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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3379 2018-03-18
范正紋在開車去找丈夫歐陽旭的路上,已經不像往常一樣心裡只有怨恨了,她感到在她的胸腔裡,除了憤怒,還有無邊的痛苦和恐懼。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如此痛恨她?為什麼為了離婚竟然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 在當年追求風流瀟灑的歐陽時,她絲毫不懷疑這個男人的才華,她堅定不移地認為,這個男人終有一天要出人頭地,並給她帶來享不清的榮華富貴。然而,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當年范正紋連正眼都不看的那些同學都混得人模狗樣時,她最看好的績優股——歐陽旭卻變成一堆狗屎般的垃圾股。這期間到底經歷了怎樣的過程,范正紋實在搞不懂。廢物廢物吧,就像范正章說的,范正紋除了怨自己當初判斷錯誤外,早已經認命。好在她的事業已經像那個清潔工父親所期待的正如日中天,因此,沒有這個男人的支撐,范正紋一樣像一根噹噹硬的鋼樑將屋頂撐得牢牢的。然而,讓范正紋心裡越來越堵得慌的是,歐陽旭竟然不顧自己的潦倒,兩年前就向范正紋提出了離婚,在得不到范正紋同意後,他竟一意孤行,獨自搬到了當年單位分給他的一居室公寓,開始分居。

追究歐陽要離婚的原因,范正紋有時實在搞不懂自己哪方面做錯了。儘管她身在官場,但只要在家裡,她都盡量做好一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歐陽卻無視范正紋的努力,他以一種少有的偏見不停地嘲笑范正紋在官場中養成的種種習慣,諸如含蓄,他認為是虛偽,理智,他認為是陰險等等。無論范正紋如何努力,一切都無濟於事。在衝突的一次次升級而致離婚邊緣後,范正紋痛定思痛,終於發現了一條規律:只要范正紋在事業上前進一步,他們的衝突往往就發生一次,當她終於坐上單位配備的小車時,歐陽旭竟在一個深夜大吼著說,范正紋這一切是跟人睡來的。 這是嫉妒,一個曾經才華橫溢的男人落魄後對女人的嫉妒。在范正紋終於忍無可忍地點破歐陽旭的心病後,他像遭到了沒頂的羞辱一般,以一副瘋狂的神態對范正紋開始了威脅:

范正紋,你如果再不離婚,我將把你的一切醜惡罪行公佈於世! 他沒來得及把范正紋的罪行公佈於世,自己竟然病了,而且是令他痛不欲生的心髒病。一時間,他們的關係似乎緩和下來。范正紋本指望通過對他的照顧,喚回他的良知和愛心。然而,今年年初,他再一次以公佈范正紋所謂的醜行為要挾,提出離婚。 如果說范正紋不離婚是因為還愛著這個男人,不如說,范正紋是為了女兒的成長和自己正在上升的事業。尤其是後者,可以說,在市委宣傳部部長一兩年退休後,在幾個副部長中最有希望接替部長職務的便是年輕有為的范正紋。在這種節骨眼上,范正紋更注意自己的政治形象,她愛自己的聲譽勝過一切。她絕不允許離婚這種對政治生命極有殺傷力的事件發生在這個時候。更何況上次她給這個男人送去大量食品時,這個瘋狂的男人竟然拿出一份記錄范正紋多年來與某些領導應酬、過節送禮,以及家裡曾經收到的禮品的詳細材料。看來這個男人真的瘋了,為了離婚,他已經孤注一擲了。

今天是歐陽通牒的最後期限,在上樓的時候,范正紋的恐懼已經摻雜了絕望的成分。不管是離婚,還是不離婚,這兩條路都似乎成了絕路。她從來沒有想到一對當初恩愛的夫妻會發展成視若仇敵的狀態,更搞不清自己哪裡的錯誤招致歐陽如此的仇恨。然而,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聽天由命吧,這是范正紋開門的一剎那,告訴自己的。 歐陽仍然披著長長的頭髮,像美國街頭的流浪藝人一樣,穿著肥大的休閒衣服,嘴裡叼著劣質香煙,正陷在沙發里噴著煙圈。看著這個蒼白瘦弱的男人,范正紋突然想起她初次看見他時的樣子,也是這樣瘦弱,也是這樣蒼白,臉上的表情卻是陽剛的,而現在那副陰鬱和幸災樂禍的樣子,使范正紋不由得長嘆一聲,造化弄人呀!

想通了?歐陽盯著范正紋沉默和痛苦的表情,歪著頭,不陰不陽地問了一句。范正紋什麼都不想說,在經過多次的努力、掙扎甚至乞求後,她坐在這個充滿敵意的男人面前,突然發現這個蒼白的男人雖然在離婚戰爭上勝利了,其實勝得可憐又可悲,甚至勝得有點可笑。這個男人腳下穿的劣質拖鞋,嘴裡噴出的劣質香煙味,以及他們衣著上鮮明的貧富對比,使她第一次似乎明白了這個心高氣傲的男人那點可憐自尊的重要。或許,分開對這個一事無成、人生和事業雙失敗的男人來說更合理,更人道些。范正紋最後安慰自己說。讓他一個人去尋找所謂的尊嚴吧! 幾秒鐘後,她站起身開始從包裡掏各種高級食品、衣物、日用品,以及她為他購買的心臟保健藥品,不無憂傷地回答了剛進來時歐陽的問題:想通了,今天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以夫妻身份說話了,希望你不要拒絕這份心意。

已經很久了,自從歐陽的離婚要求越來越堅決以來,他便拒絕接受她買給他的任何東西,也許為了表示離婚的決心,他像一個節烈的古代忠臣一樣,寧可餓死,絕不吃嗟來之食。而今天,當范正紋最後一次帶著對婚姻的絕望,以一份善意的心理,給這個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最後一次關愛時,沒想到結局是再次激怒了這個窮困潦倒的男人。或許事業太失敗了,生活太困苦了,歐陽看著這些襯托自己清貧的花花綠綠的東西,彷彿看見一個個嘲笑的臉,一瞬間感到自尊受到了嚴重傷害。他不動聲色地走到范正紋跟前,伸出瘦長的胳膊,像一支長長的掃帚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全部掃到了地板上。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過後,歐陽又抬起腳,用穿著破舊變形拖鞋的腳,踢起一包有著雪白包裝的食品,那包食品在屋內劃過彎彎的圓弧,呼嚕一聲,砸在電腦音箱上,然後像一隻雪白的肥胖兔子刺溜鑽進電腦桌下。

少他媽炫耀,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呀?不就是一個臭婊子嗎!歐陽重新陷回他的沙發里,看著自己強加給范正紋的痛苦而洋洋自得起來。 范正紋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以官場練就的一副理智,冷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她不想把事態鬧大。既然走到這一步,她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在這最後結束的時刻,她想給自己,給對方一點面子,以一種溫情的方式走過這個門檻。在以後的日子裡,她仍然希望這個男人有清醒的時候,並在清醒的時候,想起她對他的好處,從而會懺悔他對她的行為。更何況,在他們多年的生活中,他們的衝突,從來都是以這個男人的勝利而告終。 看見范正紋的沉默,以及臉上那副恰到好處的冷靜,以及由此表現出的修養和風度,歐陽像往常一樣不但沒有一點慚愧的表示,反而因為相比之下自己有失涵養而惱羞成怒:

又拿他媽的官架子,我告訴你,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醜惡嘴臉! 范正紋被罵得臉上發紅,但她仍然忍著這口氣。她甚至希望這個男人最後把心裡的惡氣出完,好讓他以後能夠心平氣和地過日子。畢竟,她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男人,畢竟她與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畢竟他是她女兒的父親,畢竟,以後,以後……他或許過得會非常艱難,因為他幾乎沒有收入。她不知道他將來以什麼為生。這種種想法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母性,使她一瞬間悲壯起來,不覺臉上又出現一副憐憫和愛惜的表情。然而,天性高傲、敏感自大的歐陽卻為這種表情再度嚴重受傷: 你他媽憑什麼裝出這樣一副可憐的表情,你以為別人沒錢就可憐啦,你以為別人不當官就丟人啦?歐陽似乎已經忍無可忍了,他抄起身邊一個靠墊,一把扔向范正紋,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婊子德行。憑睡覺睡出一個小屁官,就居高臨下了,簡直恬不知恥!

這並不是第一次聽他如此辱罵,因此,范正紋仍然能忍住痛苦,並聽著他惡意的攻擊。歐陽看見范正紋仍然保持著淑女的風度,仇恨再添一層,似乎不激怒范正紋,讓范正紋跟他一樣庸俗地謾罵,便對不起自己這樣不顧身份和體面的樣子似的。他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尋找更有力的句子,然後將聲調重新低了一些,換上一副鄙視的神態說: 瞧你們一家人,一副典型的小人得志樣。你爸爸唯恐別人不知你當了宣傳部長,那副德行,也只有他媽的垃圾工才能如此可憐,還有你那個志大才疏的弟弟,當個小副處,就不知道自己是乾什麼的啦。最可憐的是你,你以為當個宣傳部長,你就不是垃圾工家庭出身了嗎?我告訴你,別太自以為是了,我跟你離婚並不是你想像中的我嫉妒你的成績,今天我可以正式坦白地告訴你,我跟你離婚的真正原因是,我討厭你身上散發的臭味,我一接近你,就被你身上天生的大糞味所窒息。儘管你穿高級衣服,噴高級香水,永遠都休想掩蓋住你父親遺傳到你身上的大糞味。你是大糞工的女兒,這一點,即使你當再大的官,你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更無法令我瞧得起你……

范正紋的良好修養終於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她的臉從潮紅,到紫紅,到青紫,終於開始扭曲。當歐陽口口聲聲地罵她垃圾工的女兒時,她還可以聽下去,因為隨著她的成功,她成長起來的自信已經使她不再為自己的出身而羞恥,儘管她曾經自卑過。但當他惡毒地咒罵她的父親和弟弟,尤其是以大糞味來侮辱她時,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如此容忍了。或許這麼多年來,她太寬容他了,這不僅沒能換回他的良知和回心轉意,反而助長了他對她的蔑視。甚至他把她對他的愛,把她對婚姻的維護當成殺手鐧,得寸進尺地一次次傷害她、折磨他、逼迫她。或許最後再寬容他一次的想法錯了,她想,她應該讓他知道,她是不可以隨便容人侮辱和糟踐的,也是不會永遠沒有原則地容忍他的無理的。范正紋終於丟棄了以犧牲自己的尊嚴為代價的理智和風度,代之而起的是一副威然不可侵犯的神態。她緩緩地邁著鎮定的步伐,走到歐陽身前大約兩米處,果斷而且堅決地、義正詞嚴地制止了歐陽的無理謾罵:

歐陽,我一直想挽回我們的婚姻,我想這沒有錯,在這種希望破滅後,我希望我們能夠平靜地分手,我覺得這也沒有錯。甚至就在剛才,我還希望你以後過得好。但是你太過分了。我覺得在這最後一刻,有必要讓你清醒一下,到底是誰更讓人瞧不起。沒錯,我的父親是一個垃圾工,他低賤的地位使他渴望兒女能夠走出這種低人一等的日子,我想這應該合乎人之常情。而當他的女兒真如他希望的已經走到受人尊重的地位時,他表現出來的欣喜和驕傲,我想應該不算過分。你瞧不起我的出身,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一個垃圾工的女兒,一個身上帶有大糞味的女人,在經過努力後,所擁有的事業,雖說不上出人頭地,但在同學同事中,可以說是受人尊敬和令人注目的。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比你強。至於你說我弟弟志大才疏,我倒認為這個詞更適合用在你的身上。知道嗎?我當初喜歡你,愛你是因為你的才氣和傲氣,而經過多年的生活後,我才知道你不是因為恃才傲物而不成功,因為你根本沒有你自己認為的那麼多才。高幹出身給你罩上的虛假光環,從小被人奉承給你帶來的優越感,是你日漸成長的傲氣把你天性中的一點點小聰明無限擴大了。你以為你比別人都聰明,你以為你比別人都有才。其實,那是你的錯覺。恃才傲物,還可算是一種個性,在某種程度上,也可算是一個優點,而傲物無才,便是不折不扣的愚蠢…… 范正紋從來沒有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點破歐陽,可以說,在多年的生活中,當她漸漸對歐陽的前途失去信心後,她仍然始終不願面對這樣的一種局面。她甚至像歐陽一樣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更不能承認這種事實。雖然這種想法偶爾會模模糊糊地侵入到她的頭腦,她都自始至終為自己的愛情,和當初自己的選擇不停地尋找各種支持的理由和根據。她不相信,更不願承認她選擇的丈夫、她深愛的丈夫、曾經令她驕傲的丈夫是一個庸才。當今天,在一怒之下突然明明白白地說出這個潛意識裡已經認同的事實後,她突然感到恐懼極了,她不知道這樣的一個事實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到現在她似乎已明白,歐陽之所以離開她,既不是她認為的他嫉妒她的成就,也不是他所說的瞧不起她。她覺得或許以下的理由更為合理和可能:那就是歐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是緣於無能,這一點使自尊過強的他足以恐懼跟范正紋生活了,因為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使他的無能更容易暴露於她的眼前。為了所謂的面子,為了范正紋心目中那個所謂的才子形象,他才瘋狂地不擇手段地離開她。當想清楚這一點後,范正紋突然為自己只圖一時痛快而點出的這一殘酷事實而後悔起來。但此時,正像范正紋所痛悔的一樣,事情正在向著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控制已經來不及了。歐陽在突然站起後,還沒有說出話,臉竟然變得青紫起來,身體直挺挺地向沙發倒去。范正紋一下子意識到他的病犯了。 兩秒鐘後,范正紋已經迅速從茶几下的小藥盒裡摸出了藥片,迅速倒進了歐陽的嘴裡。 孫梅什麼也沒有發現。家裡不但沒有她所懷疑的女人痕跡,就連丈夫范正章的踪影都沒有。從家裡一團糟的跡像看,當初懷疑范正章與女人鬼混的可能暫時可以排除了。一旦得出這個結論,孫梅頓時高興起來。她首先將熱水器燒熱,然後開始收拾家務。十點鐘左右,家裡已恢復了原來的潔淨整齊,孫梅也披著浴後濕漉漉的頭髮從浴室出來。接著,她坐在沙發上開始關注兒子與丈夫的行踪。首先她給媽媽家打了電話,得知兒子已睡,然後又開始撥打范正章的手機,發現關機。她並不是刻薄的女人,在她出差的時候,范正章與朋友多玩一會兒,她並不太在意,只要不是與女人拍拖就行。懷著這種心情,孫梅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孫梅被一陣砰砰作響的敲門聲驚醒。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她就意識到是范正章回來了。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來,顧不上穿拖鞋,一溜小跑沖向門口。然而,當她一把拉開外門時,發現對門的門正好碰上,並關進去幾句熱鬧的寒暄聲。 不是范正章,孫梅清醒過來。她這才明白,范正章不知道她回來,是不會敲門的。孫梅重坐回床上的時候,突然發現對面牆上的時鐘已指向早上八點半,這一發現不要緊,孫梅一時間怒從心起,這太過分了。老婆不在家,可以適當瘋狂一下。這樣夜不歸宿,孫梅覺得已經超過她容忍的限度了。 孫梅的第一反應便是迅速拿起電話,撥打范正章的手機,仍然關機。她感到一種不安,就像在出差地臨回家前的感覺一樣,那種懷疑又繞回心頭。半個小時後,她收拾好給兒子和父母帶回的禮品,梳洗乾淨,回了娘家。在與父母和兒子一起歡歡喜喜觀看了禮品後,不出十分鐘,她便得知這些天來,范正章對兒子照顧了多少。 孫梅壓著一肚子怒火和滿腹狐疑,在與父母和兒子共進了午餐後,以趕寫會議匯報為由從父母家走了出來。她決定徹底無聊一次,將自己的懷疑解開。首先她回家拿出電話號碼本,奔到街頭一個公用電話,打通了韓香香家的電話,她要最先排除韓香香。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孫梅只好說,你愛人在家嗎?話音剛落電話中便傳來男人的喊聲,香香,電話! “啪”,孫梅在韓香香拿起電話的瞬間掛了電話。一時間,她感到心裡那堵密實的厚牆似乎開了一條縫隙般敞亮起來。接下來,她又撥通了范正章的大學同學於佳的電話,那隻是一個手機號,結果與范正章的手機一樣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你撥叫的電話已關機”。掛掉電話,孫梅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似乎正將一塊厚厚的泥土堵在心牆剛剛透出的縫隙上。 她已經無心再撥剩下的電話了。她扔下一塊錢,暈頭漲腦地騎上自行車衝到馬路上。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去於佳家看一看。據說這個女人正在鬧離婚,也許范正章正是他們離婚的原因呢。 找到於佳的家還算順利,不過她整整敲了將近五分鐘的門,於佳才穿著一件寬大袍子睡眼惺忪地出來。就從這麼長的開門時間,孫梅斷定范正章或許就藏在屋裡。她已經不再害怕了。她既不理睬於佳的吃驚,也不關心於佳所作的“昨夜玩牌一直玩到上午十點”的解釋,只是側著身子毫不客氣地從半開著的門裡擠過,並且一屁股坐在了柔軟的沙發上。 於佳坐在她的對面,一臉的倦容和下垂的眼皮,以及裸露出的眼角紋,確實更像熬夜打牌的樣子。也許是與范正章那個狗東西干好事熬的呢?想到這裡,孫梅心裡剛剛生起的一點歉意又變成憤怒。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因此只好隱藏著惱怒,偽裝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說,於佳,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我實在沒有辦法。 於佳從茶几下拿出一次性紙杯為孫梅接了一杯水,疑惑地問道,怎麼啦? 我得找人談談,孫梅努力表現出一副悲傷和委屈的表情,甚至想擠出一兩滴眼淚,但做了幾次努力,還是沒有擠出一點淚花,只好在於佳扭身為自己接水的工夫,迅速用手蘸了水杯裡的水,一邊往眼睛裡抹,一邊作擦淚狀。於佳扭身看見孫梅流淚,嚇了一跳,急忙安慰說,說說看。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們吵架了,范正章離家的時候說要跟我離婚。孫梅看到掩蓋硬闖於佳家的伎倆開始奏效,暗暗為自己的機智得意起來。然後,她繼續著一副傷感的表情說,我知道你也有過這樣的經歷,我想找你談談,希望能找條出路。 於佳滿臉的倦容裡突現一絲光亮,儘管她極力隱藏,並隨著孫梅的表情也做出一副同情姿態來,但孫梅還是注意到了。看來女人總是喜歡別人比自己過得糟,以襯托自己的體面、自尊,最起碼不至於引起別人的嘲笑。既然挑起於佳好奇心的目的已經達到,那麼,在這裡多停留一段時間已經有足夠的理由了。她想,只要再待上五個小時,假如那個黑心丈夫真的藏在裡面,不愁他跑出來。范正章憋不了尿,孫梅突然覺得好笑,不知道這個男人憋急了會怎麼處理眼下的場面。接下來孫梅調整了一下坐姿,盡量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後開始琢磨如何磨蹭時間,如何尋找范正章的痕跡,以及如果逮著范正章,如何處理等等。 一旦發現孫梅正在步自己的後塵,剛剛還對孫梅強行闖入持不歡迎態度的於佳,立刻下意識與孫梅拉近了感情。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兩個人開始輪番對男人進行血淚的控訴。孫梅說,范正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於佳說男人都不是東西;孫梅說范正章是個不負責任的花心流氓,於佳說男人都不要臉;孫梅說我伺候他這麼多年,青春已逝時,他竟然要拋棄我,於佳說男人都十惡不赦,死有餘辜……於佳的茶几上擺著各種小吃,四個小時過去了,茶几上的各種小吃都已經更換成一堆堆皮子、殼子,甚至核子,至於你一杯我一杯的喝水,她們已經數不清了。各種各樣的小吃被幾杯水泡發,使兩個女人的胃裡有說不清的難受。 外面的天已經黑下來,孫梅知道再不走有點說不過去了。不知道是胃裡難受影響了情緒,還是說話說累了,兩個女人突然發現她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男人的罪狀了,而咒罵男人的詞句也快用光了。孫梅趁於佳上衛生間的時機,向沙發下面,儲藏室和廚房看了看,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情況。然後,又趁上衛生間的時機洗了把臉,接下來以用於佳的化妝用品為藉口,隨在於佳身後進了她的臥室。 什麼情況都沒有。床上一個被子一個窩印,一看就是一個人睡過的樣子。床下是實木,藏不了人。衣櫃極為精緻,看樣子,人在裡面藏一下午不憋死也得憋出病來。 五分鐘後,孫梅又開心又困惑地離開了。 范正章已經徹底打消了尋找阮蓉,他突然感到自己無聊至極。連續碰壁所導致的惡劣情緒,以及對自己這些行為的反思,使他一下子對女人失去了興趣。唉!他長嘆一聲,心中安慰自己說,無聊的遊戲,還是奔前程吧!對於男人來說,畢竟地位是第一位的。有了它,哪還用像今天這樣煞費苦心呢? 一旦理智下來,范正章很快將心思放在了事業上,下一個五年計劃——爭取再上一個台階,當上處長的雄心再度膨脹起來。他決定利用妻子還沒回來的最後兩天,也就是這個週末,做點正事,也算是對這些天荒唐行為的一個彌補。決心一下,他立即著手準備部裡最近剛發的一個“新千年中國新型農業發展思路”的徵文。在寫文章這方面,他是有優勢的。就在他搜索有關農業改革方面的理論知識,以及入神地思考有關論文題目和內容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這是他的處室下屬蔣德仕打來的。幾天前蔣德仕就說要請他吃飯,他因為心裡裝著阮蓉,推了。上午蔣德仕再一次提出這事,范正章又藉口有事沒有答應。想不到,這個鐵公雞仍不罷休。看來他是真的有事,否則,他的鐵毛可不是隨便能拔下來的。 蔣德仕是剛從保衛科調到農業處的干事,一向勢利。范正章沒提副處長時,這個男人在保衛處一直對他橫眉冷對,好像他欠他一百元錢沒還似的。有一次為了范正章把自行車放在廳前,還對范正章煞有介事地教育了一番。自從范正章提成副處,他又成了范正章的部下後,他突然毫不過渡地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畢恭畢敬的樣子,讓范正章的虛榮心都有點受不了。范正章並不是小肚雞腸愛記仇的人,但是對蔣德仕這種勢利眼卻毫不含糊地瞧不起。瞧不起歸瞧不起,多年機關工作的經驗,已經使范正章修煉出含而不露的功夫。特別是幾件事情相處下來,范正章發現蔣德仕是一個十足的小人。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蔣德仕三番五次這麼叫他,再不去恐怕真要得罪這個小人了。 十幾分鐘後,他打車趕到了蔣德仕所說的仙客聚山莊。在一個八仙聚的雅間裡,他發現除了蔣德仕外,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中一個肥頭大耳,像個生意人,另一個卻是尖嘴猴腮,尤其是兩顆滴溜溜不停轉動的小眼珠,一看就知道是個混子類的人物。范正章知道蔣德仕是市郊人,因此,他想這個猴蒜般的男人肯定與蔣德仕同村。至於那個男人,他就不好判斷了。多年的官場經驗,范正章學會了觀察人和判斷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什麼大出入。 他一進門,蔣德仕便像一根細長的麻稈兒彈了起來,眨眼間一桿插到跟前,嘴里大聲嚷嚷著,範處你終於來了,你再不來,弟兄們可是要上門請了。隨著他的話音落地,另外兩男一女也站到了他的身邊,臉上也像蔣德仕一樣顯出討好的表情,其中那個年輕女人迅速接過蔣德仕的話茬說,沒想到範處又年輕,又英俊,你如果還沒結婚,千萬第一個考慮我呀! 大家一陣哄笑,范正章有點不適應這樣陌生女人大膽的玩笑,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應對話語。瘦猴般的陌生男人腦子轉得挺快,他幫范正章拉開椅子坐下後,一本正經地指著年輕女人說,小霞呀,範處如果沒結婚的話,你不是沒有被考慮的可能,但為了保證你的入選,我建議你最好回你的製造處重新大修一遍,才有把握。 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三杯酒下肚,范正章才明白這頓飯的意思。瘦猴男人果然是蔣德仕同村好友,叫卞成龍。胖男人和小霞是一家廣告公司的,他們為農業系統的展覽而來。蔣德仕知道范正章與主管宣傳的孫占山副廳長關係比較密切,想讓他牽線引橋,把這個展覽的所有展牌承包下來。范正章搞不清這個工程中間存在多大的利潤,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孫副廳長跟前有沒有這樣的面子,儘管這個廳長是姐姐的老同學,並在范正章的提拔上給予了相當的幫助。但在這種事情上面,他還真把握不准。最後,他只好含糊地答應著試一試吧。 也許是幾天來沒有好好吃飯的緣故,范正章發現自己這個晚上尤其不勝酒力。酒局剛剛進行到一半,他已經覺得眼前所有的人和物變得模糊不清了,手在拿東西時也越來越沒有準頭,經常把菜夾到碟子前的空桌上。在這種情況下,頭腦中僅存的意識提示他,酒已經超量了,應該打住。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無論誰勸他,無論用什麼花招,他幾乎不用腦子思考和分辨,只是堅決用手摁住酒杯,不允許別人給他添酒。這種方法其實是他在機關工作多年摸索出來的一套酒路。他深知醉酒後有可能造成的後果,因此,尤其是在一些不太摸底細的場合,他對自己的酒德要求極嚴。 夜裡十點半的時候,酒局散了。 站在街上,涼風吹起頭髮的時候,范正章才發現自己異常的舉動,已經惹起了另兩個男人的不安。為了安慰這兩個男人,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痛快地答應了這兩個男人打牌的提議。 太陽越升越高,窗外的陽光慢慢從東方的斜射變成從高往下的直射,燦爛耀眼的光輝像千萬條交織的銀線,在寬大的落地窗前不停地繪成各種奇妙的圖案,整個客廳像一艘被照亮的船,在微微的搖動裡,變得越來越溫暖、明亮。世界多麼美麗呀!這是歐陽早上醒過來後在心裡想到的。 然而,這種感嘆太短暫了。人,社會人在社會裡生活得太久了,身體裡自然的性情已經隨著複雜的人生和社會被深深埋了起來,或者說被剝削得難覓踪影了。當歐陽把視線從寬大的落地窗前收回後,第一眼看見的是范正紋那雙憂傷和悲痛的眼睛,也許有一瞬間,他的心裡曾經顫動了一下,但也只有那麼一下,他又迅速回到了多年來織就的靈魂外套的禁錮之中,回到了前一天晚上倆人爭吵的狀態中。特別是范正紋揭開的他靈魂深處最痛的那個傷疤,正以鮮血淋漓的狀態向他提示著尊嚴上的劇痛。范正紋在盯著他,用她那雙憂鬱和傷感的眼睛看著他,那里分明帶著無限的憐惜,以及說不清的愧悔,這使他的憤怒一時間接上了前夜。 我不要這些,我討厭這些假惺惺的可憐。歐陽旭感到無比的受傷,犯病前范正紋所有的言詞幾乎像一支支利箭重又插入他的心臟裡,除了疼痛,他感到更多的是無地自容,和由此而來的難以遏制的仇恨。 他不願承認范正紋所說的無能,但多年來無論如何努力,他的確都很失敗。這使他不可能不對自己產生懷疑,儘管他仍然咬緊牙關堅守清高。當范正紋突如其來肯定了他心中不敢承認的這種懷疑,揭穿了他不敢面對的事實時,他感到一下子垮了。從記事以來便開始一點點建立、不停加固和增高的自信大廈突然像一座虛幻的美麗影子,隨著范正紋那兩片薄薄嘴唇的開合,瞬間飄走了。在經過一陣瀕死般的掙扎後,他從死神手下重又走回,他不甘心就此承認這種局面,承認他的無能,尤其是在這個曾經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女人面前承認。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不能放棄的驕傲。他決定用最後的賭注徹底打垮這個女人,挽回自己在她面前的勝利。 決心已下,歐陽就像已經感到勝利一樣,立刻心情舒暢了許多,前一天晚上因為范正紋揭穿自己無能而帶來的崩潰感覺也迅速被暫時擠出腦海。他竟然笑了起來,正所謂惱到極處。范正紋預感到要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因為她了解這個高傲的男人,他在瘋狂至極時,有可能做出任何超出常理的事情,甚至不顧一切。更何況,她已經拿出對歐陽來說最最狠毒的一招,那就是打掉他的高傲和自信。她無法判斷這個男人被逼到這一步接下來會如何應戰,但她相信他絕不會善罷甘休,這使她一時間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你什麼時間進來的,我討厭你不敲門。 我昨晚上沒走,范正紋低緩地對歐陽旭說,你吃了心臟藥後又吃了安眠藥,我看見你的情況不太穩定,所以沒回去。 噢,既然如此,我們可以接著昨晚的話題繼續進行。歐陽旭趾高氣揚地說。 好吧!范正紋見歐陽旭態度仍然強硬,沒有絲毫緩和的餘地,只好無奈地長嘆一聲。 歐陽旭坐直身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到這一步,我們不妨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我沒有成就事業,甚至沒有生活保障,我可以承認很失敗,但那並不能證明我無能,我想僅憑這一點,我便被人瞧不起是不是可笑至極。你瞧不起我,是你覺得我無才,我無才是因為你現在混了一個小官,從而覺得你比我強。這些邏輯,你不覺得可笑嗎?在社會上,人與人之間誰瞧不起誰,不是因為地位和財富在起作用,我想這你不明白吧?因為你覺得這兩種東西是世間最好的東西,這也是你們這種出身卑賤的人永遠都無法跳出的圈子。你盡可以按照你的邏輯,憑你的金錢和地位而瞧不起我,但我有我的邏輯,那就是,儘管我沒有你希望的那些東西,我卻在人格上比你富有,比你高尚,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你,我在人格上瞧不起你! 范正紋被歐陽這些貌似有理的長篇大論說得目瞪口呆,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付。看著歐陽臉色從青紫變得逐漸正常,她感到這個男人正在嚴重變態,他已經把對她的打擊當成他取樂或者說來緩解痛苦的重要途徑,也許是唯一途徑。她真是對他失望透了,如果說她剛才對他還有一點憐憫的話,那麼,現在她發現這個男人已經不值得她憐憫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又恢復了素來的修養和冷靜,她帶著一個成功者的自信回復了歐陽的話: 我不想與你爭論你我人格上的高低,我不否認你人格上的清白,但是人格的高低,並不是以成功與否來決定,因為成功者並不像你認為的那樣,都是人格上的矮子。就像你所說的,成功與否不能成為判斷人的能力標準一樣。我只想告訴你,因為無能而不敢接觸社會,因為害怕失敗而不敢奮鬥,因為怕暴露自己的平庸而不敢面對現實的功名,那並不是所謂清高,那隻能算是自欺欺人。這種行為不僅僅可憐,說確切些簡直可笑。 平靜、理智,但鏗鏘有力,范正紋的話再次像利箭戳入歐陽敏感而自尊的心上,他的臉又一次因為漲紫而變得醜陋,剛才強裝出的紳士風度也隨之而不顧。他從沙發上突然站起,衝到電腦旁邊拿出厚厚一沓打印著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張,摔向范正紋眼前的茶几上: 我可憐,沒錯,我可笑,沒錯,因為我頭上戴著一頂人見人笑的綠帽子。看看這些材料,好好回憶一下吧,回憶一下這麼多年來你都做了些什麼?送禮、請客、巴結、奉迎,還有睡覺,就憑這些,你還有什麼資格來嘲笑我?就因為你用巴結之能事換來了地位和金錢,就因為你用肉體換來了某個領導的垂青,就因為你比別的女人更會在床上施展功夫…… “啪”——范正紋終於忍無可忍,舉起巴掌摑向歐陽,歐陽瘦弱的身體立刻像一棵風中的細竹,激烈搖晃了幾下,倒坐在了沙發上。范正紋眼睛裡邊已經充滿了血光和淚光,她咬牙切齒地低聲吼著,不許你侮辱我的人格。 哈——哈——哈,哈——哈——哈,歐陽激烈地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顫抖,還不停地說著,我告訴你,你這一掌打得好,早該打了,我也早等著這一掌了。現在我們兩清了,我可以按照自己的生活原則生活了,我要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部寄出去,我要揭發你這個從陰謀中玩出地位和金錢的女人。我要看一看,到底是你瞧不起我,還是我瞧不起你! 范正紋知道歐陽那沓所謂的揭發材料,那是這個瘋狂的男人不知花了多長時間,記錄著她從政以來所有與領導交往的歷史,包括她最初的送禮,請吃,也有與個別領導較親密的接觸,比如出遊、游泳、唱歌、跳舞甚至還有洗澡等,另外還有她的地位日益提高的同時,所接受的禮物、首飾甚至紅包等。雖然這些應酬在官場中司空見慣,但畢竟大家心照不宣。如果真的當事情說出來,還真是毀掉一個人仕途的重要證據。在此之前,歐陽曾經以此要挾范正紋離婚,他答應只要她接受離婚,他便把這些材料毀掉。但是現在范正紋明確感到,歐陽要自食其言。於是,她不無恐懼地說,你不能這麼做,你曾經答應過毀掉它的。 現在,我變了主意。歐陽幸災樂禍地冷笑著說。 范正紋感到絕望正在一點點噬咬她的心,她發現經過無數次的努力和掙扎,終於沒有阻擋住這個瘋狂男人的瘋狂行為。她兩眼瞪著那沓材料,踉踉蹌蹌地向後不自主退著,似乎那一沓薄薄的白紙正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向她飛來。在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時,她的嘴裡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歐陽乞求,不,不,不能,這不但會毀了我,還會毀了嚴嚴,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不能發生…… 看見范正紋將女兒嚴嚴搬了出來,歐陽終於從范正紋的恐懼中體驗到了勝利的快感。多少年的爭鬥,他已經完全了解了這個女人的弱點,並且一直在利用她的弱點,來掌握她,控制她,折磨她,打擊她,以此來緩解自己一事無成的痛苦和失望。其實,他知道打擊這個女人將給女兒帶來的影響,但是每到這樣的時刻,他往往欲罷不能。有時他能覺出自己的失控,就像今天這樣,在范正紋提到女兒的時候,他仍然不能軟弱下來,並且不停地喊著: 不用小題大做,你的前途可能短時影響女兒,但是,你放心,我的女兒不會從此毀掉,我甚至可以保證,沒有你這樣的媽媽在生活中的影響,她會活得更好。 你是個瘋子,范正紋突然大喊起來,幾乎同時,她流著淚水,像一隻敏捷的兔子兩三步沖向茶几桌上,拿起那沓材料,瘋狂地撕扯起來。尖銳的刺啦聲,伴著范正紋尖細的哭泣聲和咒罵聲在屋內飄蕩著,你是個瘋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你要遭報應的,我咒你,我咒你不得好死…… 歐陽沒有阻止范正紋,而是看著范正紋失控的情緒笑著,撕吧,沒用,我的電腦裡存著底呢? 范正紋像被驚醒一樣,突然停下撕扯的動作,一把扔掉亂七八糟的紙團,轉身躥至電腦桌前,然後不假猶豫地一下子搬起主機向腳下扔去。由於主機後邊的連線,主機在掉到桌前離地七八公分左右時,突然停在空中,而范正紋幾乎同時也正從嘴里傳出驚懼的叫聲。歐陽沒有想到范正紋會如此激動,竟然會瘋狂到砸電腦。因此,當他看清范正紋的企圖時,他也驚呼一聲衝了過來。而當主機穩穩噹噹停在半空後,他從突如其來的恐懼一下子轉成不可遏制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包含了對范正紋的嘲弄,對自己勝利的得意,還包含了電腦給他們所開玩笑引起的雙方慌亂。他從來沒有看見范正紋如此狼狽,你不是淑女嗎,你不是有風度嗎,你——,哈——哈——哈,他用手指著范正紋,然後再指指與范正紋一樣狼狽的電腦主機,哈——哈——…… 范正紋已經欲哭無淚了,她恨這個惡毒的男人,她實在想不透一個不成功的男人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果老天給她重新選擇的機會,她想,她絕對不會…… 她已經沒有機會再悲痛下去了,更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下去了。因為,當她盯著這個笑得渾身顫抖的男人時,她嗅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怖氣息:首先歐陽旭大張著的嘴裡已經笑不出聲音,紫紅的瘦臉正拉得更長更長,像一幅誇張了的漫畫長臉。而他的身子正像一具殭屍般向後仰去。 她衝了過去,在他倒下之前,下意識接住了他,同時也聽見他嘴裡喊出的最後一個字“藥”。 她拿來了藥,並像往常一樣準備倒給他。但是當她看見那張佈滿痛苦的瘦長臉頰上隱約透露出的熟悉的傲慢時,范正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猶豫了。她不自覺地扭轉回頭,看了看那團已經揉皺的紙團,看了看那掛在桌邊的主機,還有像小白兔般滾落在電腦桌後的食品盒。然後,她從歐陽的身邊站了起來。不知是用眼角的余光,還是她最後看了歐陽一眼,她只記得歐陽那痛苦的眼睛裡正閃著的微弱怒火突然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極度的恐懼和絕望,還有一張更加扭曲的表情。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啟動體內的母性,而是堅定地走向寬大的落地窗前,拉開一扇天藍色紗窗,將那個白色小藥瓶投擲了出去。接下來,她好像在欣賞自己的傑作,靜靜地站在窗前,緊緊盯著那隻無聲無息的瓶子的身影。當白色小瓶子慢慢從一隻類似離開籠子的小鳥,而變成一隻難以辨清的飛蟲般的亮點,然後連這個亮點也在陽光中慢慢融化得無影無踪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劇烈抖動著,臉上卻流滿了冰涼的淚水。她仍然沒有轉身,只是透過模糊的淚眼,看了一會兒天,看了一會兒云,還看了一會兒遠處的綠樹和青草,最後才慢慢踱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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