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老生

第15章 第2節

老生 贾平凹 3260 2018-03-18
在王財東家,白土捨得出力,又不彈嫌飯碗子。一次財東家來了客人,客人說:你這長工啥都好,吃飯卻像是豬,響聲恁大? !白土從此就端了碗在灶火口吃。每每吃過三碗,做飯的老媽子鏟鍋巴,問:還吃呀不?他說:吃呀。就給他又一碗鍋巴。有時吃過三碗了,起身走時老媽子勺敲著鍋沿,問:飽了?他說:鍋裡還有?老媽子說:沒了!沒了白土也就不吃了。入冬後,王財東又蓋新房準備結婚,三間新房的磚瓦都是白土一個人從窯場往回背,脊背上磨出了三個血泡。村人說:蓋房呀?他說:蓋房呀!村人說:娶媳婦呀?他說:娶媳婦呀!說完了,覺得不對,再說:不是給我娶媳婦。村人就笑著摸他的半個耳朵,說:你以為給你娶媳婦呀? !白土這一次惱了臉,不讓人摸他的耳朵。

王財東娶的新娘是三十里外石甕村人,那裡是山窩子,路細得像是在山樑上甩了繩,娶親的轎子抬不成,只能由人背,這活兒自然就落在白土身上。白土那天把身上的衣服洗了,還剃了頭,又給自己做了個耳套戴在半個耳朵上,就收拾背夾。背夾的形狀像椅子,而後背板特別高,用布帶子把背夾在脊背上綁結實了,新娘就面向後坐上去。一路上白土氣喘吁籲,要歇了,將背夾搭在石頭上,別人說:吸鍋煙解解乏吧。白土說:煙嗆人哩。他怕嗆了新娘。別人說:咦,白土還會體諒人!白土捂了捂耳套子,嘿嘿笑,其實他是害怕一吸煙就聞不到香氣了。新娘的身上不知搽了什麼香粉,一路上都有蝴蝶和蜂飛來。 新娘叫玉鐲,嫁到老城村後,會過日子,待下苦人好。瞧見白土給豬剁草時傷了指頭,滿院子攆雞,要拔雞毛給他粘上止血。臘月天寒,白土的腳後跟裂了口子,她拿了一疙瘩豬油,讓塗上了在火堆上烤。她對白土說:你用不著戴耳套。白土就是不摘耳套,她就做了一個新的,讓白土換洗著戴。白土去放羊,村後的山上已經沒了草,要趕著羊上了山頂,再到山後的那個坡溝去放,白土常常把羊趕上山了,自己背了手再往山上爬,放到黃昏了再回來。但回來的羊在下山時總是跑散,有的為了貪吃又爬到陡崖上,怎麼喊都不下來。玉鐲在村後的地裡拔蘿蔔,蘿蔔纓子綠瑩瑩的,襯得臉分外白,看見了白土喊不下羊,也幫著喊,她一喊,羊就下來了。這樣的情景發生過幾次,每每到黃昏了還沒見白土回來,玉鐲就出來,果然見羊在陡崖上,再次把羊喊下來。白土說:你咋一喊就下來了?玉鐲說:我是主人麼。白土說:噢。也就盼望每次放了羊羊都在陡崖上不下來,他可以看見玉鐲喊羊,玉鐲的喊羊聲脆呵呵的好聽。

一天,王財東從外邊回來說:三台縣國民黨和共產黨仗打得兇,那邊逃過來一個女要飯的,你去看看,願意不願意留下給你做媳婦?白土說:我不會說,你給我問人家。王財東不去,說:炕上的事也得我教? !玉鐲就領了白土去相看。到了東城門洞,沒見到那要飯的,旁邊人說老耿頭給她吃瓜了。兩人到老耿頭家的瓜地裡,一畦的白脆瓜,畦頭有個護瓜地的庵子,老耿頭把那要飯的壓在身底下,問:美不?要飯的嘴上還吃著瓜,說:甜。玉鐲便拉了白土就走,說:不成,這號人不成!白土卻掙脫了玉鐲的手,又往庵子那兒跑,玉鐲正要罵白土賤,卻見白土到了庵子跟前,用腳踹庵子架,庵子就嘩啦塌了。 三年已滿,白河仍沒有回來,洪家收了秋,犁了地,給白土說:你哥還沒回來,這我就種明年的麥呀!沒想,把麥種都準備好了,白河回來了。白河一到家,接回了妻兒,也收回了三畝地,至於當年的欠款,他說他有一批布賣給了鄰縣皇甫街的馬家,不出半月款就該到了,一到就還。老城村的人都在說白河這麼多年在外做布匹生意發了財,因為白河穿著一身的黑綢襖,還鑲了金牙,別人鑲金牙是一顆,他的牙全鑲了。洪家說:你是金口,我等半月吧。可白河在地裡撒了麥種,麥苗都長到膝蓋高了,洪家來要了幾次賬,白河都說再等等,就是不還。老城村的人又在說白河哪裡有錢呀,他在外先是生意還行,可犯了和他爹一樣的毛病,吸大煙膏子把生意吸敗了回來的。洪家聽到後就撕破臉來討債,白河說:就是這,地不退,錢欠著!倒比洪家還兇。

洪家有個兒子,已經結了婚,而白河的兩個兒子也是半小伙,愣頭愣腦,兩家人對峙起來,洪家不敢動手,但洪家的兒媳言讒口滿,只要她女兒每每做錯了事,就隔著院牆大聲叫罵,罵的是女兒,白河的家人就臉紅耳燒。 這女兒是從王溝村抱養的。王溝村有一家的婆婆和兒媳不和,婆婆嫌兒媳的娘家窮,嫁過來又連生了三個女兒沒生男孩。待到兒媳終於生下一兒了,給丈夫說:你家能續香火了,我也氣受夠了!就上了吊。兒媳一死,丈夫帶著四個孩子日子難過,就把三女兒送人。先送了一家,頭一月那家老人就生了大病,豬還讓豺掏了腸子,就認為這孩子是個剋星,退了回來。再送一家,孩子去了受不得罵,一罵就跑了不回家,覺得性硬,也是退回來。洪家的兒媳一直沒生育,收養了這孩子,沒想這一年兒媳卻懷上了,兒媳就虐待這孩子,讓幹這干那,幹不好了,耳光子就上來,或者拿手在大腿處擰,擰得大腿上沒一塊好肉。村里人都嫌這兒媳毒,但惹不起她,背地裡就起咒:讓她去河裡洗衣服時水鬼把她拉下去淹死,讓她吃辣湯肥腸時麻雀聚成堆儿往碗里拉糞。竟真的有一次她端碗到巷道吃辣湯肥腸,忽然記起忘了鎖門,放下碗跑回去了一趟,回來三隻麻雀站在碗沿上,把幾粒糞拉在碗裡,她就罵得緊天火砲,三隻麻雀已經站在樹上了,又掉下來,讓貓逮了個正著。

洪家的孫子出生那年,白河的老婆也生了個小兒子,生後卻添了頭暈病,時不時天旋地轉的,得扶著牆走。白河一個人忙地里活,他又不是乾農活的好手,夏收天別人家都在場上碾了麥子往麻袋裡裝了,他家的三畝地麥子還沒割倒,割著割著,覺得腰疼得要斷了,扔了鐮,說:腰呢,我腰呢? !就看到路畔的柿子樹下躺著馬生。 馬生是村里的孤兒,他的臉盤大,五官卻長得緊,背地里人都叫他騾子。因為他叫馬生,而馬和驢交配生下的兒子就不像驢也不像馬,是騾子。這馬生從不念叨他爹他娘,清明節和大年三十的晚上也不去墳上燒紙,人說:墳上不燒紙那就是絕死鬼呀!他說:那不是把窮苦絕了?我過好光景!現在他光膀子躺在柿樹下的涼蓆上,懷裡還抱著個竹美人。竹美人是用竹篾子編的一種簍子,樣子像人,夏天抱了睡著涼快。

白河牽著驢過來說:幫叔趕驢把麥捆馱回去,給你擀長面吃!馬生腳大拇指一翹一翹,盯著樹上的一顆紅軟蛋柿,說:叔哎,你搖搖樹,讓蛋柿掉到我嘴裡。氣得白河把驢牽走了,馬生看著驢屁股,想著他是一隻豺了,掏出那腸子多好。
白河又謀算著做些什么生意了。等一解放,不打仗了,他就去了一趟縣城,縣城裡在鎮壓反革命,城南河灘裡槍斃了國民黨縣黨部的書記,縣長,公安局長和保安團長,還有十幾個土匪惡霸妓院煙館的老闆,相當多的店鋪還關著門。白河收了不安分的心,卻在一個小酒館裡碰著了姑父,得知是匡三帶兵解放的嶺寧縣,部隊走後,匡三留下來做了縣兵役局局長,而匡三正是姑父的本族人。白河就托姑父給匡三說話,能讓自己去縣城謀個事,他是實在不想在老城村侍弄那三畝地了。姑父竟還真給匡三說了,匡三嫌白河年紀大,問白河有沒有兒子,姑父說有,匡三給縣長打了個電話,白河的大兒子便到縣政府當了個燒水掃地跑小腳路的差事。

白河的大兒子叫白石,去了縣政府個把月後,回老城村一次,穿著件列寧服。馬生說:白石,去當長隨了?白石說:啥是長隨?馬生說:人家當官的走到哪兒你就隨到哪兒。白石說:我不是秘書。馬生說:那就是答應,啥時候一叫你,你就答應。白石說:我是通訊員!馬生心裡酸酸的,夜裡做了一個夢,夢到他正說話,嘴裡像是含了顆石榴籽,取出來一看是牙,再取出一顆,還是牙,嘴裡的牙全掉了。第二天,碰著白河,馬生讓白河解解夢,白河說:牙掉了死爹娘哩。馬生說:你不知道我爹娘已經是二十年的鬼啦? !白河說:鬼也可以死麼!王財東正好提了一個呼聯要出村,呼聯就是每年當舅的要給小外甥送的大鍋盔,只是這大鍋盔上要軋花紋,中間留個孔兒拴著紅綢子。王財東識些文墨,說:那就是脫胎換骨呀!白河說:外甥逢上有富舅了,這麼大的呼聯!馬生說:咋能是脫胎換骨?王財東說:牙就是骨頭麼。馬生說:那就是說我換牙,要有肉吃呀? !就又說:你說我該吃肉呀,那你啥時殺豬,不給我個豬頭也能送根豬尾巴吧?王財東卻掏了一張金圓券,說:你去吃頓辣湯肥腸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