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老生

第41章 第3節

老生 贾平凹 5296 2018-03-18
戲生的爹不僅是半截子,而且還是個禿子,村里人叫他是烏龜,但這烏龜在雙鳳縣卻是了不得的簽手。 雙鳳縣在秦嶺裡屬於苦焦縣,卻歷來流行皮影。清朝時戲班子有慶興、元尚、常豐等十二個,到了民國世事混亂,逐漸衰敗,有的班子成立三年五載倒閉了,有的只演一場就散伙,而時間長久,戲箱完整,角色齊全的是三義班。那一年,三義班的驢車把演員和戲箱拉到迴龍灣鎮演出,正遇著保安隊把打死的擺擺放在關帝廟前的牌坊下示眾。皮影戲演了三天,屍體示眾了三天。第四天來了一個光頭少年,個頭不高,羅圈著腿,卻眉目清秀,把屍體扶起來,自己坐下去,讓屍體靠著自己了就用繩子綁,然後要站起來,但站了幾次沒成功,後來站起來了,死人的頭就耷拉在他的肩上,像是一個肩上長著了兩個腦袋。三義班主一直看著這少年搬屍,拿了一塊布去把死人的頭包了,問:你是誰?少年說:我是他兒。班主說:怎麼不帶隻公雞,公雞會護魂的。少年說:我向人討了經血,在口袋裡。班主在少年的口袋裡掏,果然掏出一疙瘩棉套絮,就在他光頭上抹了抹。又過了三天,三義班要離開迴龍灣了,這少年卻來要進戲班,戲班裡的人都不肯收,嫌他爹是游擊隊的,班主說: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他腿不行,可我見他背他爹時繩子綁得倒麻利。何況他能背屍幾十里回去,也算個孝子。烏龜就這樣留在了三義班,班主讓他學簽手。

簽手就是在幕後舞皮影的,戲班裡除了唱,耍的就是簽手。烏龜學過三年之後,十九歲上就已經是出名的簽手,不僅能執刀鬥戈騰雲駕霧的武戲陣式,還能在悲腔戲中表現影人兒的哭泣,一呼一吸,惟妙惟肖。又過了四年,大明坪一家財東給孫子過滿月,讓三義班去演戲,班子裡的人先去了,烏龜後去,他走路不行就坐了頭毛驢,到了河畔,看見有一簇桃花開得像火一樣,一時高興嘹開嗓子唱了幾聲,河邊洗衣的婦女都扭頭瞅他,有人喊:開花,開花,你不是最愛烏龜的戲麼,你問他今晚到哪村演呀?叫開花的女子罵:誰最愛看烏龜的戲了?那人說:好,好,我說錯了,你不是愛看他的戲,是愛看他的人!叫開花的說:他半截子有啥看的? !到了晚上,大明坪村搭了戲台,和往常一樣,後台就趴了許多男女,後半夜烏龜歪頭看了一下,那個叫開花的正看著他哩。他給她笑了一下,她也給他笑了,眼裡的光能燒人,兩人就對點了。戲畢人散,演員都去財東家吃飯,烏龜沒進屋,說到場邊解個手,果然開花獨獨就在場子上等著他。烏龜說:你不嫌我是半截子啦?開花說:嫌你能等你?烏龜說:除了腿不行,我啥都行的。開花說:你肯定行!烏龜便把開花抱住,頭仰著尋嘴。親了嘴,從此兩人成了情人。

開花其實是童養媳,已經圓過房,但她男人有病,做不了那事,烏龜和開花商量著開花與她男人離婚。開花好不容易離了婚,可開花的娘堅決反對開花和烏龜結婚,說禿子是當歸村的,他半截子將來生了孩子也是半截子。烏龜後來和同村楊家女兒結了婚,開花也和一個駝背男人成了家。 幾年後解放了,烏龜到另一個峪裡的村子去演戲,意外地發現開花就嫁在這村,而駝背男人三年前死了,一直拉扯著一個小女兒。兩人相見,開花在磨房裡吆牛磨雜面,他們忍不住,便在磨道里幹那事。被小女兒看見,開花急了,說:快幫我,他打娘哩!小女兒過來抓頭髮,烏龜沒頭髮,就扯兩個耳朵。開花說:不扯了,頭死了。小女兒說:頭死了屁股還活著。兩人穿好衣服,開花要烏龜給小女兒當乾爹,兩家建立了親戚關係。此後,一月兩月了烏龜來看幹女兒,帶著棉花糖和麻花,也給開花買了花布和頭油。開花就把給他縫好的衣衫和鞋襪拿出來,一次能拿出一大摞。

烏龜生了戲生,戲生當然還是半截子,卻害怕戲生也頭上沒毛,就五六歲上用何首烏湯給戲生洗頭,再三天五天了把蒜搗成泥敷在頭上,戲生的頭髮長得就好。戲生慢慢知道了爹的風流事,嘴上不說,事事都站在娘的一邊,爹讓學掌簽,他不學,他愛唱民歌,爹讓他唱前聲,就是在影幕後唱,他也不唱,只是一天到黑提了鋤頭和籠子去山坡上挖當歸。當歸換了錢,給娘買梳子買蓋頭的帕帕,把帕帕戴在娘頭上了還給娘唱民歌,爹一回來,他就不唱了。烏龜也不在乎,活到七十一歲時,開花死了,他也不再演戲,因為他再演不動了。戲班裡的老搭檔死了一半,沒人再肯學皮影,掌籤的手藝傳不下去,就是勉強還去演,到任何一個村寨去,年輕人都去城鎮打工了,冷冷清清,沒了幾個觀眾。烏龜的晚年過得很淒涼,就想著自己是擺擺的兒子,政府應該照顧烈屬,就給鎮上縣上的領導寫信討周濟,卻是數年裡沒個答复,脾氣就壞了,看啥都不順眼,餵豬時打豬,吃飯時摔碗,和戲生說話,說不到三句就躁了,破口大罵。一輩子的軟和性子到老了變得和誰都合不來,村里人說:戲生,你爹怕是要走呀。戲生說:走哪呀?說:他脾氣這麼壞,那是絕情哩,是讓你們煩了他,他死了你們就不太多的難過。戲生不信這個,可烏龜真的一個月後就死了。臨死前,烏龜已神誌不清,嘴裡卻咕囔著,戲生聽不懂,戲生娘說:你爹得是想喝酒?戲生拿來一盅酒,烏龜一把打翻了。戲生娘又說:你爹得是想看皮影?戲生把裝著皮影的箱子拿來,烏龜把頭轉向了炕牆,說了一聲:開花。這一聲說得清楚,戲生也聽到了,就看娘,娘說:你爹走了。戲生再看爹,烏龜已無聲無息,臉上有著一層笑。

烏龜一死,戲生娘沒有哭,說:你一輩子都閃我!請人給烏龜拱墓做棺材。那天下午天晴晴的卻突然有雷轟隆隆地在天邊滾動,做棺材的匠人在院子裡解板,說:千萬不敢下雨,下了雨棺材還能在屋裡做,拱墓就得拖日子了。但雨終究沒有落下來,而閃起了電,戲生娘在灶房裡給匠人做飯,柴在灶膛裡只冒煙不起焰,她低頭噘嘴去吹,嘎喇喇一個巨響,天上一條白光下來,竟有一個火球從後窗進來,把她就打死了。 一下子家裡死了兩個人,這是當歸村,也是迴龍灣鎮從來沒有過的事。人都議論烏龜一輩子不待見他老婆,他死了不願意老婆還活著,也有人說,戲生娘要跟烏龜一搭走的,她不願意烏龜死了在陰間又找開花的。這些話戲生都聽在耳裡,沒吭聲,指派著拱墓人把墓拱成雙合墓,棺材也做了兩副。於是,兩人的屍體又停放了五天,戲生就請我唱陰歌。我滿共能唱的曲子二百多首,全唱了一遍再從頭又唱。就在第四天中午要吃飯時,院外的一陣鞭炮響,有了尖錐錐的哭聲,眾人還說:該來弔孝的都來過了,這是誰呀?院門口就進來了一個女的,喊了聲爹,已癱得立不起身,往靈堂爬。這女子就是烏龜的干女兒。村里人有認識的,忙去扶她,說:蕎蕎,蕎蕎,人死了不能活的,你別太傷心。蕎蕎就在靈堂上哭,哭著說她知道得遲了,沒能看上爹一面,蕎蕎再也沒爹了,誰還疼愛蕎蕎呀,蕎蕎又該孝敬誰呀!哭得幾次昏了,醒過來還是哭。後來被人扶到廂房去歇,戲生端了水進去讓她喝。戲生出來了卻把我拉到一邊,說:你給我請個主意。我說:啥事?戲生說:蕎蕎帶了她娘的骨殖,要和我爹一塊埋哩。這事我也是頭一次遇到,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戲生說:這事你不要給別人提說。我當然不會給人提說,我說:你爹既然有過那一場事,蕎蕎又提出來,這或許是你爹的意思。戲生說:可我有娘呀,我要同意了,是對得住我爹卻對不住我娘呀!我說:你娘生前還不是默認了蕎蕎她娘嗎?戲生說:我再想想。就在第二天早上入殮時,戲生親手給他爹他娘在棺材裡鋪柏朵,鋪灰包,鋪壽褥,是當著蕎蕎的面將一個黃色包袱塞在了他爹的壽褥下。入殮完,我去上廁所,廁所裡竟然有戲生,他正把一包東西倒進糞水窖子裡。我說:你倒啥哩?他悄聲說:我把蕎蕎帶來的骨殖包調換了,我得為我家負責。

那一夜,我唱的是:人生在世沒講究呀,好比樹木到深秋,風吹葉落光禿禿。人生在世沒講究呀,好比河里水行舟,順風船兒順水流。人生在世沒講究呀,好比猴子爬竿頭,爬上爬下讓人逗。人生在世沒講究呀,好比公雞愛爭鬥,啄得頭破血長流。人生在世沒講究呀,莊稼有種就有收,收多收少在氣候。人生在世沒講究呀,好比春蠶上了殂,自織蠶繭把己囚。人生一世沒講究呀,說是要走就得走,不分百姓和王侯,妻兒高朋也難留,沒人給你講理由,捨得捨不得都得丟,去得去不得都上路。
給烏龜唱過了陰歌,我就再沒去過當歸村,一是當歸村離迴龍灣鎮街畢竟路遠,去了即便晚上住在那裡不回來,可當歸村人家的炕小被褥短睡得不好,二是那些年迴龍灣鎮街上死的人多,而能唱陰歌的也就我一人,已經夠我忙活了。

我依然還住在關帝廟前的那房子裡,從窗子裡就能看到那座牌坊,太陽好的時候,牌坊廡殿式的複頂上,琉璃碧瓦一派光亮,那塊匾額就十分清晰。我喜歡著這塊匾額,不在於它上面寫著“義在弘偉”四個大字,而是匾額後的燕窩,燕窩裡住著的那隻黑燕。鎮街上一些人看我是烏鴉是貓頭鷹是蝙蝠,又醜又不吉祥,可燕是和人相處最多的鳥,又和人保持著距離,我覺得我就是隻黑燕,住在那個用泥和草壘成的窩裡。當我走出街房,仰頭嘬嘴去逗匾額上黑燕的時候,老余在叫我。老余是鎮政府新調來的文書,年紀並不大,因為是政府乾部,人們還要叫他老余。老余說:啊歌師!黑眼圈那麼重呀?我說:夜裡睡不實,總聽著門道裡走風。他說:是不是亡魂在你門口排隊請去唱陰歌?那好麼,你生意好麼!我說:什么生意不生意的,我不唱陰歌,亡魂過不了奈何橋,那就四處亂竄,你當乾部的願意不安寧?他說:是不安寧,我才來請你去一趟雞冠山,那裡放炮老死人,上個月死了三個,後事還沒處理完,昨天又死了五個,是不是那裡的亡魂迷了路,都是了野鬼,總找替身? !

這是我來到迴龍灣鎮第一次同鎮政府乾部打交道,當天下午去了雞冠山,為死去的五個人分別唱了陰歌,從此也就和老余熟絡了。 雞冠山在倒流河的南岸,距離迴龍灣鎮街也只有八里遠,那裡開始開發著金礦。那天我去了雞冠山下的橫澗村唱了陰歌,那五個人是在山上放炮時點燃了導火索,藏在遠處等待了半天炮沒有響,以為是導火索泛潮了,才去查看,炮卻突然又響了,炸得他們不是身首分離,就是缺胳膊斷腿。沒想那裡的人後來越死越多,因蓋工房的磚瓦需求量大,上灣村擴建磚瓦窯,取土崖越挖越陡,結果就坍了,砸傷了三人,砸死了兩人。一輛推土機翻了,壓死了鞏家砭一個婦女。祁家村的人和下灣村的人為搶奪金洞械鬥,打死了三個人,被刑拘了十八個人。雞冠山下攏共八個村,村村都有本村的或租住在村里的人死去,老余就建議我從鎮街移居到雞冠山下去住。我是移居了雞冠山下的祁家村,竟然就再沒回住關帝廟前的街房,幾乎是做夢一樣,短短的幾年裡,以祁家村為中心,雞冠山區域內大範圍地搬遷村莊,收購耕地,要建設經濟開發區了。

雞冠山一帶歷來就有人來搞金子,以前總是在山下的河道裡挖沙篩淘,而省城的勘查隊來過之後,說高含量的金子並不在河道而在雞冠山上,鎮政府就放開政策,吸收外來資金開發。不久,縣政府又把鎮開發區提高到縣開發區,傾全縣之力,要把迴龍鎮打造成秦嶺裡的金都。於是,雞冠山上終日爆破聲不斷,到處是機器轟鳴,而且秦嶺各地的人也都湧來,叫喊著:日子壯,挖金礦!開發區的建築越來越多,迴龍灣鎮街同時在迅速擴大,經營什麼行當的都有了,什麼角色的人也都有了,街道像扯藤一樣往開發區延伸,兩邊的店鋪每天就有新開張,噼劈啪啪放鞭炮。 確實是發了財的人很多,街道上的小汽車多起來,穿西服的多起來,喝醉酒的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多起來,而為了發財喪了命的人也多,我常常是這一家的陰歌還沒結束,另一家請我的人就到了門口。老余碰著我,說:啊唱師,聽我的話沒錯吧?我說:死的人有些太多了。他說:賣饃的你嫌買饃的多? !你要給我分錢哩呀,唱師!他哈哈大笑,又說:我不分你那死人的錢,那你得請我喝酒噢!

老余真的是一有空就來我的住處喝酒,酒是他從我住處的斜對面一家商店裡拿的,有時拿一瓶,有時拿兩瓶,但賬全賒著,給店家說:唱師會來結的! 也就是這家商店,半個月後出了一宗事,是半夜里門被敲響,店家開門見兩個年輕人說要買酒買煙買方便麵,買一麻袋。店家問咋買這麼多?年輕人說怕付不起錢嗎,有的是錢!從懷裡掏出一大沓。第二天,店家清點著錢要去進貨,卻發現夜裡年輕人給的全是陰票子,才知道遇著了鬼,三天后就把商店轉讓了。新來的店家是老余介紹的,他沒有告訴人家商店轉讓的原因,而開張的那天他特意給放了鞭炮,還拿來一個炸藥包子在門口點爆,響聲把我的窗戶紙都震裂了。 開張完畢,老余到我住屋喝酒,問:這世上真的有鬼?我說:要是沒鬼我當什麼唱師?他酒喝多了,紅著眼睛說:鬼在哪,你讓我看看。我說:死鬼你看不到,活鬼在迴龍灣鎮多得能把你絆倒。他說:活鬼? !我說:不是有一句話是活鬼鬧世事嗎?他說:鬧世事的都是活鬼?你就在鬧世事,我也在鬧世事,來迴龍灣鎮的誰不是在鬧世事?我說:那咱們都是活鬼吧。這一場酒我倆都喝醉了,他讓我講我是哪兒人,到底是誰,來迴龍灣鎮多久了?我當然沒給他講實情,他倒五馬長槍地誇耀起他的身世來,我才知道他的父親是縣人大主任,更重要的是他父親還是匡三司令的內弟的本家侄子,這內弟又是省發改委的副主任。老余在徹底醉倒前說了一句:我是有條件在政治上進步的,你不要把豆干不當乾糧啊,你信不信,唱師,你這個只會唱陰歌的!我說:我信的,你前途大著哩!他卻從桌子上溜下去,像泥一樣癱在地上,不吭聲了。

知道了老余的背景,我就想起了當歸村的戲生,戲生可以把他爹生前寫過的申請信讓老余遞上去呀,或許匡三司令看到了,說不定能記起擺擺。但我一直忙得沒再去當歸村,事情也就拖了下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