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要問的? 問:凱風是什麼風? 答:南風。 問:條風呢? 答:東北風。 問:血玉是什麼? 答:這裡的血指染的意思,動詞。 問:泿水中的虎蛟,其狀魚身而蛇尾,其音如鴛鴦,為什麼食這樣的動物,人就不患癰腫,又可以治療痔瘡? 答:換一種思維角度,那就是,上古人食了虎蛟之後,身上再不癰腫,還癒了痔瘡,上古人就總結了,哦,這虎蛟聲如鴛鴦;哦,鴛鴦一雄一雌,出雙入對;哦,雄雌合二為一可以治療氣血不通的病呀!於是,就慢慢形成了觀察自然的方法,比如陰陽,黑白,男女,水火,軟硬,上下,前後。再延伸,中醫藥裡也就有了象形說,如吃紅顏色的食物可以補血,吃黑顏色的食物可以滋腎,核桃仁健腦,驢鞭壯陽。 問:名字是別人叫的,許多飛禽走獸怎麼就自呼其號呢? 答:那是人以它們的叫聲命其名,反過來又以為它們自呼其號。前邊我已經講過,任何動物都要發自己的聲以示存在,如果真的自呼其號了,那就是在自怨,在控訴,在發洩自己的委屈和不幸。人不也是這樣嗎? 問:德義禮仁信是封建社會的規範呀,怎麼那時候鳳凰“五采而文”? 答:這有兩種可能吧,一是漢語為像形文字,那時鳳凰身上有這採文,而這種鳥一出現常常是天下安寧,人就以這採文定下了社會規範。二是後人在轉抄時增加進去的,這種事情中國人善於乾,比如劉邦稱帝時不是流傳他睡熟之後就是一條龍嗎?陳勝揭竿而起時不也是在魚腹裡裝上他要成王的字條嗎? 問:這一山系記載了金銀銅鐵,記載了牛馬羊雞,記載了米和酒,還記載了戰爭和勞役,這證明了人已經在那時在耕種,紡織,飼養,冶煉,醫療,那麼,這些技能又是怎麼來的? 答:是神的傳授。 問:真有神嗎? 答:《史記》裡說黃帝“淳化鳥獸蟲蛾”,說伏羲“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秦嶺裡也有老鼠咬開了天,黃牛闢開了地。黃帝就是神,伏羲就是神,老鼠和牛也都是神。神或許是人中的先知先覺,他高高能站山頂,又深深能行谷底,參天贊地,育物親民。或許就是火水既濟,陰陽相契,在冥冥之中主宰著影響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種自然能量。 問:現在還有神嗎? 答:神仍在。或許是人太空虛太恐懼,需要由內心投射出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就是神,給人以力量。還有,你不覺得科技也是神嗎?比如過去把能觀天象知風雨的人覺得神,把能千里眼的覺得神,把能順風耳的覺得神,而現在科技不全都解決了嗎? 問:哦,那我能……會神嗎? 答:神是要敬畏的,敬畏了它就在你的頭頂,在你的身上,聚精會神。你知道“精氣神”這個詞嗎,沒有精,氣就冒了,沒有了精和氣,神也就散去了。
嶺寧城就是冒了一股子氣,神散去,才成了那麼個爛村子。 不知先人是咋樣想的,作為縣城,偏偏建在倒流河的北岸上,而且只有三個城門,東西北都有了,就是沒南門。東西城門相距得又特別短,經常有人在東城門洞風吹落了帽子,緊攆慢攆,帽子就吹到了西城門洞。民國三十三年,縣長站在城南岸,看著河水就在腳下,削直的岸崖上斜著往空中長了三棵柏樹,感嘆本縣百年裡沒出過一個能去省城讀書的人,可能就是沒有南城門的緣故吧。於是,組織人在河對面的山樑上開了一個豁口,假做了南城門。但豁口開了三年,不僅仍沒有去省城讀書的人,而縣長的頭還被割走了。 縣長的頭是被秦嶺游擊隊割走的。那一天露明開始飄雪,雪在地上有一雞爪子厚了,老黑領人進了城,城東北角上空騰起了青煙,像蘑菇一樣,大家都說游擊隊把娘娘廟燒了。其實游擊隊並沒有放火,他們打死了駐守在娘娘廟裡的十八個保安奪去二十三杆槍,就走了,那騰起的青煙是廟院子突然轟隆隆響,水井裡冒出了一股氣。游擊隊走後,人們就到縣政府去看究竟,縣長還在他的辦公桌後坐得端端正正,頭沒了。這時天上不再下雪,下冰雹。 秦嶺的山勢不一樣,各處的草木禽獸和人也不一樣,山陰縣的山深樹高大,多豹子、熊和羚牛,人也骨架魁實,嶺寧縣屬川道,樹小又沒走獸,偶爾見只豺或狼,就都是飛禽,城裡更是棲聚了大量的麻雀。麻雀實在是太多了,整天碎著嘴嘰嘰喳喳,街道上那些辣湯肥腸攤前,吃喝的人就得防著麻雀糞冷丁從空中掉下來。他們全是些小鼻子小眼,就是愛吃肥腸。人喜歡吃動物腸子,豺也喜歡吃動物腸子,它們進了城,會把爪子從牛呀驢呀羊的屁股挖進去,將腸子掏走,經常是天明後主人發現了死去的家畜,呼天搶地:哎咳咳,這他娘呀,把我的腸子掏去啦! 那一場冰雹下了兩頓飯時,雞蛋大拳頭大的冰疙瘩鋪成一地,城裡所有房屋的瓦都碎了,城東門到西門之間的榆樹槐樹枝葉全光,麻雀死的到處都是,北城門外還死了一隻豺。王財東家的一個長工在後坡放羊,一時沒處躲,把一隻羊的腿抓住蓋在身上,羊頭被砸開。白河也正是這一天離家出走的,他是吃過了三碗辣湯肥腸,褡褳裡裝著媳婦給他烙的盤纏,三個三指厚的大鍋盔,經過爹的墳前,他沒有停,他恨爹吸大煙膏子把家吸敗了,只剩下三畝地,才撇下妻兒,還有一個弟弟,自己要出門混名堂。他說:我不給你磕頭!話剛出口,冰雹劈裡啪啦砸下來,他把三個大鍋盔頂在頭上,才躲過了一劫。 縣長被割了頭,這在秦嶺五百年曆史上都沒有的事,省政府覺得嶺寧城原本就小,偏僻的地方又如此險惡,便把縣城移遷到了方鎮。而不到幾年,這裡的店鋪撤離,居民外流,城牆也坍垮了一半,敗落成一個村子,這村子也就叫老城村。 老城村沒有了專賣辣湯肥腸的攤位,但村里人還是愛吃著肥腸,家家都有做辣湯肥腸的火鍋子。麻雀似乎比以前還多,街巷裡總是一群麻雀在跳躍,人一走近去,哄的就起飛了,像一片灰布飄在空中,人一走過,灰布又落下來。
白河一走,媳婦領著兩個孩子回了二十里外的娘家,剩下老二白土,日子越發恓惶。三年後,白河沒有回來,嫂和侄兒也沒回來,爹死了,沒能力辦喪事,白土向隔壁洪家借錢買了磚拱墓,再去王財東家借錢買棺木。王財東見白土人憨,還來幫著設靈堂,請唱師,張羅人抬棺入墳後擺了十二桌待客的飯菜。王財東請的唱師就是我。老城村也有唱師,是個蒼蒼聲老漢帶著兩個徒弟,但他們的水平太差,唱陰歌時講究喝酒吃辣湯肥腸,走時拿工錢還要孝家給他們裝一匣子菸絲。王財東偏請了外地的我,他們有氣,就在陰歌唱到半夜後來到白土家和我對唱。往常我也經歷過對唱的,差不多是軟的讓了硬的,熱鬧一陣兒就過去了。但那一次互相撂侃子,(注:方言侃大山的意思。)針尖兒對麥芒,誰都想壓住對手,不久就動手推搡起來,直到白土跪下磕頭,王財東又給本地唱師付了錢,事情才平息。 正因為我在老城村受了氣,王財東留我在娘娘廟裡多住了幾日。娘娘廟裡的和尚是一個啞巴,他並不希望我住在廟裡,天黃昏的時候他就指著水井那邊的廂房,嘴裡嗚裡嗚哇的,我聽不懂他的話,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廂房那邊站著十八個鬼,那十八個鬼都是被游擊隊打死的人變的。我給他說我不怕鬼,還故意把我的鋪蓋搬去廂房裡睡。和尚就不趕我了,每日除了出外化緣,就坐在蒲團上敲木魚。他敲木魚時我的脊背老是疼,就感覺我是那木魚,老城村的事讓他一槌子一槌子都敲給我聽了。 白土埋了他娘後給王財東謝恩,額顱在地上磕出了血,並願意去王財東家打工抵債。也讓姓洪的把自家的三畝地耕種了,說好等他哥回來了還錢贖地,如果他哥三年裡還不回來,三畝地就歸了洪家。姓洪的卻要有個立據,白土不識字,說:你信我,我給你割隻耳朵。真的把右耳朵割下來半個。白土原本就長壞了,像狗一樣眼大嘴長,自右耳朵少了一半,更走不到人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