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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10節

老生 贾平凹 2724 2018-03-18
苗天義在窯上乾的是最重的拉磚活,半個月下來,人瘦了一圈。白天里幹活干得再累他都能忍受,要命的是到了晚上不能睡囫圇覺,總是被喊去繼續交代反革命萬言書的事。但是,有時待在窯洞裡等著人喊,遲遲沒人喊,以為今黑裡不交代了就睡下,才睡到三更半夜,突然又喊起來去交代。交代室在窯場最東邊的那個土窯洞裡,拷打中他不停地號叫,聲音就很淒厲。連閆立本都審不下去了,對管學習的組長說:你能不能讓他笑?那組長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再不拷打,而把苗天義綁在一個柱子上,雙腿跪地,又脫了鞋在腳底抹上鹽水,讓羊不停地舔腳心。果然苗天義就笑,笑得止不住,笑暈了過去。 張收成在窯場的當天晚上,他那根東西就腫得像個蘿蔔,坐不成,就站著交代自己所犯的錯誤。審問的人要做記錄,要他把每一次犯的作風問題都交代,一定要交代詳細,要說細節。而從此窯場管理人員中就傳開了那些與張收成發生性關係的幾個女人是誰,下面長得有什麼不同,都做了哪些姿勢,說了哪些話,一邊罵著:這流氓!一邊還問:還有呢?為了要知道更多的東西,他們常常在晚上閒得沒事了,就又把張收成叫去再審問,張收成說:我全交代完了呀!他們說:肯定還有!張收成就開始編造一些姿勢,但他們要他做做那姿勢,他竟做不出來。張收成能帶來樂趣,他在窯場就活得比苗天義好,拉了一段時間磚後,分配到山上給伙房拾柴火。

墓生再往棋盤村理髮時,在經過過風樓的崖樓下碰到背了柴禾的張收成,張收成的頭髮長得蓋了耳朵,鬍子也把下半個臉都罩了,墓生說:你沒嘴了? !張收成把鬍子刨開,說:這不是嘴是你娘的?墓生問你出來拾柴火哩咋不見苗天義,張收成說:我是人民內部矛盾,他是敵我矛盾!張收成要墓生給他理一下頭,墓生沒給他理。 在窯場僅僅過了一個月零三天,張收成的毛病又犯了。這一天拾了柴禾讓毛驢馱著回去,驢下坡時他又不行了,掏出東西尋驢,而驢一步一步往下走,他一步一步攆不上,偏被在坡上一個割草的人瞧見了,檢舉給了閆立本。窯場立即召開了全體改造人的會,批鬥張收成。張收成先是不承認他姦驢,說是他趕驢時掏出來尿哩,還說他是一邊走一邊用尿在路上寫了吃饃呀三個字。檢舉他的是貧農,年紀又大了,閆立本當然相信檢舉人的話,就在批鬥會上把張收成吊起來打,竹片子打一下,吊繩就擰一圈,打了幾十下,吊繩擰成了疙瘩,然後又反著方向打,吊繩嘩嘩地旋,竹片子也越打越急,打在了頭上,打在了臉上,血把眼睛都糊了,他承認了。當晚,給張收成寫材料,報請公安部門逮捕法辦,先是寫了姦驢,覺得這事傳出去太辱沒過風樓公社的聲譽,改寫成道德敗壞,影響十分十分惡劣,又覺得太籠統,不足以反映罪行,閆立本說:那就定個破壞公共財物罪,加上嚴重兩個字。材料寫畢,閆立本在電話裡向老皮匯報,正得意著定這個罪名高明時,張收成在交代室裡又出了事。張收成還關在交代室,伙房送去了一碗紅薯面餄餎,他嘴腫得吃不進去,就打碎了碗,用瓷片割他那東西。伙房人以為他吃完了飯,要去取碗,發現他在割那東西,便大喊起來。閆立本給老皮說:你稍等一下。放下電話去了交代室,張收成已經昏死了,那根東西就躺在一邊,可能割得十分艱難,從傷口上看,是割了幾十下才割斷的,血流了一攤。閆立本再給老皮通電話,老皮的意思是:可以不申報了,戴個壞分子帽子,就在窯場繼續學習吧。

也就在這天夜裡,過風樓下起雨,雨大得像是用盆子往下倒水,而且呼雷電閃。墓生不害怕雨,但害怕雷電,每一次電閃都有一道紅線劃下來,一下子照得天地都是白的,然後又一盡地黑,雷就嘎喇喇地響,像是在自家屋頂上爆炸。墓生關著門窗不敢睡覺,人都說呼雷電閃是天上有龍要抓人的,他害怕龍來抓他,便鑽進地窖裡,戰戰兢兢到了天亮。天亮時雷電沒了,風雨也住了,墓生照舊得去山頭的婆欏樹上插紅旗,他爬到樹上,看見東邊遠遠的山那邊太陽正往出拱,撲哄撲哄地,顏色很嫩,如蛋黃一樣,想著風雨雷電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天怎麼就發脾氣了?他尋找著哪兒還有竹節蟲,可一低頭,在婆欏樹右邊五丈遠的地方,竟然那棵白樺倒在地上,折斷了三截。墓生啊的叫了一聲,忙從婆欏樹上溜下來,繞著白樺看,原來白樺外表上好好的,中間卻朽空了,是雷劈了它,劈倒在地又斷了三截的。他鑽進中間那一截裡,空洞恰好容下他的身子。墓生讓自己安靜了一會兒,要感覺腦子裡會不會有嗡聲,沒有,他說:不會有啥事的。就從山頭跑到上院,給老皮報告雷劈了白樺。老皮的眼角有兩疙瘩眼屎,並不在意,卻讓墓生立馬到陳家村把任桂花叫來,越快越好。墓生已經走出了院門,老皮伸著腰說:你說雷把樹劈了?墓生說:是那棵白樺。老皮說:狗日的,咋不把張收成劈了? !

墓生到了陳家村,任桂花在門口台階上梳頭哩。任桂花必須站在台階上才能完全把頭髮垂下來梳通。她一聽見是老皮又叫她去公社,梳子掉在地上,說她心慌得很,讓她靜一靜,就坐下去,頭髮在台階上撲撒了一堆。墓生說那不行,書記讓他四個蹄子跑著來的,去遲了招罵的。任桂花亂胡地把頭髮編了辮子,還要洗臉,墓生說洗的臉幹啥,又不是進縣城呀? !兩人一路小跑,到了上院,任桂花累得趴在地上,給墓生說:我心往出蹦哩!墓生敲院門,老皮走了出來,任桂花說:書記叫我?老皮說:咋來得這慢的,這錢就得你掏呀!任桂花說:我掏我掏,給他包紮花了多少錢?老皮說:你說啥?任桂花說:張老師在窯上的事我知道了。老皮好像生了氣,說:你怎麼知道?任桂花說:墓生在路上說的。老皮踢了墓生一腳,墓生忙要解釋,老皮沒有理,只對任桂花說:我是說你得掏電話錢!任桂花說:電話錢?老皮才說:去接吧,他從部隊上給你來電話啦!任桂花喉嚨裡咯的一下,爬起來就進屋去接電話,果然是丈夫從部隊打來的電話。

任桂花和丈夫通完電話以後,走出了屋子,給院子裡的老皮說:我通完啦。老皮說:他給你說啥啦?任桂花說:他說他請了假,三天后就探親回來。老皮說:這是組織上給你的保護,你該知道你怎麼做吧?任桂花說:我知道。 幾天后,下院的干部都在傳著任桂花和她丈夫通電話的事,說是任桂花拿起了電話聽筒,氣喘吁籲地說:餵,餵!她丈夫說:是桂花?任桂花說:你聽不出我聲了?丈夫說:這長時間呀,我都等瞌睡啦!任桂花說:咱家離公社遠麼,你好不好?丈夫說:好得很,假請下了,三天后就到家啦!任桂花說:啊,啊你要回來啦?是大後天擦黑到嗎,那我去車站接你!丈夫說:不接了,面揉好,人洗淨,等著! 這話越傳越成了笑話,老皮要大家封口,追問過墓生是不是你說的?墓生說公社辦公室主任問過這事,他只說任桂花接了她丈夫的電話,別的一個字都沒說。墓生給老皮發咒:我要多說一個字,我嘴是拉屎的,讓龍抓我!一連三天,他見了老皮就發咒,老皮說:不是你就不是你吧。墓生說:可你老瞪我。老皮說:我是大眼睛,看你就是瞪你啦? !墓生這才臉上活泛起來,主動給老皮學了幾聲牛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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