孫梅便從包裡掏出十元錢,隨著跑跳的孩子奔向冷飲攤。她不知道現在她臉上是否也像周圍所有的俗人一樣,展現著世俗幸福的表情,就像春節時農戶貼在牆上大紅大綠的年畫兒。儘管心裡有點彆扭,她發現自己確實幸福起來。是啊,老公不錯,孩子聰明,既有房,又有車,家庭和睦,還有什麼不幸福和不知足的事情呢? 兩隻特大的冰激凌還沒遞到孫梅手裡,便被兩個孩子搶去,剩下兩隻較小的冰糕她一隻遞給姐姐,一隻握在自己手裡。在她扭身往外擠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在眼前一晃。 劉暢副廳長!沒錯,劉暢正低著頭髮已經斑白的腦袋,與一個聲音洪亮的小女孩在冰櫃裡搜尋冰糕。 孫梅一辨認出是誰,下意識里便想到了巴結一下。她迅速展開一個媚笑,擠到劉暢身邊,大聲招呼著,劉廳長,你也來逛園呀! 劉暢抬頭,看見孫梅也展開一副笑容。孫梅不等劉暢說什麼,再低頭向著小姑娘說,這是你小孫女吧,真漂亮呀!你想吃什麼呢?孫梅覺得自己這樣巴結挺噁心的,剛才還嘲笑姐姐愚蠢,現在自己就這樣下作。唉,還不是為了丈夫呀。小姑娘看了看爺爺,又看了看標價五塊的冰激凌,帶著一絲畏懼,把手縮回,伸進了嘴巴里。劉暢急著從袋裡掏錢,但怎能超過孫梅手快。幾秒鐘後,小姑娘手裡的冰糕已經被咬掉一大口。 劉暢用手拍了拍小姑娘的頭,搖著頭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等小姑娘跑開,劉暢才想起什麼似的,四下扭頭望了一望說,正章呢?他怎麼沒陪你們? 孫梅不假思索地說,加班呢。說完這句話,孫梅的腦子裡突然生起一個問號:既然農場請專家和廳領導實地考察,為什麼主管副廳長劉暢不去?甚至不知道呢? 劉暢絲毫沒有察覺孫梅心裡的活動,仍然輕鬆地誇讚道,看來正章真是個乾事的人,禮拜天也捨不得休息。不錯,是個好場長。 劉暢走了,被小孫女牽著踉踉蹌蹌地奔向另一個岔道了。雖然劉暢兩次扭頭向孫梅喊著再見,孫梅卻已經心情太壞了。姐姐還在旁邊嘮叨著問,這個人是誰?他怎麼認識正章?孫梅卻已經無心搭理了。她掏出手機迅速撥通了范正章的電話,以便用事實來反駁腦中剛剛生起的問號。 電話里傳來一聲接一聲的鈴聲,直到十幾次過後,范正章的聲音才傳來,餵,孫梅呀,我正開會呢?范正章壓低聲音,悶聲悶氣地說,你有什麼事嗎? 孫梅不知道說有什麼事,只好說,你不回來,週末過得都沒意思啦!為了把話迅速轉到自己要說的事情上,她只好以隨隨便便的口氣說,正章呀,專家和領導都在場呀? 當然啦,正章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孫梅想也許太過分了,丈夫開會她還打攪,因此準備收線。但就在收線的一剎那,她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廳長們都在嗎? 當然在啦!范正章已經煩了,他壓低聲音說,你不要在開會時候騷擾我啦。現在這裡不但有專家,主要廳長們都在。 一看范正章已經上套,孫梅也不顧范正章的厭倦了,她想既來之,則安之。她要讓自己過一個安靜的周末。於是,再次問道,劉暢也在嗎? 你說呢?這麼大的事,當然在啦! 秋日的農場,在范正章的眼裡有一種成熟和風騷的豐韻,就像前邊跑著的阮蓉,優雅、高貴,又不失風流和浪漫的氣質。風很輕,在空中的風箏卻越飛越高,阮蓉在仰起臉的時候,頭髮像一片閃光的黑色絲緞在腦後飄舞。范正章幾乎看呆了,他發現自己對阮蓉的迷戀已經超出了想像。為了阮蓉,他可以捨棄一切,這是他那一刻的真實想法。好在這種想法只是在那一刻,或者在以後偶爾出現的念頭,否則范正章不知道會把自己如何毀掉的。 世界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尤物,造物主幾乎把世間所有的美都聚集在了這裡。這不僅是范正章腦子裡的想法,也是旁邊卞成龍與蔣德仕腦中的念頭。卞成龍尤其感到吃驚。這個週末,在他剛剛得到一筆橫財時,他已經打定主意好好玩一玩了,因此蔣德仕一提議讓他跟著到農場,他便欣然同意。意想不到的是,在這裡,他竟然看見了他長期窺視的美麗女人,並且與她一起遊玩,吃飯,夜裡甚至睡覺的床只隔著一道牆。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儘管他多次幻想接近這個女人,但每次幻想的內容裡他都是作為一個敲詐者出現的,而現在的情形,他與她成了朋友。 卞成龍不知道這個女人與范正章是什麼關係,憑他的猜測,他能覺出范正章對她的愛慕。但從范正章請她過來玩,又找他與蔣德仕作陪,說明范正章還沒有得手,或者剛剛開始出擊。他感覺很悲哀,是啊,這世上好的東西為什麼總輪不著自己?同為男人,為什麼范正章就得當官,能夠有漂亮女人,還有風光和氣派?憑什麼呢?就因為我的父母是農民,因為我沒有靠山,沒有背景?老天讓人投胎的時候怎麼那樣不公平呢?卞成龍在心裡好一陣難過,彷彿自己長期以來瞄準和覬覦的獵物成了別人的盤中餐一樣。讓他感到安慰的是,這個漂亮女人似乎沒有一點瞧不起他的意思。相反,他倒覺得這個女人對他有著特殊關照。比如早上吃飯的時候,她特意將兩隻雞蛋放到他面前的碟子裡,而其他人只有一隻。她一臉善良地告訴他,他應該多吃一些,太瘦的男人不好。當時蔣德仕一看還假裝酸溜溜地說,別太偏向,好不好,我也不胖呀!還有,前一天晚上打牌的時候,卞成龍想起自己輸得特慘時,阮蓉故意給他放過一兩個炮。這樣想來,走在范正章旁邊的卞成龍便感到心情好了起來。也許阮蓉喜歡自己呢?越漂亮的女人往往越與眾不同,也許她單單看上了他呢?他可不像蔣德仕一樣糊塗,幻想著長期依托范正章往前爬。在卞成龍的心裡,他總覺得他們敲詐范正紋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敗露。因此,按他的生活原則,如果能沾上這個漂亮女人,他絕不會放過。因為,自從他幹上了這個冒險的生意,他時刻準備著一走了之。 蔣德仕是一個比較理智,而且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從見到阮蓉的第一刻起,他的心裡就樂開了花。他知道范正章已經把他當成了心腹,因此也百分百確定自己來農場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了。面對眼前這個尤物,他並不是無動於衷,也不是沒有奢望。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處境。因此,他本著江湖遊戲規則做得最努力的一件事,就是極力迎合范正章的心理,將阮蓉往范正章的懷裡推。他不像卞成龍一樣眼光短淺,他希望順著這條能夠利用的爬杆一直爬到頂,直到這支桿再沒有利用價值,再尋找新的支撐點。他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劣跡會敗露。在他的印象裡,他每走一步,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既沒留過痕跡,也從沒有失敗過。因此,他決心在這農場邁出的一步裡不虛度光陰:不升一級必撈一把。 三個男人在阮蓉身後各懷鬼胎地盤算的時候,阮蓉在前面一邊攥著風箏繩奔跑,也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熟透了的草地綠油油的,展示著一派收穫和生機,有鳥群不時自由自在地從頭上掠過,耳邊偶爾還傳來幾聲啾叫。阮蓉知道它們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遷徙。望著遠去的鳥群,她突然就想起了蒼白的歐陽旭。鳥飛走了,春日還會飛來,秋葉落了,來年還會再生。她不知道歐陽什麼時候還能出現。夢總是那麼易逝,即使有歐陽偶爾出現,也總是那麼模糊和遙遠。仔細回想她與歐陽的交往,有時候她會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也許歐陽本來就是網絡裡的人,是不能走進真實生活的。追究歐陽的痕跡,阮蓉感到除了心里和腦子裡有他的聲音和字跡刻下的印記外,她的身體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能忘卻。已經幾個月了,她覺得這麼長的時間應該足夠淡忘了。可事實上,歐陽蒼白的臉每天還是那麼清晰。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物質的女人,從什麼時候她開始在乎這種縹緲難尋的所謂“愛情”呢?是不是所謂的“失去的總是永遠難忘的”,“沒有得到便是最美好的”等等這種效應在起作用?有淚水再次流過臉頰,她揮動著風箏線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讓淚水掉在風裡吧,讓淚水掉在泥土裡吧! 離三個男人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他們的臉已經模糊不清了。她站下來,向後看了看,才停下腳步。她不知道為什麼答應來這裡,也許自己太寂寞了,也許她太需要遺忘了。既然自己無法解決,既然時間也無法幫她,那麼讓外邊的世界幫她吧! 整整玩兒了兩天,阮蓉感到收穫最大的便是心情。儘管這三個男人一個比一個讓她瞧不上,但他們確是她最好的玩伴。他們哄她,寵她,護她,仰慕她,幾乎讓她有了當公主的感覺。尤其是猴了吧唧的卞成龍,對她幾乎到了垂涎的境地。這讓她一開始極為不舒服。直到星期六晚上打牌,卞成龍輸得臉色通紅時,她突然從這小子頭上冒出的汗水中,滋生出一種憐憫心。這是一個社會底層的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樣,甚至像她身處貧寒境地時的心境一樣。因為貧窮而被社會遺棄,因為不甘心現狀而對社會不滿,因為不滿而對社會的不公平充滿仇恨。也許是想起自己的出身,她突然感到自己與這個有著營養不良面色的男人親近了一步,接下來,她便連續為他放了幾把炮。或許卞成龍已經感到她的用心,當天晚上臨睡前,他竟然虔誠地為她端來一大木盆洗腳水。看著那麼大一個木盆,以及卞成龍瘦弱的背影,阮蓉一下子產生了某種想法:這個男人是一條可利用的狗。只要有食可餵,他就會效命。因此,在第二天中午吃飯時,當卞成龍可憐巴巴地表示希望范正章給他找點事兒乾時,阮蓉便順口說了一句,如果正章這裡不好找,你如果願意的話回頭可以來找我。也許我可以在我的廠裡給你找點事做。 卞成龍驚得忘乎所以,他做夢都沒有想過她會關照他,更不想相信她會讓他到她的身邊工作。但是他分明看見阮蓉在說這些時沒有絲毫開玩笑,或者欺騙他的表情。在范正章和蔣德仕都緩過神表示祝賀時,卞成龍才相信這不是夢,並咧著大嘴高興地千恩萬謝起來。 范正章有點急躁,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按計劃,吃完晚飯,蔣德仕和卞成龍將陪阮蓉趕回省城。眼看這初次出擊,收穫寥寥,范正章當然著急。多好的機會呀!田野、綠樹,藍天、白雲,俊田靚女,可惜有這兩個寶貝在眼前晃著,什麼都不能做。尤其是自從阮蓉許諾要給卞成龍找工作後,他差不多變成了一條時刻護衛主人的狗,在阮蓉的左右四處逡巡。范正章真有點後悔讓這兩個沒眼色的傢伙過來,本來他是讓他們當燈泡用的,可惜這倆人,尤其是卞成龍幾乎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什麼,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彷彿范正章讓他來這兒完全是為了成全他似的。看見卞成龍亦步亦趨隨著放風箏的阮蓉四處奔跑的奴才相,范正章簡直想衝過去給這傢伙一個絆子: 你讓我吃不著阮蓉,我先讓你啃一嘴泥。 這時阮蓉好像累了,就地坐了下來。在這當兒,卞成龍也緊倒騰著兩條羅圈腿傻哈哈地跑過去,甚至脫下外套,塞在阮蓉的屁股下。 操,范正章憤憤不平地罵出了聲。 幾乎同時,在范正章旁邊的蔣德仕也毫不猶豫大聲罵了一句,並大聲嚷嚷著,這小子是怎麼啦? 范正章扭頭看了看蔣德仕,反問了一句,你不知道他怎麼了? 蔣德仕抬眼望著前邊坐在地上的阮蓉和手舞足蹈的卞成龍,嘟囔著說,這小子快成狗啦! 不是快,已經是啦!范正章一臉的不滿意,心裡感覺醋罈子已經翻了。他想,我還沒有如此獻殷勤,怎麼輪著你狗日的啦? 蔣德仕已經看出端倪,抬頭看見風箏正在低頭向下俯衝,靈機一動,迅速離開范正章向著前邊的倆人跑去,並且嚷嚷著,風箏快落下來啦! 風箏是卞成龍搞來的,那是一個龍的造型。也許他是為了自己名字裡的“龍”字。但是,當風箏飛到空中,越升越高的時候,那條紙做的龍就像一隻花里帶斑的蟲子,抖動著軟軟的身子在逃竄。一開始卞成龍聽到蔣德仕取笑這只風箏,他還不服氣。看得多了,他發現蔣德仕的話不無道理。尤其是風箏在平行滑動時,就像爬在白薯葉上的綠色“芝麻蟲”。這是當地的一種叫法,具體什麼學名,卞成龍也不知道,反正除了顏色不一樣外,形神都像。或許這就是自己的未來。像一隻可憐的蟲子四處逃竄,可憑著一隻蟲子的能量,能逃到哪裡呢?最終就像他在收白薯時踩死“芝麻蟲”一樣,早晚也得被人不費吹灰之力一腳踩死。 蔣德仕遠遠地跑來,身上鑰匙的丁當聲也越來越近,就在離他們不到十米左右的距離,蔣德仕突然腳一歪,“撲通”一下摔到了地上。然後,大聲“哎喲”著叫嚷起來。 幾分鐘後,蔣德仕終於被卞成龍攙著離開了這片田野,回到住處療傷去了。田野安靜了下來,那隻風箏也像一隻無辜的蟲子還在空中盪著,沒有絲毫落下來的意思,阮蓉也沒有收線的念頭。到此時,范正章才明白了蔣德仕這個把戲的用意所在,不禁有所安慰地讚賞道:看來這小子要比卞成龍強,還知道自己是個燈泡!終於有這樣獨處的機會了,他可不能再錯過。 一旦剩下他與阮蓉單獨在一起,他突然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抬頭看看風箏,扭身看一看阮蓉那頭飄逸的長發,仍然不知道從哪裡開頭。是上去開門見山摟住就親?還是含蓄地抒一會兒情?前者雖然粗魯,卻往往奏效,不過自己畢竟有一定身份,尤其被打一耳光讓農場裡的手下看見可不是鬧著玩的,更何況眼前這個女人可不是沒有思想的。思索再三,范正章決定採取後者。風比剛才大了一點,陣陣泥土的清香,夾帶著成熟莊稼的濃香不停吹來、飄去,飄去又吹來。他不知道阮蓉是否還噴著香水,總之當他走近阮蓉,站在她旁邊低頭看她時,又一陣迷人的香氣像一股電流一樣衝進他的鼻腔,然後擊中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僵硬而愚蠢起來。不但身體不再靈活,腦子也變得木勺一般,一點思想也產生不出來。怎麼回事兒?都活了這麼一把歲數,四十不惑了,什麼路沒走過?什麼風雨沒經過?什麼女人沒見過?到現在竟會在一個女人面前惶恐不安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啦?是這個女人讓自己又回到了青春期?還是自己太老了變得不會面對感情啦? 你怎麼啦?阮蓉一陣手腳忙亂地放線,等風箏飛得更高一截平穩下來後,扭身一眼看見正在出神的范正章,大聲叫起來,你在想什麼呢? 聽到阮蓉的問話,范正章一愣,就像突然間還了魂一樣,思想變得靈敏起來,並換上一副嬉皮笑臉樣說,我想什麼,你關心嗎? 當然關心了,阮蓉一副興奮的樣子順口說,週末沒回家,肯定是想老婆了吧? 你錯了,那還真不是我剛才想的事情。 那你想什麼? 想吃一個菜。范正章一本正經地說,多年前,我出差到一個南方城市,見過一道非常精緻的菜。當時點時飯店說已經沒了,讓我第二天去。可惜第二天我便走了。一直到現在,我一餓了便經常想起那道極其精緻的菜。 阮蓉興趣大增,湊到范正章身邊,一臉真誠地問道,那是道什麼菜? 章絲蒜蓉! 什麼配料呀!阮蓉顯然不明白這是道什麼菜,不禁好奇地問道。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一架機井旁,機器已經被拆走了,旁邊有一個半人高的土牆,土牆上綠蔥蔥地長著一蓬蓬梅豆秧。濃綠的豆秧開著瑣碎的紫色小花,並帶著一些將熟、未熟的豆莢爬到牆頂,然後伸出去,架在扎在土裡的幾根木棍上,形成一個小小的遮陽篷。范正章一把拉過阮蓉說,在這兒坐一會兒歇歇吧。 看來這裡是經常有人來歇息的,除了頭上這片美麗的風景外,牆下還蹲著幾隻磨得很光滑的石頭凳子。阮蓉高興地“嗷”一聲衝了過去。也許是被這原始的綠色帳篷所吸引,她一邊把風箏線拴到一根木棍上,一邊利索地在一個石凳坐下來。她首先四處看了看這裡的自然風光,然後再瞧了瞧仍然站在旁邊的范正章,像想起什麼似的,重拾剛才的話題,問道,正章,那是什麼菜呀?是魚,是肉還是蔬菜呀? 范正章臉微微有些發熱,不知道如何向下演去。只好伸起胳膊從頭頂上摘下一朵紫白的小花和一隻剛剛長成的嫩綠豆莢,放到阮蓉的手裡。阮蓉仍然滿懷希望和好奇,仰著臉認真地等著范正章的答案,並且不斷重複著說,說呀,是什麼呀? 風吹起范正章的頭髮,午後的光線變得暗淡下來。也許黃昏快來了,因此再也沒有時間耽擱了。范正章咬了咬牙,一彎身,將頭低向阮蓉的脖子處,低沉但堅定有力地說出了近些日子裡越積越多的感情: 那道菜的內容就是“我想你”! 阮蓉手裡舉著的紫白小花突然間掉在了地上。一瞬間她沒有反應過來遇到了什麼事情。除了想起幾年前范正章對自己的追求外,她腦子裡迅速轉彎想的是范正章剛才說的“章絲蒜蓉”。在范正章沉吟著沒說答案之前,阮蓉自作聰明地猜測那是一種鴨掌蒜蓉或者鵝掌蒜蓉,但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真正的謎底竟是這樣。儘管范正章一臉認真,甚至是一臉含情脈脈,但阮蓉還是為剛才自己的猜測樂了起來。 梅豆架的花香味很濃,伴著阮蓉脖頸處的體香不停地在范正章的鼻前流動,流進身體則變成一股湍急的溪流奔湧在身體的各部位,讓范正章渾身燥熱起來。幾乎同時,他還強烈地感到心臟的跳動聲也加重了,像有重鎚敲擊一樣,不禁對自己惱怒起來,心裡罵著,操!這麼一把歲數,竟還有青春期的反應,真是越老越騷。阮蓉的笑聲慢慢停了,一面向外推著范正章向前的身體,一面想站起來。但是范正章的身體越推越重,像一堵牆一樣紋絲不動擋在阮蓉面前。阮蓉手足無措,臉潮紅起來,呼吸聲也變重了。這些微小的變化不但一點都沒有逃脫范正章的眼睛,而且正像一針針催化劑催化了范正章的激情。在阮蓉推開范正章失敗以後,范正章像一隻兇猛的豹子突然發力,張開胳膊將阮蓉抱在了懷裡。 不要拒絕我,不要拒絕我。范正章的聲音好像在哭。已經七年了,你的影子從來沒有走出過我的心,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誰比我更愛你。你相信我吧,給我一點點愛吧,你不會後悔的,你不會後悔的。 阮蓉起初一直在掙扎,但是越掙扎,范正章那鐵鉗般的胳膊箍得越緊。她幾乎感到如果這樣掙紮下去,也許自己將會被這個發情的男人窒息。最後,她不得不放鬆下來,任這個多年前就曾鍾情自己的男人摟抱著,並聽他發自內心的呢喃。她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這樣的愛,也不知道這結果是什麼。但是眼下的境地,似乎她再也無法控制了。范正章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像一頭捕到獵物的獵豹無法停下對獵物的撕咬了。他一面呻吟著“想你,想你”,一面將唇瘋狂地蓋在阮蓉的唇上。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有范正章的心臟在咚咚跳動,阮蓉感到自己聽得清清楚楚。她已經糊塗了,在停止掙扎後,她已經忘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境了。眼前這個男人,這份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已經搞不清了。在突如其來的激情衝刺下,她荒蕪太久的身體突然感到了某種難耐的飢渴,封閉太久的內心深處開始產生了某種鬆動。一種,一種雌性動物的本能開始在身體裡復甦和成長,她太需要男人的滋潤了。也許時間太久了,也許她離男人太遠了,她幾乎忘卻了那種感受,那種激動。那本來是生命本身應該享有的樂趣,為什麼慢慢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呢。過去,她為了改變命運,拼命追求物質和金錢,因此,她不曾有過真正激情的性愛;而當物質生活有了一定基礎,想尋找這種純真的愛情時,只找到了一個純精神的歐陽旭。他們儘管經歷了一次跨越生死之交的戀愛,但是她身體的渴望卻在這種純精神的戀愛中,因為無法滿足被有意麻木壓抑了。她希望像范正章那樣充滿激情的愛,然後讓精神和肉體一樣激情和和諧。這是她那一刻突然升起的願望。 黃昏掩蓋了一切需要遮掩的東西和人,世界將自然界與人混沌成一片。人是什麼?其實就像壓在身下的一棵棵綠草,像盛開在頭頂的一朵朵紫色梅豆花。在春風裡萌動抽芽,在夏雨裡授粉生長,在秋季裡瓜熟蒂落。在這一過程中,它們不需要那麼多人為的約束,不需要那麼多人工的看管。只要陽光雨露,只要春夏秋冬,就會快樂地年復一年,生生不息。它們因自然而生長得無拘無束,因自由而使生命充滿享受。范正章在噴薄著抽出最後一滴凝結著他多年來難以釋懷情結的愛情之液時,突然想到這樣一個浸潤著生命本身的比喻。他吸著來自身下迷人的香氣,在心裡對自然和生命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和敬畏。世界原來還能更精彩,生命原來還可以更生動!他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將自己全部祼露在給他生命的大地和承載他太多幻想的天空之間。讓自己重生一次,讓自己再回歸自然一次,讓自己重回生命本身一次吧!然後,他告訴自己說,他已經完成多年前就一直在奮鬥的一個夢想。美夢成真,意味著新的時代終於開始了。 就像潮水退後安靜的沙灘,闊褒的田野靜謐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孩。阮蓉輕輕睜開眼睛,看見頭頂一隻紫白色小花正在慢慢向著他們倆重疊的身體飄落著。夜已經全部黑了下來,天空連月亮都不曾有,只有自然界微弱的光亮照著這朵卑微的小花。它不曾發出一點聲音,也不曾有一點招搖,在黑暗中帶著隱秘的香氣和美麗,靜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生命原來也可以這樣安詳和知足的!阮蓉不由也感嘆起來。小白花飄飄搖搖地落著,最後在范正章已經有些謝頂的頭髮上,輕輕停了下來。有一滴冰涼的東西突然落在了阮蓉的額頭。當她伸手摸去的時候,她才知道她的臉上竟然爬滿了四散流動的淚珠,而那滴從上而落的水滴,既不是隨著花落下來的夜霧,也不是從梅豆秧上滴落的露珠。因為當她把手伸向范正章的臉時,她才發現那張臉上佈滿了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的液體,並且在肆意流淌和垂落著。阮蓉不禁長嘆一聲,向著自己的心靈,一遍遍問道:這是怎麼啦?我們這是感動,還是激情?這是愛情,還是情愛?如果是愛情,我是否應該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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