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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13節

老生 贾平凹 2088 2018-03-18
玉鐲頭一天回到了老城村,人老了,比六十歲的人還面老,但似乎說話清楚,腦子明白。村里人問她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她說她是從祁家鎮回來的。祁家鎮離老城村一百二十里,那裡的窯場燒石灰有名,秦嶺裡用的石灰都得去那裡進貨。村里人又問怎麼就到了祁家鎮,她說她不知道,她能知道的是她在窯場給人家推架子車拉石灰石,一次石灰崖崩塌,一下子埋了許多人,她是被氣浪沖出了十丈遠,人昏迷不醒睡了五天,第六天醒來忽地眼前亮堂,以前的事全想起了,當然就回老城村,一路乞討著又回來了。玉鐲回到了老城村,白河已經死了,拴勞判了刑發配到青海勞改了,拴勞的爹和娘也死了。玉鐲得知白土住到了首陽山,就又趕來,在山下的溪流裡洗了頭,她的頭髮還黑油油的。

此後,白土和玉鐲的日子又囫圇了,他們沒有再回老城村,老城村的人也沒有去首陽山看望過他們。白土幾年都沒吃豆腐了,他想吃豆腐,從集市上去買豆腐磨子,先背回來上扇,再背回來下扇,上扇下扇合到一起磨得豆漿白花花地流,兩個人美美地吃了一頓,結果都吃撐了,肚子疼了三天。他們在山上種了棉花,想著棉花收了要做厚厚的兩條被子。又種了一畦芝麻,天天去看芝麻拔節長高了沒有。還要栽桃樹,玉鐲說不要栽桃樹,桃毛癢人哩,要栽櫻桃樹,白土就栽了櫻桃樹,他說:滿樹給咱結連把兒櫻桃!這期間,老城村經歷了互助組,又經歷了把各家各戶的土地收起來搞初級農業合作社,白土和玉鐲都不知道。他們慢慢地都老了,白土先老的是牙,牙咬不動了黃豆,而且滿口疼。他是哪個牙疼就在那個牙縫裡塞花椒籽,還疼,便到集市上讓人拔了。拔了十顆牙放在一起,他說:這是我一堆骨頭呀!傷心地埋了。玉鐲先老的是脖子,脖子上的松皮皺起來,再就是腳疼。她先前腳後跟上有雞眼,就三天四天地用刀片子割雞眼上的硬甲,割得血長流。但割了雞眼又是十個腳指頭蛋疼,走路拄上了拐杖。頭一年去山下集市,白土還能拉著扶著,第二年玉鐲就下不了門前的石崖了,她想吃集市上的涼粉,只能讓白土下山買了用罐子提回來。為了讓玉鐲能下山,白土開始在石崖上開路,每天干完了地里活後,就拿了錘子鑿子在崖腰上打得叮裡叮咣響。整整一個夏天過去,開出了二十個台階。冬天來了,風刮著帶了哨音,泉里結了冰,白土的頭髮稀脫得像旱地的茅草,他還在崖腰上開路。握鑿子的手滿是裂出的血口子,玉鐲在屋裡的火塘里燒土豆,拿出來讓白土吃,白土顧不得吃,玉鐲就把土豆揣在懷裡,怕土豆凍涼了,說:明日你去集市上買些豬油,潤潤手。白土聽見了,想起十幾年前的事,回過頭給玉鐲笑,沒牙的嘴笑得像嬰兒的屁眼。

整整三年,崖腰上鑿出一百五十個台階。鑿完最後的那一階,白土回到屋裡,玉鐲在炕上睡著,他說:鑿完了,明日咱下山去。玉鐲沒有說話。他又說:你咋沒做飯哩?玉鐲還是沒說話。他過去扳玉鐲肩,說:你生我氣啦?玉鐲的肩沒有扳過來,她身子僵硬已經死了。 這回白土沒有哭,也沒有叫喊,他坐在了灶口燒火做飯,下了一鍋麵條,盛一碗放在炕沿上,然後自己也端了一碗吃。吃了一碗,站起來要盛第二碗,突然栽下去,碗在地上碎了八片。
白土是死了,但是白土並沒有覺得是他死了,他的腦子突然像燈滅了一樣黑暗,而是保留著瞬間前他端了碗麵條一邊看著炕上的玉鐲一邊吃,吃了一碗站起來還要去鍋裡盛第二碗。 其實,任何人死了都沒有覺得他是死了,我幾乎每個晚上都夢見過死去的人,他們都是在死後我去唱過陰歌的人,他們出現在我的夢裡依然是以前的衣著裝扮和音容相貌,比如張高桂,他還在給我說:馬生和拴勞是土匪呀拿我的家具? !我那五格板櫃和方桌都是好木頭,活做得細呀,做了整整一個月,光給木匠吃的辣面就有一升,他們要拿走就拿走了? !我說:你都死了,還顧及那乾啥!他說:我哪兒死了?我只是腿癱得下不了炕。死了的人都不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我的任務就是告訴他們已經死了,死了是他們的身子,這如同房子,房子壞了,坍了,住不成了,活著時的愛也好,恨也好,窮也好,富也好,連同病毒和疼痛都沒了,靈魂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而白土的死,沒人請我去唱陰歌,他也不到我夢裡來,他是個憨人,那就讓他死了還憨著去。


是黑狗從首陽山跑回了老城村,追著馬生不停地咬,馬生也背駝了,氣得嚇唬著,在地上摸石頭,黑狗還是追著他咬。馬生驀然認出了這是白土和玉鐲的狗麼,說:是不是他們有了什麼事,讓我去的?黑狗就不咬了。馬生帶人去了首陽山,驚奇著首陽山的石崖腰上斜著有了一百五十個石台階,說:哈他們過神仙日子麼!進了屋,看見了白土死在了灶火口,嘴角里還有半根麵條。又看見玉鐲死在炕上。馬生扳著玉鐲的臉,說:這是不是玉鐲?同去的人說:是玉鐲,人老了,面貌都變了。馬生哦了一下,還是在玉鐲的臉上捏了一把,讓人把他們埋了。 首陽山上的地荒了一料,到了公社化,老城村決定收回公有,即便不住人了,每年春上去種些豆子,秋里去收穫就是。於是一群人帶了鍋碗和麵粉去首陽山開荒種豆。去的人有翠翠,她已經和毛蛋結了婚,還當了婦女隊長,他們去得早,到了山上天才亮,看見白土和玉鐲的墳上長滿了蒿草,卻也生出了地軟。地軟大得像耳朵,翠翠說:撿些地軟咱晌午包包子吧。大家都去撿。可是太陽出來了,太陽一曬,地軟便乾縮起來,鑽進草里又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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