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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14節

老生 贾平凹 3728 2018-03-18
當歸村成了瘟疫中秦嶺裡死亡人數最多的村寨,活著的人被全部接到了迴龍灣鎮隔離觀察,十天后,第一個被解脫出來的就是蕎蕎,半個月後又解脫了四十人,新發現感染的有二十人被送去縣醫院。一個月後,剩下的二十八人全部解脫。但所有被解脫的人卻沒有回當歸村,安排在雞冠山下的那些空房子去住。瘟疫肆虐了半年後逐漸過去,又是成批的記者從各地趕來採訪,鎮政府就指定了蕎蕎為採訪對象。蕎蕎是當歸村瘟疫中最健康、知道事情最多又最能說的人,她反复地講述著當歸村的故事,講累了,也講煩了,就跑到我的住處躲清靜。有一天,我問她:你再也不回當歸村了嗎?她說:還回去住什麼呢?成了空村,爛村,我要忘了它!我說:那能忘了嗎?她說:就是忘不了啊,一靜下來我就听見一種聲音在響,好像是戲生在叫我,又好像是整個村子在刮風。我知道戲生和那些死去的人魂不安妥,我來找你,一是要躲那些記者,再就是求你能幫幫我。我說:我能怎樣幫你呢?她說:你去唱唱陰歌。我愣了一下,我唱了一百多年的陰歌了,但從來沒有過為一個村子唱陰歌,何況唱陰歌都是亡人入殮到下葬時唱的,當歸村那麼多人已經死了很久了。她說:我求你,他們都沒正經埋過,是孤魂野鬼,唱了陰歌安頓了他們,我也就能真正忘了當歸村了。我答應了蕎蕎,我也突然有一種感覺,給當歸村唱陰歌可能就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次唱了。

我和蕎蕎來到了當歸村,那天下著雨,雨很細,但村子裡的灰塵浮土淋過後卻非常滑。我們一步一步從村口往裡走,村里的房好多都被燒毀倒坍了,死人還埋在下面,他們沒有再遷埋,而是從房子周圍挖了新土,拌了石灰和消毒液,一層一層堆起來成了別樣的墳丘。有的墳丘上已長了草,草很兇,像是燃著綠色的火焰,也有三四個墳丘上竟然還開出一種小花來,如同血染的。蕎蕎走幾步就叫著一個名字:忠民,福社,三喜,二虎,山春,五雷,來豐,銀玲,建芬,雙環,實成,德全伯,門爺,建嬸,河嫂。這麼叫著一直走到了村子最高處,那裡是蕎蕎的家,蕎蕎站在那里大聲喊戲生,四處一片寂靜,喊聲在細雨中迴盪。我說:蕎蕎,蕎蕎。她不喊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根木頭。我說:唱些啥呀?她說:你啥拿手你唱啥。我說:那還是先開歌路吧。我就唱起來:

扁鼓一響,唱師上場。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陰晴風雷雨,生死病苦離。一請天地蒼黃,二請日月明光,三請儒道佛祖,四請地府閻王,五請天帝玉皇,六請八大金剛,七請土地灶君,八請財神城隍,九請桃花娘娘,十請列宗祖上。 我唱著,回頭看著蕎蕎,蕎蕎就一邊走一邊拾著地上的瓦片,臉盆,簸箕,碗,盤碟和爛鐵鍋,她見啥拾啥就合著我的歌聲敲,敲幾下扔了,再拾起別的一件敲。我停下來,說:你敲的好,都在點子上。蕎蕎說:你唱吧。我就又唱了: 唱師唱師,我為亡人唱歌,可唱妖怪可唱神,可唱盤古和混沌,可唱生時和死地,可唱窮貧和富貴,可唱革命和改革,可唱人心和天意。 突然我忘了詞,唱不下去了。蕎蕎說:你唱呀!我說:我不知道再唱些啥了?我讓蕎蕎在我的背兜里掏書,那是我記錄的一本陰歌詞,蕎蕎翻開,說:這麼多的詞麼。我說:我能唱三百首的,突然就全忘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你給我提示吧,只要提示一句開頭,我就能全唱下去。於是,蕎蕎一邊敲著拾起來的東西,一邊給我從第一頁念,她剛念出一首詞的頭兩個字,我一下子就唱了下去。我唱了《開五方》《安五方》《奉承歌》《悔恨歌》《孝勸》《佛勸》《道勸》《二十四孝》《遊十殿》《還陽歌》《十二時》《嘆四季》《擺侃子》《扯鬏衿》。在《扯鬏衿》裡還加了《擺擺參加游擊隊》《唱支山歌給黨聽》《東方紅》《望長空》《我們走進新時代》。但唱那些新歌時我唱得不順溜,常常就跑了調,乾脆最後就唱起了秦嶺裡自古流傳的亂彈來:

出了南門往北走,路上碰見人咬狗。拾起狗來砸磚頭,反被磚頭咬了手。把手扔進河裡頭,濺了一身黃乾土。螞蚱身上害疥瘡,老牛臥在雞架上。螞蟻踏得鍋蓋響,老鼠騎到貓脖項。他大十七娃十八,月裡娃娃做莊稼,唱了白話唱實話,初九過了是初八。 我和蕎蕎是從杜仲樹下開始唱的,走過了村中那條直道,就繞著整個村子唱,繞了第二圈,天就黑了。我們坐下來吃乾糧喝水,夜裡又開始唱,我把三百多首唱詞全唱了,加上那些我能唱的新歌和亂彈白話,來迴唱,反复唱,直唱了三天三夜。我完全邁不開腿了,嗓子沒了聲,匾鼓也敲破了皮,我和蕎蕎在村口磕了個頭,在第四天黎明,就離開了。 離開的時候,一抬頭,突然看見村後的山樑上有人披著黑被單跑,跑得飛快,像是戲生,再看時是雲影,蕎蕎叫了一聲:戲生!我安慰說:天上過雲,影子在地上跑哩,戲生一定會託生,他託生了又是個人精的。

從此,我真的不唱陰歌了,也唱不了陰歌,因為再都記不住了那些歌詞,我知道我老了,該回老家了。可是,哪兒是我的老家呢?就在這年的冬天,天上刮西風,一刮就幾個月,我便順著風走。從秦寧縣一路走到三台縣,從三台縣又走到山陰縣,到了子午鎮,風住了,我的這個窯洞還在,就住在了窯洞裡。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北次二山之首,在河之東,其首枕汾,其名曰管涔之山。其上無木而多草,其下多玉。汾水出焉,而西流注於河。又北二百五十里,曰少陽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赤銀。酸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汾水,其中多美赭。又北五十里,曰縣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其獸多閭麋,其鳥多白翟白。晉水出焉,而東南流注於汾水。其中多鮆魚,其狀如儵而赤鱗,其音如叱,食之不騷。又北二百里,曰狐岐之山,無草木,多青碧。勝水出焉,而東北流注於汾水,其中多蒼玉。又北三百五十里,曰白沙山,廣員三百里,盡沙也,無草木鳥獸。鮪水出於其上,潛於其下,是多白玉。又北四百里,曰爾是之山,無草木,無水。又北三百八十里,曰狂山,無草木。是山也,冬夏有雪。狂水出焉,而西流注於浮水,其中多美玉。又北三百八十里,曰諸餘之山,其上多銅玉,其下多松柏。諸餘之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旄水。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敦頭之山,其上多金玉,無草木。旄水出焉,而東流注於邛澤。其中多馬,牛尾而白身,一角,其音如呼。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又北三百里,曰北囂之山,無石,其陽多碧,其陰多玉。有獸焉,其狀如虎,而白身犬首,馬尾彘鬣,名曰獨。有鳥焉,其狀如烏,人面,名曰,宵飛而晝伏,食之已暍。涔水出焉,而東流注於邛澤。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梁渠之山,無草木,多金玉。脩水出焉,而東流注於雁門。其獸多居暨,其狀如而赤毛,其音如豚。有鳥焉,其狀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囂,其音如鵲,食之已腹痛,可以止衕。又北四百里,曰姑灌之山,無草木。是山也,冬夏有雪。又北三百八十里,曰湖灌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碧,多馬。湖灌之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海,其中多。有木焉,其葉如柳而赤理。又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於洹山,其上多金玉。三桑生之,其樹皆無枝,其高百仞。百果樹生之。其下多怪蛇。又北三百里,曰敦題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是於北海。凡北次二山之首,自管涔之山至於敦題之山,凡十七山,五千六百九十里。其神皆蛇身人面。其祠:毛用一雄雞彘瘞,用一壁一珪,投而不糈。


有什麼要問的嗎? 問:騷指什麼? 答:指身體有異味,如狐臭吧。 問:暍呢? 答:中暑。 問:衕呢? 答:腹瀉。 問:夸父就是《夸父逐日》的夸父嗎? 答:你知道《夸父逐日》? 問:知道呀。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但是,囂“其狀如夸父”,夸父原來是一種獸? 答:是一種獸。 問:獸在逐日,它怎麼就要逐日呢? 答:咯啷。
學生還要問下去,突然他就停止了,他聽見了咯啷一聲,像是水管子堵塞又猛地疏通下水了的那種,又像是在井口丟石子,丟進去很久才聽到石子落水的那種。學生以為這咯啷聲發自老師的口中,老師或許是在叱責他,或許是在嘲笑他,他看著老師,但那咯啷聲並不是老師發出來的。他說,你聽見有響聲嗎?老師並沒有聽到什麼響聲,甚至有些生氣,拿書在學生的頭上拍了一下,說:專心!而這時候,從內窯裡飄出一團氣,白色的,像雲一樣,悠然從窯洞口出去了。老師和學生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隨即就往窯門外看,那團氣越來越大,往南遠去。學生啊地轉身就往內窯裡跑,他看到唱師還睡在炕上,眉眼是悲苦也是欣喜,說不來的一種笑,同時在一股香氣中,身子在縮,四肢在縮,脖子也在縮,他伸手在口鼻上試,已經沒有氣。

唱師就這樣地老死了。 老師還要教,沒法再教了,說:哦,那就講這四天吧,後邊還有《東山經》《中山經》《海外四經》《海內四經》《大荒四經》《海內經》,以後再講吧。
唱師死後,就埋在了窯洞裡,其實誰也沒有埋,是放羊的父子用石頭和土封堵了窯洞口。而學生卻一定要父親和爺爺為唱師在窯洞外立一塊碑子。放羊的父子從棒槌峰上鑿出了一塊石碑,碑子上寫什麼呢,學生去請老師寫,老師也犯了難,他先想寫唱師一直在唱陰歌,哪兒有死亡他就去唱陰歌,他怎麼能活得那麼長唱得那麼久呢?覺得不妥,又想寫唱師一生都在為亡去的人唱陰歌,而他死了,卻沒有人為他唱陰歌了。還是覺得不妥。學生說:那怎麼寫呢?老師再想,想了很久,最後寫了一句話:這個人唱了百多十年的陰歌,他終於唱死了。

這一夜,棒槌峰端的石洞裡出了水,水很大,一直流到了倒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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