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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浮生

塵世浮生

方荻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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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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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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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塵世浮生 方荻 10533 2018-03-18
孫梅決定提前回家,給范正章來個突然襲擊,以解開自己多日來的懷疑。 其實,會議離正式結束還有兩天,也就是明後兩個休息日之後。主要內容結束後,會議特別在這個週末安排了到古城周圍景觀遊覽,這實際上也是與會者本次最關注和感興趣的事情,也是會議的高潮階段。幾對兒在會上眉來眼去的男女,早在盼望著這兩天的到來了。然而,隨著會議的進程,滿腹心事的孫梅對家和丈夫的擔心,卻正在以重力加速度的趨勢脹滿整個身體,這使她感到自己越來越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火燒火燎,煩躁不堪,當然更無暇顧及一直對她暗送秋波的一位與會者了。儘管正值春天,儘管南方古城那青翠欲滴的春意正撩撥著這群熟透了的男女,孫梅還是在那位傾心者趙建華的遺憾表情中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火車風馳電掣地穿行在江南如畫的山水花草中。一汪汪映著綠樹白雲的湖泊水域,一片片生機盎然的田原綠野,像一幅幅清新的山水畫在眼前嘩啦啦打開,又以驚人的速度翻捲著合上。孫梅已經再也找不到來時的喜悅心情,對眼前的風景更是視若無睹,就連對面那位因旅途寂寞一直在尋機跟她搭話的很有風度的男人,也無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她的整個頭腦已經灌滿了回家所可能面對的各種想像和猜測,並由此感到一種愈來愈深的擔憂。 出差回來的妻子開門撞上丈夫的床上好戲,這樣的情節,其實算起來也應該是一個很“經典”的故事,孫梅當然也從電視、電影以及各種文學讀物上讀過大量類似的場景。正是這種猜想,才使近一年來對丈夫充滿懷疑的孫梅,難以阻止這種無聊卻又使人興奮的聯想,儘管這種猜測帶給她更多的是恐懼和痛苦。

女人多疑和吃醋應該說是古今中外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造成這種現象的重要因素之一無疑有性別的原因。除此之外,社會對男人的寬容,甚至為男人提供的豐富多彩的生活,也是不可忽視的。特別是當今社會的進步,除了物質和文化生活等方面以外,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進步,就是社會對人們隱私的尊重,對私密空間的重視,在這種便利條件下,婚外情更是如魚得水。最讓孫梅氣憤的是,社會上不知從何時開始出現所謂的“摘桃派”。值得孫梅慶幸的是,當兩年前范正章被正式提拔為農業處副處長以後,孫梅眼裡的范正章似乎一下子變得風度翩翩了。在她看來,范正章即使不是一隻熟透了的桃子,也差不多算是一隻汁液四溢、惹人喜愛的紅番茄,被某些女人啃上一口,那完全不是不可能的,何況她一直覺得范正章多年來在尋找這種被人啃咬的機會。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范正章身上煥發出的青春氣息越來越強烈,再加上他越來越多的加班,更使孫梅感覺范正章像一個正進入“梅開二度”季節裡的男人。人說“四十男人一朵花,四十女人豆腐渣”,每當孫梅盯著丈夫那越來越具魅力的臉時,她品味更多的是范正章那多年機關生活鍛造出來的文質彬彬的氣質,每到此時,她都不免對著鏡子裡自己那副“豆腐渣”面孔自怨自憐。這種難以改變的差距,使她更加沮喪不堪。而一旦沮喪過後,孫梅的懷疑和擔憂便如暴雨過後的河水一樣上漲厚厚的一層。

如果說僅僅是因為丈夫的提干,或者丈夫的風度,便讓孫梅胡亂猜疑的話,那顯得孫梅有點太過分了。其實最直接讓孫梅感到不安的,是多年來她心裡埋藏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她與范正章結婚的最初幾年,也就是婚姻專家常說的所謂磨合期發生的一件事。當時,范正章帶著孫梅參加一個聚會。會上范正章一個發了財的小學同學光明正大地帶著情人炫耀。談笑間,幾個男人眼饞極了,范正章也毫不隱諱自己的羨慕。看著這幾個男人的醜惡嘴臉,孫梅不無惡意地嘲笑說,就你們滿身窮酸氣還泡情人?等你們發了財再說吧!男人們哄笑說,看來孫梅還算開通,正章你努力吧,只要你發了財,外面插彩旗還是蠻有希望的。范正章卻漲紅著臉說,我哪裡有發財機會呀,我在機關工作呀。然後又扭頭厚著臉皮對孫梅說,老婆呀,當了官可不可以?男人們也紛紛起哄。孫梅順嘴許諾說,五年之內你能當上副處就可以……五年過去了,范正章還真陰差陽錯地提了個副處長。孫梅一直認為那就是個玩笑。然而,在提副處的當天,傻不拉嘰的范正章竟然酒酣之際,問起孫梅當年的許諾是否還算數。這個幾乎忘卻的玩笑,一下子將沉浸在快樂中的孫梅噎得臉色發青。儘管范正章用的是玩笑的口氣,但這個可怕的可能還是在孫梅的腦子里扎下了根,並且慢慢成長為一個隱隱作痛的毒瘤,時刻侵害著孫梅的腦神經。再加上近兩年,范正章為了廣交朋友,互相支持和提攜,開始頻繁組織和參與各種聚會,這讓孫梅腦中那個充滿醋水和疑心的毒瘤幾乎控制了她的大部分思想。不論是有初戀情人於佳參加的大學同學聚會,還是有“繡花枕頭”之稱韓香香參加的幾個要好同事的吃喝,都讓孫梅貓抓心一樣難受。尤其是韓香香,幾乎讓孫梅恨之入骨。因為這個女人不但美麗而且愚蠢,而這兩樣偏偏又是男人們最喜好的東西。這豈不是男人卑劣的證據嗎?就像正在行竊的小偷願意遇上又聾又瞎的屋主,正在行騙的騙子渴望碰上又蠢又呆的傻子一樣。當然漂亮的蠢女人,更容易被騙到床上。每想到這裡,她就覺得男人簡直是一種品質極為惡劣的動物。

猜疑歸猜疑,范正章仍然加班忙得四腳朝天,大小聚會赴得不亦樂乎,孫梅卻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否為了事業。尤其讓孫梅難受的是,她一不願審問丈夫,二不願翻他的抽屜或衣袋,更不願跟踪,或者在他加班時“查崗”。她只有忍著鬧心的猜疑,從丈夫的言語舉止細節上,從丈夫沒有規律的加班裡,去琢磨和探尋丈夫的婚外情情況。一直到她接到出差任務的當天,她才突發奇想:提前回家,來檢查一下丈夫的行踪,也弄清縈繞在她心裡多日的懷疑。 五個小時後,火車夾著自南方帶來的潮氣,像一條急速爬行的巨蟒衝過了黃河大橋,當孫梅一眼看見熟悉的原野上毫無遮掩地展露出的粗獷和豪放時,她的心裡突然一動,她感到自己非常想念孩子,想念范正章。畢竟丈夫是自己多年的摯愛,也是自己過去和未來的依靠。於是,她告訴自己說,不能多疑,回家如果丈夫正好自己在家,要和丈夫來好好地親熱一番,以彌補丈夫受到的懷疑。

黃昏慢慢臨近,西斜的太陽也像孫梅一樣歸心似箭地向下隱去,一猛子扎進西天一片蒼茫的山巒裡。又過兩個小時,披著滿街霓虹燈的五彩光輝,孫梅像一隻黑色蝴蝶終於飛到了熟悉的家門前。那是一座紅色瓷磚貼牆的六層樓房的四層西門。門上貼著春節與兒子一起買來的燙金“福”字,門縫裡夾著一張小小紙條,不用看孫梅就知道那是查電錶工人抄的電錶數。孫梅站在屋門口,拿起電錶小紙條後,開始抖開手中鑰匙,捅鑰匙孔。就在鑰匙轉動的一剎那,她突然發現手有些打顫,幾乎同時對屋內情景的各種猜測再一次充斥滿腦子。到這時她才發現一個讓她害怕面對的問題:那就是萬一開門遇見那個古老的情節……她怎麼處理? 她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對有可能面對的那個尷尬場面的恐懼,使她幾乎想迅速逃離這個門口,她第一次感到這個自認為聰明的決定,其實不折不扣是極度愚蠢的。怪不得丈夫有一次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她吃起醋來還不如一頭蠢豬。屋內沒有任何動靜,起碼客廳裡沒有動靜,這要么說明丈夫不在家,要么是他在臥室裡與女人在鬼混,孫梅站在門口做出最後的判斷。

不管怎樣,現在孫梅已經沒有猶豫的時間了。因為樓下正傳來小孩“嗒嗒嗒”的爬樓聲,以及年輕女人不安的呼叫聲“別跑,小心摔倒”。孫梅長吸一口氣,一轉手腕,將防盜門打開了,幾秒鐘後,孫梅已經帶著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站在自家的客廳裡。 自從得知老婆要出差後,范正章就像孫梅猜測的一樣,已經打定主意好好瘋狂一把,把這麼多年在圍城裡失去的自由和個性好好施展一番。多年來,孫梅像個高度警惕的衛兵,以高度的責任感時刻守衛著范正章蠢蠢欲動的心思。范正章唯一能夠鬆懈一下思想的時刻,就是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做上一兩個“桃花夢”過過癮,夢上一兩個昏天黑地的賭局痛快一把。即使這樣,他仍然擔心夢裡得意忘形時說出讓孫梅憤怒和猜忌的話。在這種既沒有權力又沒有金錢撐腰的歲月裡,范正章不得不將自己嚴嚴地包裹起來,像契訶夫筆下裝在套子裡的人,以免流露出某些招來批判的情緒。現在孫梅終於要出差了,這個包裹、壓抑的外力終於暫時不存在了,范正章感到自己無論如何要大膽地伸出頭,吸一口外邊的新鮮空氣。

花心也許是男人的共性,范正章並不例外。但這並不代表范正章是一個胸無大志,碌碌無為的男人。實際上,范正章從小就從做清潔工的父親那裡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即權力和金錢。只有這些,才能讓男人活得尊嚴和體面。因此,在過去的幾年裡,他在機關里將尾巴夾得緊緊的,將腦袋也削得尖尖的,在家裡他把耳朵貼得順順的,他在等待權力這個魔杖。兩年前,副處長這個職位——機關里一個極普通的職務到手後,范正章終於初嘗權力的魔力。最明顯的就是連門衛、保衛都一下子對他尊敬起來,甚至連食堂那個漂亮的下崗女嫂都開始滿臉笑容地多給他菜了。這在滿足他虛榮心的同時,也刺激了他向上的另一個決心和動力。就在他暗暗發誓下一個五年計劃裡爬上處長位子的同時,他得到了妻子出差的消息。就像當年俄國革命成功的消息傳到中國,被形容成一聲“春雷”一樣,他覺得這個消息對於他也真真可以稱得上一聲解放的“春雷”。

是啊!這幾年來,為了上進,為了從白丁熬出一官半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辛苦度日的。為了給這段日子一個回報,為了對這個副處長一個慶祝,還有為了給下一個五年計劃一個加油的機會,他需要一個輕鬆的機會。 於是當天晚上,他便以加班為由,在辦公室做出了一個極為詳細的“度假計劃”。 星期五(孫梅出差的當天晚上),在家等待孫梅報告平安兼查崗,給兒子講故事,盡做父親的義務。 星期六(估計孫梅因對新城市的好奇,會上街大肆購物,或觀景),帶兒子逛遊樂場,然後將兒子送姥姥家,晚上,找楊海東、王四水、馮勇打牌,計劃一宿。 星期日,上午補一會兒覺,然後尋找當年熱戀過的女人——阮蓉。 星期一,白天上班,無話。晚上,再找楊、王、馮打一宿牌。

星期二,白天上班,無話。晚上與同事們喝個不醉不休,其中不能缺了韓香香。 星期三,白天上班,無話。晚上,再找阮蓉,最好是能找到。 星期四,白天上班,無話。晚上,再約楊、王、馮打牌,一宿。 星期五,白天上班,無話。晚上,約阮蓉,爭取開始談情說愛。 星期六、星期日,爭取與阮蓉達到如膠似漆狀態。 星期一,迎接老婆回來。 備註:如找不到阮蓉,可能的話下一次海。 計劃中說的阮蓉是范正章年輕時最迷戀的一個女孩。當時他結婚時間不長,與妻子的磨合在他看來幾乎是遙遙無期,在日子這個無形無影卻硬邦邦的鏈條轉動中,他們像兩個尺寸不符的齒輪,被捆在一起,不停地丁當碰撞,甚至冒出灼人的火焰,將雙方傷得欲哭無淚,欲逃不能。就在那時,剛剛大學畢業的阮蓉一出現,他便被迅速迷住了。分析對阮蓉的愛,范正章迷戀的並不僅是她的美貌,儘管她確實屬於那種美豔女孩,但讓他刻骨銘心迷戀的其實是阮蓉的氣質。那種氣質不是一般漂亮女孩所具有,更不是那種整天忘不了自己漂亮的女孩所流露出的。她像一個不知道自己還有美貌一樣,以天然質樸的姿態謙和地坐在他的對面辦公,無知地面對著所有愛慕和嫉妒的眼睛。在半年的相處中,范正章不動聲色地在工作和生活方面幫助她,不露山水地向她獻著殷勤,並且慢慢了解了這個出身農村的女孩家庭情況——她在農村的家非常困難,除了母親老病號外,父親也已經衰老得無法勞動,僅有的一個哥哥已經去世,嫂子改嫁,留下一個小侄子。弟弟正在上學。

范正章在最初了解阮蓉的家庭情況時,腦子裡還真犯過一陣嘀咕,一度害怕為追求精神愉悅而背上沉重的經濟負擔。但經過幾天的壓抑,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放不下阮蓉。他越是努力從阮蓉身上轉移注意力,便越是感到身上那種難以遏制的趨向阮蓉的力量。在最終的努力宣告失敗後,他終於懷著高尚的情操,準備孤注一擲,拋下孫梅,與阮蓉一起接下來自她家庭的負擔。其實,在這一年多里,追求阮蓉的人並不在少數,她一直在以委婉的方法拒絕各色人等各懷目的的追求。而當那個小雨淅瀝的浪漫秋日,范正章也像其他有婦之夫向她吐露了純真的心跡時,卻遭到了阮蓉同樣的禮遇。只不過在范正章呼天搶地,幾乎要剖膛開肚,來展示自己與眾不同的愛心時,阮蓉卻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复。她說: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這些足以使我愛你一輩子了,范正章在悲壯地吐出這麼一句精彩的對白時,還在心里為自己的聰明和敏捷而暗暗得意了一番。這使他覺得自己比一般人更具有談戀愛的天賦。 可是,假如你再了解一點,也許你會討厭我一輩子的。范正章沒想到阮蓉也這麼冰雪聰明,而且與他一樣敏捷。看來阮蓉談情說愛的才能也不次於他。 如果你這麼認為,那是因為你不夠了解我。對我來說,對你的愛已經足夠使我包容你所有的缺點了。范正章又一次以精彩的回答擋住了阮蓉的問題,並以更深的層次表達了對阮蓉無私的愛。 阮蓉沉默了幾秒鐘,似乎被范正章打動了。於是范正章乘勝追擊,以磁性的嗓音,低沉的聲調說出自己的打算:只要你點下頭,我會迅速結束我的不幸婚姻。我相信,以我的能力,我會給你幸福的生活,還有你的父母。 阮蓉感激地抬起了頭,在含情脈脈地註視了范正章大約一分鐘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向前走開了。當時,街上的霓虹燈突然在頭上亮起,阮蓉像被電擊了似的,一下子猛走兩步,轉身停在范正章的身前。那時正值黃昏時分,輕柔溫軟的毛毛細雨像濛濛煙霧正在天地間飄得恍然若夢,阮蓉額前的劉海以及眉毛、睫毛在細雨中變得毛茸茸的,就連鮮豔的臉頰也如剛摘的桃子般,罩上一層亮晶晶的珍珠銀粉。范正章突然感覺阮蓉像一隻剛出殼不久的小雞崽鮮嫩溫軟,他幾乎想上前一把把她捧在手裡,好好把玩一番。他從來沒有如此地喜愛一個女人,他相信,他永遠也不會像愛這個雨中的女人一樣去愛別的女人了。 他們相向對視,他看見似乎有一滴淚影在燈光下,突然間飄進雨霧中。然後不等范正章清醒過來,阮蓉已經改換成辦公室他所熟悉的樣子。她聳了聳肩,把背包帶壓著的一縷頭髮扯出來,擦了擦額前的頭髮。范正章發現阮蓉的頭髮一下子變得又濕又黑又亮,像剛剛出浴,散發著清新潮濕的氣息。 我很感謝你對我的情意。其實我是一個很俗的女人。既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也不值得你拋家舍妻。如果你真正看清我了,你會覺得我比你妻子差遠了…… 我們生活在俗世裡,免不了都有俗的一面,你不要這樣貶低自己。范正章不等阮蓉說完,便打斷她的話,以表示自己對她的“俗”的不在乎。然而,阮蓉似乎不領情似的,又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范正章的話: 別太早下結論了。你不會了解一個生長在貧困家庭裡的女孩的心理的。我從四歲起,就為了漂亮衣服與媽媽生氣,但直到十八歲上大學才第一次穿新衣服。你知道什麼是苦水里泡大的感覺嗎?我知道,我還知道這種感覺給我人生價值觀所造成的影響。 范正章還想表示自己的同情和不在乎,但阮蓉仍然沒有給他機會。她用手在昏黃的燈光裡輕輕擺了擺,示意他不要開口,然後繼續平靜地敘述自己的故事,就像在辦公室裡念一個空洞的文件: 所以,從我明白命運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改變的時候起,我就下決心改變這一切。然後我以自己的奮鬥考上了大學,又以自己的能力進入了這家單位。我明白以我現在的力量,我是無法徹底改變我與父母的現狀的,而你即使把天下最多的愛都給了我,也不會與我所希望的物質生活相符的。因此,我既不想拖累你,也不想賭我的命運。 范正章突然感到思維變得滯塞不通起來,並且找不到合適的語句去說服阮蓉了,這使他不由得對自己惱火起來,對阮蓉也產生了一種怨恨。但為了不這麼快就敗下陣來,他決定強撐下去,以自己的耐心和誠心去打動她。這麼一來,他發現剛才還在暗暗得意的聰明才智和戀愛天賦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只好像許多愚蠢的好色之徒一樣,用千篇一律的空洞說教去做無用的掙扎。 他說,為什麼不相信我們自己的能力。我們有文化、有水平,而且現代社會正為我們提供越來越多成功的機會,實際上確有許多像我們這樣的青年通過自己的奮鬥成功了。我相信,如果我們結合了,我們完全可以憑自己的能力共同改變現在的一切。把你童年時期的苦難,永遠永遠埋進歷史的記憶裡。 范正章說完最後這句話,發現這個比喻很有新意,有點像寫散文的感覺。頓時又為自己出色的文學天賦沾沾自喜起來。他想,如果自己最初一天一封情書寫給她,也許早就以自己的文才打動了她。 阮蓉似乎對這句話沒有過多地註意,她冷靜地接過范正章的話說,我不否認有這種可能,但可能就意味著不可能。因此,我們誰也不排除未來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你我像所有的職員一樣,因為沒有過硬的後台而提拔不上去,我們每月拿著有限的收入,細心攢著每個銅板,希望攢出各種電器,攢出孩子的教育費用,我們的養老費用,也許還有房子、汽車的費用。但是我的父母要生活,弟弟和侄子要生活和上學,我們會為這個負擔而計較,甚至爭吵。因為這個負擔的存在,使我們的所有家庭理想不能實現。我不想這麼過。 阮蓉對他們結合後的未來生活所做出的細緻描述,是范正章無論如何都沒有料想到的。面對這樣被動的局面,范正章仍然決定咬牙堅守愛的陣地,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鬼使神差地說出以下很富有激情和感染力的言詞: 我不怕這樣的日子,只要有你,我什麼苦都能吃。 你不怕,我怕! 范正章沒有料到這樣高尚的愛情得到如此的回應。按他的邏輯,當然從許多影視文學作品中,他也看到如此多的畫面:一般進展都是女主角一下子被感動得淚濕眼眶,然後一頭扎進男主角的懷裡。范正章覺得,這個秋季的黃昏,美麗的霓虹燈,纏綿的細雨,以及范正章充滿感染力的表白,無疑都是這個場面最好、最水到渠成的背景。然而,與范正章眼巴巴期待的正好相反,下面發生的卻是一個毫無詩情畫意的情節。阮蓉不但無視范正章高漲的激情,而且違背求愛邏輯,用這樣簡短的話語斬釘截鐵地截住了范正章正如噴泉般汩汩淌出的愛。她甚至帶著一點激憤的表情。范正章一時沒有搞清楚她是對生活和命運的激憤,還是對范正章那種表白的激憤,只是清楚地聽見阮蓉明顯激動的言詞: 我已經過夠了,二十一年,我一直生活在這種剝損尊嚴的艱難中。二十一年,人的一生有幾個?我再也不想這樣過了。我要改變,徹底改變。 范正章有點傻眼,就像歡天喜地地跑著跑著,眾目睽睽之下被意外絆了個嘴啃泥一樣,接下來一面擦著已經青紫的嘴上的泥土,不知道是應該接著歡喜,還是應該將歡喜換成尷尬。 阮蓉似乎看出了范正章的情緒,換上了一副柔軟的表情,這使范正章馬上尋回了剛才的感覺,覺得眼前的女孩又變成了一隻毛茸茸的小雞崽。 這次求愛終以范正章的無可奈何而告結束,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范正章對阮蓉的死心。實際上,范正章在受到重創不久,又重拾信心,抱著“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的決心與耐心,開始了新一輪的追逐。冬去春來,當春天的鮮花開滿大地時,范正章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愛鼓得脹滿起來。於是在一個野貓肆意鬧春的夜晚,范正章再一次將阮蓉約了出來,而這次得到的結局,已不是上次那樣嘴啃泥的下場了,這次卻是實實在在磕掉了幾顆大牙。阮蓉是這樣回答他的: 我真不想讓你看到我的另一面,也不想給你留下太糟的印象。但是為了報答你對我的一往情深,我只有暴露自己的醜陋,讓你死掉這顆心。阮蓉不顧范正章的攔阻,一鼓作氣說完了下面的話: 我不想過清貧的日子,因此在擇偶上,我的條件是,起碼有一座房子,避免我陷進攢錢買房子和贍養老人的矛盾困境中;丈夫起碼得有個一官半職,不得低於副處級,讓我看到他的前程已具備起跑的基礎。如果沒有一官半職,有錢也可以,我說的有錢是他可以為我及我的家庭提供豐衣足食的物質生活,讓我在我的同學朋友面前體面而且受人尊敬。 然後阮蓉直視范正章問道,你說你具備這些條件嗎? 范正章眼睛睜得不像牛眼,差不多也快鼓成了魚眼,而腦子裡卻瞬間白茫茫一片。他咽了兩口唾沫,突出的喉結像兔子的一隻腳猛烈扑騰了兩下,然後嘴裡只冒出了一串省略號……像魚嘴裡吐出的一串水泡。 阮蓉再一次抬頭以純真的表情望向他的臉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庸俗?你是不是覺得愛這樣一個女人特噁心? 范正章又咽了兩口唾沫,他幾乎聽見那兩口唾液從嘴裡穿過長長的喉嚨掉入胃裡“咕咚”“咕咚”的聲響。然後,他伸了伸長長的脖子,像鴨子一樣,嘎著嗓子說,這兩樣我都會有的。 阮蓉笑了起來,她說,好吧,如果你有了這兩樣東西,如果到那時你對我的感情還沒有改變,如果我還單身,那麼我一定用一生的愛報答你。 說完,阮蓉走了。這時范正章像大夢初醒一樣,在幾隻野貓的“嗷嗷”叫春聲中,突然沖向前邊一堆建築垃圾,然後撿起一塊土磚,向鬧貓的樹林中間砸去,咳人的鬧情聲戛然而止,幾秒鐘後,幾條黑糊糊的影子像樹林裡射出的飛箭,躥了出來,一溜煙消失在黑暗的夜裡。 對阮蓉的回憶,使范正章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這就是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雨滄桑,他仍然深深眷戀著這個說俗俗得嚇人,說雅又雅得動人的女子。說確切些,他甚至突然懷疑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是否是為了阮蓉當初向他提出的那兩個條件。現在他終於從單位分上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並且具有了副處級的職務。可是阮蓉在哪兒呢?自從他追求她的希望徹底破滅後,他及時回到了妻子身旁,與妻子一起努力將磨合期度過了。阮蓉卻在一個令人疑惑的休假結束後,突然神秘地調到了據說經濟效益頗為不錯的一家公司,並與范正章還保持了一段聯繫。半年後范正章再一次找她時,卻發現她又調走了。這一次他再也沒打聽出她的下落。直到幾個月前的一次聚會中,有人無意間提起阮蓉,說她在本城西郊林子花園區居住時,他才感到往日那種熱烈的愛又突然甦醒。對於這個消息,范正章認為這是天意。因為在他具備了當初追求阮蓉所不具備的條件後,得到阮蓉的消息,無疑是命運安排給他們的緣分。就這樣,范正章按著提前製定的計劃開始了“度假”。 這天,他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夢裡還真夢見阮蓉穿一襲黑色長風衣在街上行走的樣子。儘管他拼命奔跑,怎奈街上人車不斷,總是不停地阻擋他,最終他只好懷著悵然的心情,任那個披著長長黑髮的人影消失在人群中。起床後,他細細梳洗打扮了一番,對著鏡子做了幾個迷人的表情,邁出了家門。 首先他不能騎自行車,那樣顯得自己太寒酸,借汽車又沒借上,因此只好坐上公共汽車奔向林子花園。這個小區他早就知道卻沒來過。因為他的姐夫,那個志大才疏,一事無成,卻又冒充清高,假裝斯文的小畫家就在這裡有一套房子,小畫家取名曰“吾長醉工作室”。從這個名字上,不難判斷這是個怎樣嗜酒如命的男人。范正章每提起這間房以及這個人,便改“吾長醉”為“窩囊廢”。他並不怕碰上這個討厭的姐夫,因為這個男人簡直如大家閨秀,也許更像個患有幽閉症的病人,既不愛出門,也不愛見人。他所有的時間除了塗抹那些畫界沒有人認可的東西外,便是長醉不醒。最讓范正章咽不下氣的是,儘管到如今為止這個傢伙從沒畫出任何驚世之作,他竟敢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斜著眼睛瞧不起他們一家。最初出於姐姐對這個男人的愛,他還能容忍,但當姐姐的愛慢慢被時間磨去,並一點點長成對歐陽的憤怒時,范正章再也不怕這個孤芳自賞的男人了。只要在姐姐面前提起他,范正章經常毫不顧忌地詛咒說,最近他還沒死呀? 小區環境清潔整齊,馬路兩旁花池芬芳,綠樹青青。范正章沒有打聽到阮蓉的電話,只好按照朋友提供的地址尋了去。據朋友說,似乎阮蓉的丈夫不在這個城市,這也是范正章敢於直接來家找的主要原因。然而,當電子對講門裡的回答傳出時,他發現那隻是一個老年的男子,而且這裡根本沒有一個叫阮蓉的女人。他一下子傻眼了。這怎麼回事? 五分鐘後,疑團重重的范正章只好打通朋友的電話。朋友說,他也許記錯了,他建議范正章在附近找找。他怎麼找呀?是樓層記錯了,還是樓棟記錯了,這種錯誤的可選性太多了。最後,他決定在門口傻等。 像守株待兔寓言中的守兔人一樣,范正章踱到小區門口附近一個下棋攤前,一邊假裝觀棋,一邊開始重複寓言中的故事。他想,這大好的春天,這休閒的禮拜日,還有美麗的陽光,綠草紅花,她幹嗎要悶在家裡呢?既然不會悶在家裡,那麼就能撞見她。當然,如果她手裡牽著孩子,他也可以尋找一下當初的激情。或許平淡的家庭生活中,她也正想尋點什麼婚外刺激呢?更何況丈夫不在身邊,應該是很寂寞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們最初的愛豈不正好成了進一步發展的基礎?到這個年齡,范正章認為婚姻已經是次要的了,他不在乎阮蓉願不願嫁他,關鍵他能不能得到阮蓉的愛,哪怕是業餘的,也行! 眼前的棋局到了緊要關頭,兩位老者都已經額頭冒汗,甚至觀棋者也在旁邊急得抓耳撓腮,但這一切均沒引起范正章的注意。除了將眼睛的余光不停地射向小區門口和門前馬路外,范正章已經將大部分心思放在與阮蓉關係的想像上了,臉上那副甜蜜的樣子,顯然表明他的思想正向阮蓉的臥室走去。 棋局已經更換了人,下來的老者滿臉通紅,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從范正章的身旁擠過去。范正章這才注意到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頭上的太陽已經從頭頂前方向西方緩緩走著,陽光照耀下的棋攤也在不知不覺間被罩進一片陰涼樹影裡,從遠處馬路上走來的行人和車子逐漸增多起來,看來出去逛街或者走親訪友的小區住戶,正像倦鳥一樣從城市的各個角落飛回來。這一發現,使范正章又一次振作起來:也許從拐彎路口處過來的下一個人便是他苦思多年的女人呢!於是,范正章挺了挺胸,用手細緻地將風吹亂的頭髮撫平,然後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以低頭系鞋帶的姿勢用手絹擦了擦亮鋥鋥的皮鞋,等他再站起來的時候,他自我感覺仍是一個風流倜儻的成熟男士。接下來,他開始迫不及待地推敲見到阮蓉時最佳的表情、舉止,尤其是第一句話的內容、語速、聲調。 然而,范正章最後失望了。當太陽拖著一條紅彤彤的尾巴,最後隱去的時候,范正章不但沒有看到印像中阮蓉那張鮮亮粉嫩的臉,甚至連一張類似的臉都沒有看見。肚子隨著夜幕的降臨開始咕咕叫喚,他又咬牙堅持了近兩個小時,終於掃興離開了。 時間過得真快,星期四,局裡下達文件,準備近期召開一個大型農業成就展覽。而范正章所在處室也開始準備有關展覽和宣傳的資料,這一天他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加班到晚上九點才大致成型。到星期五下午快五點時,總算告一段落。在他將材料交給處長並得到首肯後,他再一次從單位出來直奔了林子花園。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次心情已經不再像前兩次一樣激動滿懷了,也許一而再地失望,使他已經對此不抱希望,也許是失望後對這件事的冷靜思考,使他已經認識到這種等待的荒唐和愚蠢。到八點鐘的時候,他不得不像前兩次一樣,耷拉著腦袋,沮喪地走出小區,而嘴裡卻罵著自己: 我真他媽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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