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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3節

老生 贾平凹 4333 2018-03-18
第二天馬生拿了金圓券去鎮上趕集,他沒有去吃辣湯肥腸,而要買些布回來縫衣服,商店裡卻說現在政府發行了西北農民銀行的紙幣,金圓券作廢了。氣得馬生在返回的路上一邊打著那張金元券,把金圓券都打爛了,一邊罵自己倒霉。回到村,直接去找王財東,說:你知道這金圓券作廢了,你給我? !王財東說:這我今中午才曉得呀!馬生把金圓券撕了個粉碎,擲到王財東的臉上,說:還給你,我不落你人情!巷道裡一群雞跑過,全嘎嘎地叫,像是在笑,跑出了巷口。金圓券作廢的消息就在這天傳遍了整個老城村。 老城村最富的是王財東,最窮的是馬生,這是禿子頭上的蝨,明擺著的事。而白河卻是愛顯派,雖然欠著洪家的債,只要吃一次撈麵,他肯定就端碗坐在院門外的碌碡上,筷子把麵條挑得高高的,過往的人說:吃長面啦?他說:吃麼,天天吃麼!院門掩上的時候,他肯定是在屋裡喝粥。秋季裡在山坡挖了些菌,才在集市上賣了幾個錢,村里劉栓子給兒子訂婚要買酒,向他借,他就把錢全借了,老婆埋怨,他說:洪家罵我是窮鬼,好多人也都看不起咱,劉栓子能向我借,我在他眼裡就是有錢人呀!除了白河,村里人過日子都是藏著掖著,穿一件新衣裳,外面總要罩一件舊衣裳,十月裡沒下雨,就熬煎著來年的麥子要歉收,那怎麼辦,吃風屙屁呀? !見了面都是問吃了沒,回答也都是沒吃哩,當然,沒吃就餓著吧,沒人請吃,連一句請吃的客氣話也沒有。但是,金圓券一作廢,竟然全叫了苦:咳呀呀,錢咋說沒用就沒用了? !拿出來一卷的、一沓的、一捆的,哭著在門口燒。

劉栓子終於要給兒子結婚了,殺了雞,給了馬生一副雞腸子,馬生提著從村巷裡走,見到燒錢的,說:哇,你家還有這麼多錢啊!沒人理他,他繼續走,一群蒼蠅就追著。洪家的兒子是把錢放在廁所裡揩屁股用,他爹說還是燒了好,眼不見心不煩。在院子裡燒著,兒子把錢整沓丟到火堆,他爹嫌整沓燒不透,讓一張一張分開燒,兒子就躁了,說:買地哩老嫌貴,貴,要等呀等,等到地沒買上,錢沒用了!他爹說:誰長前後眼呀?我要知道你長大是個白眼狼,一生下來該把你溺到尿桶去!父子倆頂碰起來,兒媳婦就在堂屋里扔那個木刻的財神,罵:我天天敬你哩,你就這樣害我!養女抱回了柴禾問她:娘,晌午飯吃啥呀?兒媳又把氣撒在養女身上,罵:吃骨殖去!順手扔過來香爐,香爐打著了養女的肩,香爐裡的灰卻迷了她一臉,便高了聲地喊:天爺呀,這是啥王法,血盆大口呀,吃肉不吐骨頭呀!馬生剛巧到了門前,說:吵吵你罵政府?縣城河灘裡可是三天兩頭有人挨槍子哩!兒媳愣了一下,說:我罵誰給政府出的主意,攢了幾十年才說富了,一夜就變得和窮鬼一樣? !她話裡在暗罵馬生,馬生沒生氣,頭晃著走了,說:要一樣啊!人都是人,誰少了鼻子眼睛,咋能窮的窮、富的富? !

王財東沒有燒金圓券,他是把金圓券用油紙包了,裝在甕裡,又藏在後屋的地窖裡,現在取出來一捆一捆攤在院子裡曬太陽。太陽暖和,麻雀站在院牆上七嘴八舌,好像是在搬弄是非。王財東問玉鐲:你說這錢捆子能不能砸死人?玉鐲說:你前年就說過錢多得能砸死人哩。王財東說:我說過?說過?突然腦子糊起來,糊得如一鍋糨子,站起來要上廁所,一時卻不知道廁所在院子東北角還是院子西北角,明明看著那並不是堂屋的山牆,往過走時咚的頭就撞在了牆上。玉鐲說:你咋啦,咋啦?玉鐲的叫聲使他驀地清醒了,看見牆上有了血,便呆呆的,說:這麼多的錢就沒用了?真沒用了? !玉鐲把他扶到屋裡的炕上,自己去院子把曬著的錢捆又收起來,裝在了草袋裡堆在炕角。這夜裡,雞叫過兩遍,玉鐲醒來,王財東卻坐在炕上,她問咋還不睡?王財東說:我看著錢袋,不要叫老鼠啃了。玉鐲說:已經是一堆爛紙了,啃就啃吧。王財東說:你說它真不是錢了?玉鐲說:誰家的錢都不是錢了,又不只是咱家。王財東說:胡說,錢就是錢!玉鐲說:是錢,是錢,把錢攤在炕上,當了褥子舖!就真的在炕上鋪起來,鋪了一層沒鋪完。王財東又嗷嗷地叫著,把錢裝進了背簍,要玉鐲跟他這就到祖墳去。玉鐲說:到墳上燒了也好,祖先在陰間里或許能用。但王財東出門時拿了一把镢頭。

開院門的時候,巷道裡似乎有個人走過,玉鐲趕緊把門關了,等著聽不見了腳步聲,才出北城門去了後山根的祖墳上。王財東並沒有給祖先燒那些錢,而是挖了個坑,把錢用油紙包了,脫了自己的衣服再包了一層,說:祖先給咱看護著,將來錢生錢呀!玉鐲覺得丈夫的腦子有毛病了,卻不允許他用衣服包,因為咒某個人死,咒的辦法就是把某個人的衣服埋了,便說:你埋你呀? !把衣服取出來給王財東穿好,才埋了錢。 玉鐲開院門覺得有個人在巷道裡走過,真的是有人走過,那人就是馬生。馬生每到晚上睡不著,要出來在村里轉悠,他的腳步像貓一樣輕,蹲在人家的窗根聽裡邊的兩口子在說什麼話,在弄出了什麼響動,然後回家去先罵著女人都叫狗了,再就摸弄自己的塵根,從村南到村北,從東城門到西城門,每次想著一家的媳婦,將髒物射到炕牆上去。炕牆上斑斑點點,覺得每一個斑點都是一個孩子,他已經有了成百上千的孩子,這個村子就都是他的。這一夜他剛到巷道,原想要去吳長貴家的窗根的,吳長貴的媳婦去娘家了一月才回來,還穿了一件印花衫子,走路屁股蛋子擰得更歡了。但他還沒走到吳長貴家的後窗前,卻發現王財東家的院門在打開,覺得奇怪,就藏在一棵樹後看著,後來尾隨去了山根,直到王財東兩口子坐在王家的墳裡,他才不再跟了。他不知道王財東三更半夜的去墳上乾什麼。第二天中午飯時就去看個究竟,那墳上沒什麼異樣,而墳後的水渠裡流著水,是另一戶人家在山彎處澆地,他就扒開渠沿,讓水流到王家的墳地裡。他說:淹了你!

等到王財東得知祖墳淹了水,去看時,墳地裡的水已經滲幹,而墳右側一個老鼠洞,可能是水從老鼠洞灌了進去,陷下一個坑。王財東當然要去找澆地那戶人家論理,那戶人家賠了一堆不是,還幫著把陷下的坑用土填起。等那戶人家一走,王財東就擔心這水會不會濕了他埋下的錢,刨出來,水還是透過油紙把錢濕了,粘在一起,一揭就爛了。王財東當下哭起來,把頭在墳堆上碰。玉鐲勸了說:這是祖先把錢收了,給咱在陰間存上了。 一月後,墳頭上長出一棵樹苗,樣子從來沒見過。又過了三個月,樹苗半人高了,開出藍色的花,花瓣還是圓形。王財東硬要認定這是傳說中的搖錢樹,給玉鐲說:不要對外人講呀,咱家還會有錢的!
王財東的臉上越來越有了瓜相,常一個人坐著獨說獨念,家裡的事不管,地里活也不管。他家的地多牛多,麥一收畢,別人家還在碾曬糧食哩,白土就安排著另外的長工去坡地裡播糞,而他開始套了牛犁起水田。水田不好犁,犁上半天牛就吃不消了,得換另一頭牛,白土還是不歇,月亮都上來了,他才從地裡出來,兩腿稀泥著坐在田埂上吸煙解乏。白石已經從縣政府分配到鄉政府當了副鄉長,這一夜騎了自行車回來,見著白土,喊:叔!叔!白土曾見過鄉長騎自行車,沒見過自己的侄兒也騎自行車,喜歡地說:白石你也有鐵驢子啦?白石說:我騎鄉長的。白土說:你行,年輕輕的就當上副鄉長,這比保長高一截的吧。白石說:新政權正需要幹部麼。兩人說著話,便見野鴨子翅膀打著水從水田那邊嘩嘩過來,又嘎地從他們頭上飛過。白石問白土咋這麼晚還犁地,這王財東也真用人用得狠,白土說王家的地多,不盡快犁了,秧就插晚了,他倒埋怨白石白天不把鐵驢子騎回來,黑了騎回來誰能看到呀!白石告訴說他回來通知村里推選代表去鄉政府開會的。白土說:哦,開保甲會。白石說:保甲制廢了,要選農會呀。白土說:這咋啥都廢,金圓券廢了,保甲制廢了,說廢一句話就廢了? !白石說:叔你不懂!推著自行車走了。

白石要村民推選代表,村里人召集不起來,白石就問爹看誰能當代表,白河說了幾個人,可這幾個人都是忙著要犁地呀,不肯去。馬生說:我沒地犁,我去。卻又問:鄉政府管不管飯?白石說:你咋只為嘴?馬生說:千里做官都是為了吃穿,誰不為個嘴? !白石不願意和馬生多說,可村里沒人肯去開會,最後還是讓馬生去了。鄉政府的會傳達了各村寨要成立農會,全面實行土地改革,來開會的人必然就是各村寨的農會領導。但老城村來的是馬生,白石把這情況匯報給了鄉長,鄉長問:老城村還有誰能勝任,要窮人,要年輕能幹的。白石就說了洪家的兒子洪拴勞。鄉長說:那就讓洪拴勞當主任,你說馬生是混混,搞土改還得有些混氣的人,讓他當副主任。白石將這決定告知了馬生,馬生說:我沒土地,我肯定比洪拴勞積極,他怎麼是正的我是副的?白石說:你要當了就當,你不當了我們再找人。馬生不爭了,卻要白石用自行車帶他回村宣布,半路上又需要讓他也騎騎自行車,結果一騎上人和車就滾了坡,頭上碰出個窟窿,車輪子也歪了。氣得白石讓他扛著自行車走了八里,進村他卻直接去了洪家。

洪家院子裡,拴勞娘卻坐在捶布石上哭,抱著一張牛皮,哭牛哩。 洪家的牛犁了十幾畝地,已經累得拉稀,但家裡沒了燒的,拴勞吆了牛在三天前去四十里外的仁川煤礦上拉煤。拉了上千斤煤塊,回來走到金水溝,五里長的下坡路牛的步子還勻勻的,可再上五里長的漫坡時,牛的四條腿蹬不直,車往後退。拴勞忙從路邊拾石頭墊車輪子,然後再拿鞭子抽牛,牛就渾身流汗,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那時天陰得很實,路邊的樹梢子都能掛住雲,拴勞罵:天要下雨呀,你還不快走? !又是一鞭子,沒想牛撲沓臥在地上,嘴裡吐了白沫。拴勞說:歇吧,那就歇吧。他也坐下來吸旱煙,連著吸了三鍋子,喊牛起來走,牛還是不起來,過去一看,牛已經死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拴勞就慌了,只好又跑到五里外的金家堡找人,要藉頭牛把煤車和死牛拉回老城村。金家堡的牛也都忙著犁地,不肯借,而有個屠戶願意出驢,卻提出要五斗麥。五斗麥可以買這一車的煤哩,拴勞肯定不行,兩人一番討價還價,就以死牛做價錢,同意把牛殺了,肉全歸屠戶,他要把牛皮帶回去。屠戶說:老城村的人愛吃腸子,給你一副牛腸子。拴勞發了火,說:不要!屠戶就在金水溝剖牛,讓拴勞幫忙,拴勞不幫,也不觀看,雨下得嘩嘩,他坐在土崖根的窯洞裡只悶了頭吸旱煙。到天亮,將藉來的驢套了拉煤車,老牛皮搭在車轅上回來。一進家,娘知道老牛死了,也不問拴勞飢不飢,身上的濕衣服換不換,抱了牛皮嗚嗚地哭開了。

白石問拴勞在不在,拴勞娘還在哭牛,馬生奪過牛皮扔過了院牆,說:死了就死了,死了再給你家分一頭牛麼!拴勞娘說:你給我牛呀?馬生說:我給哩。拴勞娘說:你拿骨殖給我? !又哭起來。白石和馬生進了堂屋,拴勞是在那裡吸煙,臉青得像個茄子。白石說了讓他當農會主任的事,拴勞是應允了,要馬生去院外把牛皮撿回來,馬生把牛皮撿了回來,卻惡狠狠地將牛皮往拴勞身上一披,說:剛讓你當主任你就支派副主任呀? !沒想那牛皮一披在拴勞身上,牛皮便捲起來,將拴勞包在了裡邊,白石忙把牛皮揭下來,拴勞說:這是讓我當牛呀! 事後,村里有人也去把牛皮往身上披,牛皮再沒卷過,就覺得牛皮卷拴勞蹊蹺。白河就說:本來就是牲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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