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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6節

老生 贾平凹 2599 2018-03-18
終於開始收地分地了。王財東家六十六畝,留下十畝,拿出五十六畝。張高桂家五十畝,留下十畝,拿出四十畝。兩家九十六畝,十四戶貧農平均分,每戶可以分到六畝八分。但十四戶貧農的情況不同,再加上這九十六畝質量有別,而且遠的遠近的近,十四戶貧農就吵成一鍋粥,甚至一戶的老婆罵起來,遭到被罵著的那戶男人踢了一腳,兩家老少就全攪在一起打了亂仗。後來農會決定,不論這十四戶貧農原先自己有多少畝,分地後都以保障有七畝左右為標準,而如果分到好地,畝數可以不足七畝,如果分到劣地,當然超過八畝。一份一份劃分停當,由十四戶貧農在農會辦公室院子裡抓鬮。抓鬮的那天,各戶只能來一個人,或男當家的,或女當家的,關了院門,別的人不得入內。將寫好的字條揉成蛋兒,裝在瓦罐裡,一戶一戶去抓,有人就洗了手,有人又給拴勞說他忘了拿煙鍋子,回家取了就來,不吃煙這心裡慌。其實他是想去娘娘廟裡祈禱。拴勞不允許離開,誰也不能離開。那人就趴在院角的一棵癢癢樹下磕頭。一個人一磕頭,幾個人都去磕頭,說:讓我能抓份好地呀,我兒子三十了娶不下媳婦,才找了一個人家嫌我窮,我給人家說我有十畝好水田哩,如果能分到好水田,這婚事就成了!旁邊人說:樹還管你這事?那人說:樹在農會的院子裡也成精的,我撓撓它的根,它要渾身搖,那就有靈了。伸手用指頭在樹根撓了撓,樹梢果真就搖動了。而這時候,屋簷下的牆頭上有老鼠往過跑,一隻掉下來,剛好掉到要去抓鬮的白河肩上,從肩上再掉到地上,別人去抓,翻身鑽進牆窟窿了。白河說:福來!邢軲轆說:蝙蝠才是福呀。白河說:蝙蝠還不是老鼠變的?白河果然抓了個好鬮。白土一直站在辦公室門口,渾身顫著,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褲子上擦。拴勞說:你咋不抓?白土說:抓剩下了的給我。他最後的字蛋兒綻開了,讓拴勞給他念,拴勞說:後梁根的三畝,好地麼,牛頭坡杮樹下三畝八分,這是坡地。白土說:這是我的地啦,是我的地?拴勞說:是你的地。白土把紙蛋兒放在鼻子上聞了又聞,又放在嘴裡嘗,說:不會再收回吧?拴勞說:不會。白土說:哎呀,叔要給你磕頭呀!拴勞趕緊扶住,說:給我磕啥頭?是共產黨給你的。白土說:共產黨在哪?拴勞說:共產黨是太陽。白土抬頭往天上看,沒想紙蛋兒嚥下肚,立時臉變了,說:拴勞拴勞,叔給吃了? !拴勞說:吃了就吃了,地在哪兒我記著的。白土這才笑了。

王財東家養了八頭牛,分去七頭,白土原本可以分一頭的,白土沒要,他說他夠了,有這近七畝地,足夠了,他能用镢頭挖的。馬生說:你不要了給我。馬生拉走了一頭犍牛。分大件家具時,白河分到一張方桌,他說有方桌就得有椅子,又分到了兩把椅子。馬生看中了張高桂家的那把交椅,說:三格櫃分給別人吧,我要交椅,坐第一把交椅麼。他還分到一床印花被子,一個銅火盆。他回到家後,卻把那頭犍牛牽到拴勞家,給拴勞娘說:你家死了牛,我給你一頭!拴勞家已分到一頭,拴勞娘還想要,馬生要換三個八斗甕和兩鬥麥,拴勞娘就不要那犍牛了。馬生把犍牛牽回來又和劉老茂換了一個五格板櫃,一架木梯,還提出再給他一個織布機。劉老茂說你一個男人又不織布。馬生說:我能一輩子光棍? !還是把織布機拿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七頭牛竟然又都跑回了王財東家,王財東拿了包穀一把一把給每頭嘴裡餵,馬生隨後就和分到牛的人來了。馬生說:牛不是你家的了,你有啥資格餵的? !王財東抱住牛頭流眼淚。馬生推開他,訓道:你也是劉備呀,哭著哭著害土改啊? !牛又一一被戴上暗眼拉走了。

白河分到了張高桂家的六畝六分河灘地,地裡埋了張高桂,他量了量,墳佔有三分,就要求農會重給他家換地,沒人再換,張高桂老婆聽說了,提出用留給她的地來換,馬生不同意,說留給張高桂老婆的是坡地,坡地怎麼能換了河灘裡的好地?馬生不同意換,是要給拴勞難看,因為拴勞讓張高桂埋在那塊地裡的。白河就纏住了拴勞,說換不了就給他再補三分地。可地分完了哪兒還有地?白河就當著拴勞罵起了自己兒子:白石,你講究當副鄉長哩,給你爹的地都分不到數!拴勞只好讓張高桂老婆把墳堆平了。張高桂老婆說:我家把那麼多的地都讓分了,連個墳堆都留不住?拴勞說:我給你早說,讓你不要在那兒埋,你偏要埋,現在這地是別人家的了,你家的墳咋能佔了人家三分地? !張高桂老婆說:那把我家坡地劃出三分給他!白河說:我是好地,補坡地不要。張高桂老婆叫起來:高桂,高桂!你為啥要死呀?鳥兒從天上飛在地上還落個影兒,你死了連個墳堆都沒有? !馬生吼了一聲:你叫啥哩!你家是地主!張高桂的墳到底是被剷平了,只栽下個石頭做記號,以供清明節祭奠時能找著方位。

老城村的土改結束了,拴勞和馬生各自回家抱了枕頭睡了三天。睡起來,馬生在巷道裡給人說:這農會幹部把人能累死!問誰家做辣湯肥腸了沒有?白河是從集市上買了一副豬腸子在家做哩,但白河又把院門關了,正敲門著,劉巴子來喊馬生,說邢軲轆和許順打架哩!馬生說:找拴勞去,他是正主任!劉巴子說拴勞是在現場,解決不了,是拴勞讓馬生去的。馬生說:他不是說話算數嗎? !卻還是跟著劉巴子去了。 事情是邢軲轆分到四畝河灘地三畝坡地,許順分到五畝河灘地五分坡地,兩家的地緊挨,許順給農會提出他只有五分坡地,乾脆都給了邢軲轆,而讓邢軲轆在河灘地給他二分地。拴勞徵得邢軲轆同意,兩家作了調整,可調整後為一棵樹鬧出矛盾。這樹是核桃樹,當年剛掛果,許順去摘核桃,也就是能摘半籠子的核桃,邢軲轆也去摘核桃。許順說這地分給他時樹就歸他,邢軲轆說現在地歸我了樹應該是我的。拴勞去調解,怎麼調解都不行,氣得說:你倆還是人不是?邢軲轆說:我披的是人皮,你說是不是人?拴勞說:你以為人皮是好披的嗎?為這幾顆核桃爭來爭去? !許順說:拴勞,我是貧農,你當農會幹部應該保護貧農的利益!邢軲轆說:我也是貧農!許順說:我爺手裡就是貧農,你是胡嫖亂賭敗了家才貧的。邢軲轆撲上去就給許順一拳頭。兩人廝打起來,拴勞勸不下,就蹴在那裡沒辦法,說:打吧打吧!

馬生去了,一問緣由,對拴勞說:這事還不好處理? !拴勞說:咋處理?馬生說:你等著!回家拿了一把斧頭,就當著邢軲轆和許順的面砍起樹來。砍了三七二十一下,核桃樹砍倒了,邢軲轆沒有說什麼,許順也沒有說什麼,都不吵不打了。但核桃樹被砍後,樹樁上往外流水,流的是紅水,像血一樣。 白河連續吃了三頓辣湯肥腸,就犁地撒麥種。一場雨後,那六畝六的河灘地別的部分都出苗了,就是剷平的墳堆那兒一棵苗都不出。重新撒了麥種,還挑了一擔尿潑了上去增肥,還是出不了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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