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里山高路遠,以前捎書帶信常常需要十天半月,如果緊急了,那就在書信角上粘一根雞毛,驛站就換馬不換人,一日兩日的必須送到。老黑扎了裹腿,扛著木頭下山,並沒有再去皇甫街,繞道去的卻是清風驛,飢了吃包穀豆,渴了喝泉水,日夜不歇,竟在第五天晌午到了清風驛北樑上虎護寺,就等著天黑了進驛街。 虎護寺算是清風驛的八景之一,但其實就是一個山洞。傳說有高僧曾在這裡閉關一年,一隻老虎每夜就臥在洞外守護。現在的虎護寺早已沒了僧人,洞口的房子也坍了一半,老黑進去黑乎乎的,半會才看清裡邊還有一尊佛像,供桌是石台子,不見香爐,倒是蜘蛛網粘了他一臉一身。老黑腳心發燒,脫了鞋,才把雙腳蹬住洞壁,就听到肚子裡說話,說的什麼話他聽不真,聽著聽著,突然還哼了一聲曲兒,他覺得好笑,才揉了一下肚子,那曲兒的哼聲卻是從洞外傳來的,忙提了鞋藏在佛像後,洞口進來的是匡三。老黑差點叫起來,但他把嘴捂了,心想游擊隊被打散後,匡三能在這兒,是他把四鳳也送回清風驛了嗎?就故意要捉弄一下匡三。匡三是把一個籠子放下,又出去了,老黑跳過去翻了,籠子裡是些杮餅,紅薯片子,幾塊黑豆渣餅,一個蘿蔔,還有一個槲葉包,綻開槲葉包,是一疙瘩煮熟的豬鼻子。老黑就把豬鼻子拿走了。過一會兒,匡三抱著一摟幹茅草進來,把乾茅草鋪在地上倒頭就睡,睡下又趴在籠子裡翻,突然跳起來,喊:有賊!啊賊你出來!你敢吃我的豬鼻子我就吃了你!老黑咚的從佛像後蹦下來,說:你吃誰呀? !匡三見是老黑,哇啦哭了。 匡三告訴老黑,他在炕洞裡待到半夜才跑出來,皇甫街上沒有了一個游擊隊,他才又開始要飯的。在要飯中聽人說三海被抓住後割了頭,再割了塵根,割的時候沒有用刺刀,知道三海以前是挑豬閹狗的,偏找了一把小閹刀,一點一點割下來,在佈告上說這一次圍剿把游擊隊的根閹了。而四鳳的事他也聽到一些消息,人是從地窖裡被搜出後,同三海的頭一起押往了縣城,至今下落不明。匡三把他所知道的全說了,還說:全靠了這半個豬臉我才活下來,就剩下個鼻子,你吃吧。老黑把豬鼻子甩在匡三臉上,罵道:你這狗東西,讓你保護我媳婦哩,你活著而她被抓走了? !匡三說:我只說地窖里安全,誰知道敵人就能發現?他讓老黑打他,往死裡打,他不會叫一聲。老黑沒有打他,窩在那裡半天沒再出聲,牙齒咬得嘎嘎響。匡三害怕了,趴在地上,看著老黑把兩顆槽牙咬碎了,他說:你吐出來,吐出來。老黑竟一梗脖子咽了。匡三就發誓說他要立功,立功贖罪,讓老黑先留在寺裡,他去驛街的藥舖裡買藥。他走出了洞,又返回來,給老黑交待,如果半夜裡他沒回來,到天亮還沒回來,那就是他被敵人捉住殺頭了,求老黑以後在這寺後給他修個墳,祭奠時多放些蒸饃,黑饃白饃都行,不要讓他成了餓死鬼。
但是,匡三並沒有到驛街去,他是來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場陰歌后,又被請去了澗子寨,澗子寨在清風驛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裡有個藥舖,老闆姓徐。這藥舖為清風驛廣仁堂藥店的分店,實際上是廣仁堂的一個藥材收購點。徐老闆是廣仁堂王掌櫃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著舅舅。王掌櫃在院子裡的杮樹下埋了銀元,埋時徐是知道的,可過了幾年再挖銀元時卻沒挖到,王就問徐這是咋回事?徐說銀元在地下會跑的,徐說的是實話,銀元在地下的確會跑的,但王聽了竟懷疑了徐,雖然後來王在院牆外的梨樹下挖到了銀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廣仁堂乾了,就到了澗子寨收購店來當小老闆。徐只有一個兒子,為了以後能有勢力,將兒子送去縣保安團當了兵,沒想皇甫街一仗,兒子被打死了,便託人請了我去店裡。我去後才知道徐的兒子才二十三歲,沒結過婚,徐已經聯繫到了鄰村一個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兩家商定了給兩個孩子辦陰婚。我說:我是唱陰歌的,這結婚的事屬於陽,得鬧陽歌。徐老闆說:咱這一帶沒有鬧陽歌的呀,再說給孩子結婚也是陰婚。我就這樣留在了澗子寨。澗子寨住戶分散,藥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頭上,辦陰婚的那天,門上的白聯換成了紅聯,靈堂上也撤了白紗掛起了紅帳,那兒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鑼鼓敲打聲中並排安放,我當然也換了腔調,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來到婚家院門上,院門外抬頭看,一對白雞立門檔。管家開言道,唱師唱師,那不是一對白雞,那是一對鳳凰。鳳凰鳳凰閃兩旁,讓我唱師早進華堂。來到婚家上房門,一對黑犬臥門墩。管家開言道,唱師唱師,那不是一對黑犬,那是一對麒麟。麒麟兩旁分,讓我進去鬧新婚。到了上房裡,我繞著兩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 《十八扯》就是東拉被子西扯氈,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間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豬狗牛羊,柴米油鹽,只要記性好,能順嘴編排,沒有什麼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聽著,前世你說話愛嘟囔,今生喉嚨裡有風箱。麻子哥你聽著,前世和豬爭過糠,今生里你的臉不光。跛子哥你聽著,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齊。旁邊看熱鬧的還真有個跛腿的,他拿長桿子煙鍋子敲我頭,說:前世裡嘴裡生過蛆,今生你就當唱師!大夥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長來了,院門口有人喊:保長行禮了!但保長並不是來行禮的,他提了一面鑼,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團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擊隊匪徒往縣城去,要經過澗子寨,上邊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闆一聽保安團,自個就又哭起來,哭得直翻白眼,眾人趕緊舀碗漿水往嘴裡灌,摩挲了一陣心口才緩過氣來。保長沒讓徐老闆去,我說:我不是澗子寨的人,我陪徐老闆吧。保長說:你在我的地盤上你就得聽我的,去!趕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邊。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見了四鳳,她穿著一件新衣服,卻沾滿了血,擔著一個擔子,擔子的前籠裡放了塊石頭,後籠裡就放著她哥三海的頭,嘴張著,塞著一條塵根。四鳳沒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說話,說爹和娘是在你當了游擊隊後被抓去了鎮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繩子拴在窗櫺上,一個吊死在窗裡一個吊死在窗外。說清風驛東街口的柳姑娘對你一直有意,但你當游擊隊了,她才嫁給了街後村賣挂面的張小四。說你怎麼就藏在水甕裡呢,藏好了為什麼又要動呢?說一月前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見一群狗和豬在自家的院子裡說話,它們都是被你閹過挑過的。接著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或者停下步說她要尿呀。保安團的人卻用樹條子抽打,說:尿呀,往褲襠裡尿呀!褲腳裡就流下血尿。就在四鳳後邊,是一頭驢,馱了五個受了重傷的游擊隊員,他們一個壓一個被壘起來。押解的保安停下來坐在榆樹下歇息,驢先站著,後來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來,有人就說:這麼重的傷,不到縣城就該死了,還累驢幹啥,乾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個當頭目的拿棍兒在五個傷員身上敲,敲一個不動彈,再敲一個不動彈,又敲了三個,其中一個呻吟,兩個也不動彈。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長讓村里人挖了坑,卻沒人往坑里抬死人,他們就拉著那些屍體的一條腿或一隻胳膊扔進了坑。我說:要放平呀!村里人說: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將四個屍體一排頭朝西腳朝東放平。有一個在拉時掉了一隻鞋,我說:看鞋在沒在驢那兒?果然鞋遺在驢那兒,被踢進坑里,又扔進了最後一具屍體。但我在搬動這具屍體時,屍體說:你把我面朝下。我這才知道他還未死,就對那個頭目說:這個人還活著。頭目說:就你多事? !上來,填土啊!那人嘴張著還要說話,而我已聽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說: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臉。我說:噢。翻他的身。他又說:以後有人來,你說王朗就埋在這。我把他的臉剛朝下放好,坑上就開始填土,急忙爬出來,一會兒那坑就填平了。 以後的四五天,每當我一個人在藥舖裡,風刮得呼呼響,耳邊老覺得是那個王朗在說話。有一個夜裡,我已經睡了,突然聽見門在響,唰啦唰啦,我心裡還埋怨:這麼晚了誰還來買藥材?穿了衣服下炕,從門縫往外一看,竟然是一隻狼!這隻狼一身灰毛,眼睛發綠,用前爪抓了一會兒門,臥來低聲嗚嗚,又掉過頭去,用後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門上,又是嗚嗚,好像是讓開門。澗子寨一帶狼多,這我是知道的,當然就不開門,還在門後又加了一道橫槓。那狼見不開門,就把什麼東西叼著放在了台階上,然後坐在台階下再次嗚嗚地叫,叫過三聲,轉身才走了。這一夜我沒敢出門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陽泛紅,徐老闆來了開的門,門口放著一個銀項圈。這明顯是狼吃了或搶了誰家孩子,將孩子戴著的銀項圈給我的,可狼為什麼要把銀項圈給我呢?納悶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個叫王朗的游擊隊員面朝下了沒讓埋時土石砸著他的臉,而可能是我聽錯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陰魂附了這隻狼,來感謝我的? !於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飯,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著了匡三。 匡三穿了一件很爛的衣服,可以說半個屁股都露了出來,頭上戴著草帽,走路一瘸一跛。他完全不是以前的匡三了,但我一眼認出他就是匡三。我一把將他拉到大樹後,說:你咋敢從這兒走?匡三說:這官道我不能走? !我說:你不是跟老黑走了嗎,老黑是游擊隊的,到處貼著捉拿老黑的佈告哩。匡三說:誰說我跟老黑走了?我跟他走出清風驛就不跟他了!匡三把祭在那裡的一碗飯端起來吃,問我怎麼在這兒,我說了我住在徐老闆的藥舖裡,他就要跟我到藥舖去,我沒讓他去,謊說我得去村里某某家辦事呀,就匆匆離開,他在後邊還說:你祭飯也不用個大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