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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9節

老生 贾平凹 3602 2018-03-18
苗天義是老鷹嘴村的能人,上過中學,寫得一筆好字。世世代代老鷹嘴村人春節貼對聯,對聯上都是扣碗用墨畫圓圈兒,苗天義從中學回來後開始寫字, 村里的對聯都是他寫的。他也很張狂,每到臘月底,就在院子裡擺好桌子,凡是誰讓他寫對聯,沒有肉也得提一塊豆腐,至少也要拿一捆蔥。他因此得罪了好多人。七年前村里複查成分,他家由中農上升成小土地出租,小土地出租比地主富農的成分要低,其實也影響不了他當村會計,但他就一直寫上訴。墓生曾見過他在公社供銷社的垃圾堆裡揀過包裝紙,把這些紙用手熨平又裁成小塊,放在帽殼裡。墓生說:我頭油也重,給我幾張墊墊。他說:我這是寫上訴信啊!他寫了無數次上訴信,都沒有起作用,甚至被老皮放在了上院的廁所裡揩了屁股。他寫了三年,第四年過風樓出了件驚天動地的事,他被揪出來,才再不寫上訴信了。

那是在一個早上,公社下院前的溪灘上發現一塊石頭壓著一捲紙,共二十頁,密密麻麻寫著字,全在罵,罵了過風樓這樣不對,罵了過風樓那樣不對,最後在罵共產黨和社會主義。這樣的事過風樓從來沒有過,就被定為反革命萬言書案。縣公安局來了二十多人,每個村寨挨家挨戶地調查,凡是能寫字的都要寫半頁紙,進行筆跡對照。但忙活了一個月,筆跡始終沒有對上,就以萬言書上的內容來分析可能是哪些人寫的。萬言書上寫到鎮西街村為了解決人口多耕地面積少的問題而實行平墳,罵平了墳為什麼還是富裕不起來,把祖先的墳挖了平了那不是自己斷自己脈氣嗎?也寫費了那麼多人力和財力修水電站哩,水電站修不成又變造紙廠哩,罵貓屙屎用土蓋哩,一蓋就算沒事啦嗎?還罵到每年明明都有餓死的人為什麼大會小會還是說革命形勢大好越來越好?還罵到了棋盤村的杏樹,八王寺的蘇維埃政權舊址,口前寨的老標語,說秦嶺游擊隊原本就是一夥土匪武裝,當年只是路過棋盤村打了一仗,那一仗還是個敗仗,而八王寺村的舊址和口前寨的標語都是偽造的。根據這些內容,就縮小了偵破的範圍,把能了解這些事情的人集中起來查。這期間,棋盤村有人檢舉了那個老秦,說老秦幾次一個人對著牆或者麥草垛罵過:咳我你娘!咳我你娘!老秦的媳婦是受過批鬥的,老秦肯定是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不滿。馮蟹和劉學仁把老秦送到公社專案組,老皮親自審問,老秦嚇得稀屎拉在褲襠裡,說他一直怕媳婦,媳婦腦子有了毛病後,在家裡更是蠻橫,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就摔碟子砸碗,他受氣受得不行了,才出來罵他媳婦哩。老皮問到萬言書中的幾件內容,老秦壓根就說不清。老皮就把老秦否定了,說:能寫萬言書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最後查來查去,苗天義就成了最大嫌疑犯,因為他有文化,能寫,知道的事情多,而且長期上訴得不到回復有寫反革命萬言書的動機。但苗天義被抓後如何審問都不承認,吊在屋樑上灌辣子水,裝在麻袋裡用棍打,一條肋條都打斷了還是喊冤枉。證據不確定,便不能逮捕,就送去窯場了。

送苗天義那天,窯場上還送來了鎮小學的張收成,張收成雙手被綁著,嗚嗚地哭,鼻涕眼淚流下來就掛在下巴上。張收成犯的是嚴重的男女作風問題,事情早已在過風樓搖了鈴,苗天義看不起他,不和他在一塊待,低聲對墓生說:他耍流氓多歡的,這陣就哭成那熊樣? !墓生說:審問你時你還不是一樣?苗天義說:我沒哭呀,我也不承認,我在左手心寫著劉胡蘭,右手心寫著江姐,雙拳攥著就是不承認也不哭!管理學習的那個組長過來了,讓墓生和老鷹嘴村的村長先看守著苗天義,他同學校校長把張收成帶去閆立本的辦公室,很不滿地說:要送就隔日送麼,一下子來兩個,累死我們呀? ! 墓生和村長就在土場邊等著,苗天義手也是被繩子綁著,村長一直抓著繩頭,他要吃煙,讓墓生從口袋取出煙鍋子給他裝煙末,苗天義說:你放開手讓我吃煙,我跑不了!村長不放心,還是把繩頭拴在一棵樹上。這時候一陣哨音響,土場子上就出現了一群在改造的人,這些人可能才幹完了活,和泥的兩腿是泥,裝窯的一臉黑灰,然後排列兩行,聽管理生產的組長在訓話。苗天義頭扭著四處張望,突然他說那牆上的標語寫錯了,長字繁體寫法在下邊的長捺上有一斜撇,簡體不應該有那斜撇。村長說:到了窯場別逞能,老老實實改造,反革命分子帽子雖沒給你戴上,可還提在人民的手裡,隨時就可以戴的!打了苗天義一個耳光。明明是一個耳光,卻啪啪啪響聲不停,墓生扭頭一看,原來那些被改造的人在相互打耳光。他們是真打,出手很重,但都有節奏,你打過來一巴掌,我打過去一巴掌,越打越快,有的臉就腫起來,有的嘴角開始流血,打過去的巴掌沾上了,等再打過去臉上就有了紅印,三個紅指頭印的,五個紅指頭印的。墓生看呆了,苗天義也看呆了,村長說:蹴下來,我去尿一下。村長去後兩個人就蹴下來低了頭。墓生面對著樹根,樹根下卻有兩隻野蜂也在廝打,兩隻野蜂都很大,纏在一塊像個球滾來滾去,一隻就把一隻的一條翅膀咬斷了,而一隻螞蟻趁機銜了翅膀跑走,翅膀高高被舉著像是舉了旗子。墓生忙用柴棍兒撥那兩隻野蜂,撥是撥開了,一隻飛走,另一隻沒了一條翅膀,還斷了三條腿,掙扎了一陣死了。墓生腦子裡又嗡的一下,看了苗天義一眼,說:我給你把手上繩子解了吧。苗天義把雙手給了墓生,墓生解開了一隻手,卻不再解了。苗天義說:全解呀!墓生說:解一隻就可以啦,你得當心點。苗天義卻唾了一口墓生,墓生頭一閃,說:你沒唾上!村長提著褲子跑過來又扇了苗天義一耳光。

閆立本的辦公室傳來了張收成的叫喊聲,墓生和村長都站起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而場子上的那些被改造的人已經不相互扇打了,拿了碗去伙房裡打飯,打了飯就蹴在那裡吃,對張收成的叫喊無動於衷,只是狼吞虎咽。閆立本的辦公室門終於開了,走出來的先是校長,再是閆立本和管學習的組長,最後是張收成。張收成赤身裸體,那根東西上吊著一個秤錘,開始在土場子上轉圈,秤錘似乎很重,他轉圈的時候雙腿就叉著。墓生啊地叫了一下,悄聲問村長:這是讓張收成乾啥哩?村長說:他那老二有了多少受活就讓它有多少疼痛。而閆立本卻走過來,大聲地說:啊啊這不是墓生嗎?墓生會牛叫,來幾聲吧! 墓生這一次沒有學牛叫,說了句:我和村長把苗天義給你送來了,我還得回去收旗哩!扭身就跑,從此再不去磚瓦窯了。


其實,墓生對張收成並沒好感,當張收成還是老師的時候,墓生曾經跑去站在教室窗外看怎麼個上課,就看見張收成在要求學生坐得端端地聽課,誰要一趴在桌上,他就掰著粉筆節兒擲過去,墓生忍不住就笑了。墓生一笑,張收成發現了,嘣的向墓生也擲過來一粉筆節兒,打得好準,就打中了鼻子上,還吼一聲:滾! 張收成管學生管得嚴,卻管不住他那根東西,犯了好多次男女作風錯誤。第一次被發覺是三年前,學校飼養了個豬,年終時殺了給老師們分肉,校長要求不得聲張,張收成卻把分給自己的肉給了鎮中街一個寡婦,結果一些學生家長就到學校鬧事,說學校每週六的勞動課讓學生剜豬草,殺了豬就老師吃肉?校長說豬圈和老師的廁所在一起,豬主要是吃老師的屎長大的,老師當然要吃肉。話說得難聽,學生家長不鬧了,張收成和寡婦相好的事卻傳出來。校長就給張收成談話,張收成承認了,說總共只有過四次。校長說:我只說你是把肉賣給她的,你還真有此事? !張收成痛哭流涕,保證以後不犯錯誤了。張收成沒再去找寡婦,後來又發現他和學校一個女老師有染,校長為了不讓醜事外傳,硬吃硬壓,內部處理,讓張收成寫了個檢討。半年過了,到了中秋,張收成拿了新寫的檢查給校長說:我又犯錯誤了。氣得校長不讓他上課了,搞後勤。但入冬不久,他又來給校長交檢討,校長說:還是犯了錯誤?他說:犯了一點,我怕我收拾不住了給你匯報的。校長說:這回是誰?他說:是陳家村的任桂花。任桂花是校長認識的,全公社的歌詠比賽時她是陳家村的領唱,人材稀樣,校長說:爺呀,你還犯了一點,你把天捅窟窿了!她是軍婚,你知道不? !張收成就說:我和她只親過嘴,摸過。校長再問:沒辦事?張收成說:沒。校長說:你哄鬼啊? !感到了事態嚴重,再不能內部處理了,就匯報給了老皮。老皮聽了破口大罵,因為破壞軍婚那是要逮捕法辦的,而過風樓正在爭取全縣先進公社稱號,出了個萬言書已經讓他叫苦不迭,又出了破壞軍婚的,就當下拍板往窯場送。校長離開上院後,老皮又讓墓生把校長叫來,反复叮嚀:對外只說張收成犯了男女作風問題,不能提及軍婚,再以公社名義給任桂花丈夫的所在部隊發電報,說其父病重,得請假回來一趟,這樣即便任桂花懷孕也不至於事情暴露。

第二天下了雨,老皮派墓生去陳家溝村把任桂花叫來見他,任桂花說:又要歌詠比賽呀? !梳頭搽粉,還換了件花衣裳。到了上院,任桂花進了老皮的辦公室,墓生就在院門外掃落葉,擔心著自己腦子裡會嗡嗡響,就掃一下,支起耳朵往院裡聽一下,地就掃了個老虎臉。後來,樹上的葉子不停地往下落,一疙瘩雲也從天上掉下來,卻掉到地上就沒了。墓生真的腦子裡就嗡嗡起來,看見任桂花出來了,臉色寡白,剛下台階就摔得跪在地上。墓生趕緊扶她,說:你沒事吧。任桂花說:沒事。墓生在樹下去撿鳥毛要粘住她額顱上的傷口,任桂花已經順著坡路搖搖晃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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