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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12節

老生 贾平凹 3395 2018-03-18
開過年的四月,櫻花開得像雪一樣,白石突然到縣文工團來找我,提了一袋菌子。我這才知道他從鄉政府已經調到縣城,在商業局當局長了。我說:哎呀,我還沒給你恭賀的,你倒給我送禮? !白石就哈哈笑,嘴裡有了一顆金牙。那時候,嘴裡能有金牙那是一種貴氣,我不曉得他是在門牙上包了一層金皮還是把門牙直接拔了重新安裝的整顆金牙。他說:這是馬生送你的!我說:馬生?他說:你不記得啦,老城村的馬生呀!你得去老城村給他唱一場的。我說:馬生死了?他說:他咋能死,命硬得很,只克別人死。我說:在他手裡是死了不少人哩。那讓我去給誰唱陰歌呀?他說:馬生要結婚呀,村里要鬧一場陽歌,馬生嫌城關鎮陽歌隊的那些人聲都不好,說你能唱陰歌就能唱陽歌,一定請你去一趟的。縣城關鎮是有支陽歌隊的,正月十五元宵節我也曾看過他們的表演,成百人的隊伍都穿著彩衣,打著紅傘,有傘頭有文武身子有丑角在土場子上唱神歌、扭花步,然後繞轉起不同的陣形,如五梅花,霸王鼎,雙背弓,卷席筒,八角樓,蛇盤蛋。可是,他們鬧的是陽歌,是給活人唱的,要活著的人活得更旺,更出彩,而我唱的是陰歌,為亡人唱的,要亡人的靈魂安妥,我怎麼能去呢?我表示了我去不成,卻說:這光棍終於有個自己的女人啦!新娘是哪兒的?白石說:哈,一對舊家具!我說:娶的是二婚?白石說:拴勞你認識,拴勞的媳婦你可能不熟悉,是拴勞的媳婦。拴勞的媳婦我怎能不熟悉呢,但我怎麼也想不到馬生是娶了拴勞的媳婦。這世事真是千變萬化!我仍關心著老城村的事,問起白石他爹白河和他叔白土,問起白菜和玉鐲,以及李長夏劉巴子龔仁有還有那個邢軲轆。老城村的話題讓我們幾乎說了一個晌午,直到起了風,飛來的櫻花瓣在地上鋪了一層,他才離開的。離開的時候他卻低聲問我是不是和軍分區司令熟?我說軍分區司令是大官,我見都沒見過。他說:你哄我了,我聽說過在解放前你幫過匡三。我說:你是說匡三?他調到軍分區了? !是匡三司令? !他說:什麼時候你領我去拜會一下司令?我說:領可以,不知道他認不認我。

但後來白石並沒有再找我,我聽說了他是端午節的第二天就拜會了匡三司令,領他去的是徐副縣長。
白土和玉鐲是出了老城村後就一直往東走的,兩個人從來沒去過東邊的山陰縣,只聽說山陰縣、三台縣和嶺寧縣的交界處有個皇甫街,再過去是清風驛,那就順著官路走吧,只想著離老城村越遠越好。一路上乞討,討上兩個饃了,一人吃一個。討上一個饃了,白土把饃給了玉鐲,就對黑狗說:咱河裡喝水去!走了十多天,到了山陰縣城,縣城很大,吃喝卻不好討要,還常被孩子們學著他們走路的樣子,一個稍有些內八字,一個外八字得厲害。到了一座橋上,兩人餓得走不動了,白土說:你靠著我,歇一歇。玉鐲說:把鞋耙子扔了,恁沉的!她扔下橋的卻是她身上的褡褳,褡褳裡有個大木碗。白土去抓沒抓住,心疼得直聲喚。玉鐲說:把腳扔了,恁疼的!就往橋沿上走,白土嚇得一把抱住,脫了鞋給她揉腳。揉腳的時候,他把鞋耙子放到一邊,擔心玉鐲又要扔了,卻突然想,自己背著鞋耙子,為啥不編些草鞋賣了換錢呢?他就在夜裡去城外偷人家堆放在土場上的稻草,拿進城編著草鞋一雙賣一角錢。賣著賣著還想能賣得錢多一點,就又到城壕里去尋找破麻爛布,城壕里常有扔的死嬰,把死嬰身上的包裹布剝下來撕成條夾在稻草里搓繩編鞋,穿著結實又不磨腳,一雙草鞋就賣到了一角五或二角。賣得多了,白土很得意,覺得他能養活玉鐲,就在城北關的路邊搭了個草棚子,又支了一個鍋,給玉鐲說:安家喲!安起了家過日子。冬天冷,草棚子里四處鑽風,兩人在草窩裡鋪了被筒,有時各睡一頭,你抱我的腿,我抱你的腿。有時就睡一頭,沒睡著的時候摟緊取暖,睡著了腳手鬆開,肩膀支棱著冷,後來就讓狗也睡到他們中間,狗毛熱乎乎的,只是狗愛放屁。

過了一年,七月二十八日,是玉鐲的生日,玉鐲還是王財東的媳婦時,每到七月二十八這天都要擺酒席的,白土就要去集市上買肉買菜,少不了還提幾副豬腸子羊腸子的,所以他知道玉鐲的生日,也要給玉鐲吃一頓好飯。他買了三斤麵粉,半斤豬肉回來,給玉鐲說:知道今天是啥日子?玉鐲說:啥日子?他說:是你生日。玉鐲說:是你生日。白土不和她說了,剁了餡包餃子。餃子包好,想著能有油炸的辣子多好,就讓玉鐲坐在棚子裡,還給她個蘿蔔啃著,自己拿了碗去街上。白土先買油,二兩油已經倒在碗裡了,問多少錢?賣油的說一元錢,白土說身上只有三角錢,就不買了,把油倒給了人家的油簍裡。他又去買辣面,辣面也是放到油碗了,為了二分錢,他和賣辣面的吵起來,又把辣面倒給人家不買了。碗裡有了一層油和辣面,白土拿了碗往回走,賣辣面的罵道:都說你這要飯的傻,你鬼得很麼,不掏一分錢油和辣面都有了!白土不回嘴,笑著就走,卻被那人追上來奪了碗,把碗叭的摔碎在地上。

白土空手回來,草棚子裡還有半個蘿蔔,沒見了玉鐲。
白土滿縣城地尋玉鐲,尋不著玉鐲。那時縣城的背巷里人家廁所還都是水茅房,茅房外就是一個尿窖子,有的上邊苫著包穀稈,有的裸露著,白土擔心玉鐲是見他沒回來而出去找他,或許失腳掉進了尿窖裡了,就拿個棍,攪遍了所有尿窖子,仍沒有見到玉鐲。他沿街在叫:玉鐲!玉鐲!叫得聲啞。半夜裡回到草棚子,抱著玉鐲枕過的那頁磚,嗚嗚地哭,罵狗打狗。 八個月後,白土帶著黑狗重新回到了老城村,老城村變成另一種樣子,東城門洞塌了,南頭岸壁上的老柏樹砍了。拴勞的媳婦嫁給了馬生,又懷上了孕,肚子大得像扣了口鍋,在村口碰上,說:你是不是鬼?白土說:我是白土。那女人說:不是說你們出去被狼吃了嗎,咋又回來了?白土說:回來了,拴勞呢,我得給拴勞說一聲,我回來了。那女人朝白土臉上唾了一口,轉身走了。

白土回到自己家,院里長了一尺高的草,上房的門窗上都是蜘蛛網,一動就往下掉灰塵,但鍋灶還在,鍋蓋上一層麻雀屎。白土放下舖蓋和鞋耙子就到他家的地裡去看,地裡的莊稼卻綠盈盈長著,覺得奇怪,怎麼還有人替他種著地?到了下午,總算知道了拴勞早已坐牢,媳婦成了馬生的,他去找馬生,馬生告訴他,自他白土出走後,馬生的一個親戚從十里外的首陽山來投靠馬生,馬生就讓這親戚落戶老城村,耕種起他白土的地,這地光是白河家在耕種,不願意讓出來,馬生的親戚帶了個女兒,這女兒嫁給了白河的二兒子,地就由白河的二兒子兩口單獨耕種了。白土說:那我就沒地了?馬生說:你向你侄兒要,要下了你種。白土說:那又是一戶人了我能要下?馬生說:我那親戚,不,不,也是你的親戚哩,他在首陽山的那些地荒著,你去種吧,遠是遠點,反正你一個人,可以住在那裡。白土說:我不是一個人,還有玉鐲哩。馬生說:那玉鐲呢?白土把玉鐲丟失的事說了一遍,馬生說:她死了,肯定是死了!你守不住玉鐲你還不讓別人動玉鐲? !玉鐲肯定是死了!白土說:玉鐲沒死,她會回來的。他說得很堅決,還指著太陽發咒。馬生說:沒死就沒死吧,首陽山上那地雖然土薄,可面積不小,你就是和玉鐲出幾個孩子來也夠吃的!

白土和黑狗在首陽山住了兩年,他沒有牛,地全是用镢頭挖,紅板土里料漿石又多,種下麥子長出一尺高就結穗,穗小得像蒼蠅頭。好的是首陽山有龍鬚草,割回來曬乾編草鞋,龍鬚草鞋比稻草鞋要好賣得多。還可以直接賣龍鬚草,他能一次背十八捆龍鬚草去集市,遠看像移動的麥草垛,近看兩條細腿在下邊,人問:頭呢頭呢?白土的頭從草里鑽出來,臉熱得通紅,像顆柿蛋。在集市上賣了草鞋和龍鬚草,買回鹽、鹼麵和點燈的煤油,還要買個梳子。他先后買過十幾個梳子,有齒兒粗的,有齒兒細的,對梳子說:你給玉鐲梳啊!吃飯的時候,先給玉鐲舀一碗,說:你吃!飯裡沒油,又到地沿上種著的蓖麻上摘三顆籽,剝了仁,在鐵勺裡炒了壓碎調進飯裡,碗麵上浮出幾個油花花了,他總覺得那雙筷子在動。首陽山之所以叫首陽山,是太陽一出來就照著它,白土每天一早醒來土坯房就紅光光的,這紅光裡好像有玉鐲,一睜眼玉鐲就到眼皮上了,他當然要叫一聲:玉鐲!晚上了,他在油燈下吃煙,看著燈焰撲忽撲忽閃,就又叫:玉鐲!還站起來去黑影裡的炕角看看,以為玉鐲故意藏在那裡。後來,他把摘來的石榴放在石頭上要給玉鐲吃,當發現石榴上被掏出一個坑,旁邊還有細碎的渣,這明明是老鼠吃了,他偏認為是玉鐲吃了。把老鼠叫玉鐲,把黑狗叫玉鐲,把天上飛的地上長的,凡是看到啥他都叫玉鐲。一天,白土去地塄上給紅豆角搭架,回頭不見了黑狗,大聲喊:玉鐲哎——玉鐲!一個應聲說:噢——!山坡的路走上來一個人,白土看了是玉鐲,揉了揉眼再看,就是玉鐲。

玉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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