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老皮,劉學仁、馮蟹去了一趟黑龍口的磚瓦窯,閆立本留下他們沒讓走,說晚上了咱們吃個羊。這羊就是給苗天義舔腳心的那隻羊。那時候吃肉不容易,閆立本要請吃羊,劉學仁和馮蟹就留下了。到了後半夜,磚瓦窯上的改造的人都睡了,連管理人員也都睡了,閆立本讓三個組長把羊拉到辦公室,握緊羊嘴不讓出聲殺了,開始在鍋裡燉。一人三碗,六個人把羊吃得一干二淨,劉學仁說:遺憾咱書記沒吃上。閆立本說:剛才吃第一碗我就想到書記啦,心裡說,這一碗就算替書記吃的。劉學仁說:真要讓他來吃,他恐怕還批評咱哩。他沒吃上,咱把他領獎回來迎接的事弄好,也算是給他補了。說到了迎接,劉學仁提出到時開個大會慶賀。閆立本說:會是少不了的,光開會?馮蟹說:咱用綢子做個大紅花,再買個大紅被面給他披上,咱這裡興披紅戴花。閆立本說:我看送個匾,開會時也就掛在會場上。劉學仁和馮蟹都說這主意好,匾能永久,即使書記退休了,掛到他老家的屋裡也是榮耀的紀念麼,就又議起做多大的匾,用什麼木材呀。馮蟹說:這事交給我,棋盤村有好木板,又有木匠。劉學仁說:咱隊部裡那些木板是不錯,可讓村里的木匠做我不放心,還是把木板拉到縣城去做。另外,匾上刻什麼字呀?閆立本說:書記最愛講對黨要忠心赤膽,他就是忠心赤膽的模範,劉學仁你字寫得好,就寫這四個字!劉學仁卻說他寫不了毛筆字,尤其是大字,要寫還得苗天義寫。馮蟹說:怎麼能讓他寫? !閆立本說:這事我辦吧,你們準備好筆墨紙硯。 第二天,劉學仁在公社下院備好了筆墨紙硯,閆立本就帶了苗天義去了,他只給苗天義說去寫四個字,沒說寫四個字幹什麼用,怕他知道了張狂,在窯場就又不服改造了。果然苗天義一聽讓寫四個大字,就讓在一旁跑小腳路的墓生鋪紙,一會兒說毛筆太小,換了筆,又嫌墨調得稠了,他自己調,調好了,問有煙沒,他要吸煙,吸煙運運氣,氣不夠寫不出勢的。旁邊人把旱煙鍋子給他,他讓墓生給他點火。字寫完了,苗天義說:墓生,端碗水給我喝喝。閆立本踢了他一腳,罵道:把他押回窯場去! 木板和字送去了縣城,幾天后便做好了匾,馮蟹和劉學仁用架子車去拉回來時,做匾的錢還剩下五元,就買了兩箱餅乾。下午架子車拉到公社下院,辦公室主任已經帶人在院子裡擺設會場,主席台就搭到一堵山牆下。搭台子當然少不了墓生,他爬梯子在山牆上釘木橛子,然後幾個人抬著匾掛上去看方位。一切都合適,再把匾取下來,說送接會後匾還是要掛在老皮的辦公室的,就又把匾抬上院去釘木橛也試掛一下。馮蟹劉學仁讓墓生和他們一塊抬,墓生說:我個子低,恐怕抬不上去。劉學仁說:咋抬不上去?抬!墓生就抬了匾的前頭,而劉學仁和馮蟹抬了匾的後頭,才上了五個台階,墓生撲通跪倒在了路上。馮蟹罵道:你不頂!墓生說:你們抬,我給你們學牛叫。把匾抬到上院,墓生量了匾的尺寸,在辦公室牆上釘了木橛,再把匾掛了上去,馮蟹和劉學仁就坐在那裡吃起餅乾。墓生說:吃啥哩?馮蟹說:吃餅乾哩。墓生說:好吃吧?馮蟹說:好吃是好吃,噎得很,你去山下提些水去。墓生去提水,半路上想在水里唾一口,但沒有唾,罵道:吃了餅乾再喝水,撐死去!水提了回來,馮蟹和劉學仁又吃又喝,馮蟹看了一眼墓生,墓生並沒有看他們,舉著頭往天上瞅,他說:你幹啥哩?墓生說:我數鳥哩。劉學仁說:吃呀不?墓生說:不吃。馮蟹說:不吃?那就不給你了。墓生說:吃哩。劉學仁說:狗日的想吃還不明說!給了墓生三塊餅乾。墓生把第一塊咬了兩下就吞了,第二塊第三塊卻一點一點地咬著,吃完了,也去喝口水,把水咕嚕咕嚕在嘴裡涮,然後一仰脖子咽了下去。原來兩箱餅乾馮蟹和劉學仁是給自己吃的,也估計著能吃完,沒想只吃了多半就吃不下去了,劉學仁對墓生說:還想吃?墓生說:想吃。劉學仁說:拉匾的架子車是窯場的,你把它送還去就讓你吃。墓生說:行!就又吃起餅乾,竟然一口氣將剩下的都吃了。劉學仁罵道:你高的個子倒比我吃得多!墓生笑著,轉不了身,只脖子能動,說:讓我緩緩,緩過來了去送車子。 墓生把架子車送去窯場,窯場上又來了三個壞分子,是陳家溝的,下荊寨的,柳林灣村的,他們和村長一吵架就叫喊著要去砍棋盤村的杏樹呀,村長就把他們扭送著交給閆立本。閆立本這次沒有在他的辦公室裡掏電話機,後背了雙手在窯場的土塄上走過來走過去,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問題。而就在土塄下,幾個人在給送來的那三個壞分子下馬威,蘸了水的麻繩捆住往緊裡勒,三個壞分子一個不吭聲一個只吸氣一個殺豬一樣叫,叫著叫著就沒氣了。有人說:叫呀!沒氣了?沒氣了就補些氣!便拿了給架子車用的充氣筒,皮管子塞到肛門,嗤嗤地往裡打氣。墓生不敢多看,放下架子車趕緊跑了。跑回公社下院,天就麻黑下來,實在渴得不行,趴在溪里喝水,公社辦公室主任看見了,說:你幹啥哩?墓生說:我喝些水了去收旗呀。主任說:天都黑了你還沒收旗? !墓生說:去呀去呀,這就去呀!撅了屁股往山上跑。 到了山上,肚子就脹得像要撐破似的,忍著疼痛爬上了婆欏樹,剛把紅旗收好,眼前突然都是星星,他說:流星雨啦?伸手去接,身子從樹上掉了下去。墓生是頭朝下腳朝上掉了下去,偏不偏頭就迎著樹下的一塊石頭,那石頭其實不大,卻立栽著,一下子插進了他的腦頂。 墓生掉下去響聲很大,樹林子裡飛起了一群鳥,但山上沒有人,誰也不知道。墓生也不知道他掉下來石頭插進了腦頂,只是突然昏去,他還以為他在收了紅旗,用手去接那些閃光的星星,就躺在那裡流了很多血,到後半夜無聲無息地死了。
老皮領獎回來了,下院裡召開了熱烈隆重的慶功會,各村寨的干部都帶著人敲鑼打鼓,鳴放鞭炮,先給他披紅戴花,劉學仁說:書記,你滿面紅光,神采奕奕啊!那時期這詞兒是給毛主席用的,老皮哈哈笑過,說:我這是熱了,一臉汗油。等匾掛到主席台的山牆上了,老皮開始講話,他的聲調非常高,以前從來沒有這麼高過,聲調竟有些顫音,他說:同志們,鄉親們,我的榮譽是過風樓的榮譽,是全公社幹部群眾……突然哐當一聲。老皮的講話就是在哐當一聲中停止,這哐當一聲並不是鑼鼓隊在敲了鼓,會場上所有人都看見了山牆上掛著的匾掉了下來,而掉在下邊的條凳上竟然斷為兩片。會場上同聲驚叫了一下,老皮回頭看了,他沒有驚叫,但臉色已經不好了顏色。馮蟹和劉學仁,還有辦公室主任和閆立本,幾乎在第一時間從會場兩邊跑上了主席台,發現匾之所以掉下來是牆上的木橛子折了。閆立本在說:木橛子折了,木橛子怎麼能折,誰做了手腳? !老皮也在喊:墓生!墓生!他是習慣了有事就喊墓生,但沒有墓生的回應。劉學仁見沒有墓生出現,銳聲問:墓生呢?墓生!會場上誰也沒有見到墓生。老皮抬頭往山頭看,他以為墓生去了上院,那坡上的台階空空落落沒有一個人,最高處的婆欏樹上也沒有紅旗在招展。老皮已經無法講話了,但還站在主席台中央,他在問:怎麼回事,紅旗也不插了? !劉學仁罵了一句:狗日的!他明白問題全出在墓生的身上,木橛子是墓生釘的,肯定是他搞破壞,逃跑了,所以今天的紅旗就沒有掛。他給閆立本和辦公室主任叮嚀先讓書記喝杯茶,維持好秩序,會繼續開,一定要繼續開,他就和馮蟹往山頭跑去。 後來的事情當然是他們在婆欏樹下發現了墓生,墓生已死去了三天,嘴張著,紅旗塞在懷裡,而紅旗上還落了一層樹枝和樹葉,他們把紅旗取出來,才看清那不是樹枝樹葉,是竹節蟲。會後,老皮也去現場看了,認定墓生並沒有畏罪自殺,是從樹上失腳掉下來摔死的。老皮說:這短命鬼!眼裡潮潮的,不忍心再看,轉身走時,又說了一句:他是孤兒,你們就把他埋了吧。 埋墓生的時候,沒有誰提說給墓生把腦頂上的石頭拔出來,也沒有誰提說給墓生擦擦臉上的血,換上一身新衣服,或者燒些紙和香。只是在原地挖出了坑,要把墓生放進去時,馮蟹看見了不遠處那一截空心斷木,說:給他個棺材。他們把墓生塞進了空心斷木里,剛好塞下,用泥巴將兩頭糊了,放到了土坑里。 埋墓生的人從山頭往下走,鎮街上,各溝岔的村寨裡牛都在叫,長聲短聲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