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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8節

老生 贾平凹 3061 2018-03-18
有了棋盤村的經驗,老皮就在全公社推廣,各村寨的工作他都滿意著,操心的就是東川的三個村,尤其三個村中的琉璃瓦村。琉璃瓦村的人都長著三白眼,使強用狠,能爭好鬥,連公社辦公室主任也不止一次地說:琉璃瓦村是狼窩子!村幹部互相不配合,換誰上去,都是烏眼雞,所以村里的革命和生產總搞不前去。年初復員了一名軍人,老皮就讓他當支書,為了支持新支書,特意批准公社下院廁所裡的糞不再由鎮西街村拉運了,就給琉璃瓦村。上院的廁所太高,糞便落下去就沒了,而下院地基墊有三丈高,糞池就建在地基外邊的溪灘上,冬天裡糞池已經凍實,落下的屎尿在池面上凍住,邊落邊凍,形成了十幾個直直的糞冰柱。琉璃瓦村人就用镢頭挖糞池中的冰塊,用架子車拉,而那些糞冰柱則敲下來,把麻袋片墊在肩上,一個人可以掮著,或者兩個人抬著。在來拉運糞前,新支書是一再強調了老皮的照顧和支持,要求全村勞力都得去,卻就是有一個人沒有去,又到山陰縣的清風驛去買大米了。他是常到清風驛買了大米回來再賣,賺過不少的差價錢,一家人吃的比別人稠,穿的也比別人鮮,更可氣的是他時常懷裡還揣個小扁酒壺,當著眾人面掏出來抿一口了,說:吃香的喝辣的,知道這辣是指什麼嗎?別以為是喝胡辣湯,是酒!新支書當然就收沒了買來的大米,那人不服,就告新支書以修路的名義砍伐了村里五棵樹,這五棵樹標出很便宜的處理價,自己倒買了四棵做新房的柱子。他告到公社,老皮把新支書叫去訓罵了一通,讓再出些錢補還給村里。但那人還是告,須要把四個柱子歸還村里不可。告得老皮也煩了,讓下院的人和墓生防範那人,一旦發現就擋在山下。那人見不到老皮,就到棋盤村去把英雄杏樹的一個枝股砍了,並不逃,還拿了枝股說:我把匡三的樹砍了!棋盤村人當然就把他抓住,打了個半死,捆在了澇池邊豎立的碌碡上,碌碡只有半人高,他坐不下去也站不起來,任憑怎麼唾他罵他再不吭一聲。馮蟹派人去向老皮報告,老皮很快也到了棋盤村,那人哈哈笑起來,說:書記終於見我了!馮蟹上去就是一耳光,老皮擋了馮蟹,說:你才干大呀,能想出這法兒來,那我就得送你去學習班了。那人就被押去了黑龍口的磚瓦窯。

英雄杏樹被砍掉了一枝股,劉學仁當著老皮扇自己臉,檢討自己沒盡到責任,提了一瓶子香油澆在了杏樹根上。老皮要求棋盤村加強保護,嚴防階級敵人破壞,一定得保證杏樹再不能少一枝一葉。琉璃瓦村展開了全面整頓,老皮又連去了四次,特意給新支書壓陣。後來感冒發燒了十幾天沒有去,新支書跑去再請老皮,說:你要去哩,你一去就把牛鬼蛇神鎮住了!但老皮實在病得去不了,他便在村口做了個稻草人,稻草人的臉用紙糊成老皮的模樣,脖子上還掛了個牌子寫著:我來。墓生去琉璃瓦村送文件時,給新支書說:你怎麼讓書記吆麻雀?他說:你懂個屁,這是書記來了他就來了,書記沒來他也是來了!墓生說:我給書記匯報呀,你讓他白日黑夜在這里風吹雨淋著。他說:縣城的廣場上不是就有毛主席的塑像嗎?你就告訴書記,我是把他當毛主席哩,過風樓的毛主席!墓生把這話說給了老皮,老皮哈哈大笑,說:病好了去吧,這狗日的黃忠!墓生這才知道新支書叫黃忠。

去東川,肯定要經過熊崖,熊崖上有一棵榆樹,誰知道榆樹怎麼就長在崖石上,還那麼大,樹陰把整個崖頂都罩了,樹上住著一隻鶴。老皮帶著墓生,每每走到崖下的河灣,就走得很累了,墓生只要往石頭上坐,石頭就把屁股吸住,怎麼也懶得再走。墓生說:書記,你吃鍋菸吧。老皮坐下來吃煙,墓生卻撿個石頭用力地往老榆樹上擲,他能擲到樹冠,鶴就鳴叫著起飛了,在空中盤旋。老皮說:你都走不動了還有勁打鶴? !墓生說:我讓它歡迎你麼。其實,墓生是要報警,熊崖下的村子,人們若看到崖上的鶴飛出了樹,就會從後坡的槐樹林子裡逃散。 這是過風樓公社最大的一片槐樹林子,開春後槐花一開,整個坡都是白的,所有的蜂都飛來採蜜,而各村寨的人也都來捋槐絮。村寨如果管得松,白天有人來捋,村寨如果管得嚴,三更半夜有人來捋。捋回去做一種燜飯,能下口,而且上廁所也順利。但公社明文禁止捋槐絮,因為每一年槐樹都不能結籽,林子的面積在減少,就派了護林員看守。這護林員先還盡職盡責,後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當看到崖樹上鶴鳴起飛,他也大聲吆喝,捋槐絮的人就翻過坡到了後溝的青楓林裡去採蕨,蕨已經老了,不再是小兒拳頭那種樣子,葉子成了席片狀,可煮了用水泡三天,去除澀苦,還可以下鍋的。

後溝青楓林裡到處纏繞著藤蘿,鑽進去容易迷路,而且這片山林屬於縣管的林場,管理員有些瘋病,凡是誰進了林子,他都以為是來偷砍木材的,會使勁攆,攆上了你拿著什麼他就收沒什麼。所以鑽進去一定要尋著路。為了防止迷路,好多人在身上裝棗木劍,做棗木劍必須是雷擊過的棗木刻的,一般的棗木不起作用。 吃槐絮和老蕨葉子能頂飢,糟糕的是容易生蟲。是不是肚子有了蟲,一看臉色就知道了,眼泡腫,鼻樑上有白斑,那就得到河畔岸壁上找一種芽草,用苦楝子籽一起搗碎了,塗在薄荷葉上,再貼在肚臍眼,蟲就屙出來了。五六歲的孩子肚子裡蟲最多,一屙就是一粗股露出肛門,大人就用腳踩住,說:立,立起!孩子一立起,整粗股的蟲便拉出來,然後拿石頭砸。所以經過熊崖下的那村子,墓生總覺得各家各戶的前屋後的石頭都不干淨。

過了熊崖,東川最難開展工作的除了琉璃瓦村還有謝坪寨,墓生是不願意去謝坪寨。平日老皮讓他送材料或發通知去謝坪寨,他常常到了寨前的埡口了就坐下來等人,等到有寨裡的人經過,把材料或通知託付轉交給村長。墓生的外婆就在謝坪寨,他害怕見外婆。外婆家的成分不高,但自從墓生的娘去世後,外婆就每天傍晚坐在村口的碾盤上等女兒,她九十二了身板硬朗,而腦子糊塗了,說女兒沒有死,會回來看她的。墓生先前還去看望外婆,外婆就抱著他,手不停地在他臉上摸,說:你娘呢,你娘呢,你娘咋不來看我?同樣的話,她高說一句,低說一句,然後就自言自語,反复嘟囔。 墓生不願意去的還有一個村是苟家村,苟家村住著他姨,他姨家院子裡有棵大柿樹,每年要做許多柿餅,墓生去了姨並不給他柿餅吃,他也知道這柿餅要去賣錢的,所以給他吃些旋柿餅時剩下的柿皮,並沒怨言,但去苟家村要路過黑龍口,也就不願再去苟家村了。

黑龍口不是村寨,那裡有兩條溪水交匯著,以前有個大磨坊,附近村寨的人都去磨糧食,後來修了攔水壩,建了個水電站,水電站並沒有發成電,又改了紙廠,撈紙漿的技術卻不過關,只生產一些糙紙。這些都是老皮手裡經辦的事,也是老皮最感到喪氣的事,於是他決定在溪岸上開窯場,燒磚燒瓦,才一直持續了下來。窯場最早是從各村寨抽來勞力,慢慢是一些犯錯誤的人,比如不安分守己的地主分子,比如有現行反革命言論的卻一直還未落實下來的,比如投機倒把屢教不改和犯了嚴重的男女關係問題的。發展到後來,凡是有了犯錯誤的人而各村寨自己解決不了,反映到老皮那兒,老皮就說:讓去學習班吧。黑龍口磚瓦窯便成了勞動改造的地方。 窯場的負責人叫閆立本,曾經做過公社的武裝幹事,他個頭不高,臉色煞白,除了有一雙粗黑眉毛外,看不出什麼威武,平日常低著頭,背手在溪灘上轉,或者就待在屋子裡搖電話。過風樓除了上院下院有電話外,就只有窯場有電話,電話是要用搖把搖半天才通的。閆立本搖完了電話,就把搖把裝在他口袋裡。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窯場里三個組長,分別管著學習的生產的和後勤伙食的,個個黑臉大漢,脾氣暴烈,要進閆立本的辦公室必須喊報告,既便門開著,也得喊。老皮讓墓生去把公社的一卷子紅布送去窯場做橫幅用,墓生目睹了那裡的情況,想不明白那些組長怎麼就那樣服帖閆立本?可當他和老鷹嘴村的村長一塊送了苗天義,他才害怕起閆立本,也害怕再去黑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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