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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3節

老生 贾平凹 5568 2018-03-18
這一天,是雨後的早晨,草里拱出了蘑菇,石頭上也長了苔蘚,啄木鳥敲敲這棵樹又敲敲那棵樹,聲音很大,老皮還沒有醒來。往常的老皮天一亮就起來了,而且一開院門,也要求墓生必須就在門外,但這頭一天晚上多喝了些酒,門開得遲,而墓生已經在台階上瞌睡了。老皮用腳踢,說:醒來,醒來!墓生睜開眼,立即用手拍打台階,怨恨台階讓他瞌睡了,再是指頭蘸了唾沫濕眼皮,要讓自己清亮。老皮說:學學牛叫,一叫就靈醒了。墓生就學牛叫:哞——!墓生一叫,啄木鳥的聲沒有了,四下溝溝岔岔里村裡的牛都在叫,哞聲像滾了雷。 墓生開始乾他每日首先要幹的事了,就是從書記的辦公室拿了一面紅旗,跑到上院後的山頭上,那裡有一棵婆欏樹,把紅旗插到樹梢上。據說幾百年前道觀很大,山門,牌樓,大殿,從公社下院那兒一直蓋到山頭,婆欏樹就是道觀的標誌。婆欏樹每年在苜蓿開花的時候它也開花,花是紫色的,結的果卻是白色,一旦結了果,鎮上的人就要去看,說哪一樹股上果子結得多,樹股子朝著的方向莊稼便會豐收。但是,自從每日插起紅旗了,差不多的三年裡,婆欏樹再沒結果。棋盤村的劉少康私下給王耀成說過金克木,意思是紅旗上印著斧頭和鐮刀,斧頭和鐮刀屬金,所以傷著婆欏樹不結果了。而王耀成當時也點頭稱是,過後卻把這話報告了老皮,老皮拍了桌子,下令把劉少康送去了學習班,以後誰也不敢說婆欏樹的事了。

插紅旗是老皮來到過風樓後決定的,他學習北京天安門廣場上每日昇紅旗的做法,要鎮上的人一抬頭能看到紅旗了,激發一種革命的激情。當時因婆欏樹是過風樓最大的樹,樹身直立光溜,公社里的干部沒人能爬得上去,插旗的就是一隻紅屁股的猴子。那猴子是西溝村一個賣老鼠藥人養的,他賣藥的時候讓猴爬竿烘場子,老皮組織了在全公社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不允許任何村民外出,那隻猴子就沒收了,訓練著上樹插旗。可這猴子一年就病了,老皮想起祭風神時被裝扮砍了頭的墓生,著人把墓生叫來爬樹讓他看,墓生爬樹竟然比猴子還快,這就是墓生最初被留下來的原因。 墓生拿著紅旗往山頭跑去,他能跑,也不穿鞋,腳底有繭子,那已經不是繭子了只一層很厚很厚的死肉。別人爬樹是頭朝上抱著樹的,他頭朝下,雙手在下邊使勁。爬到樹梢了,把紅旗插好,覺得天上的雲離得很近就伸手去抓,沒抓住雲,倒抓下來了一節枯枝。但這枯枝不是枯枝,當他發現枯枝節處還有亮晶晶的小眼睛時,才知道是一隻竹節蟲。過風樓四周的山上是有很多竹節蟲,他見過有的是苔蘚一樣的,有的是樹葉一樣的,連葉面上被蟲啃過的缺口和霉變的斑紋都一模一樣,可他還是第一回見到完全是枯枝的竹節蟲。墓生想讓老皮也瞧瞧稀罕,把枯枝竹節蟲拿到了上院,老皮正在爐子上熱了水洗頭。墓生說:書記理髮嗎?老皮說:把枯枝扔了,去搬凳子拿理髮工具呀!墓生趕緊放下竹節蟲,去搬來凳子拿了推子刀子,讓老皮坐好了,開始理髮。他說:書記,那不是枯枝,是竹節蟲。老皮說:哦。墓生說:咱這兒咋有這麼多的竹節蟲?老皮說:過風樓的工作之所以難搞,就是人也都會偽裝麼!墓生嚇了一跳,他不明白書記為什麼會說這話。老皮卻又說:你喜歡這蟲子?墓生說:這,這我只是沒見過它長成這樣。為了證明自己並不喜歡竹節蟲,墓生就把竹節蟲扔到院牆角去,還過去用腳踩了踩。老皮笑了一下,說:“理髮,理髮!”老皮的頭好理,因為老皮是禿頂,墓生每次理的時候都想說書記把臉長在了頭上,但他沒敢說過,而給老皮刮臉就難了,老皮的胡茬很硬,簡直是把頭又長在了臉上,為了能把腮幫子上的胡茬刮淨,他把腮皮一拉,老皮的整個臉全移過來,墓生就有些害怕。

理過了發,老皮坐到辦公桌前要辦公了,點著捲菸,一支鉛筆在手裡轉過來轉過去,最後夾在左耳朵上。墓生卻跑到院牆角去看他踩爛的竹節蟲,看了很久,腦子裡嗡嗡響,刨了土把竹節蟲埋起來。也就在這次腦子裡嗡嗡之後,墓生的身體開始了一些變化,這變化後來越來越嚴重,使他驚恐和痛苦。 老皮在敲桌子了,敲三下,這是老皮在叫他,墓生趕緊問:書記啥事?老皮說:把這張登記表送給野豬寨的村長去!墓生說:噢,噢。卻把掃在一起的老皮的頭髮鬍鬚包成小紙包,扔上了房頂,書記的毛髮不能隨便扔的。 墓生從上院跑下來去了野豬寨,沿途有人問:哎墓生書記幹啥哩?墓生說:看文件哩。再問:是啥文件?墓生說:紅頭文件。墓生總是能把老皮的活動說給村寨裡的人,村寨裡的人就可以判斷老皮會不會來村寨檢查工作。看紅頭文件那就是縣委又有什麼新的指示了,必然要開幹部會的,於是他們就趁機拿了土特產如雞蛋、蜂蜜、核桃、柿餅去縣城或黑市上出賣,也有把自家碾出的大米拿到更深的山里與那裡的人換包穀或土豆,一斤大米能換三斤包穀,也能換三十斤土豆,這樣就可以多吃一點了,肚子是無底洞,總是害飢呀!墓生也常把老皮的什麼指示傳達給各村寨時,發現了那些人換掉了大米背著包穀和土豆進了村巷,或是提著並沒有賣完的雞蛋呀核桃呀柿餅呀,看見了他就往樹背後躲。墓生偏就一聲咳嗽,他們就露面了,惡狠狠說:墓生,知道你為啥叫墓生嗎? !墓生並不生氣,知道這些人是要先把他鎮住,使他不能去揭發他們,但墓生已習慣了他們這種伎倆,說:給我一把核桃。他們還真的給了他一把核桃,然後說:別多嘴把我們的事報告給書記!墓生說:你們有啥事?我不知道呀!

現在,墓生想起了那個枯枝竹節蟲,也想起了老皮說過過風樓有些人就會偽裝的話,就覺得這夥人真是了竹節蟲,自己也是竹節蟲了。 把登記表送給了野豬寨的村長後,墓生沒有歇氣又往鎮街跑,他必須在黃昏前要把紅旗再從婆欏樹上收回來,但他的腦子裡像鑽了蜂,嗡嗡地響,同時想著前邊有座墳了,果然走不到半小時,路邊真的有座墳,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回到山頭收了紅旗,疊好揣在懷裡,墓生又在樹上尋找竹節蟲,但他再沒有尋到,腦子又嗡了一下,低聲說:別出事呀。還把懷裡的紅旗掏出來,紅旗並沒有什麼地方被撕破,也沒有鳥把糞拉在上邊,可樹下到一半時手沒抓住,一下子掉下去,把肚皮上劃傷了。他爬起來,說了一句:咦,這是咋啦?疑疑惑惑到了上院,而老皮沒有在那裡熬茶。

老皮每天在工作完畢後都要熬茶的,他是在一個鐵罐裡熬,熬出的茶汁黑乎乎的能吊線兒,說:不喝解不了乏麼!老皮在喝的時候也讓墓生喝一口,墓生喝不了,一口下喉就頭暈噁心。可今個天麻麻黑了,老皮沒有熬茶,還在開會哩。這陣老皮在發脾氣,一定是過風樓又出了什麼事,或是過風樓又要開展什麼鬥爭呀。墓生不敢進去,又擔心老皮會突然叫他,也不敢離去,就坐在院外看四面山模糊起來,一群烏鴉呱呱呱地叫著往山下飛。 會終於開完了,參加會的人陸續出來卻匆匆往山下去,最後是劉學仁,提了一個瓷罐。劉學仁每次來上院都給老皮提一瓷罐醬辣子或者鹽鹼的莞青片。墓生想和劉學仁說話,劉學仁看見他沒有理,好像他是風刮過來的樹葉,或是一隻貓。墓生就朝辦公室問:書記,沒啥事啦?老皮應聲:你回。墓生要往山下走,劉學仁卻開了口:提上!把瓷罐讓墓生提著。墓生提了瓷罐跟著劉學仁,還想問問過風樓沒出什麼事吧,劉學仁竟然說:跟著我吃屁呀?把瓷罐提到溪邊了等我!

墓生噔噔噔往山下跑,他跑得生歡,瓷罐先是提著,為了安全,就把瓷罐還抱在懷裡,沒想到了下院前的那個水渠邊,他一跳,跌了一跤,瓷罐就摔破了。墓生還是在溪邊等劉學仁,要把拴瓷罐的繩繫兒給他,劉學仁一到,墓生說:劉幹事,你腦子裡有沒有嗡嗡過?劉學仁說:咋啦?墓生說:腦子裡一嗡嗡,人是不是就來災難啦?劉學仁說:這叫預感災難。墓生說:我預感災難啦。拿手扇自己的臉。劉學仁說:多扇幾下!瓷罐呢?墓生給了劉學仁的瓷罐繩繫兒,說他把瓷罐打碎了,準備著讓劉學仁罵他,也準備著多學幾聲牛叫。劉學仁看著他,竟然沒有罵,也沒讓他學牛叫,說:張開嘴!墓生以為劉學仁要看他的舌苔,還說:我沒你嘴大。嘴張開了,劉學仁卻把一口痰唾進去,說:讓你長個記性!


劉學仁已經在過風樓工作了七年,在公社委員會裡,老皮是龍頭,他是排名最後的干部,就是龍尾。但劉學仁給人說:社火裡耍龍,就耍的是龍頭和龍尾呀!也確實是這樣,老皮在上院裡只要一佈置了工作,到各村寨抓貫徹落實的,最積極也最有成效的就數劉學仁。他比別人費鞋,似乎就沒看見過他的鞋新過,都是鞋後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尤其是說話快,別人說一句換一口氣,他能把三句話連著說。曾經陪著縣工作組同志去趙家堡參加興修水利動員會,主持人讓他先講幾句,然後再請工作組長做動員報告,他一講就忘了時間,講了一個小時還說我下來講五點意見。等他講完了,輪到工作組長講,組長氣得說:劉幹事把我要講的內容全講了,我同意他的講話。劉學仁知道得罪了組長,午飯時他給組長敬酒,端了酒杯,把自己對組長如何尊重,如何歡迎,以及自己工作中有什麼不足之處請批評指正的話又說了個沒完沒了,組長端著酒杯喝不到嘴裡,胳膊都困了,說:劉幹事,啥都在酒裡,喝吧。他才不好意思,說:打嘴,打嘴!停止了。

這事成了笑話,大家都在說劉學仁的嘴要是瓦片子,早就爛了一百回了。但老皮認可劉學仁,只是批評他走路太急,還一閃一閃的,說:你能是雀步,你要知道麻雀是成不了大動物的。劉學仁說:過風樓有你一個大動物就行了!至於劉學仁愛說話,老皮認為當乾部還就需要有口才,把劉學仁的排名提了幾位,不讓他當水利員了,專門負責全公社的宣傳工作。 劉學仁覺得他太能勝任這項工作了,凡是公社開展了任何活動,老皮有了什麼指示,他都去各村各寨,大會講,小會講,反复講,講反复,他比喻要灌輸,就和小學生寫課文,十遍二十遍地寫,才能在腦海裡記下來。為了給每一項要幹的事情營造氛圍,他總是從兩方面下手,一是要求各村寨用新泥搪牆,他在牆上書寫標語。在幾個月裡,起早貪黑,提著紅漆桶,走路褲子磨得咕嘰咕嘰響,到處去寫。細柳村一戶姓惠的婦女,早晨剛起床去廁所倒尿盆,聽到院門外咕嘰咕嘰聲,知道是劉學仁來她家院牆上寫字了,趕忙拿了凳子出來幫忙。劉學仁寫了一個字,問:寫得怎樣?婦女不識字,說:好,字紅得很!卻又說:你能寫白字就更好了!劉學仁說:白字不顯眼。婦女說:白字到了夜裡亮堂,狼就不敢進院叨豬了!劉學仁站在凳子上不寫了,說:你叫啥名字?婦女說:我叫惠黃花。劉學仁說:你去把支書叫來。惠黃花把支書叫來了,劉學仁讓支書下午召集村民開會,他要在會上批判惠黃花。惠黃花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在地上抓了一堆雞糞就往嘴上抹,說她這嘴是吃屎的。

劉學仁做的第二項事就是規定各村寨但凡開會都要唱歌。他自己先跟著收音機學會了五十首革命歌曲,然後到各村寨去教。又是幾個月,差不多的人都會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社會主義好》和《唱支山歌給黨聽》。後來又學了一首《打靶歸來》,覺得這首歌適合村民去田間上工或收了工後的路上唱,他就先到鎮西街村去教,教了十多遍,要求大家一起唱,自己起了頭:日落西山紅霞飛——起!人人嘴都大張著,能塞進一個紅薯。唱完一遍,再唱一遍,還唱一遍,唱得肚子都飢了,腰就直不起。劉學仁說:腦子裡還想什麼嗎?大家說:唱歌哩腦子裡還能想啥?劉學仁說:這就對了!當年紅軍攻打敵人,攻不上去,一喊口號,一唱歌,一鼓作氣,呼啦就冒著槍林彈雨衝上去了!現在是和平年代,但你們的私心雜念太多,唱歌就是能讓腦子騰空騰淨,騰空騰淨了革命的東西才能進去!再來一遍,日落西山紅霞飛——起!歌聲又起,劉學仁注視著每一個人的口型,但一個叫張水魚的人嘴沒有動。劉學仁讓大家停下來,問張水魚:你為啥不唱?張水魚說:我肚子在唱。大家果然能聽見張水魚的肚在唱,而唱的是咕咕音。一聽見張水魚的肚子咕咕響,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的肚子也響了。劉學仁有些生氣,說:肚子飢了是不是?在地裡勞動你肚子飢了天不黑你是不能收工的,何況咱在這兒唱歌就半途而廢了?唱,唱起來就忘掉飢。日落西山紅霞飛——起!但歌聲再也高昂不起來,真的是日落了西山,天空中沒有紅霞,來了幾隻烏鴉,翅膀搧著搧著,一切都灰黑下來。


劉學仁不知從哪儿知道了我的來歷,他來找我,說:你在縣文工團工作過?我說:有事嗎?他激動得握住了我的手,說:你一到過風樓我就看出你和別的人氣質不一樣!是演過淨角?我說:不是。他說:生角?我說:不是。他說:那你是唱革命歌曲的,你給我們村民教教歌麼!我說:我是拉大幕的。他噢了一聲,就不再問關於文工團的事,卻關心起了秦嶺游擊隊的採編進展情況。我說過風樓也是游擊隊活動區域,先後參加游擊隊的有八人,雖然這些人都過世了,但民間仍流傳著許多游擊隊的故事。劉學仁說:我也聽說了,當年在棋盤村就有過一次戰役,相當的慘烈,游擊隊傷亡二十多人,但匡三司令非常勇敢,殺了村里的大地主,又衝上河對岸打死了三十個敵人,其中就有保安團的一個營長。我說:你知道棋盤村那棵杏樹嗎?劉學仁搖了搖頭。我告訴他在河岸的石峽裡有棵杏樹,那棵樹就是匡三司令在那時種的,現在杏樹長得很大,不但年年結杏,還給村民過峽時起了橋的作用。劉學仁聽我講著,眼珠子就轉來轉去,突然說:真的有這麼個杏樹?我說:真的。劉學仁又說:真的是匡三司令種的?我說:真的。他用手掌狠拍著自己的腦門,說:這得保護呀!可以成為革命歷史教育點呀!

劉學仁竟然能想到將杏樹作為革命歷史教育點,這讓我佩服了他的政治敏感而感嘆著我的遲鈍。劉學仁後來是把這事匯報給了老皮,並談了他的想法,老皮的熱情比劉學仁更高漲,他說這事可以乾,也應該干,公社要撥款盡快乾,還說他會給他表哥去信,讓表哥報告給匡三司令,說不定匡三司令就會來過風樓視察,那就是過風樓了不得的光榮和驕傲啊!僅過了三天,老皮就約劉學仁去了一趟棋盤村,棋盤村已經是他抓的一個重點村,他去後把馮蟹罵了一頓:棋盤村有這樣一棵革命的杏樹,英雄的杏樹,為什麼沒有給他匯報呢? !就又對劉學仁說,棋盤村的工作是全公社的典範和旗幟,現在又有了這棵杏樹,那就要再上層次,力爭三年五年,讓它成為全縣的典範和旗幟,鑑於任務光榮,職責重大,那就派劉學仁去棋盤村駐隊吧。 劉學仁就這樣又去了棋盤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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