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生確實沒有瘟疫,而三天后,村長卻睡倒了,他發燒,燒得昏迷不醒。人們就懷疑是不是戲生給村長傳染上了?可戲生還好著,蕎蕎還好著,被戲生唾了一口的黑栓也好著呀!即便是戲生真的把瘟疫傳染給了村長,村長發病也沒這麼快呀,是不是村長在別的什麼地方傳染上的?於是有人就說七天前看見村長家的狗和另一隻狗在村外的土壕里連過蛋,那一隻不是村里的狗,會不會是那流浪狗有病了傳染給了村長家的狗,狗再把病傳染了村長?村巡邏隊從此除了嚴防有人從外邊進村,也嚴防一切牲畜進村和出村,凡是發現,不論牛、驢、豬、狗、雞,就往死裡打。村人也便去村長家抓他家的狗,村長的媳婦攔住不讓抓,說狗根本沒出去過,如果是狗有病,那狗早就死了,為什麼還好好的?而狗趁機躥上院牆,從房頂上跑走了,跑出了村。但過了一天,村長就死了。 村長死得這麼急促,那就是患了別的緊病,村人當然要幫著處理後事,設了靈堂,做棺拱墓。屍體是停放了三天,他們想請我唱陰歌,可與我熟悉的只是戲生,不好意思讓戲生來請我,更何況我人還在迴龍灣鎮街,去鎮街就可能染上瘟疫而我去也可能帶去瘟疫,這陰歌並沒有唱,只是村長的媳婦不停地哭了三天。 出殯的那天,除了巡邏隊繼續巡邏外,村里所有人都去抬村長的棺材往墳上送。別的村寨的人抬棺有四個人抬的,也有八個人抬的,當歸村的男人都是半截子,一根豎槓上又拴了六根橫槓,十六個人抬了,棺材兩邊分別還得有四五個人用手抬著,棺材就搖過來擺過去,前行得趔趔趄趄。去墳上的路走了一半,有三四個人汗流滿面,旁邊的婦女就給擦汗,說:水出得這麼多? !抬棺的說:我頭暈暈的。棺材終於抬到墳上,喊頭暈的覺得天旋地轉,坐在地上不敢再動,而汗出得越來越多,衣褲全溻在身上,像從河裡才撈了出來。有的人去問:累著了?用手去拭那暈坐在地上的人額頭,自己也坐下來,說:我咋也這難受的?趕忙把頭暈難受的六個人背了往回走,背的人就說:發燒了,背著能燙人的。背回家去,這些人全都神誌不清,喘氣困難,睡倒了。第二天中午,竟然又死了三個人。村人這一下全慌了,明白了村長一定一定是得了瘟疫死的,是他傳染了村人,埋葬村長是所有人都去了,自己也肯定要傳染上了。當歸村一時雞飛狗跳,哭叫連天。 戲生和蕎蕎一直沒有出門,想出門也出不去,院門被村人鎖上了。在院子裡聽見了外邊的哭叫,戲生說:我一回來村里出了這麼多事,還真的是我帶回了瘟疫?蕎蕎捂了戲生的嘴,低聲說:你胡說啥?那你怎麼沒死,我怎麼沒死?兩人要出去看看,用槓子撬門,撬不開,蕎蕎搭梯子從院牆翻出去,再從外邊砸開了鎖,背了戲生走到了村道上。村里的巡邏隊已經不巡邏了,黑栓見了他們,說:戲生,我錯怪你了,你不是瘟疫!戲生說:我要謝你哩,我要不跌斷腿,我可能也被傳染了。村里成了這樣,給鎮政府打電話了沒?黑栓說:這我不知道,恐怕沒打。戲生說:要打電話,要打電話!他就在身上掏手機,卻怎麼也尋不著,蕎蕎的手機也沒帶,斜對的就是村長家,村長家有座機,走進去,村長的媳婦正嚥氣,旁邊站著他兒子兒媳哭,戲生說:唉,她也走了。蕎蕎背了戲生就走,走回自己家,戲生才用自己手機向鎮政府報告當歸村發生了嚴重的瘟疫傳染,人已經死了四五個,有症狀的十幾個,估計全村大部分人都感染了。鎮政府接電話的可能是什麼幹事,驚慌失措喊鎮長,接著在電話裡聽到鎮長的指示:他知道了,但鎮政府沒能力救治,他馬上給縣上匯報,讓縣政府派醫療車到當歸村拉人去縣醫院,在醫療車未到之前,死了的人盡快深埋,墓坑一定要三丈深,裡邊多倒些石灰。 戲生不讓蕎蕎背了,他用木板條固定包紮了腿,拄著拐杖在村里喊話,要大家別太慌,鎮上、縣上很快就會來醫生和救護車的,各家各戶死了人的趕快埋人,就在自家院子裡埋,坑越深越好!但是,死了的人怎麼埋呀,活著的人沒有了力氣去挖坑,而醫療車到了晚上沒有來,到了第三天中午還是沒來,又死了三個人,連壯得像牛一樣的黑栓也病倒了。死去的人都沒有埋,屍體開始腐爛,村子裡臭氣熏人,蒼蠅亂飛。戲生急了,又在村道裡點著人名罵,等著都到村道集合,集合了十八個人。他就指揮著十八個人挨家挨戶去檢查,發現有死的,集體挖坑埋,坑挖不及的就把屍體裝進甕裡,用石灰封好,一家人都死了的,就放火燒房子,房子倒坍下去就埋了。 十八個人滿臉灰黑,頭髮眉毛都被火燎焦了,像一群鬼在村里出沒,剛燒過三處房子,到前村去挖坑拉甕,後村又傳來哭聲,喊叫某某某又斷氣了。戲生每從一家院子裡出來,就扭頭要往村口看,村口仍是沒有醫療車出現,他實在是走不動了,倒在地上,瘋了似的罵:鎮政府我你娘呀,你咋還不來? ! 實際情況是戲生把電話打到鎮政府,鎮長立馬就給縣政府報告了,縣政府緊急開了會,一方面向省政府報告,一方面又給鎮政府通知,縣上醫院病人很多,無法抽派人下去,讓鎮政府組織村人將病人以最快速度送到縣醫院來。鎮政府就給當歸村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村長的兒媳,她跑來叫戲生,戲生腿上包紮的木板條已掉了,他在村道上爬著,村長的兒媳說:叔,叔,你沒事吧?戲生說:我有啥事?我身上有毒哩我還怕瘟疫,以毒攻毒哩,沒事!村長的兒媳說:以前村里人是虧了你。戲生說:是虧了我,當歸村虧過我三輩人的,但我還得救當歸村啊!他去接了電話,鎮長在說:快把人往縣醫院送啊!戲生燥了,大聲喊:怎麼送,都快死完了,沒死的都躺下了,咋送? !打完電話,他讓村長的兒媳背著他再到村里正燒房的那家去,村長的兒媳背不動,他就又罵村長的兒媳,讓喊蕎蕎來背他。蕎蕎是領了一群孩子去接待樓,這些孩子家裡都死了人或有重病的人,她覺得接待樓上已經很久沒住人了,孩子們暫時住在那里安全。聽到喊聲,她跑去背著戲生到那家燒房的人家,那家的房頂全燒坍了,一夥人正在把四堵牆往裡推,要把房裡的死人埋掉。戲生說:唉,這房子今春才蓋的呀!說著身子就往下墜。蕎蕎說:你摟住我脖子。戲生說:我咋這乏的,會不會……蕎蕎說:甭說話!戲生呸呸呸,朝空中唾了幾口,卻說:咱再到村口那幾家看看去。蕎蕎說:行,行。背著戲生緊跑起來,卻是把戲生背回了他們家。 鎮長在電話裡聽了戲生的話,再次給縣政府報告了當歸村的最新狀況。這一次他是向老余報告的,老余親自帶了車,車上坐了兩個醫生,還裝了幾大桶消毒水,一到村口,見村里煙火籠罩,便又給鎮長打電話,要求很快組織人來封鎖當歸村,不能讓村里任何人任何牲口出去。然後他穿了防護衣和醫生一家一家查病人。 老余走了三戶人家,三戶人家都死了人,一戶房子正燒著,再往後走,七處房子都燒過了,從院門口看去,倒坍的那一堆木料、土塊、石頭中還有露出來的死人的腿,一隻狗就臥在旁邊,嗚嗚地哭。到了村子的後巷,巷頭的碌碡上趴著四個人,在五家院門檻上也趴著七個人,都是有氣無力,見了老余隻流淚,說不出話來。而戲生家門前的杜仲樹下,蕎蕎瓷呆呆站著,老余喊:蕎蕎,蕎蕎!蕎蕎沒言語。老余跑過去,問:戲生呢,戲生呢?蕎蕎朝屋裡望瞭望。老余進去,戲生已經死在了炕上。 老余流著淚向縣委書記電話匯報著當歸村的慘狀,請求再派車來運送病員,請求再派消毒車來噴灑,以防瘟疫蔓延到別的地方。打完電話,他組織來人把最重的病人抬上車往縣醫院送,把還健康的人都往接待樓趕,現在不是隔離病人了,而是要隔離沒病的人,然後就噴灑消毒液,再然後見狗打狗,見雞打雞,這些雞狗也都跑不動飛不了,全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