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留在院子裡的皮鞋印,戲生一直保留著,不讓蕎蕎打掃,半個月後刮了一場風,院地上的膛土沒了,腳印也沒了,氣得戲生罵天。蕎蕎說:老余能來咱們家,那是遞上的報告沒指望了,他才來安慰的。戲生想了想也是,卻說:唱師說啦,即使遞上的報告還是沒指望,老余能來一趟就長了咱的志氣!昨天劉來牛沒給你說什麼吧?蕎蕎說:沒說什麼。戲生又問:姚百成也沒來過?蕎蕎說:去年和姓姚的吵過架,他來咱家?戲生說:姚百成他主動給我搭話,說他兒子在鎮糧站工作,幾時讓我帶他去見見老余哩。劉來牛想要個莊基,半年了批不下來,他給我說你在鎮政府裡有人,託我給他說情哩。蕎蕎聽了,看著戲生,說:有這事?戲生說:有這事!蕎蕎說:去泉里擔水去,甕乾著你也看不到,長眼睛出氣呀? ! 在一個清早,蕎蕎一下炕就嚷嚷屋裡老鼠怎麼多了,夜裡樓板上響動得像是跑土匪,說她沒睡踏實。戲生光膀子就去杜仲樹上蹭脊背蹭腿,蹭著蹭著,突然覺得頭皮麻酥酥的,有氣往出冒,正異樣著,蕎蕎在門口說:我給你說話哩!戲生說:你說麼。蕎蕎說:咱得買個貓了吧。戲生說:我是不是長個子啦?蕎蕎瞪了一眼,說:胡茬子長啦!戲生就不蹭脊背和腿了,把身子往樹上撞,越撞越有了勁,心裡咯噔了一下,想:認識了老余,我還真的要轉運了?就給蕎蕎說:你說老鼠多了嗎?蕎蕎卻再不理他,端了尿盆去廁所了,他說:老鼠多了好麼,是咱家的日子要好過呀! 戲生到底沒讓蕎蕎買貓,就在他們又到森林裡去挖當歸,得一走三四天,臨走時戲生還特意在屋裡放了半塊餅和一把包穀,怕老鼠餓著。 往森林裡去,蕎蕎是背了竹簍,裝了帳篷、鋁鍋和包穀糝,還有鏟子,刀,鐵鉤子。戲生什麼都不拿,胳膊掄歡了地小跑,仍是攆不上蕎蕎。他說:你走得恁快尋死呀? !蕎蕎站住了等他,把他抱上一處石坎了,說:不限天黑趕去搭帳篷,讓狼吃呀? !戲生說:狼揀白胖的吃!蕎蕎說:小個子好咬!又走快了,把戲生落下了幾丈遠。 在森林里辛苦了兩人,並沒有挖到多少當歸,蕎蕎就多挖了些柴胡,她已經滿足了,因為往常也都是這樣。可戲生總是說:這不可能呀? !拿眼睛盯著樹梢上的一隻鳥,再說:我賭一下,你要是飛起來,我這次就能挖一竹簍當歸!鳥是嘩啦飛起來了,卻半空裡落下一粒糞來,砸在他的肩上,逗得蕎蕎咯咯地笑。 但是,就在第三天傍晚,戲生竟然發現了一棵秦參。 那是兩人分頭出去了一下午,蕎蕎沒有挖到當歸,挖回來了一捆金銀花,早早回帳篷來做飯。飯都熟了,林子裡也灰暗了,戲生才回來。回來不僅空著手,身上的褂子還被扯破了,前襟少了一片。戲生說:我尋著一棵秦參!蕎蕎說:你被豹子抓啦,衣裳爛成這樣? !戲生說:我尋著一棵秦參啦!蕎蕎說:你過來,你過來。戲生走過去,蕎蕎用筷子在他頭上敲,說:你做夢吧?吃飯去!戲生說:我真的尋著一棵參,秦參啊!蕎蕎知道這森林裡是有秦參的,可秦參是多珍貴的仙物,並不是想尋著就能尋著的,她看著戲生,戲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她說:領我去看看。戲生就領了蕎蕎往一條溝畔去,一路上藤蔓纏繞,亂石縱橫,戲生走得艱難,蕎蕎就背了他,果然在一個窩崖下的草叢里長著一株秦參苗。蕎蕎一激動,就把戲生扔了,撲過去就扒參苗下的土。戲生卻嚴肅了,說不能現在抬,他把挖參叫抬參,叮嚀秦參是霧大了不能抬的,下雨了不能抬的,天黑了更不能抬。再就是不要叫喊,腳步放輕,別驚著了它,如果驚著了它會跑掉的。戲生從蕎蕎頭上解下了紅頭繩,小心翼翼地系在秦參苗上,然後說:我把你捉住了,你不要跑呀! 兩人回到帳篷,吃了一頓飽飯,戲生說:我說我該轉運了怎麼就只能挖那點當歸呢?你得服我吧!蕎蕎說:服你。戲生便撲過來要做那事,蕎蕎也不拒絕,盡了他的性子。戲生又說:你快給咱生個娃麼。蕎蕎說:你種不上倒怪我?戲生說:發現了秦參就是好兆頭,這一回肯定就懷上了。事畢,戲生就唱山歌,而且還教蕎蕎唱,教了十幾遍,蕎蕎還是沒學會。 第四天一早,兩人就去抬參,先用兩個樹枝支起架子,再用紅頭繩把參苗固定在架子上,就從參苗三尺外的地方開始刨土。刨土是細緻活,刨出參的根鬚時得閉住氣,手一點都不敢抖。整整刨了一中午,刨出笸籃大一個坑,才把整個秦參抬了出來。這是一棵大秦參,形狀真的像人,有頭有胳膊有腿。蕎蕎說:看是男是女,是男的咱就能生男娃,是女的咱就能生女娃。戲生髮現參腿之間什麼東西都沒有,心想是不是還懷不上?但他沒有把話說破,把秦參用布包了,說:天呀,能抬這麼大的秦參,咱真有好日子呀! 戲生和蕎蕎抬回來了一棵特大秦參,當歸村就搖了鈴,好事傳到鎮街,老余便再次來找戲生,提出他要收購。戲生是要便宜賣給老余的,老余卻說,他買這棵秦參要孝敬他爹的,肯定是他爹再孝敬省政法委副主任,副主任也再孝敬匡三司令的。戲生說:哦,哦,我去上個廁所。戲生去了廁所,卻叫喊蕎蕎給他拿張紙來。蕎蕎說:那裡沒土疙瘩了? !老余笑著從自己口袋掏了紙讓蕎蕎送去。蕎蕎去了,戲生嘰嘰咕咕給她說了一堆話,蕎蕎有些不高興,轉身到廚房去了,戲生提著褲子回到上屋,便給老余說秦參的錢他就不收了,老余待他有恩,這秦參就是值百萬,他都要送老余的。老余說:上個廁所就不收錢了?戲生說:錢算個啥?吃瞎吃好還不是一泡屎!老余說:啊你豪氣,我不虧下苦人!就以扶貧款的名義給了戲生五萬元,只是讓戲生在一張收據上簽名按印。
戲生揣了錢,興沖衝去鎮街要添置家當,和蕎蕎才在一家餄餎店裡吃餄餎,斜對門的烤肉攤上坐了兩個人吃肉喝酒。蕎蕎說:那是不是雙全和平順?戲生說:他倆個聽說在鎮街上拾破爛哩,哪能穿了西服?蕎蕎說:真的是他兩個。戲生看了看就喊了一聲,那倆人回頭看了一眼,竟然沒理會。這讓戲生有些生氣,他就走過去,說:狗日的穿了西服,以為就是鎮街人啦? !雙全這才說:哦戲生,吃肉呀,給你一串!戲生說:挪一挪,讓我坐下。拿手拍平順的肩,平順卻身子一閃,說:臟手!這讓戲生很沒臉面,不坐了,也不吃了,過來氣呼呼給蕎蕎說:啥東西麼,不就是拾了幾天破爛麼,咱也買西服去! 在商店裡,戲生和蕎蕎置了幾件急用品,剩下的錢蕎蕎要存銀行,戲生不讓存,給自己買了一件西服上衣,又要買皮鞋,但他的腳有大骨節,穿不成,給蕎蕎買了一雙。兩人當下穿了西服和皮鞋,再到烤肉攤去,雙全、平順已不在了,戲生說:可惜讓他們沒看到。蕎蕎說:咱這打的啥氣憋呀? !戲生也不禁笑了,說:咱也吃肉,吃五十串肉!吃完了烤肉,他們往回走,穿了皮鞋的蕎蕎,走路屁股蛋子翹了許多,擰過來擰過去,戲生說:你嫁我算是享福了!蕎蕎說:我是幫夫命,知道不? ! 當歸村人窮,誰家都沒有把家具制全過,你需要用篩子了到我家借,我需要用笸籃了又去借你的。戲生有了西服,竟然有人要去走親戚家呀來借的,也有給兒子訂婚待客呀來借的,還有遇到煩心事來借的,說:讓我穿幾天沖衝晦。戲生不肯借,人家說他嗇,戲生說:那我借你媳婦!為了西服得罪了許多人,他們就開始說戲生和蕎蕎的不是,說得最多的是你有錢你日子好但你生不出娃,絕死鬼! 戲生聽了閒言碎語,越發十天半月去森林裡要抬秦參,如果再抬回秦參,讓那些人吐血去。在森林裡,白天各自出去尋找,累死累活,晚上回來了,戲生就拉蕎蕎進帳篷,說:走,造娃去!爬在蕎蕎身上了,又想著明日抬回棵秦參,秦參的兩腿間一定得長個東西。但是,去森林了五次六次,再也沒發現過秦參。這初冬,住在他家土台下的那戶姓惠的人家,男的患了癌,夏天人快不行了,可秋後又慢慢緩過來,見了人就揉著肚皮上已經暴出來的疙瘩,說:你捏捏,軟和多了。而他媳婦發現門前的柿樹上長出了一個木瘤子,覺得男人長了腫瘤樹也長了腫瘤,不吉利,就把木瘤子砍了。沒想男人身上的那個疙瘩又硬起來,而且迅速增大,入冬才到三九,人就死了。村里人說這柿樹原本是替姓惠的轉移腫瘤的,讓他媳婦破壞了,戲生猛然醒悟,自己之所以遲遲沒有孩子,是抬了秦參又把秦參賣了? !心裡糾結,就不再去森林了。 不去森林裡抬秦參,挖當歸也越來越難挖,戲生不知道該做些啥,心裡像貓抓一樣難受。也就是這個冬天,當歸村二十多人學著雙全和平順的樣,到鎮街去拾破爛,鎮街的人都知道了拾破爛的隊伍中有一支當歸村的半截子。蕎蕎說:咱去呀不去?戲生說:不去!蕎蕎說:咋不去?戲生認為人都往一個橋上擠的時候,這橋就快塌了,說:我給咱賣唱去!蕎蕎說:就你唱的那幾首歌? !戲生說:唱師靠唱陰歌吃香喝辣的,咱出去唱山歌能成的,到時候你跟著我,還可以賣你的紙花花。蕎蕎拗不過戲生,戲生真的就在家裡每日練歌,學會了三十首,甚至還要去鎮街找雙全和平順,看能不能和他們結成一夥,他們拾他們的破爛,他唱他的歌。 但是,雙全和平順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