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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1539 2018-03-18
范正章終於正式上任了。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太陽和空氣像他的心情一樣舒展明朗。枝葉繁茂的楊林,鬱鬱蔥蔥的草地,在陽光中隨風起伏的麥浪,以及一排排掩映在綠樹紅花中的紅磚綠瓦房屋,都讓他覺得到了一個度假勝地。置身在這樣的環境中,多年來在機關里養成的屏身息氣的神態不自覺鬆快下來。如果說這全部歸於自然環境的功勞,是不對的。準確地說,應該是人文環境的貢獻。因為在這裡,他幾乎看不見比他大的官,所以他不必整天小心翼翼,夾著尾巴,更不必看別人的臉色。相反,這裡的所有人,卻個個夾著尾巴,小心伺候著他。這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呀!看來當官就是好啊!這是他那天一遍遍所感嘆的一句話。 還沒有釋放完所有的快樂和興奮,兩個禮拜迅速過去了。第一個週末他根本就沒有回家。一是在這裡心情愉悅,二是他對農場的工作已經全身心投入進去了。因此,作為補償,他特地讓司機將孫梅娘倆接到了農場,讓他們也欣賞一下這裡的自然風光,並且看看他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孫梅與兒子像他預想的一樣,帶著出遊的心情在這裡整整興奮地玩了兩天。

這第二個週末,他無論如何得回家了。在傍晚還掛在天邊雲朵上的時候,他便愉快地坐進了專車,在車載CD優美的旋律聲中,慢慢沉浸在了對未來工作的美好憧憬之中。僅僅兩個禮拜,他不僅熟悉了農場所有的重要幹部和職工,憑他的才智也基本了解了農場目前的所有工作。在這樣的環境裡,他突然發現自己如此喜歡這樣的工作和生活:沒有老婆像蒼蠅似的整天在身邊嗡嗡叫著,沒有領導像攝像頭似的天天監視著,沒有周圍同事像電子眼似的無處不在盯著,他感到這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像個人似的活著。如此愉快的生活並不是夢,在他每天從昏睡中醒來後,發現接下來的一天仍是這樣的愉快。他不得不承認,這才叫生活,而過去的生活說確切一些那叫活著。既然已經過上瞭如此美妙的生活,那麼,為了報答生活的賜予,也為了報答領導的關懷,他決定,在這樣的環境里幹一番事業。他相信自己能夠成功。白天,他在綠葉紅花間愉快地辦公,晚上在舒適的單人宿舍裡思索、工作和學習。通過大量的調查和談話,以及大量材料的整理,他了解了農場的優勢和可利用資源,並開始逐漸明確農場未來的方向。十幾天過去,一個大膽的設想開始在腦中醞釀和形成,並且像一株破土的春苗開始生長和茂盛起來。這就是,他準備利用農場的奶牛資源,建立自己的品牌牛奶,以結束過去為鄰省一家牛奶廠提供原奶的歷史。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只要這一把火能燒旺,把這個設想變成事實,那麼他的農場場長也就算是當成功了。

當事業全部佔據頭腦時,也就是當建功立業的思想充斥頭腦時,他發現自己對家、對孫梅的感覺越來越淡了。在赴農場上任之前,他曾經擔心沒有女人的生活,生理問題怎麼解決。但一旦進入這個環境,他發現一個人的生活出奇的好。怪不得錢鍾書在裡說,圍城裡的男人想衝出來呢?看來在圍城生活久了,的確需要在圍城外獨自生活一段時間,以緩解在圍城裡繃緊的神經,改變一下習慣了的思維。至於說不想孫梅,那並不代表不想女人。在工作結束的時候,在身心放鬆的時候,他發現想得更多的還是阮蓉。特別是在這個傍晚,當一曲劉若英的《為愛癡狂》在耳邊喧響時,他的眼前再一次晃起阮蓉的影子。 或許是最近一段時間生活和工作的變化太大,使他埋藏在意識深處中對阮蓉的愛復甦了。范正章在車上閉目想著原因。首先是孫梅出差,讓他的思想開始劇烈活動,其次是突如其來的工作變化,輕鬆舒服的環境使他的思想有了充分的自由。還有,范正章突然想起,阮蓉曾經說她找的男人起碼有一套三室二廳房,有一個副處職務,這些他現在都有了。想到這裡,閉目養神的范正章臉上出現了幸福的微笑。

孫梅著實體驗了一次夫貴妻榮的感覺。禮拜六,她坐著丈夫的公車回了趟娘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故意買了大量華而不實的食品放在後備箱裡,並在九點鐘左右——鄰居出入最頻繁的時間段趕到娘家。然後在娘家鄰居羨慕的眼光裡一面春風得意地大聲與鄰居打著招呼,一面慢慢地往外拿東西。下午她又坐著丈夫的公車帶著兒子去了一趟超市,並大包小包買來一堆日用品。在往後備箱裡塞進如此多的東西時,孫梅在心裡告訴自己說,從此結束了掛滿自行車車把,塞滿車筐,裝滿車後架,那種狼狽的購物歷史。在這之前,每當月底在超市購完物,將自行車四周吊滿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時,她無比羨慕和嫉妒的便是那些打開汽車後備箱的女人們。今天,孫梅在熬過了一年又一年的自行車把上的生活後,也終於加入了有車族太太的行列。

在孫梅興奮地大肆購物和風光同時,范正章卻再次接到了姐姐充滿恐懼的電話,並從中得到一個讓他一直擔心的消息。在電話裡,姐姐說又收到了一摞照片。她說自己很害怕,讓范正章無論如何要幫她查查這是什麼人以及他想幹什麼。最後她囑咐范正章迅速將房子解決掉。其實,在范正章到農場報到之前,范正章就將房子登記在一家房產中介,並許諾租和賣都可。因為急於將房子有個交代,因此對房子訂的價格和租金都非常便宜。正因為便宜這個因素,反而使他的初衷受到了阻礙。其中兩家有意想買房的人,在看了兩次房後,都先後沒了消息,有三個想租房的顧客也都沒了踪影。最後中介打聽出了原因:由於房價便宜,顧客往往越加小心,因此在詳加打探的基礎上,都了解到這間公寓剛死人的情況。鑑於這種情況,范正章在臨走前向中介建議將房價提高兩萬,中介也欣然同意。看來中介為了能做成生意,並不在意與房主一塊兒欺騙買主。接到姐姐的電話後,范正章立即撥通了中介的電話,詢問房子情況。讓范正章安慰的是,這一次中介告訴他,又有兩家對房子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其中一家對范正章的報價幾乎沒有任何異議,並且打算第二天來看房子。范正章當場與中介約下了看房時間。

第二天上午,范正章早早來到了公寓,準備接待兩個買主來看房。屋裡仍然陰森森的,或許是那次“鬧鬼”事件在頭腦中印象太過深刻的緣故,他總覺得,這間屋子裡還有什麼奇怪的氣息,就像那次聞到的某種香味似的,在他的四周隱約而無聲地流淌。他甚至覺得在某個角落說不定還隱藏著某個長發女鬼,當然也許可能是披頭散發的蒼白的姐夫。一想到這裡,他就感到極不舒服。好在第一家買主在八點半就在中介的陪同下到了,那是一對兒很有修養的夫婦。他們在中介天花亂墜的介紹中,始終帶著笑意。即使偶爾皺皺眉頭,或者對房子結構表示不滿,或者對房子的裝修不太贊同,只不過以此作為商談價格的理由。整個過程大約持續了將近四十分鐘,買主才在表示回家好好考慮後告辭。由於離第二個買主來還有兩個小時,中介姑娘便先去談另一筆業務了。

公寓裡靜悄悄的,獨坐沙發的范正章感到那種不舒服越來越強烈了。他不相信會發生什麼事情,因為剛才明明所有的角落都剛剛走遍。如此一想,他便把剛剛支棱起的頭重又靠在沙發上,準備休息一會兒。剛剛閉上眼睛,他再一次感覺有什麼聲音窸窸窣窣傳來,緊接著一股涼風掠過脖後頸,他頓時一激靈睜開了眼睛。四處張望,他才發現淺綠色的窗簾正在寬大落地窗邊輕輕蕩漾。噢!不知是中介還是剛才的買主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儘管弄清了原因,但剛才那股疲累突然不知踪影。范正章看了看手錶,還不到十點,離看房者來至少還有一小時。他再也不想在這裡待著了。他站起身,走出了公寓。 外邊陽光非常好,陽光下的小區也顯得格外清新美麗。便道上、花徑中、健身區都是成群的孩子、老人,以及笑容明媚的男女。相比剛才幽靜鬱暗的公寓,這裡的空氣一下子讓范正章的情緒變好了。他離開樓房前的便道,走入一個綠色蔥鬱的花徑。路是用鑲刻著各種小動物圖案的花石鋪就的,特別是每塊石頭圖案下邊還刻有小動物的名字,這便成了家長教孩子認字的好途徑。有個約兩歲的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在小路上不停地念著各種小動物的名字,在念到小狗時,大聲向後邊正蹣跚追來的奶奶喊著,奶奶,小狗狗,我就是屬它的,小狗狗。或許是聽到小女孩快樂的笑聲,或許那隻小狗的名字也叫小狗狗,一隻毛茸茸的雪白小狗在小姑娘的聲音未落時,便像一團滾動的棉花,樂顛顛跑過范正章,跑到小女孩身邊,並在小女孩的腿上蹭了幾下。小女孩笑得樂開了花,蹲下身開始撫摸小狗。顯然小狗的主人並不是小女孩,因為在小狗跑來的同時,有個女人的聲音也正清晰地傳來:

棉棉別跑,等等我! 范正章的腿突然不動了,心頭像有個鐵榔頭突然重敲了一下。他不知道這世界是怎麼啦?在他想念了那麼多個日子,尋找了那麼多次都沒有結果,在他幾乎絕望並放棄這種荒唐的思念時,事情卻突然改變了。辛棄疾肯定也曾遭遇過這樣的相逢,不然怎會寫出“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詩句?范正章愣愣地站著,他不敢回頭,更不敢相信眼下突如其來的相逢,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前邊樂成一團的小狗和女孩。是啊,這到底是上天的有意安排?還是命運的隨意性使然? 一個高挑的黑衣女人像影子般無聲無息游過范正章的身邊,除了他的心跳,他確實沒有聽見她的動靜。所以在這時,他的腦海中突然跳出“遊”這個詞,來形容她經過時他的感覺。他覺得她像魚一樣輕盈而安靜。在滿春天的花紅柳綠、草長鶯飛中,只有這個女人著一襲黑色風衣,飛一頭黑色長發,飄在五彩斑斕的光芒中。在范正章還沒有從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中醒來時,有什麼東西再次觸進他的神經。緊接著在他的腦中,一種難以名狀的疼痛突然閃電般跳躍起來。啊,啊,范正章一口接一口地進行著長長的呼吸,似乎想讓吸進身體的氣體衝滅腦中的那種疼痛。那個房間,那種香氣,那個影子,那襲黑衣,那頭黑髮,還有那無聲無息的走路,一下子全部湧進腦海。

這是怎麼回事兒? 卞成龍在發現了范正紋的秘密後,便開始馬不停蹄地實施接下來的敲詐準備工作。首先他通過朋友打聽出了死者的姓名,以及范正紋的基本情況。在接下來發現范正章與范正紋的關係後,他嚇了一跳。這可怎麼辦?是否還按原計劃進行?本來他想背著蔣德仕單乾一次,撈一把的。這一發現不要緊,他不由得猶豫起來:如果成功還則罷了,如果被蔣德仕發現,尤其是在蔣德仕與范正章來往密切的情況下,以他對蔣德仕的了解,這個詭計多端、心狠手辣的傢伙絕不會饒了他。 在一遍遍權衡利弊後,他最終放棄了獨自撈錢的計劃。而這個困難的決定,使他覺得像丟失了巨款一樣,那個晚上不等賺夠租金,便失魂落魄地停車回了家。他用半個小時灌進了半瓶老白乾,然後打電話把蔣德仕從被窩裡提溜了過來。蔣德仕一面亂罵,一面走進卞成龍的屋子。他知道這個時間被卞成龍叫來準有新生意可做,但做夢也想不到到來的是個令人興奮的燙手生意。他反复地看著范正紋與歐陽旭爭吵的鏡頭,看著范正紋拉開窗戶扔東西的鏡頭,以及眼前桌上那個白色藥瓶。他已經從最初的興奮中慢慢醒來,並被一種越來越深的不安和惶恐所代替。這是謀殺!最後他扭過頭,滿是恐懼地低聲說,你怎麼弄到的呀?這可不得了呀?

卞成龍雖然喝了不少酒,神誌卻並不糊塗。看見蔣德仕一副發愁和恐懼的樣子,感到一絲絲失望。他給蔣德仕的酒杯裡重新倒滿酒,碰了碰蔣德仕的杯子說,不管怎樣,我們反正不能白白浪費了,怎麼也得有點收穫吧! 蔣德仕的確有些害怕。近些日子來他一直抱著范正章把他調往農場的希望,並幻想從那裡撈一些實惠。如果此事穿幫,那麼這個希望不但會迅速破滅,說不定在范正章姐弟倆倒台的同時,他也會有什麼難以預料的災禍。然而,他怎麼能夠放棄到嘴的肥肉呢?這跟從他的肋上剔肉有什麼區別呢?在他的印象裡,他還沒有乾過那種過手的燕子不拔毛的傻事呢?他出神地盯著那段錄像,一邊手裡拿著酒杯,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鬧不好要進局子的。

天一點點兒放亮的時候,他們倆終於商量好一個兩全其美的決定。賺一筆就住手。讓范氏姐弟自然發展,這個小辮可以隨時為他們提供掌握機會。只要范氏姐弟有前途,他們拿著它,也就有了發展的資本。 三天后,范正紋接到了一封充滿“善意”的商議書。寫信者說,他是一個在偶然機會裡發現她秘密的人,他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了她的情況。他知道她混到現在這個地位不容易,因此並不想毀掉她。但這並不代表他是一個高尚的人。更因為窮困,他也不想做一個高尚的人。因此,他想用他的資料與她的前途做一筆交易。如果她願意,她只需拿出兩萬元錢,便可以把他這裡的資料全部拿走。具體方法是,在第二天下午六點半,在她下班的時候,用當天晚報的頭版包上兩萬元錢扔到玫瑰路上巨型假山石旁草坪第三個雕塑邊的冬青樹後邊。希望她不要有任何監視他的想法和行動,否則他一旦有任何懷疑都將公開照片和材料。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想必她更清楚。 信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一向冷靜的范正紋再也沉不住氣。她第一個念頭便是找弟弟。三個多小時後,范正章經過高速行駛趕到了范正紋的家裡。按范正章的想法,就是找人監視“撿”錢的人。並且他腦海裡已經有了初步人選——即蔣德仕。既然這小子能從黑道幫他搞定劉暢,那麼讓他幫忙從黑道找人監視這個敲詐者也是以毒攻毒。在這個時候,他一下子想到蔣德仕說的,朋友多了,道路才多。看來,不管從政從商,真是各路朋友都應該有。在他慶幸交了這樣一個認識黑道朋友蔣德仕的時候,范正紋卻一口打斷了他。 不行。萬一被發現,我就完了。 范正章非常相信蔣德仕及其朋友的能力。因此極有信心地說,可能性不大,我了解他們。 不行,我不能冒險。范正紋感到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在官場多年的應付自如,以及打拼出的成績,使她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即使如此,對官場險惡的了解,使她深知謹慎的重要。因此,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危險,她絕不能僥倖。何況,范正紋突然想到一個更可怕的結果,聲音磕巴起來:萬一,你的朋友成功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把這個把柄攥在手裡呢? 范正章正往嘴里送一杯水,聽到范正紋的這個問題,也嚇了一跳,嘴似乎被燙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氣,然後翻捲著嘴唇,低著嗓子啞啞地說:操!我怎麼沒想到! 夜裡十二點半左右,范正章悄悄走出范正紋的宿舍樓。雖然氣溫不冷不熱,但范正章仍然像冬天一樣緊縮肩膀,並將兩手揣在褲袋裡。抬眼望去,一輪模糊的月兒像一葉孤獨的小舟正在天邊安靜地行駛。到處都靜悄悄的,整個世界在沉睡的時候真的令人很不安。范正章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每個角落都有什麼隱匿的東西正在窺探他,腳下的步子不知不覺間也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一溜小跑奔向汽車。坐在車裡,他仍然不安地透過模模糊糊的車窗玻璃向四周看著。車外街燈閃閃爍爍,搖曳不定,范正章突然感覺這黑色的夜幕更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罩著世界。他不知道他與姐姐是否是這裡的魚,是否能從這黑暗中脫逃出去。他們應該算是無辜的,姐姐那樣做可以說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的。他想,這一點老天爺知道。 凌晨四點左右,汽車載著范正章已經穿過長距離的黑暗衝進安靜平和的農場。這種熟悉的靜謐使一直處於緊張和不安狀態中的范正章終於放鬆了下來。躺在床上,剛才對姐姐的擔心不知何時已經從腦中溜走,代之而起的是一副清新水靈的面容。自從見到阮蓉那天起,范正章就進入了瘋狂的熱戀狀態。每到夜深人靜的晚上,他最大的嗜好和任務,便是回味與阮蓉的相逢,並且做著追求阮蓉的計劃,或者憧憬與阮蓉的未來。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到此時,在范正章年復一年習慣於平淡而枯燥的日子,習慣於沒有激情的生活之時,他突然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一直以為經過多年的官場磨煉,自己的情感系統正在麻木和衰退。即使前一陣子他曾經有過對阮蓉執著的尋找和思念,如果說那是他感情的複蘇是不對的,確切地說那應該是一個男人花心的本能。其實,那段日子,在他荒唐地尋找阮蓉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認真地想過如何面對這個女人,以及是否會還原某種感情。在他分析自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想得更多的不是情,而是性。即使沒有阮蓉,任何一個不太讓人討厭的女人都可以代替。而今,當他在一個春日的陽光裡,突然面對曾經心儀的女人時,他才發現當初藏在心裡的感情還是那樣強烈,強烈得使他無法呼吸。幾天過去了,他與阮蓉相向而視的一幕仍然像在眼前一樣,讓他窒息般地激動。 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對於范正章來說,即使夜裡躺在床上,仍能體驗那股戰栗般感覺。而陽光下的那個場面,每當他回憶的時候,都能感到眼睛的刺痛,就像被那天的陽光灼後留下的後遺症一樣。抱著白花花小狗、驚訝地張著柔軟的嘴,在十幾米處亭亭玉立的阮蓉,像刻在了他的視網膜上,再也驅趕不走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不管其他同齡女人如何變老變醜,她像生活在沒有時間刻度裡的女神那樣仍然光鮮迷人。如果不是阮蓉首先反應過來,衝到他的身邊,抓起他的手搖著他,他或許會變成一副雕塑吧!他在心裡自嘲道。他已經想不起最初阮蓉是怎樣走到他的身邊的,他只記得阮蓉的小狗在他的腳下不停地竄來竄去,然後在那隻圓滾滾小狗後邊,他迷迷糊糊地來到了阮蓉的家裡。 在喝完阮蓉遞來的一杯可樂後,他感覺才緩上氣來,並且明白了眼前這個情境並不是夢。阮蓉坐在他對面的沙發里,滿臉笑容地看著他,彷彿失散多年的親人重逢般喜悅。是啊,如果當初他們走到一起的話,那麼現在他們就是夫妻了呀。一想到這兒,他的激情陡然間回來了,胸腔裡一時間脹滿了難以名狀的情愫。他想說一說過去的日子,說一說自己的情感世界,然而,他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一直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才發現實際上在這個女人面前,整個下午,他都在語無倫次地說一些與他想表達的內容毫不相干的話題。比如,誰升遷了,誰調走了,誰與誰結婚了,誰的孩子上清華大學了等等。這是多麼庸俗的事情啊!范正章一直在好幾天后還懊悔不已。是啊,自己本來是個挺有品位的男人,一個有情調,仍然浪漫又不失成熟和理智的男人,怎麼面對心愛的女人時,竟然將自己最世故、最庸俗、最無聊的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現出來了呢? 可是,不說這些,他怎麼能夠把自己的現狀告訴阮蓉呢?他躺在床上又為自己辯解道。他清清楚楚記得阮蓉當初拒絕時說的話,她要的是一個有三室房子,有副處職務,因此具備了在官場起跑基礎的男人,或者有一定經濟基礎,能夠讓她和家人過上風光富足日子的丈夫,而不是像范正章那樣光憑嘴和心表達愛情的癡情漢。這樣想來,他又覺得安慰了一些。不管這一次給阮蓉什麼樣的印象,總之在飯局快結束的時候,他終於順著話題把自己眼下的狀況說了出來:不僅副處,現在已是準正處職務,三室二廳房屋,開著公車等等,已具備了阮蓉當初的條件。有時候范正章也覺得奇怪,這樣粗俗甚至有些無恥的條件,范正章竟然對阮蓉的感情絲毫沒有打過折扣,他甚至因此覺得阮蓉率直得更可愛了。這真是利令智昏,情人眼裡出西施。 那天晚上,他記得與阮蓉吃了將近三個小時。現在想起那三個小時,猶如一場美麗的夢境,模糊又清晰。柔黃幽暗的光線,輕若絲綿的音樂,迷離矇矓的眼睛,還有如月光般皎潔的臉龐。他記得他不停地說著,只在偶爾的停頓中,才想起問問面前這個女人的境況。她好像說了些什麼,但等范正章靜下心才發現,他除了知道阮蓉獨身一人,並開著一家公司外,其他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這些已經足了。儘管有人說阮蓉傍了什麼大款,被人包了二奶,范正章都不在乎。只要她現在不是什麼人的妻子,他都有希望得到她的愛。 一直到夜裡十一點半,他最終才不得不戀戀不捨地結束那頓晚餐,回到孫梅的身邊。那個夜裡,他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竟然激情高漲地將孫梅翻了個底朝天。孫梅在滿足之餘,枕著呼呼大睡的范正章的胳膊,瞅著范正章青春煥發的臉興奮了整整四十分鐘。最後終於想到了中國那句古語說的“小別胜新婚”。她傻乎乎地、自鳴得意地邊沾沾自喜,邊自言自語道,古人真是了不得,古人總結的真是真理。 當范正章深夜飛馳在通往農場高速公路上的時刻,讓范正章幾天來火燒火燎、坐立不安的阮蓉也正在床上輾轉難眠。她已經在這座房子居住了三年。這三年周圍沒有人了解她,認識她,更沒有遇到過去曾經共過事的人。因此,她在這裡最大的享受就是安靜。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沒有人了解她的現在,也沒有人妨礙她的未來。她之所以把自己隱藏起來,是因為她自認為並不是傳統觀念中的好女人,她也不想做什麼好女人。經過這麼多年的打拼,她已經習慣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掙錢、生活。或許在兒童和少年時代所受的貧窮太刻骨銘心了,在她有獨立意識,並發現自己能夠獨立掙錢的時候,她便發誓再也不過那種因為沒有金錢而沒有尊嚴和人格的人下人生活。雖然如此,她並不是沒有過對理想和美好愛情的追求和嚮往。在所有女孩都做著青春夢的時候,她也曾經愛上過文學,甚至愛過一個青年作家。那時,她感覺自然界所有一切都是浪漫和詩意的,她與作家像兩隻美麗的蝴蝶,日復一日在山間、田頭、校園甚至街頭小巷自由自在地飛翔。在那些日子裡,她幾乎忘記了自己與作家身上寒酸的衣飾,忽略了簡單的近乎可憐的食物,對這種捉襟見肘的生活也不再計較。她好像已經放棄了追求金錢的少年夢想。直到畢業後參加一個聚會,作家朋友與她寒酸的衣著引起門衛的歧視,她才突然感到兒少時那種刻骨銘心的自卑又衝回腦中,甚至更加強烈。在接下來一位到場的政府官員氣宇軒昂、風度翩翩的神態中,她從朋友彎下的脊梁,從一些文學界人士諂媚的笑臉中,一下子醒悟了。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在這個社會裡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什麼東西是她需要擁有的。幾天后,她花光積蓄,置辦了一套高檔的行頭。她知道自己沒有背景,沒有靠山,沒有金錢,沒有地位,沒有資歷,這身外的東西,她幾乎一無所有。但是她很自信。因為她身上有的是知識、素質、美貌和青春,這就是資本。她相信這些東西足以讓她實現夢想,改變自己以及家人的命運和生活。 她首先告別了青年作家,把這段浪漫的故事埋葬在了心底,其次把文學鎖進了房間最角落的箱子,讓它成為一個永久的夢,接下來便踏上了奮鬥的征程。半年後她從清貧的區文化站調入范正章所在的省農業廳。這有點像宣言,從文化戰線進入農業領域,幾乎是從形而上進入形而下,二者簡直風馬牛不相及,這似乎在表明一種姿態,宣告完全“庸俗化”的開始。這相差甚遠的距離,阮蓉輕鬆地跨越了過去。沒有什麼不能適應的,為了追求夢想。阮蓉從這一連串的變化中,一下子感到自己成熟而堅定起來。但是,農業廳里人浮於事,互相傾軋,尤其是物質方面的欠缺,使阮蓉不久就感到不滿足。一年後,她又利用美貌和青春做資本,以知識練就的交際能力做手段,成功跳槽進入一家文化公司。在這期間,她成功釣上了公司的副總嚴剛。在他身上,除了賺進第一桶金外,還獲得了一套公寓。在這個公司的工作,讓她迅速接觸到了社會上層的各界人士,並因為對這些人生活的羨慕更加堅定了信念。她覺得這社會真的變成這樣了。在與這些上等人,即有錢人的交往過程中,她開始尋找新的獵物。憑著女人特有的本能,以及幾年來對男人的了解,她以自己的智慧迅速鎖定了獵物,並成功獵獲。那是一個擁有資本過千萬的廣州文化商人。他既富有,又年輕英俊,並且對阮蓉有著真誠的愛情。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她辭職隨商人來到了廣州,過起了養尊處優的準太太生活。然而,這世界上像她這樣的餓狼太多了,而美味的肉並不太多。因此,當她貓在家裡,一心一意做著貴夫人美夢的時候,她的商人被另一個更美貌更迷人的餓狼咬走了。她帶著失敗和沮喪,以及破滅的夢想從廣州潛了回來。這一次的收穫是一個盈利頗豐的小印刷廠。 有時候在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她常常想起讓她動情的商人,由此想起嚴剛副總,想起當初的范正章們,想起青年作家。然後,她便不再怨恨商人,也不再怨恨男人。畢竟是男人們改變了她的命運,是男人本性中的缺陷讓她過上了富足的生活。如果當初跟著青年作家,一起做著文學夢,恐怕她現在跟菜市場買菜的黃臉婆們沒有什麼兩樣:每天上班看領導臉色,下班做家務,業餘時間便是到商場尋找廉價打折衣物。沒有娛樂、沒有朋友、沒有享受,只有沒完沒了的責任和義務,阮蓉感覺這樣的日子自己一天都無法忍受。她已經習慣了上層社會女人的生活,沒有家務責任,沒有孩子纏身,工作不需要全身心投入便有不薄的收入,閒下來以美容健身、喝茶聊天、旅遊觀光、享受藝術為主要內容。 這幾年她過得悠閒自在,但也頗感孤獨。雖然嚴剛知道她回來後與她重敘了舊情,並斷斷續續地保持著關係,但由於嚴剛太太的警惕,使他一直無法填補她生活中的孤單,更何況她本來就對他沒有什麼情感。一直到去年在一次意外的網上沖浪中,認識了憂鬱沉悶的歐陽旭,她才感到貧瘠的情感世界豐富了起來。她有時覺得很奇怪:網上吸引人的名字那麼多,為什麼他單單選擇了“沉醉不願醒”的名字。也許是歐陽旭太與眾不同了,他沉默的時候多於說話的時候,而且說話也基本是一個字“是”,或者兩個字“不是”。細想起來,阮蓉感到與歐陽旭當初的交往,應該說不是興趣,更多是出於對這個人的好奇。從她的判斷中,她認為歐陽旭也許正像他的網名一樣沉醉著。於是,她便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世界末日將要來臨,你最迫切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他答,找個情人過一把癮。這是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不知道這句話刺激了他的講話興趣,還是他從醉中清醒了,竟然反問過來說,你呢?阮蓉不假思索地說,迅速找個男人出嫁,穿一次婚紗,做一次新娘。倆人都笑了起來。每到深夜睡不著時,阮蓉便會起床上網,而在那個熟悉的聊天室碰上最多的便是歐陽旭。就像所有網戀過程一樣,二人先是網上聊得投機,接著電話聊得彼此迷戀,最後發展到咖啡館見面。本來是一對兒俊男靚女,因此在邁出咖啡館的時候,已經是難分難捨了。讓倆人感到吃驚的是,當他們各自打車分別回家後,竟然先後在同一座樓口再次相遇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他們的緣分的確到了。 阮蓉一向是重金錢輕愛情的,面對這份純精神的情感,她竟然有點不能自拔。或許是從虛幻的網上而來的緣故,這份虛幻便被不自覺地賦予了更多美麗的色彩。或許阮蓉在物質生活中有了一定基礎,因此便在擇友方面對物質不自覺地忽略了。只可惜這種火熱的戀愛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歐陽旭當時剛得了心髒病,他既不能激動,也無法承受愛的力量。他像一塊冬日里的冰凌,清澈透明,脆弱易失,既怕太陽,怕溫暖,又怕風,怕火,更怕被人捂在手心裡。因此,當這段愛情來臨的時候,歐陽旭既嚮往又恐懼。長期孤單的生活,潛意識中對性的需求,使二人都陷入了對彼此難耐的渴望中。儘管歐陽旭一次次痛苦地尋找各種藉口和理由推脫約會,怎奈倆人相距太近了,就像一團火焰在身邊時刻不停地燃燒著,如何安靜和理智?在一個午後的傾訴後,倆人終於擁抱在了一起。那次驚心動魄的相擁沒有持續多久,便以歐陽旭的心髒病復發而截住。從此,倆人便陷入相見卻不能擁有的精神戀愛中。 在阮蓉的回憶中,她感到精神戀愛雖然痛苦,卻比肉體上的擁有更會持久,更能保鮮。所謂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是珍貴。隨著戀愛痛苦的加劇,倆人發現對彼此的迷戀更加深刻。經過倆人的協商,最終達成了一個既痛苦又無奈的協議。多電話,少見面;多發伊妹兒,少約會。就在二人過著激情又相安無事的日子時,歐陽旭突然失踪了。在阮蓉的印象裡,歐陽旭對阮蓉的約會從來沒有遲到過。然而那一天,也就是歐陽旭死去的當天,阮蓉一直在網上等了兩小時也沒有見他,而他的手機也一直關機。第二天,仍然如此。到第三天,阮蓉終於帶著歐陽旭的鑰匙進了他的房間,在看見屋內歐陽旭的遺像後,她一下子嚇傻了。像在自己家裡習慣的一樣,她帶著恐懼和無助的心理打開了歐陽旭的電腦,她想看看那裡邊是否會有什麼踪跡。然而,除了歐陽旭記錄范正紋的那份文件外,她沒有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她將它copy了下來。那一次冒險,差點讓她撞上范正紋姐弟。 她像只逃命的兔子,驚慌失措地回到家後,才真正明白她迷戀的男人死了。人的死亡原來這麼簡單,生命真如朝露一樣易逝。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流下了真情的淚水。她在屋內無助地整整走了一個小時,直到累得腳疼,她才想起從歐陽旭電腦裡拷下的文件。坐在電腦屏幕前,一行行研究那些文字,她不知道這個蒼白的男人記錄這些有什麼用,也不知道這個蒼白的男人是怎麼死的。當她把這兩個問題放在一起思索後,她突然感覺這兩個問題是否有某種聯繫。她記得歐陽旭說過,想離開當官的妻子,想過一種嶄新的生活。歐陽旭一直覺得自己的藝術沒有進步,是因為妻子在俗世的俗舉壓得他沒有靈感,使他無法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是否,是否,阮蓉突然停了哭泣,不敢再想下去。生命的長短或許本來就是上天注定的,歐陽旭也許正在天堂享受嶄新的生活呢。阮蓉不停地安慰自己說。 然而,心裡一旦有了某種疑惑,往往很難把這種困惑擠出頭腦。越是想擺脫,越是記得深刻。就在她努力忘記這段激情膨脹的日子,忘記這個蒼白虛幻的男人時,她卻在花園意外遇到了范正章。她本人並不想回到過去,想起過去,因此也不想與他過多交往。但當她知道范正章要賣的房子就是她曾經相愛的房主歐陽旭的房子時,她感到自己被什麼再次觸動了,曾經力圖忘卻的那兩個問題在心裡不知不覺間又冒了出來。歐陽旭是怎麼死的?她想弄明白。或許這個問題從范正章這個情種身上就能找到答案,阮蓉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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