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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5節

老生 贾平凹 5632 2018-03-18
雙全和平順是最早到鎮街打工的,他們沒資本也沒技術,去飯館里當服務員,人家嫌長得醜,影響顧客食慾,又去酒店裡想當保安,人家一看那腿,說:賊來了能攆得上?灰心喪氣,兩人坐在街沿上罵他爹:你知道半截子生娃還是半截子,你圖受活哩就害我? !後來看到從外地來的人有的去雞冠山上偷背礦石賣,他們也跟了人家半夜三更去偷背礦。可山上有護礦隊,發現了就來抓,別的人跑得快,他們步子換得急卻跑不到前頭,被捉住了奪下背簍和麻袋,掄起木棒打。打得受不了,趴下磕頭,叫苦自己是殘疾人,人家是不打了,卻把他們的鞋脫下來扔到了山下去。兩個人赤腳回到鎮街,腳底磨得血肉模糊,還多虧遇上了個拾破爛的給了四隻破鞋,但四隻破鞋沒有成對的,都是一順順,只好用繩子繫著穿在腳上。也就是這四隻破鞋,他們和這個拾破爛的成了朋友。

這拾破爛的叫陳老八,下巴短,門牙就特別長,他建議雙全和平順也拾破爛,說只要肯吃苦,不嫌髒,拾破爛最能使外來人在迴龍灣鎮立足,運氣好了,一天賺五十元,即便再差,也有十元進賬,這十元就可以吃兩碗素面餓不死了麼。他們說:拾破爛能有多苦?至於臟,蒼蠅還嫌廁所不衛生? !兩人便也睡在陳老八的破棚子裡,每日分頭拾起了破爛,才知道鎮街上廢品收購站竟然有五家,拾破爛的多到二三十人。陳老八拾破爛是拉一個架子車,他們沒有架子車,就背一個麻袋,見了垃圾堆就翻裡邊有沒有塑料瓶子,遇到廁所了,也進去收拾用過的手紙。到了晚上,他們鑽在被窩裡開始數錢,陳老八踢被子,問:今日賺了多少?雙全說:四十三。平順說:我三十一。陳老八說:誰把你們領上道兒的?雙全說:是你麼,我們不忘你。陳老八說:去吧,買個西瓜來!雙全平順就去街上,買回來了一瓶礦泉水,說:他娘的,西瓜不熟,讓殺了幾個都不熟,給你孝敬礦泉水,甜得很!陳老八卻從懷裡掏出一瓶燒酒喝,說:半截子人小心眼大啊!以為我真想吃你們的瓜呀,知道我一天收入多少?雙全說:一百元?陳老八說:一千五!嚇得兩人嘴張開了合不上。過後,雙全說:他怎麼收入一千五,賣屁眼啦? !平順說:他胡吹,要一天賺一千五,街上的老闆都拾破爛啦!就在第八天,鎮派出所的警察把陳老八抓走了,雙全平順才知道陳老八在拾破爛時都是在建築工地上偷東西,這一次是偷割了四十米長的電纜。

陳老八一抓走,那個破棚子完全成了雙全和平順的家,他們平分了陳老八留下的日常生活用具和積攢下來還沒有賣掉的紙箱板和塑料管,每人都穿上了西服。當歸村越來越多的人到鎮街上投靠他們,他們給這些人安排著地段,又組織了這些人與外地來拾破爛的抗衡打鬥,便逐漸控制了幾條主要街道。隨時都能看到當歸村的拾破爛的人了,哪兒都敢去,哪兒都能鑽,見啥收啥,坑蒙拐騙,連偷帶搶,迴龍灣鎮街人就都在說:防火防盜防半截。 又到了開春,一個早晨,雙全到派出所報案,說平順頭一天沒回到住處來,今日還是沒回到住處來,他以為是獨自回當歸村了,給村里打了電話,平順並沒有回村,是不是有了什麼意外?派出所讓雙全作了筆錄,而就在當天下午,河畔的蘆葦園裡發現了一具死屍,頭上有一個窟窿,眼睛被挖了,沒了眼珠子,就是平順。平順是拾破爛的,又是半截子,不可能是情殺和謀財害命,而他與人又沒有什麼仇恨,怎麼就被殺害得這麼殘忍?派出所查來查去,最後破了案,殺害平順的竟然是雙全。

原來平順拾破爛賣的錢一直沒有拿回老家去,也沒有在銀行里蓄存,全裝在褲衩的兜里。這事平順沒給雙全提說過。而一次雙全頭暈,早早回到住處就睡了,傍晚平順回來,叫了幾聲雙全你吃飯了沒,雙全沒有應,平順以為雙全睡得沉,就解了褲子,把當日賺的錢再裝進褲衩兜里。沒料這時雙全翻了個身,偶爾睜開眼,看到了平順那個兜子,他眼睛又閉上了,卻想著這平順攢了那麼多錢呀,狗日的還裝窮,兩人出外吃飯總是我付賬,就萌生了搶錢的念頭。到了晚上,兩人做了飯吃,他們各做各的,平順做的是包穀糝稀飯,也沒菜,調些鹽唏唏溜溜喝了一碗,雙全卻煮了掛麵,撈了一碗幹的吃了,也給平順撈了一碗,說:你該吃碗好的!平順感激地說:兄弟,你對哥這好的!明日我請你吃烤肉串。雙全說:我吃不上你的烤肉串。平順說:那我給你炸一盤花生米!端了碗吃起乾麵,還說:如果有辣子就好了。雙全說:有辣子。取辣子盒時卻取了一節收來的鋼管,一下子楂在平順頭上,平順看了雙全一眼,一句話沒說出來,倒在地上。雙全就去脫平順的褲子,從兜里掏出了錢,錢臭哄哄的,數了一遍是兩萬一千二百四十元,說:你沒我攢的多麼。又數了一遍,平順喉嚨裡發出了很大的響聲,而且腳在抖。雙全見平順沒死,就過去用手掐脖子,直掐得那腳不抖了,口鼻裡也沒了氣。雙全把平順往麻袋裡裝,準備夜里扔出去,突然想起以前陳老八給說古今,說人死了眼睛裡會保留死時看到的圖景的,他就拿了筷子把平順的雙眼捅得稀爛,說:你別怪我,這是陳老八說的。

公安局破案時沒有從平順的眼睛上入手,但還是認定了雙全是兇手,很快雙全就被槍斃了。挨槍子的時候,雙全說:平順說要給我炸花生米吃,他真的讓我吃了花生米。槍斃後,雙全家裡只有一個老爹,他爹沒有去收屍。
拾破爛的半截子從鎮街全部退回了當歸村,他們又恢復了種地和挖當歸。以前在村里苦焦並不覺得苦焦,而出去了一陣子,看到外邊的光景了,再回來苦焦就覺得受不了。迴龍灣鎮政府發展了礦區後全鎮的貧富拉大了差距,為了平衡,開始實施所有乾部包村的工作,因老余和戲生已經熟悉,老余就包了當歸村。 老余來當歸村做的第一件事是消除雙全和平順的陰影,繞著他們兩家的破房爛院撒了石灰,還在院門上塗了狗血,再是在村口搬放了一塊大石頭,他親自用紅漆寫了“否極泰來”四個字。第二件事就是更換原來的村長,任命了戲生。戲生不肯當村長,老余說:老村長是老好人,之所以出了雙全平順的事,那是正不壓邪麼。戲生說:我身上可有毒性哩!老余說:那好呀,無毒不丈夫麼,有我在後邊撐著,你甭怕。戲生說:我啥都不怕,只怕你。

戲生當了村長,老余就提出了五年規劃,說要改造當歸村的經濟結構,除了種一定的糧食外,就搞養殖業,把當歸村變成迴龍灣鎮的農副產品生產基地。為了實現他的規劃,還把他媳婦從縣城叫來幫他設計。老余的媳婦穿著皮鞋和一件白底藍花的衫子,戲生就在家對蕎蕎說:看人家,穿的和你一樣麼,卻在縣商業局工作哩。蕎蕎說:我還想在縣政府工作哩,可咱的男人沒出息麼!戲生就不吭聲了。蕎蕎說:老余說要把當歸村變成迴龍灣的農副產品生產基地,那是啥意思?戲生說:沒知識了吧? !我告訴你,那就是咱這兒辦養豬場,養雞場,蔬菜園子,種白菜蘿蔔韭菜黃瓜茄子西葫蘆洋蔥大蒜,還要磨豆腐,泡豆芽,壓粉條,做血旺,捏柿餅,剝核桃仁。蕎蕎說:你倒知道的恁多!戲生說:以後我可能就忙了,你得給我一天三頓把飯做好。蕎蕎說:去去去,去到地裡拔幾棵蒜苗去!戲生出門去拔蒜苗,半路上遇見老余又叫他去看個什麼材料,戲生就把拔蒜苗的事忘了。

老余找戲生看他給鎮政府的報告草稿,草稿是寫在一個筆記本上。老余的筆記本很豪華,牛皮封,兩指多厚,他是每天都在上邊記東西。老余翻開筆記本把報告草稿給戲生念了,戲生說好著哩,卻問:這麼厚的筆記本你都寫完了,上面都記著啥嘛?老余說:啥都記著。就把筆記本讓戲生看。戲生看了,真的啥都寫著,有當歸村的戶數,每戶戶主的姓名,誰家男人能幹誰家媳婦乾淨,哪個家庭宜於搞飼養還是宜於搞種植,哪幾戶可以聯合。有當歸村形象工程實施方案,先修那條巷道,再修村中的池塘,坡根的水渠如何改道,涵洞怎麼建,村口大石旁栽什麼樹。有當歸村的發展指標,提供迴龍灣鎮五分之二的雞肉,五分之一的土雞蛋,五分之三的蔬菜,壟斷豆腐豆芽血旺市場。戲生有些感動,說:呀呀,你真為當歸村操心啊!老余說:來當歸村我就是要乾一場大事哩!戲生繼續翻看,卻也看到了老余寫他自己的奮鬥目標:三年裡要當上正科級,不是鎮書記也得是鎮長,再三年要進縣城完成處級晉升,又三年到市上,又再三年到省裡。戲生說:你給當歸村的規劃好是好,可這是給我們畫餅麼!老余說:你這是啥話? !戲生說:三年里當歸村能翻了身?老余說:三年不行,咱五年。戲生說:五年?三年你去當鎮書記鎮長了麼。老余用鋼筆敲戲生的頭,說:你這個半截真是有毒哩!我就是當了書記鎮長,那不對當歸村更有利了嗎?

這份報告送到鎮政府,鎮政府一經批准,老余就動用其父的權力資源,開始在縣上要資金,聯繫贊助單位。當年裡,當歸村的耕地種的糧食就少了,差不多都變成了菜園子,而且家家養豬養雞磨豆腐漲豆芽,這些蔬菜和土特產集中運到鎮街去賣,群眾的收入明顯改觀。而老余和戲生又去了一趟山陰縣,那裡也有個鎮搞農副產品生產,看到了人家的蔬菜產量非常大,豬是半年出圈,雞兩個月就長大,取了經驗後,回來就去市裡購買各種農藥,增長素,色素,膨大劑,激素飼料。此後,各種蔬菜生長得十分快,形狀和顏色都好,一斤豆子做出的豆腐比以前多出三兩,豆芽又大又胖,分量勝過平常的三倍,尤其是那些飼料,餵了豬,豬肥得肚皮挨地,餵了雞,雞長出了四個翅膀。戲生就專門經管化肥、農藥和飼料,他家成了採購、批發、經銷點。第二年的後半年,當歸村的農副產品果然在迴龍灣鎮形成了名牌,老鎮街上有了三個銷售站,雞冠山下的新鎮街上有了五個銷售站。當歸村成為迴龍灣鎮人均收入最高的村,縣五大班子的領導都來看過,老余的父親是第一個來的,興奮地說:好地方啊,啥叫美麗富饒,這就是美麗富饒,將來我退休了就住到這裡來!

到了年底,老余被提拔為迴龍灣鎮的副鎮長,但老余提出他繼續兼包當歸村,現在的當歸村在全縣有名,他一定還要讓當歸村在全市有名。鎮黨委書記同意了他的要求,老余就一半時間在鎮政府大院裡忙活,一半時間還住在當歸村。每去當歸村時,鎮政府大院裡就有人說:又去當歸村呀?他說:進了一台自動化飼料機,得去經管安裝啊,都是些半截子麼。那些人說:半截子的媳婦卻都高挑呀!他聽出他們的意思,說:我口沒那麼粗吧? !那些人就又說:那就是為著花錢順手?他說:瞧你們這些人呀! 這些人佔便宜吃小利慣了,他們不知道老余在仕途上有雄心大志。當歸村各家各戶是富了,村集體資金也不少,但老余不貪這些,他僅僅是好一口酒,也真的是在當歸村把酒量練大了,凡是晚上沒事,他就要和戲生他們喝一場。


喝酒都是在戲生家喝。先是戲生當了村長得籠絡人,後是酒越喝人越關係近,戲生招呼大家來喝酒或是有人提了酒來喝的次數就多了。一到晚上,只要有酒場子,蕎蕎便把自己收拾得鮮亮,熱情地在門口迎接人,來的若是一個的,就埋怨:怎麼沒帶弟妹?她就是不能喝,我倆也要拉拉話麼!有的是帶了媳婦,但媳婦不是來喝酒的而是要來約束自己男人不能喝醉,即便喝醉了也好背著回去。蕎蕎就拉了那媳婦到廚房去炒下酒菜,一盤紅白蘿蔔絲,一盤花生米,再切盤涼肉片,煎韭菜雞蛋。那媳婦說:這些人喝慣嘴了,你家生活再好,也挨不起呀!蕎蕎說:客多自然酒壇滿麼,戲生愛惦大夥一塊熱鬧!正說著,院門哐啷一響,蕎蕎說:余鎮長來了!果然老余來了。別人來都拍門環的,只有老余腳一踢門就進來了,進來了手裡提了一串臘腸,大聲喊:蕎蕎,把臘腸給咱切上!蕎蕎把臘腸接了,說:要吃臘腸我家有,又從誰家拿的?老余說:你有臘腸又啥時給切過? !說完就笑,蕎蕎也笑,卻揭了老余的帽扇子看額頭,說:我不給你切臘腸就是不讓你醉了還要喝!都跌成啥樣了,傷還沒好,再喝會不會發?老余說:跌打損傷了才要喝的!

老余是在前三天晚上喝多了,後半夜去村部那間房子裡睡覺,半路上一頭跌在一個塄坎下,還是村東口那家的孩子夜裡哭鬧,男人出來給孩子叫魂,路過時聽見有哼哼聲,發現了背了回去。老余的額頭跌了一個大青包,這幾天出門就戴了帽子,把帽扇子拉下來遮住半個臉。 這一晚上酒又喝到半夜,戲生拿酒的時候,大家都說今日咱就喝兩瓶,再多喝嘴就是屁眼。但兩瓶喝完了,人就輕狂,嚷嚷著拿酒拿酒,戲生你要沒酒了,我回家取去!戲生又拿出兩瓶,輪流著打通關,媳婦們當然擋不住,不管了,坐到院子裡說別的話。院門就又是不停地敲響,進來個人了,卻是找蕎蕎的,說是她家要漲豆芽,才發現催生素沒有了,急著要買幾瓶。蕎蕎說:貨不多了,你先買一瓶吧。又進來了人,說是豬飼料好是好,可就是貴了些,問還有沒有什麼藥劑,他自己回去配料?他們來手都不空,提一串柿餅或一小兜核桃。蕎蕎說:你這柿餅我不收,我家有柿餅,你在柿餅上拌的白麵粉太多了麼,看著像霜糖,吃著不甜麼。飼料那是廠家配好的,配的啥藥啥素我可不知道。你不敢自己配,在料上省錢了,豬吃了不長你就得不償失了!那人說:賣飼料的就賺大錢了!蕎蕎說:飼料可不是我家做的。那人說:可你家批發呀,我聽說了,去市裡進料比在你這兒便宜三成哩。蕎蕎說:戲生要不是村長,我還懶得批發哩,能賺幾個錢?那人說:沒賺錢能隔三岔五地擺酒場子呀?蕎蕎,你給叔便宜點,我多買兩麻袋。蕎蕎說:這便宜不了,你要了就要,不要了你進去喝兩盅。那人不喝酒,還是買了一麻袋飼料背著走了。 戲生一喝酒,就要給大夥唱歌,唱了一個《對門坡上一塊蔥》,又唱了一個《觀花觀》,大家說:來個《十愛姐》!戲生就喊:蕎蕎,你把紅紙拿來,我給來個邊唱邊剪!蕎蕎在院子裡說:喝高了,又喝高了。不應聲也不去取紅紙。戲生卻已經唱開了,《十愛姐》太長,唱到七愛姐,喝酒的就開始有人往廁所跑,腳底下像絆了蒜,老余也去了廁所,好長時間不出來。蕎蕎喊:鎮長,餵鎮長,你別倒在廁所啊?老余是扶著牆出來了,說:才喝了幾瓶呀,我就能倒?卻不往上房酒桌去,鑽進了廂房,隨即起了呼嚕聲。 上房裡戲生在叫:鎮長呢,咱領導呢?院子裡婦女說:到廂房去睡了。戲生在笑,說:還行,知道去睡!哎,哎,拿個盆子放到炕邊,他肯定要吐的。蕎蕎拿了盆子去了廂房,突然就喊另一個媳婦,另一個媳婦進去才看到老余沒脫鞋倒在炕上如一頭死豬,而上廁所時鞋上踏了屎,屎已經沾得滿被子都是。 能喝的還是戲生,他沒醉倒,也沒嘔吐,送走了人,蕎蕎在燈下數當天收入的錢,一遍又一遍,數目老不一樣,指頭把唾沫都蘸乾了。戲生瞇著眼說:多少?蕎蕎一把將錢握了,說:喝了酒,你還想吃啥不,下碗掛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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