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破爛的半截子從鎮街全部退回了當歸村,他們又恢復了種地和挖當歸。以前在村里苦焦並不覺得苦焦,而出去了一陣子,看到外邊的光景了,再回來苦焦就覺得受不了。迴龍灣鎮政府發展了礦區後全鎮的貧富拉大了差距,為了平衡,開始實施所有乾部包村的工作,因老余和戲生已經熟悉,老余就包了當歸村。 老余來當歸村做的第一件事是消除雙全和平順的陰影,繞著他們兩家的破房爛院撒了石灰,還在院門上塗了狗血,再是在村口搬放了一塊大石頭,他親自用紅漆寫了“否極泰來”四個字。第二件事就是更換原來的村長,任命了戲生。戲生不肯當村長,老余說:老村長是老好人,之所以出了雙全平順的事,那是正不壓邪麼。戲生說:我身上可有毒性哩!老余說:那好呀,無毒不丈夫麼,有我在後邊撐著,你甭怕。戲生說:我啥都不怕,只怕你。 戲生當了村長,老余就提出了五年規劃,說要改造當歸村的經濟結構,除了種一定的糧食外,就搞養殖業,把當歸村變成迴龍灣鎮的農副產品生產基地。為了實現他的規劃,還把他媳婦從縣城叫來幫他設計。老余的媳婦穿著皮鞋和一件白底藍花的衫子,戲生就在家對蕎蕎說:看人家,穿的和你一樣麼,卻在縣商業局工作哩。蕎蕎說:我還想在縣政府工作哩,可咱的男人沒出息麼!戲生就不吭聲了。蕎蕎說:老余說要把當歸村變成迴龍灣的農副產品生產基地,那是啥意思?戲生說:沒知識了吧? !我告訴你,那就是咱這兒辦養豬場,養雞場,蔬菜園子,種白菜蘿蔔韭菜黃瓜茄子西葫蘆洋蔥大蒜,還要磨豆腐,泡豆芽,壓粉條,做血旺,捏柿餅,剝核桃仁。蕎蕎說:你倒知道的恁多!戲生說:以後我可能就忙了,你得給我一天三頓把飯做好。蕎蕎說:去去去,去到地裡拔幾棵蒜苗去!戲生出門去拔蒜苗,半路上遇見老余又叫他去看個什麼材料,戲生就把拔蒜苗的事忘了。 老余找戲生看他給鎮政府的報告草稿,草稿是寫在一個筆記本上。老余的筆記本很豪華,牛皮封,兩指多厚,他是每天都在上邊記東西。老余翻開筆記本把報告草稿給戲生念了,戲生說好著哩,卻問:這麼厚的筆記本你都寫完了,上面都記著啥嘛?老余說:啥都記著。就把筆記本讓戲生看。戲生看了,真的啥都寫著,有當歸村的戶數,每戶戶主的姓名,誰家男人能幹誰家媳婦乾淨,哪個家庭宜於搞飼養還是宜於搞種植,哪幾戶可以聯合。有當歸村形象工程實施方案,先修那條巷道,再修村中的池塘,坡根的水渠如何改道,涵洞怎麼建,村口大石旁栽什麼樹。有當歸村的發展指標,提供迴龍灣鎮五分之二的雞肉,五分之一的土雞蛋,五分之三的蔬菜,壟斷豆腐豆芽血旺市場。戲生有些感動,說:呀呀,你真為當歸村操心啊!老余說:來當歸村我就是要乾一場大事哩!戲生繼續翻看,卻也看到了老余寫他自己的奮鬥目標:三年裡要當上正科級,不是鎮書記也得是鎮長,再三年要進縣城完成處級晉升,又三年到市上,又再三年到省裡。戲生說:你給當歸村的規劃好是好,可這是給我們畫餅麼!老余說:你這是啥話? !戲生說:三年里當歸村能翻了身?老余說:三年不行,咱五年。戲生說:五年?三年你去當鎮書記鎮長了麼。老余用鋼筆敲戲生的頭,說:你這個半截真是有毒哩!我就是當了書記鎮長,那不對當歸村更有利了嗎? 這份報告送到鎮政府,鎮政府一經批准,老余就動用其父的權力資源,開始在縣上要資金,聯繫贊助單位。當年裡,當歸村的耕地種的糧食就少了,差不多都變成了菜園子,而且家家養豬養雞磨豆腐漲豆芽,這些蔬菜和土特產集中運到鎮街去賣,群眾的收入明顯改觀。而老余和戲生又去了一趟山陰縣,那裡也有個鎮搞農副產品生產,看到了人家的蔬菜產量非常大,豬是半年出圈,雞兩個月就長大,取了經驗後,回來就去市裡購買各種農藥,增長素,色素,膨大劑,激素飼料。此後,各種蔬菜生長得十分快,形狀和顏色都好,一斤豆子做出的豆腐比以前多出三兩,豆芽又大又胖,分量勝過平常的三倍,尤其是那些飼料,餵了豬,豬肥得肚皮挨地,餵了雞,雞長出了四個翅膀。戲生就專門經管化肥、農藥和飼料,他家成了採購、批發、經銷點。第二年的後半年,當歸村的農副產品果然在迴龍灣鎮形成了名牌,老鎮街上有了三個銷售站,雞冠山下的新鎮街上有了五個銷售站。當歸村成為迴龍灣鎮人均收入最高的村,縣五大班子的領導都來看過,老余的父親是第一個來的,興奮地說:好地方啊,啥叫美麗富饒,這就是美麗富饒,將來我退休了就住到這裡來! 到了年底,老余被提拔為迴龍灣鎮的副鎮長,但老余提出他繼續兼包當歸村,現在的當歸村在全縣有名,他一定還要讓當歸村在全市有名。鎮黨委書記同意了他的要求,老余就一半時間在鎮政府大院裡忙活,一半時間還住在當歸村。每去當歸村時,鎮政府大院裡就有人說:又去當歸村呀?他說:進了一台自動化飼料機,得去經管安裝啊,都是些半截子麼。那些人說:半截子的媳婦卻都高挑呀!他聽出他們的意思,說:我口沒那麼粗吧? !那些人就又說:那就是為著花錢順手?他說:瞧你們這些人呀! 這些人佔便宜吃小利慣了,他們不知道老余在仕途上有雄心大志。當歸村各家各戶是富了,村集體資金也不少,但老余不貪這些,他僅僅是好一口酒,也真的是在當歸村把酒量練大了,凡是晚上沒事,他就要和戲生他們喝一場。
喝酒都是在戲生家喝。先是戲生當了村長得籠絡人,後是酒越喝人越關係近,戲生招呼大家來喝酒或是有人提了酒來喝的次數就多了。一到晚上,只要有酒場子,蕎蕎便把自己收拾得鮮亮,熱情地在門口迎接人,來的若是一個的,就埋怨:怎麼沒帶弟妹?她就是不能喝,我倆也要拉拉話麼!有的是帶了媳婦,但媳婦不是來喝酒的而是要來約束自己男人不能喝醉,即便喝醉了也好背著回去。蕎蕎就拉了那媳婦到廚房去炒下酒菜,一盤紅白蘿蔔絲,一盤花生米,再切盤涼肉片,煎韭菜雞蛋。那媳婦說:這些人喝慣嘴了,你家生活再好,也挨不起呀!蕎蕎說:客多自然酒壇滿麼,戲生愛惦大夥一塊熱鬧!正說著,院門哐啷一響,蕎蕎說:余鎮長來了!果然老余來了。別人來都拍門環的,只有老余腳一踢門就進來了,進來了手裡提了一串臘腸,大聲喊:蕎蕎,把臘腸給咱切上!蕎蕎把臘腸接了,說:要吃臘腸我家有,又從誰家拿的?老余說:你有臘腸又啥時給切過? !說完就笑,蕎蕎也笑,卻揭了老余的帽扇子看額頭,說:我不給你切臘腸就是不讓你醉了還要喝!都跌成啥樣了,傷還沒好,再喝會不會發?老余說:跌打損傷了才要喝的! 老余是在前三天晚上喝多了,後半夜去村部那間房子裡睡覺,半路上一頭跌在一個塄坎下,還是村東口那家的孩子夜裡哭鬧,男人出來給孩子叫魂,路過時聽見有哼哼聲,發現了背了回去。老余的額頭跌了一個大青包,這幾天出門就戴了帽子,把帽扇子拉下來遮住半個臉。 這一晚上酒又喝到半夜,戲生拿酒的時候,大家都說今日咱就喝兩瓶,再多喝嘴就是屁眼。但兩瓶喝完了,人就輕狂,嚷嚷著拿酒拿酒,戲生你要沒酒了,我回家取去!戲生又拿出兩瓶,輪流著打通關,媳婦們當然擋不住,不管了,坐到院子裡說別的話。院門就又是不停地敲響,進來個人了,卻是找蕎蕎的,說是她家要漲豆芽,才發現催生素沒有了,急著要買幾瓶。蕎蕎說:貨不多了,你先買一瓶吧。又進來了人,說是豬飼料好是好,可就是貴了些,問還有沒有什麼藥劑,他自己回去配料?他們來手都不空,提一串柿餅或一小兜核桃。蕎蕎說:你這柿餅我不收,我家有柿餅,你在柿餅上拌的白麵粉太多了麼,看著像霜糖,吃著不甜麼。飼料那是廠家配好的,配的啥藥啥素我可不知道。你不敢自己配,在料上省錢了,豬吃了不長你就得不償失了!那人說:賣飼料的就賺大錢了!蕎蕎說:飼料可不是我家做的。那人說:可你家批發呀,我聽說了,去市裡進料比在你這兒便宜三成哩。蕎蕎說:戲生要不是村長,我還懶得批發哩,能賺幾個錢?那人說:沒賺錢能隔三岔五地擺酒場子呀?蕎蕎,你給叔便宜點,我多買兩麻袋。蕎蕎說:這便宜不了,你要了就要,不要了你進去喝兩盅。那人不喝酒,還是買了一麻袋飼料背著走了。 戲生一喝酒,就要給大夥唱歌,唱了一個《對門坡上一塊蔥》,又唱了一個《觀花觀》,大家說:來個《十愛姐》!戲生就喊:蕎蕎,你把紅紙拿來,我給來個邊唱邊剪!蕎蕎在院子裡說:喝高了,又喝高了。不應聲也不去取紅紙。戲生卻已經唱開了,《十愛姐》太長,唱到七愛姐,喝酒的就開始有人往廁所跑,腳底下像絆了蒜,老余也去了廁所,好長時間不出來。蕎蕎喊:鎮長,餵鎮長,你別倒在廁所啊?老余是扶著牆出來了,說:才喝了幾瓶呀,我就能倒?卻不往上房酒桌去,鑽進了廂房,隨即起了呼嚕聲。 上房裡戲生在叫:鎮長呢,咱領導呢?院子裡婦女說:到廂房去睡了。戲生在笑,說:還行,知道去睡!哎,哎,拿個盆子放到炕邊,他肯定要吐的。蕎蕎拿了盆子去了廂房,突然就喊另一個媳婦,另一個媳婦進去才看到老余沒脫鞋倒在炕上如一頭死豬,而上廁所時鞋上踏了屎,屎已經沾得滿被子都是。 能喝的還是戲生,他沒醉倒,也沒嘔吐,送走了人,蕎蕎在燈下數當天收入的錢,一遍又一遍,數目老不一樣,指頭把唾沫都蘸乾了。戲生瞇著眼說:多少?蕎蕎一把將錢握了,說:喝了酒,你還想吃啥不,下碗掛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