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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0763 2018-03-18
鑑於姐姐工作繁忙,再加上歐陽旭新亡姐姐心情又不好,范正章沒有把這個麻煩告訴姐姐,他思考再三,決定獨自擺平劉暢。三天后,他從超市買了兩瓶五糧液、兩條大中華,在夜晚來到了劉暢家裡。這是一種最愚蠢的送禮,范正章明白這一點,但一時又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他在敲門的時候還在不停地安慰自己說,這起碼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沒有繞過他去。 這是他第二次來劉暢家,第一次是在提副處時,他來送過一次禮。那一次,范正章基本上沒有用上劉暢,但他最後還是給劉暢備了一份厚禮。就從那次交道來說,范正章認為劉暢不應該對自己有什麼成見。對以副代正出任農場場長這件事,如果劉暢沒有其他私下安排,他覺得劉暢不應該故意為難他。假如劉暢還算仗義的話,范正章認為這份禮物起碼算是劉暢一個順驢坡,希望他能順水推舟,把人情送給他。

那個晚上,范正章與劉暢的談話還算投機,儘管劉暢的話題一直不涉及農場場長這個職位的事情,但范正章仍然見縫插針、小心翼翼地把話題扯到了這個題目上來,並且以充分的自信談了自己對農場的建設思想、初步管理設想等等。儘管有些露骨,話題轉移的有點牽強,但范正章認為這樣直截了當效果也許更好,因為他的目的,倆人本來就心照不宣,沒有必要虛偽。 范正章一直自我感覺不錯,劉暢給他的感覺基本上還算熱情,特別是在他談論農場管理和建設時,劉暢也一直在點頭和讚許。臨告別的時候,范正章從劉暢的反應中,幾乎認定自己的一場精彩表白伴著糖衣砲彈基本搞定了劉暢。 然而,事情不知錯在了哪裡,也許這次送禮本來就是錯誤的,只不過范正章太得意而產生了判斷錯誤。當他放心地等著好消息時,卻在第二天晚上一進家,就看見前一天晚上送出去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了他家客廳的中央。在那堆漂亮的盒子旁邊,孫梅正像個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蹲在旁邊一件件詳細觀看。范正章的一顆心猛然間哆嗦起來,臉上肌肉也不由得跳了幾跳。

聽見范正章的聲音,孫梅迅速扭身過來,熱烈地註視著面無表情站在客廳的范正章。一秒鐘後,她一躍躥將過來,摁住范正章的腦袋,“吧嗒”便是一口。范正章的腦門上立即出現一個誇張的唇印。 老公,終於有人給你送禮啦,還是這麼貴重的禮品呀! 范正章差點噁心得吐了,他沒作任何表白,只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我×”,便一屁股坐進了沙發。 孫梅重又蹲在那堆東西旁,開始愛不釋手地翻弄,嘴裡還語無倫次地讚歎著諸如“看來當官就是好啊!”、“一個副處便有人送這麼貴重的禮品,頂我一個月的工資了”,“如果你哪天當了廳長,咱們家會變成什麼樣呢?”…… 當個球!范正章看見孫梅那副傻不拉嘰的神往樣子,幾乎要瘋了。他大吼一聲,你怎麼那樣沒見過世面呀?然後舉起手裡提著的皮包毫不猶豫地砸過去。接下來他往沙發上一靠,閉上了眼睛。孫梅真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對於送上門的禮物,她做夢都想不到這竟然不是別人送的,而是丈夫用自己的錢買的。因此,對於范正章的奇怪行為,她連想都沒想,就認定丈夫是“假正經”,在撒嬌嗔怪丈夫的同時,心疼萬分地扶起被砸倒的一個盒子,並帶著幸福的神情將那堆東西藏到了臥室裡。

第二天上班,范正章的情緒一落千丈,善察言觀色的蔣德仕在中午硬是把范正章拖了出來。對於范正章的前途,蔣德仕幾乎與范正章一樣關心和擔憂,這種關心是有原因的。蔣德仕曾經依靠的一個處長已經調走了,這半年以來,通過他的觀察,他發現范正章可以算是他周圍處長中最有潛力的績優股,再加上范正章人品比較好,人緣旺,因此他覺得在他身上投資,回報可能更快更豐厚。特別是在他發現范正章正往農場運作後,他更是夢想著隨他到農場任個職位。在他的想像中,在那裡撈上幾年,脫貧便指日可待。因此,范正章的一舉一動,這幾天他都非常關心。從一早范正章的臉色,他已經聞到了不祥的味道。 遇到什麼困難了?在一個小飯館落座後,蔣德仕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范正章低聲說了一句沒什麼,便不再多說,只是沉默地一杯一杯喝著啤酒。蔣德仕儘管人品不強,但極為聰明,也正因為他的鑽營特長,才使他從一個郊區的轉業兵混到了省農業廳保衛處,然後他又花錢混到一個黨校本科文憑,進了農業處。在一些得意忘形的時候,他甚至也偶爾做做處長或者發財的美夢。他並不是那種甘居人下的人,升官和發財,二者必居其一,這也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目標。看見范正章不願多說,他已經憑自己的聰明猜到了范正章的麻煩不小。他不再多說,只是陪著范正章一邊不著邊際地海吹神聊,一邊痛痛快快地喝起酒來。他知道接下來如何應付白面書生范正章,如何把他現在的封閉套子打開,讓他和自己成為知心朋友。 一瓶啤酒下肚後,蔣德仕看時機成熟,便鼓著腮幫子神侃起來。他說,范兄呀,我知道你遇到了困難,我想肯定是卡在劉暢那裡啦。對吧?

范正章不置可否,但蔣德仕還是從范正章的臉上看到了肯定。頓時,他為自己的判斷得意起來。他說老兄,你太書生氣啦,我跟你說吧,我早知道你會有這一難。 范正章本來一直埋頭吃喝,對蔣德仕的胡說八道當耳旁風一般。但聽到蔣德仕這句話後,不免大吃一驚,停下了口中的咀嚼。見自己的話終於將這個悶頭葫蘆驚醒了,蔣德仕興奮得臉膛發紅,連桌子下的腿都開始亢奮地激烈抖動起來:劉暢不同意對吧?你知道為什麼嗎?他既跟你沒仇,又跟你沒怨,為什麼不同意? 范正章瞪大兩眼,已經搞不清楚蔣德仕是在吹牛,還是真有什麼秘密,只好半信半疑地問道,為什麼? 傻了吧,你真是一根筋。你知道不知道,農場常務副場長張申已經找他兩次了?你別以為這個職位只有你一個人感興趣。

范正章發現自己真讓蔣德仕說對了,他的確是一根筋,對於這個職位的競爭者,他從來沒有思考過,更別提如何擊敗對手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欠缺的東西太多了,尤其在機關人事關係的算計上,更是粗枝大葉。想到這裡,范正章不由得重新看了看一副得意之色的蔣德仕,第一次感到自己其實很笨。然後,低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說你傻,其實是你不開竅。現在混江湖的,尤其是像咱們這樣沒有背景和靠山的,哪個沒有三兩個知心哥們儿相幫能成事的。因此,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哥們儿幾個願意為你鞍前馬後跑腿,只要你發達時,別忘拉哥們儿一把就成。 范正章並不願與蔣德仕這類人成為真正朋友,起初與他應酬交往,不過是不願得罪這樣的小人而已。但是蔣德仕的話的確在理。在這個社會上,你需要各種朋友。像蔣德仕這類人也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呢。想清楚這些,他迅速堆上一副真誠的表情,如知己般地說,我們不是早已經成為鐵哥們儿了嗎?然後,舉起酒杯,豪爽地高聲說道,來,為哥們儿乾杯!

為哥們儿乾杯!得到這樣的回答,蔣德仕的情緒再度高漲,舉起杯,用力碰了范正章的杯子,一口氣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已到中午吃飯高峰,飯店食客一時間猛增,各種飯菜的香味、四處流動的酒精味以及食客們的高談闊論都使倆人的情緒變得激動和熱烈。一臉通紅的蔣德仕在把眼睛從一個小姐的屁股上挪開後,張牙舞爪地進行了一番義氣的表白:范兄,既然是弟兄,我就不客氣了。你的問題,也就是我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給你提供兩個擺平劉暢的機會:要么走白道,送禮,要么走黑道,嚇唬他一下。 范正章剛放進嘴裡一顆翠綠的油菜,一聽蔣德仕提起黑道,竟不由自主一口吞了下去,差點哽在嗓子口。他拼命伸長脖子,咕嚕了幾次高聳的喉結,往天花板上翻了幾次眼,才將嗓子清理乾淨,然後清了清聲音,截住蔣德仕的話題說,你瘋了,黑道鬧不好要出大事呢。

我還沒有說完呢?蔣德仕舉起手做了一個讓范正章暫聽他講的手勢,說:黑道只不過是找他家某人一點問題,做做文章而已。如果這條道你不願意,咱就走白道,那就是送禮請客之類。我可以為你提供送禮機會。 范正章長嘆一聲,沮喪地吐露了真情,白道已經走不通了。黑道,我也不想走,那太危險了,鬧不好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蔣德仕把酒杯往桌子中間一蹲,紅著臉不服氣地說,我不相信擺不平一個老傢伙。你放心,擺平這老傢伙,我包了,我會想出主意來的。在酒瓶裡的酒底兒被最後滴進蔣德仕的杯子裡,被他喝乾後,蔣德仕站起來,抹了抹嘴說,別忘了,他兒子劉存開了一所私立職業學校。 儘管蔣德仕信誓旦旦,決心十足,但酒醒後,范正章還是把蔣德仕的吹牛酒話,當胃裡灌進去的酒精一樣慢慢連排泄帶蒸發從身體裡徹底驅走了。他在沮喪之餘,星期天一大早跑到姐姐的住處,訴說了苦衷。姐姐在詳細詢問了有關劉暢的所有工作、生活和家庭情況後,尋思了好一會兒,最後才不置可否地說,我想想辦法吧,看看能否從上邊運作一下。

就在范正章愁眉不展,無以為計的時候,當天下午,蔣德仕以一句“你的機會來了”將范正章叫了出來,然後告訴范正章一個有關劉暢的消息:劉暢的兒子劉存辦的私人學校因為糾紛鬧了起來,此事已經捅到媒體。蔣德仕滿臉喜氣,一副勝利在望的神情。你看吧,馬上會熱鬧起來,記者們正像蒼蠅般向那所學校擁去。然後,他拍了拍范正章的肩膀,拉長聲音緩緩地說,現在就看你的啦,你可把握住嘍。 范正章開始還不明白這個消息怎麼會與他的機會聯繫在一起,等蔣德仕說到記者們,說到“看你的啦”,他才突然想起當初蔣德仕所謂的黑道做法,幾乎同時,他感到自己的後脊梁處一股陰冷而尖利的小風,溯遊而上,直抵後腦勺,最後掠過頭頂,像一盆兜頭而落的冷水,使他頓生一身雞皮疙瘩。看著喜不自禁的蔣德仕,范正章一連張了幾次嘴,也沒有說出話。幾秒鐘後,他一咬牙,轉身向前邊的街道走去。他不想理睬這個素質低下的市井小人,更不想與這樣的街頭混混做朋友,在心裡他除了悔恨當初逢場作戲並且假戲真做外,便是一遍遍咒罵著流氓、混蛋、狗膽包天等等。儘管蔣德仕跟在後邊不停地叫嚷著,怎麼啦?怎麼啦?他還是瘋狂地向前走著,直到蔣德仕大聲嚷著“你是不是認為我下了黑手”這句話後,他才停下腳步,轉過身,惡狠狠地說出話:蔣德仕,你可真夠缺德的,我即使提拔不上去,也絕不會採取這種手段,這太陰了。你知道不知道,儘管我有當官的慾望,但我做人的原則還沒有喪失殆盡。

蔣德仕聽到范正章這一通嚴正警告後,站在范正章面前,臉上先是焦急,再是委屈,繼而羞惱起來,范兄,你可不能這麼說,我可是為了你,才讓弟兄們找茬的,至於說做人的原則,我想你太不了解我蔣德仕了,你有做人的原則,我也有,那就是我不會冒沒必要的險,做沒有譜的事情。蔣德仕適時將臉上的表情控製到傷感和無奈,看著被自己這番話說得態度緩和下來的范正章,他繼續說:這話又說回來了,即使這是一個陰招,我想,范兄你也不應該這樣反應強烈,畢竟這是為了你呀!其實,不管是哪個社會,尤其在官場上,沒有一點陰謀和權術,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成功的政治家,如果不懂點權術,我想肯定成功不了。最起碼,他不玩權術,也必定能夠識別權術和應付陰謀。因為這是一條沒有平坦和光明的大道。因此,在以後的道路上,如果你想繼續上進,那麼適當的時候,採用一點手段,那並不過分。 范正章再一次張了張嘴,無話可說。他不得不用力伸了伸脖子,似乎脖子轉了筋一樣,疼痛難受。他第一次發現蔣德仕其實並不是一個文盲,非但如此,這個勢利男人應該是一個極有主張和見地的傢伙。看來人真不可貌相,否則,憑著一個郊區農民的身份,躋身進入國家正式機關,並與從高等學府出來的人們並肩做事,這本身就是一種非凡的成績,也絕非等閒之輩所能做成的。在想清楚這些後,范正章的臉上已經被難以掩飾的尷尬表情所代替,他第一次在一個自己瞧不起的男人面前感到處於下風,只聽他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責怪你,我是說,我怕出問題……鬧不好,不但有可能毀掉我,也會毀掉你的…… 蔣德仕臉上如桃花般鮮豔起來,他伸出細瘦如雞爪般的手掌,拍了拍范正章的肩膀,說,老兄,你放心吧,我不會那麼傻的。現在事情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兩天后,在范正章姐弟倆的策劃下,一場擺平劉暢的新計劃新鮮出爐。這時媒體與教育部門都已經接到學生的投訴。據學生和家長們說,最初學生入學時,交了一大筆學費,學校許諾,畢業時發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為學生安排工作,可現在一樣也沒有兌現。所發文憑只是一紙結業證,根本沒有教委的章,所謂為學生安排工作,更是扯淡。大部分學生或被推薦到工廠當工人,或被介紹到一些飯店和商場當服務員,工資低得連飯都不夠吃。而學校方則辯解說,因為這批學生沒有通過國家的綜合考試,因此拿不到自考文憑,工作當然也就難找了。事情已經很清楚:這所學校其實屬於自考教育之類,在招生之時,估計採取了類似隱瞞的手段,致使一些對現代教育不太了解的家長和孩子上了當。據蔣德仕說,這所學校從去年第一屆畢業生開始,便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只不過都是在學校內部解決了。而今年蔣德仕一個親戚的孩子正好畢業,也遭遇這樣的情況。蔣德仕不過是在親戚家裡幫著出了點主意,進行了一點煽動而已。 不怕退回一點錢,其實,這也是劉存學校去年最後的方法,怕的就是媒體的介入。劉存與劉暢現在已經慌神,一面讓工作人員做學生和家長工作,一面馬不停蹄地四處託人和打聽。教育部門本來有人幫著說情,現在就是媒體記者難纏了。其中影響最大的一家報紙——《華陽晚報》記者正在學生群裡神出鬼沒地做深入調查,看來正在準備一篇大型報導。這尤其讓劉暢和劉存父子擔心。通過拐彎抹角的聯繫,劉暢父子總算找到了《華陽晚報》的新聞部張主任,並決定星期五中午十二點在圓正酒店宴請。劉存託朋友讓張主任最好能夠再帶上一位領導。 蔣德仕不愧是蔣德仕,劉暢父子的重要活動,蔣德仕總能迅速而及時地探聽到。特別是這一宴請的消息被蔣德仕得到後,他立刻通知了范正章。范正章迅速通知了范正紋。就這樣,一場精彩的好戲便不露聲色地上演了。 星期五中午,劉存早早來到圓正酒店,並站在大門口等著他的客人。大約十二點差二三分鐘時,他的朋友與那位張主任已經從出租車裡鑽出,迎著劉存走來。一切都那麼巧。幾乎同時,一輛漂亮的奧迪轎車也正無聲駛向停車場。然後范正紋與一位年輕女人和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說笑著也從車裡走了出來。 劉存與張主任等正在寒暄,范正紋他們已經走來。陽光很好,身體被照得暖洋洋的,范正紋的心情也非常好。儘管她覺得這件事做得有點荒誕,但事關弟弟的前途,況且她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此也只好就此表演下去。好在昨天文化局有位副局長請幾個朋友相聚,她推託有個重要會議,故意推到今天中午,這樣她便有時間叫上了華陽報社的副社長郝振綱。距離一點點拉近,劉存和張主任他們的握手和相互介紹的聲音已經字字清晰地傳了過來。范正紋想她與郝振綱說笑的聲音想必也正在傳向對方。果不其然,正當他們一行三人輕鬆自如地走過劉存等人的身旁時,張主任聞聲迅速轉身,對著他們禮貌地招呼道,郝社長,範部長。 事情很順利,劉存經介紹知道范正紋是誰後很高興,看來這是天意。正如范正紋所希望的那樣,在酒喝到興味正濃時,劉存讓張主任帶著來到郝、範的雅間向郝、范敬酒,沒想到,一進來,劉存還看見了爸爸的老同事——孫占山副廳長,雙方距離自然而然拉近了。范正紋在孫占山介紹了劉存是老同事劉暢廳長的公子後,范正紋也與劉存熱情地喝了一杯酒。 疏通媒體看來有望,當天晚上,興奮的劉存就把宴請經過告訴了劉暢。然而,出乎劉存意料的是,劉暢竟然怒火沖天,他憤怒地低吼著說,他媽的,這可能是一場陰謀。 劉存聽說範部長是劉暢部下范正章的姐姐,最初也嚇了一跳。但是,沉默了幾分鐘後,年輕的劉存還是搖了搖頭,不相信爸爸的猜測:這不可能,怎麼能這麼巧呢?況且,這件事咱們本身就是有點問題。即使真如你的猜測那樣,我們也得走一走范正紋的路,或者說給范正章放行。冤家宜解不宜結。 不行,不可能,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劉存有些生氣,爸爸,如果說范正章有能力,品質也不算壞的話,你就不應該為難他,除非他與你有深仇大恨。可是,你與他似乎也沒有過什麼仇恨吧。我記得范正章對你不是也挺尊敬的嗎,去年不是還給你買過一些禮物嗎? 劉暢雖然氣惱,但不再說話。因為對范正章,他的確沒有什麼成見,對范正章的人品和能力,他也算認可。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同意范正章擔任這個職務。在劉暢心裡他是有自己的算盤的,就像蔣德仕說的,他已經許諾給了農場副場長張申。如果他不能把這個副場長推上去,一方面覺得自己面子上過不去,另一方面擔心農場一把手不是他的心腹,會在以後的工作中產生很多難以預料的問題。回過頭來說,劉存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媒體那裡抓住不放,幾篇連續報導就有可能將兒子的學校毀掉。經過一夜的思索,劉暢還是從兒子的利益考慮,默許了兒子的做法,他只是強調自己堅決不參與兒子的活動。 第二天,劉存趁熱打鐵找到孫占山,並把自己遇到的困難和盤托出,讓他出面幫著請一請范正紋和郝振綱。孫占山正求之不得,當場便給足劉存面子,代表劉暢打電話邀請范正紋,定下了飯局。第三天中午,這頓飯便在和諧的氣氛中開始了,出於兒子的央求和對范正紋不宜怠慢的考慮,劉暢最後還是強顏歡笑地參加了宴請。 在這場酒局中,孫占山恰到好處地扮演了一個潤滑油的角色,而且演得相當出色和稱職。在氣氛熱烈的時候,他巧妙將話題引向劉存艱難的辦校,從而引起大家的同情。郝振綱,包括范正紋都一麵點頭一面表示,社會力量辦校尤其是私人辦校是教育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內容,也是一個重要補充,應該得到社會的支持,媒體也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劉存也順坡下驢,說了學校當前面臨的困境。最後,孫占山豪爽地說,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朋友,大家今天坐在這裡,就是朋友。因此,我不妨坦率地說,這頓飯沒有別的意思,一是希望大家永遠成為朋友,相互關照,二是希望範部長和郝社長多多支持劉存的個人辦校,在許多方面能夠網開一面,如果可能,在適當的時候給予正面的宣傳。 劉存學校的師生糾紛很快平息下來,因為范正紋的態度,晚報也低調將此事處理了過去。劉暢起初還窩了一肚子火,當他看到兒子又恢復一身輕鬆的樣子,出來進去不停吹著口哨興高采烈時,他終於也氣消了。幾天后,農業廳黨委會討論農場場長一職人選問題,范正章也順利通過。接著,人事部門開始例行公事地進行評議、徵求意見等,不久,一紙任命書便送達范正章手上。 范正章的激動自不必說,就連蔣德仕都樂得四腳朝天,非得拉著范正章去開一次洋葷以示慶賀。對這個提議,說句實在話,范正章心裡可真是蠢蠢欲動,甚至迫不及待。但多年來養成的穩健作風最後還是將范正章拉回到了現實。他不得不壓抑住內心對蔣德仕這個提議的渴望,從蔣德仕的身邊逃開。當他趕回家將這個消息告訴孫梅時,孫梅竟是一副不信任的神態。在她經過詳細詢問和反复證實,終於確認這不是玩笑後,她一下子把眼前的飯菜推到了一邊。然後,迫不及待地衝進衛生間,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過後,重新出來的孫梅已經是面貌一新。 飯店吃去!這是孫梅第二次痛痛快快地主動提出飯店消費。第一次自然是范正章升任副處的命令下來時。范正章拉著孫梅的手,無限感慨。當年的孫梅本是個時尚浪漫的女孩,自從結婚後,范正章都搞不清她是如何蛻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家庭主婦的。也許從攢錢買來第一件電器起,這個曾經滿腦子幻想的女孩就完完全全改變了。除了腳踏實地、全心全意地進行家庭建設外,她所做的唯一的夢就是對夫貴妻榮的渴望。所以,她任勞任怨,勤儉持家,她孝順公婆,包攬家務,她在等著丈夫升官發達,盼著夫貴妻榮。因此當在范正章提為副處長時,她第一次摘下圍裙進了飯店,她需要慶祝,不但為范正章的進步慶祝,也為自己的夢想初步實現慶祝。儘管這個副處離真正的發達還很遠,離實實在在的夫貴妻榮差很多,但這一步的邁出意味著,范正章終於開始起飛了,也意味著孫梅的夢想不再是空想了。 范正章能夠出任農場場長,孫梅更是喜不自勝了:這是一個處級崗位呀!范正章以副代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很快就能提處長了呀!在這種美好的想像中,孫梅破例為這頓慶祝晚餐花出去了三百八十八元錢。像孫梅得知范正章就任場長的消息大吃一驚一樣,這讓范正章也嚇了一跳。多年來,隨著家庭現代化腳步的邁進,孫梅勤儉的步伐也在一步步邁大,用她的話說,她要在百分之三十的人開上私家車的時候,也要開上自己的車,而且至少是德國品牌。因此,對於一家三口消費四百元錢的奢侈,范正章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在范正章與孫梅對未來進行著無限憧憬的時候,范正紋卻陷入了兩個極大的麻煩之中。 那時范正章剛剛接到到農場報到的通知,正收拾行裝準備動身的時候,突然接到了范正紋的電話,並讓他迅速去一趟。從姐姐的口氣,范正章已經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果不其然,當他剛剛來到范正紋身邊,姐姐便遞過一個牛皮紙的信封。打開信封,是一張照片:姐姐站在窗口往外扔一個白色東西,身後沙發上是一副痛苦扭曲神情中的絕望的歐陽旭。沒有一個字,只不過在照片的背後,有拍攝的時間,那正是歐陽旭死亡的時間。而那張照片的背景,一眼便可看出是歐陽旭的客廳。 那是我扔藥時被拍下來的,范正紋聲音中明顯帶著難以止住的顫抖。 范正章也一下子嚇蒙了,這是誰拍的呢?他寄這張照片是想幹什麼呢?是想訛錢?還是想毀掉姐姐?這太可怕了!隨著他的思索,他拿著照片的手開始越來越快地抖動。而腦子裡除了恐懼外,他發現竟然沒有任何答案。這是怎麼回事? 屋內一陣令人戰栗的沉默,似乎歐陽正從照片上走出。范正章渾身一顫,一個相似的場景——歐陽旭出葬前歐陽屋內的“鬧鬼”場景像一股冰水突然襲入范正章的身體:肯定是那個神秘的黑衣女人! 到此時,他不得不相信,那個女人肯定進入了歐陽旭的房間,而且還打開過電腦。她不但知道歐陽旭在電腦中存著的東西,並且要尋找的東西肯定就是歐陽旭記錄下來的范正紋在官場上往來的證據。 可是,她是誰?范正紋無助而恐慌地問。 是啊,她是誰?她到底跟歐陽旭是什麼關係呢?她怎麼恰好發現了他們的爭吵,然後就及時拍了照片?她怎麼會有歐陽旭家的鑰匙?她為什麼敢冒險溜進歐陽旭的房間尋找東西?她為什麼要把這張照片寄給她,又不表明自己的目的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把范正紋與范正章姐弟搞得心驚膽戰。看來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並且正在對范正紋做著危險的事情。只是她躲在暗處,他們看不見她,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她。尤其可怕的是,他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出手,以及她做這件事情的目的。電影電視中出現的情節,他們姐弟倆遇到了。這簡直是一件讓人不知所措的事情。面對看不見的敵人,無論是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范正章,還是在機關里多年應付爾虞我詐的范正紋,他們都陷入了極端的無助和惶恐中。但是,有一樣事情,他們都非常清楚,他們絕不能聽任事態如此發展下去,他們需要採取措施,來應付有可能發生的也許更為糟糕的情況。 商談不了了之,既沒有找到有效的應付辦法,也沒有分析出他們面對的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最後,姐姐帶著無所依從的口氣說,正章,把房子賣了或者出租了,我不願再看那所房子。也許裡邊住了人會好些。 中國有句古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放在現在的范正紋身上尤其如此。照片的問題在腦中像一把高懸頭頂的劍讓范正紋恐懼不安的時候,又一件糟心的事情發生了。這是個深夜的兩點,范正紋因照片的事又一次陷入失眠的狀態。雖然腦中不停地驅趕那些照片,但事實上眼前卻一刻不停地浮現著那個場景:瘋狂的爭吵,扭曲的面容,歐陽旭的蒼白,范正紋的絕望都像一個個清晰的幻燈片在腦中、在眼前徜徉。周圍的靜寂、黑暗,以及無邊無際伸展的夜恰成了一個恐怖幻燈片的背景,而自己與歐陽旭卻是片中主角,確切地說一個是兇手,一個是受害者。自從丈夫死後,這樣一個結論是范正紋既不敢面對,也不敢想的。但越不敢想,往往一到夜深人靜時,便會不停地想。她看見歐陽旭滿臉的嘲笑,看見歐陽旭全身劣質的服裝,還看見歐陽旭無所顧忌地辱罵。當歐陽旭最後一刻露出恐懼的眼神在范正紋的眼前閃現時,一聲淒厲的尖叫突然從某個角落穿過眼前的畫面,進入范正紋的耳中。范正紋一瞬間突然從床上坐起。在她判斷這聲尖叫是來自自己的幻想,還是來自房內某個角落時,一聲接一聲的哭叫又陸續傳來。她終於反應過來這一切不是幻覺,而是女兒嚴嚴房中傳來的聲音。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自從歐陽旭死後,嚴嚴突然變得沉默下來。范正紋一直認為那是失去親人所帶來的暫時悲傷。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嚴嚴仍然沉默著。似乎是為了彌補白天的沉默,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在晚上做噩夢,並且常常在噩夢中驚嚇至醒。但是,今天的尖叫聲卻分明與往日不同。范正紋打開女兒房間的燈,衝到女兒的床前,試圖抱住正在抽泣的嚴嚴的頭,但卻被嚴嚴猛地推開了。嚴嚴在哭叫的同時,嘴裡卻在含混不清地說著,你是兇手,你殺死了我爸爸。 范正紋一開始沒有聽清女兒哭叫的話,但當女兒淚流滿面地喃喃重複這句話時,她一下子嚇得毛骨悚然起來。她再一次沖過去,捂著女兒的嘴,半是央求半是恐嚇地說:嚴嚴,嚴嚴,清醒一下,你在做夢。千萬不許亂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嚴嚴,你看看媽媽,你看看呀! 我不看,我不看。嚴嚴閉著眼睛,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同時一邊用手推著媽媽的身體,一邊繼續哭喊著說,我看見爸爸了,爸爸說你藏了他的藥,你害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范正紋害怕極了,她突然想起在歐陽旭去世後的第二天去他的房間取衣物時,所遇到的怪事。也許這世界上真的有靈魂,歐陽旭被她丟藥後也許真的難以瞑目,也許嚴嚴夢見的真如人們所說的是歐陽旭的冤靈在託夢。這世界本來有許多東西就是難以解釋的,靈魂也許就像磁場一樣在某種條件下,或者在某種空間裡存在著。她不知道是向女兒坦白,還是向女兒懺悔,以使自己受譴責的靈魂變得心安理得一點。然而,女兒還在哭著,也許女兒比她還難過,而且肯定比她痛苦,如果她的爸爸被媽媽殺了,這樣的事實怎麼能夠承受呀?兩個親人,女兒到底應該同情哪個,應該痛恨哪個。這樣的兩難境地,對一個成人都幾乎是一種殘酷的折磨,更何況要一個孩子進行選擇了。看著女兒痛苦的表情,范正紋意識到,有些真相或許應該永遠被埋藏起來,有些謊言或許應該讓它永遠成為事實。為了女兒,為了家,她應該單獨承受起這一切痛苦,哪怕這後半生的每個深夜都無法安睡,哪怕這後半生的每一步都走在薄冰上,她都應該承受。那是她應得的懲罰!想到這裡,她長嘆一聲,用手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說:嚴嚴,你在做夢,對不對?那隻是你的夢?你怎麼能把夢裡的東西當成事實呢?范正紋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你不覺得這樣對媽媽很不公平嗎? 嚴嚴的哭泣聲慢慢停下了,她睜開眼睛,似乎剛剛發現自己是在做夢一樣,看著媽媽的臉以一副困惑而悲傷的神態說:可是,我分明看見爸爸了,他就站在我床前,他的臉很蒼白,眼睛裡流了好多好多的淚水,我相信那是爸爸的靈魂,媽媽,我相信的。說完這句話,嚴嚴又放聲大哭起來,並不停地叫著“爸爸”。 范正紋心裡稍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嚴嚴畢竟是一個孩子,在許多時候她更願相信善良,相信媽媽,否則,這樣的一個事實,一個幼小的心靈是無論如何承受不起的!范正紋最後撫著女兒的頭,以堅定的姿態,再次回答了嚴嚴關於“爸爸死亡之謎”的問題。她說:嚴嚴,請你相信媽媽,爸爸的死亡絕對是一個意外,媽媽沒有任何對不起爸爸的行為。我以人格向你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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