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名馬匪埋伏在荒原的土坡上,他們個個都端著槍,凶神惡煞一般,為首的是在央宗家放火的貢布。他們趴在土坡上眺望,只見德勒府的馱隊遠遠地走來。
馱隊漸行漸近,進了馬匪的包圍圈,貢布聽見剛珠帶著伙計們唱著小曲,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不知死的鬼!”然後,一揮手,眾馬匪開始打槍,並從土坡上沖了下去。
扎西見狀,大聲地衝著伙計們喊道:“不要開槍,不要開槍,把槍都舉起來,保全性命第一!”
馱隊持槍的伙計都把槍舉了起來,很快他們就被沖下來的馬匪包圍了。貢布衝到扎西面前,橫眉立目地打量著他,最後問道:“你就是德勒老爺?”
“是我。當家的,有話好商量。”扎西答道。
“果然是聰明人,就你們這四五條槍,還想跟我死拼,知道我們兄弟都是乾什麼的!”
“道上的規矩我懂。剛珠,兄弟們拋家舍業也是混口飯吃,遇上了就是緣分。”
剛珠趕緊掏出一個錢袋子,遞到貢布面前。
貢布接過錢袋子,在手上掂了掂,不滿地說:“你這麼大個馱隊,又是德勒府的大貴族。這點兒錢,打發要飯花子呢?”
“當家的,我們這趟去成都送的是貨,沒帶那麼多現錢。這次就借您寶地,行個方便。”
“沒現錢?成!兄弟們,把人全綁了,馱隊給我拉走!”貢布橫行霸道地說。
“慢,慢!高原之上都是信佛之人,貨你可以拉走,別傷人。”扎西大聲地說。
“馬匪有馬匪的規矩,殺富濟貧,絕不濫殺無辜,這些伙計免死,但你的腦袋得借我用一下。”
“我的腦袋能值幾個錢?你給我留下,我們可以做筆交易。”
“做交易,好啊,我倒想看看貴族老爺有什麼花花腸子。”
“我和太太一起出的拉薩城,她帶著幾個人頭里走了,也是這條路,你沒遇見?”
貢布這時才想起德吉,他在人群中掃視一番,回過頭來問道:“你老婆呢?她頭里走了,我晚了一步?”
“肯定是晚了。當家的,你知道我太太為什麼要走在前面嗎?看見騾子身上這些箱子沒有?你不想自己打開看看。”
貢布扭頭打量了一下,問道:“裡面是什麼貨?”
剛珠擋在貢布面前,不讓他去看,嘴裡嚷嚷著:“老爺,這……這不能讓他們看啊。”
扎西罵道:“你這個不懂事的混賬,都什麼時候了,還捨命不捨財。”
貢布來了興趣,一把揪過剛珠將他推到一邊,氣憤地說:“都死到臨頭了,哼……兄弟們,把箱子打開,我看看裡面裝著什麼寶貝。”
馬匪上前把箱子拽下來摔到地上,用槍叉子撬開,箱子裡面竟然是空的。他們連續打開了四個箱子,全是空的,貢布火了,他衝到扎西面前,吼道:“媽的,你敢耍我!”
“當家的,我沒耍你,你知道我準備這些空箱子乾什麼用嗎?”扎西不慌不忙地問。
“你別跟我耍花招儿!”
“當家的,我還真發現寶貝了,保准你喜歡。”
“麝香,虎骨?”
“不是。”
“金銀珠寶?”
“也不是。”
“不猜了,不猜了,囉裡吧唆的,你快說,到底是什麼?”
“對你和兄弟們來說,這批寶物比金子珍貴,比生命要緊,有了它你們就有了老虎的膽子、大鵬的翅膀,出生入死,所向無敵。”
“武器彈藥?”
“對了。是一批英國造的衝鋒槍、機關槍,還有小鋼砲、望遠鏡,單說子彈就有上萬發。”
“你唱戲呢?那麼多寶貝,天上掉下來的?”貢布將信將疑地問。
“你又說對了,還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那都是盟軍飛機運往前線打日本鬼子的,結果飛機在天上出了事故,一頭栽下來了。這批武器嶄新瓦亮,裝備百八十人的隊伍都不在話下,現在都埋在雪山下面。我讓太太帶人先去挖出來,藏在一座古廟裡,這些空箱子就是要去馱那些寶貝的。”
“你不會騙我吧?”
“我會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嗎?當家的,你答應我,保全我和太太,還有這幫伙計的性命,我就把這些英國武器都送給你,怎麼樣?”
“你要敢蒙我,我就把你們全槍崩了。”
“成交!不,等等,這馱隊得歸我,要不,我虧大發了。”
貢布氣樂了,他說道:“他奶奶的,都說拉薩的貴族摳摳嗖嗖的,都這時候了,還跟我講價錢。好好好,英國武器彈藥歸我,這些吃草嚼料的累贅,歸你了。”
“剛珠,把空箱子拉走,其餘的都留下。”扎西吩咐道。
剛珠答應著,點了幾名奴僕跟扎西走,其餘的人在原地搭灶熬茶等著。
貢布一夥押著扎西、剛珠和五名伙計走到了荒原上,每名伙計牽著一頭搭空箱子的騾子。扎西邊走邊辨別方向,貢布警惕地盯著他。
和貢布一交手,就驗證了扎西事前的判斷。平常的馬匪都以搶劫馱隊的貨物為目標,而他們卻以襲擊扎西和德吉為目的,他們一定受僱於人,僱用他們的人是娜珍或娜珍身後的帕甲。只要活捉貢布一夥,娜珍和帕甲就再也無可抵賴了。
他們走了很久,到了一處古寺的廢墟外,廢墟土牆上的壁畫已經被風吹雨打,變得更加斑駁,佔堆和德吉就埋伏在這裡。他們透過土牆看到扎西和貢布一行人朝這邊而來。佔堆說道:“阿佳啦,他們來了。”
德吉和幾名僕人警覺地朝外張望。幾名跑在前面的馬匪看到了廢墟前的德吉等人,又喊又叫,還朝天上放槍。佔堆和德吉嚇得趕緊往廢墟里面躲。
扎西沖著他們大吼:“別亂放槍,別亂放槍,那就是我家的人,替你們守著寶貝呢。”
貢布也喊了起來:“住手,住手!”
扎西又衝著德吉大聲地喊道:“德吉……,是我,別跑……,沒事兒。那些槍砲都挖回來了嗎?”他見德吉沒有應答,對身邊的貢布說:“你看,都被你們嚇著了,你讓他們把槍都收好了,子彈可不長眼睛。”
貢布吆喝著馬匪們,馬匪們消停了。
佔堆和德吉從土牆後面探出頭來,見太平了,才帶著兩名僕人迎面而來。扎西奔過去問道:“德吉,寶貝都挖出來了嗎?”
德吉看了看貢布,有些害怕地說:“挖出來了,都在寺裡藏著呢。”
“我沒騙你吧,那我們進去吧。”扎西對貢布說。
“量你也不敢騙我。走,起寶貝去!”貢布帶著馬匪們興沖沖地往前走去。
剛珠忙拉住走在最前面的伙計,使五匹騾子故意落在了後面。
扎西等人帶著貢布一夥進了廢墟,繞過了兩段殘垣斷壁,迎面的一堵高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高牆下有一個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洞。
“我的寶貝在哪兒?”貢布警覺地問。
“德吉,你快把槍拿出來給當家的看看。”扎西說道。
德吉點了點頭,衝著洞裡喊道:“遞出來,快遞出來!”
女僕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一會兒,一桿英式步槍出現在洞口。
一名馬匪上前把槍拽過來,交到貢布手上。貢布見到這杆嶄新的步槍,在手上擺弄起來,拉栓,上膛,愛不釋手,他問道:“有多少?”
“德吉,都藏在裡面嗎?”扎西問。
“都藏在裡面。”
“走,走,我進去看看。”貢佈著急地說。
“我帶你去。”德吉說著,她一探身鑽進洞裡。
貢布跟在後面正準備鑽進去,他突然停住腳步,狡猾地指著兩名馬匪說:“你,還有你,進去摸摸情況。”
扎西臉上掠過一絲緊張,他向四下打量,殘垣斷壁之間沒有任何動靜。被貢佈點名的兩名馬匪一前一後鑽進了牆洞裡,扎西也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兩名馬匪剛鑽過土牆洞,雲丹大喇嘛就帶著喇嘛們衝上來,連打帶踹把他們制服。馬匪見勢不妙,大喊:“中了埋伏……,當家的……,有埋伏……”
貢布聽到裡面的喊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四周已經響起了槍聲,土牆後的各個角落都衝出了喇嘛,他們手裡端著槍,把眾馬匪包圍了。
佔堆衝過來狂吼:“別動,把槍放下,誰敢動,打死他。”
眾馬匪迅速散開,進行抵抗,雙方發生火拼。貢布帶領三名馬匪且打且退,躲到一段土牆後面,他罵道:“該死的德勒老爺,還是騙了我。打,往死裡打。”他們朝一個缺口突圍,貢布打倒了兩名喇嘛,衝了過去。
佔堆帶人追上來,再次與貢布等人交火。貢布掏出一顆手雷塞到身邊的土牆下面,然後轉身滾到一旁。手雷爆炸,土牆轟然而倒,頓時整個破廟內外塵土飛揚,煙塵飛騰,什麼也看不見了。
三名馬匪從廢墟的煙塵中狂奔出來,後面緊跟著的是雲丹喇嘛和占堆,馬匪沒跑多遠,就紛紛被喇嘛們制服,押送回來。
煙塵漸漸沉落,在場的所有人都渾身是土,只露出潔白的牙齒和明亮的眼睛。扎西、雲丹喇嘛率眾人已經把馬匪團團圍住,馬匪只好舉槍投降。這時,佔堆押著逃跑的馬匪也回來了,剛珠衝上去把馬匪的槍拽下來,扔到一邊。
扎西和德吉來到眾馬匪身邊,不斷地揪起他們的腦袋察看,卻不見貢布的影子。扎西著急地問:“貢布呢?逃啦?……真的讓他逃啦?”
佔堆和剛珠再次過來察看,確實沒有貢布。
“這裡有十三個馬匪,逃了三個。”扎西氣憤地說。
“姐夫,我們去追。”
“也不知道他們往哪邊逃了,恐怕白浪費工夫。”扎西朝四下望瞭望,他突然揪過一名馬匪,問道:“說,誰指使你們的?”
“老爺,我們都是小嘍囉,不知道啊,真不知道。”馬匪說。
“不知道就打!看他嘴巴子還敢硬!”德吉狠狠地說。
馬匪嚇得跪地告饒:“太太,我真不知道,只聽當家的叨嘮過,是拉薩什麼人給過錢,別的,小的真不知道。”
剛珠又拎過一名馬匪,把他摔在德吉面前,罵道:“你這傷天害理的東西!不想死,就趕緊交代!”
馬匪從地上爬起來,一顆塔香從他懷裡掉了出來。雲丹喇嘛撿起來,湊到鼻子下聞了聞說:“這是定境靈香,他們身上帶這種香做什麼?”
“害人!雲丹師傅,在八廓外街的火災現場,我發現了靈香的香灰,我就想到了,一定是馬匪用靈香先把那戶康巴人家的伙計迷倒,然後才放的火。目標就是央宗和她的阿爸,不圖財,只害命,和今天如出一轍。”扎西憤憤地說道。
“八廓外街的火災也是他們幹的?”
“對,受人指使!”
“怎麼就讓貢布跑了呢,白折騰了一趟。”佔堆遺憾地說。
“有這十幾塊拙料,也足夠了,押回拉薩交給噶廈,我就不信審不出內容。”
“好。雲丹師傅,我們一起把他們押回去。走!”
眾喇嘛把馬匪們夾在中央,一行人押著他們離開古寺廢墟。突然,塵土堆竟然動了起來,貢布從裡面探出頭來,他甩了甩腦袋,望著遠去的人群,鬆了一口氣。
娜珍認定扎西和德吉此行必死無疑。她在府上頤指氣使,毫無顧忌起來,她在德吉臥室,讓兩名女僕把德吉的盛裝穿在自己的身上。她對著鏡子端詳了一會兒,問道:“這盛裝上了我的身,漂亮嗎?”
巴桑弓著腰在門口候著,他抬頭看了看,說道:“這衣服……是大太太的。”
“她的怎麼啦?我就不能穿嗎?”
巴桑恐懼,低下頭不言語。兩名女僕也膽戰心驚地退到了一邊。
娜珍一臉不屑在地上來回走動,身上的配飾叮噹亂響,她憤憤不平地說:“女人得靠穿戴抬身價,穿上這一身兒就是不一樣。巴桑,你是店上的掌櫃,識貨色懂行情,你告訴我,這套盛裝值多少錢?”
“按現在的市價,能換三千五百頭犛牛。”
“這套是大太太的,我不稀罕。你從賬上支錢,給我也置辦一套,要拉薩城裡最奢侈的,市值要換五千頭犛牛才行。”
巴桑嚇著了,他吞吞吐吐地說:“二太太,這……”
“不行嗎?”娜珍瞪著眼睛問道。
“老爺和太太走的時候交代,除了照例每月給你的體己,你不能從賬上多支一兩藏銀。”
娜珍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她吼道:“別跟我提老爺太太,我就知道,你從來就沒把我當主子。還有院子裡的混賬東西,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聽好了,我不會永遠是二太太!從現在起,德勒府的章程,我拿!”
巴桑弓著腰,嚇得不敢吱聲了。
她又衝身邊的女僕吆喝:“你去,給我叫一個藏北的頭人來。”然後,把臉扭向巴桑說:“五塊大洋,我今天就把你賣了,看你還敢頂撞我!”
巴桑腰弓得更深了。
“仗著老爺給你撐腰,哈哈……你的老爺回不來了,他們現在八成被馬匪給剁了,餵狼了。聽懂我的意思了嗎,巴桑掌櫃的?”娜珍見巴桑腰快弓到腳麵,又得意地說:“八廓街東店管事給我撤了,換旺秀,城關店的管事也撤了,換桑布,明天就辦!明白了嗎?”
“我記下了。二太太,換賬房和各店的管事,要跟老爺知會一聲嗎?”巴桑不溫不火地問。
“老爺,狗屁!你的老爺在哪兒呢?”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馬蹄聲,紛亂而嘈雜。接著傳來奴僕的聲音:“老爺,您回來啦。……老爺太太回來啦……”
娜珍臉色突變,她跑到窗前向下張望。扎西、德吉已經進了院子,正在下馬。她被眼前的狀況驚傻了,嚇得渾身發抖。
巴桑偷眼看了看,問道:“二太太,您說的那些事兒還辦嗎?我跟老爺知會一聲?”
“滾,滾,給我滾,趕緊滾!”娜珍發瘋地吼叫著。
巴桑退了出去。
娜珍脫衣服,摘首飾,兩名女僕也趕緊把她身上的盛裝往下卸。
巴桑見扎西和德吉洗漱完畢,便張羅了一桌酒菜,給他們接風洗塵。扎西、德吉、娜珍坐在各自的藏桌後用餐,氣氛有些沉悶。扎西面無表情,一邊用刀削肉吃,一邊用手指掐算著什麼。
娜珍偷眼觀察他,心裡忐忑不安,她強作笑臉地問:“老爺,不是說去成都嗎,不去啦?”
“嗯。”扎西哼了一聲。
“您這是沒走出去,還是改主意啦?”
“嗯?”扎西疑惑的目光看著她。
“我是說……您和太太到家了,府上的馱隊怎麼不見回來?”娜珍小心翼翼地問。
“會回來的,快了。”
又是一陣冷場。娜珍不知該說什麼了,她左顧右盼,目光與德吉相遇,她馬上滿臉擠笑,低頭吃飯。德吉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問:“巴桑,我和老爺出門這些日子,家裡有什麼情況嗎?”
“沒特別的,店上一切如舊。”巴桑回完話,偷眼看娜珍,娜珍趕緊把頭扭到一邊。
“府上有什麼人來走動?”德吉又問道。
“知道老爺太太不在家,親戚朋友們也沒來走動。”
“看來,府上夠消停的。”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三個人各懷心思。
扎西放下手中的餐具,拿餐巾擦了擦嘴巴說:“巴桑,你吩咐看門的,今天閉門謝客,什麼人都不見。還有,院子裡的大小奴僕都不許出門。”
娜珍心裡發毛,手一抖,碗掉到地上,她難堪地看了看大家。
扎西離開客廳,回了佛堂,他坐在佛龕前祈禱,內心充滿了矛盾。最遲明天傍晚,雲丹喇嘛和剛珠押著那些馬匪就到了,馬匪中肯定有人認識帕甲。到時候,人證物證俱在,帕甲必遭噶廈政府的嚴懲,可娜珍怎麼辦?她畢竟是白瑪的生身母親,面對這樣一個利令智昏的女人,是懲罰她,還是寬恕她。扎西為難了。
梅朵收留了央宗,不知為什麼,她不但不恨央宗,反而心生一絲同情。央宗發著高燒,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梅朵打發走給央宗餵湯的女僕,她坐到床邊,親自給央宗餵湯。央宗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看見梅朵,掙扎著要坐起來。
梅朵輕聲地說:“你發燒了,躺著吧。”
央宗眼中依然充滿了敵意,她問道:“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因為只有你能幫我。”梅朵說著,將一勺湯遞到央宗嘴邊。
央宗拒絕,一扭頭,湯灑在衣襟上。
“我們拉薩人隨緣信命,你還活著,是不幸中的萬幸。白瑪一直痛不欲生,我希望你能澄清事實,讓大家都得到解脫。”梅朵又說道。
央宗扭過頭,望著她。
梅朵眼中噙著淚,繼續說:“否則,白瑪會一輩子怨恨我,把這筆債記在我的頭上。”
央宗坐起來,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朝房門走去。
“你能去哪兒?出了這個院子,就不會再有人保護你。”梅朵說道。
央宗停住了腳步。
梅朵站在她身後,酸溜溜地說:“你確實漂亮,是另外的一種,我知道白瑪為什麼捨不下你。”
央宗轉過身來,看到梅朵委屈的樣子,她說:“你也是好人,少有的貴族小姐。”
“不用你同情我。”
“我們倆同病相憐,心裡都不好過,可你知道嗎,現在最痛苦的,比你我痛苦一百倍的是白瑪。他在哪兒啊?”
“我們訂在初五結婚,可是發生了火災……白瑪躲在兵營裡一直沒有出來。我去看他,他不見我,我派人給他送過幾次東西,他也不要。”
“白瑪在兵營,我去找他。”
“我陪你一起去。”
梅朵陪著央宗來到了藏兵營大門口,守門的藏兵把她們攔在門外,稱上面有令,今天任何人不得入內。央宗急了,衝著院子里大喊:“你個臭騾子……臭騾子你出來……白瑪……臭騾子你出來。”
白瑪正坐在營房裡漫無目的地拆卸手槍,他的心麻木了,沒有聽到央宗的叫聲。邊巴聽到了,他跑到門口仔細辨聽,然後叫道:“少爺,你聽。”
白瑪停住手,側耳傾聽。央宗的叫聲又傳來:“白瑪……臭騾子,你出來……”他聽清楚了,騰地站起身來,推開桌子就往外跑。
他從營房裡跑出來,遠遠地看見央宗和梅朵被攔在營門口,他跑近營門,盯著央宗,又驚又喜,愣在那裡。央宗望著白瑪,悲喜交加地叫道:“白瑪。”她朝白瑪衝了過去。
白瑪也撲了過來,兩人相隔幾步的時候,都站住了,彼此凝視著對方。白瑪遲疑地叫了一聲:“央宗。”
“白瑪。”
“央宗,是你嗎?”
“是我啊。”
“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我。”
白瑪衝過去一把將央宗摟在懷裡,他喃喃地說:“我不是在做夢,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我是你的大耗子。”
“不,不,你不在了,我這是做夢,是在做夢!”
央宗衝著白瑪的肩膀就咬了一口。白瑪疼得大叫:“哎呀……,不是做夢,是真的,不是做夢。”他緊緊地把央宗摟在懷裡。
梅朵看著他們,又難過又羨慕,心情複雜,她把臉扭到了一邊。
“白瑪,是梅朵小姐陪我來的。”央宗說。
梅朵有些尷尬,她說道:“你們倆……這兒眼多嘴雜,不便說話。少爺,我們回府上吧,有話慢慢說。”
“好,你們在這兒等我,我去請假,馬上就回來。”白瑪說完,撒腿就往兵營裡面跑。
平措副官從操場上路過,他不經意間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幕。他走進指揮部,立刻向尼瑪大人匯報:“……白瑪正在兵營外和人說話,情況有些異常。”
“什麼人?”尼瑪問道。
“是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還有一個人,看打扮,好像是她的僕人。”
“難道康薩老爺走漏了風聲,她來給白瑪報信兒。”
“報告!”門外傳來了白瑪的聲音。
尼瑪衝平措一揮手,平措退到一邊,他喊了一聲:“進來。”
白瑪推門進來,行過禮後說:“藏軍連長白瑪多吉前來告假,請代本老爺批准。”
“理由?”
白瑪欲言又止,最後說:“代本老爺,是私事兒,我回家處理好了,再向您匯報。”
“私事?未經允許,你與民女私聊軍情。平措……”
“在。”平措上前一步答道。
“白瑪多吉臨陣脫逃,違反軍紀,關禁閉三日,帶走!”
白瑪蒙了,他問道:“老爺,在下實在不知道犯了哪條軍紀?”
“到禁閉室慢慢去想吧。來人!”
門外衝進來兩名藏兵,押著白瑪出去了。
“代本老爺,梅朵小姐在門口等著呢,怎麼辦?”平措問道。
“事關重大,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去把她們扣下,日後我向康薩噶倫解釋,他一定會體諒我的一片苦心。”
平措來到梅朵面前,謙卑地說:“代本老爺正和白瑪連長商議軍情,還得耽擱一段時間,小姐隨我來,先到白瑪連長的營房歇一會兒。”
“好吧。央宗,我們進去。”
平措引著梅朵和央宗進了軍營。
她們從黃昏一直等到了天黑,梅朵實在無聊,躺在白瑪的營房裡竟然睡著了。央宗坐在窗前,看著忽明忽暗閃爍的酥油燈愣神。
過了很久,梅朵睡醒了,她抬腕看了看手錶,驚訝地說:“都半夜了。”她走到門口,守門的藏兵攔住她,不讓她出去。梅朵一個大嘴巴打在他的臉上,呵斥道:“看你敢攔我!”
一名軍官跑過來,說道:“梅朵小姐……”
“白瑪少爺呢?”梅朵滿臉怒氣地問。
“緊急任務,少爺帶部隊野營拉練去了。剛才看您睡著了,沒敢驚動您。”軍官衝邊上的藏兵說:“你趕緊送小姐回府上。”
梅朵無奈,只好抬腿出了房間,央宗也趕緊起身,緊隨其後。
夜深了,德勒府裡一片寂靜,可娜珍卻躺不下,睡不著,她知道大禍臨頭了。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娜珍嚇了魂飛魄散,趕緊去查看。她來到房門前,側耳傾聽,外面有刷刷的聲音,她輕輕地把門拉開一條縫,朝外張望。
走廊裡,奴僕穿著蘸滿清油的擦地鞋正在蹭地,偶爾會碰到銅盆,發出響聲。巴桑站在走廊裡監工,他一扭身,嚇得娜珍趕緊把門關上了。
扎西和德吉也沒有睡,扎西站在佛前,沉思著。
德吉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說:“怎麼處置娜珍?……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大人有罪,孩子無辜。”
“我也是這麼想,帕甲可以由官府治罪。娜珍呢,我們可以向噶廈申請,以家法管束。”
“也只能這麼辦啦。”
巴桑敲門進來。
“她那邊怎麼樣?”德吉問道。
“二太太坐臥不安,鬼鬼祟祟的。”巴桑說道。
“她雙身子,你在走廊看著她就行,別再驚擾她了。”
“啦嗦。”巴桑退了出去。
白瑪被關在禁閉室裡,他著急,無奈,一臉茫然。自己請假到底犯了哪條軍紀?為什麼被關了禁閉?難道是梅朵搗的鬼?突然,外面響起了集結號,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槍械的金屬撞擊聲。白瑪來到門口向外張望。
院子裡的藏兵們正在集結,一片緊張,肅殺。白瑪琢磨著,不像是演習!禁閉室外面的軍事行動,讓他想起上次去布達拉宮逮捕江村孜本的情形。難道把我關起來,與此有關?他繼續觀察著。
尼瑪代本、平措副官,還有七八位噶廈的高級官員帶著僕人趕來,他們湊在一起,說著什麼。
這些天,白瑪一直沉浸在個人的痛苦裡,對軍官們私下的傳言置若罔聞,據說英國駐拉薩代辦黎吉生先生截獲了一份電報,說南京正在準備支持熱振活佛奪回攝政王位,蔣介石要派飛機來轟炸拉薩,達札活佛被嚇得驚慌失措。難道這次部隊行動與這封電報有關?
邊巴拎著食盒跑過來,他一邊往外拿吃食,一邊說:“少爺,您餓了吧,我給您送消夜來了。”
白瑪著急地問:“外面什麼情況?”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您營房裡侍候梅朵和央宗兩位小姐……”
“她們在我營房?”
“剛剛被送回府上。”
“太奇怪了,怎麼連梅朵和央宗也給扣到這個時候……一定要出大事!”白瑪把消夜又遞了出來,悄聲地說:“邊巴,你把衛兵引開。”
看守禁閉室的衛兵朝操場方向張望,邊巴把食物遞給他們,兩個人躲到一旁,偷偷地吃了起來。
白瑪拿出筆和墨水瓶,在紙上寫了起來,他突然又停了下來,將紙揉成一團塞到嘴裡。然後,脫下軍裝,開始往衣服內襯上寫密信。
衛兵和邊巴正在喝茶,白瑪從窗口叫他:“邊巴,過來。”
邊巴在衛兵的目光下回到了禁閉室門前。白瑪把衣服遞給邊巴,大聲地說:“這衣服全是汗味兒,又髒又臭,沒法穿了,你送回府上洗一洗。”他見衛兵放鬆了警惕,又小聲地說:“你一定要混出去,越快越好,一定要親自把衣服交到我爸啦手上,這裡面有密信。聽懂了嗎?”
邊巴答應著,抱著衣服從衛兵的眼皮底下走了。他出了兵營,趁著月色,一路狂奔來到德勒府門前,他伸手敲門。
正在房裡坐臥不安的娜珍聽到了外面的敲門聲,她心驚,連忙起身來到窗前張望。院子裡,守門的奴僕正在開門,邊巴和他說了什麼,然後,便朝主樓跑過來。
娜珍警覺,三更半夜的,邊巴回來幹什麼,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間。
娜珍在樓梯口處攔住了邊巴,她問道:“白瑪少爺呢?”
邊巴氣喘吁籲地說:“二太太,白瑪少爺被關了禁閉,他讓我把衣服送回來。”
“送衣服?”
“這裡面寫了密信,讓我親手交給老爺。”
“什麼密信?”
“我不識字,也不敢看。”
“把衣服給我吧。”
“少爺特別囑咐,一定要親自交到老爺手上。”
娜珍惱怒了,她罵道:“該死的奴才,別人看不起我們娘們也就罷了,你也不知道我是白瑪的親媽,找打啊!”
邊巴不敢出聲了,把衣服乖乖地遞給娜珍。娜珍打開衣服看到了密信的內容,她琢磨著,臉色平靜地說:“沒什麼正經事兒,白瑪也真是,要吃要喝的,一時不等,半夜三更打發人回來,也至於!邊巴,你回去侍候少爺吧。”
“啦嗦。”邊巴答應著,退了出去。
娜珍望著邊巴的背影,緊張起來。她隱約感到事態的嚴重,達札活佛對熱振活佛要動真格的了。扎西和白瑪都曾是多吉林寺的僧人,同屬熱振寺管轄,白瑪這是要給熱振活佛報信啊。娜珍突然眼前一亮,感覺自己有救了!拿到這個證據就能製服扎西。
她再次把寫在衣服襯裡的密信看了一遍,白瑪寫的是:藏軍大規模集結,有行動,目標可能是熱振活佛。娜珍心裡犯嘀咕,白瑪會不會受到牽連,他可是我的兒子,怎麼辦?不怕,白瑪不是康薩噶倫未來的女婿嗎,他的命運就交給康薩噶倫了。到時候,這小子還敢悔婚!真是一箭雙雕!
娜珍拿定了主意,她抱著衣服悄悄地從樓裡走出去,溜出了大門。她見四下無人,一路小跑,消失在黑夜中。
娜珍一路跑到帕甲家門前,她伸手從門孔進去,用鑰匙將反鎖的門打開。她一進院愣住了,院子裡多了兩匹馬拴在牆角,牆角下還堆著幾個麻袋,兩名康區打扮的僕人席地而臥,睡在地上的藏被子上。
屋裡的汽燈亮了,接著傳來帕甲的聲音:“誰啊?”
娜珍一邊答話,一邊朝房門口走去:“是我。”
帕甲光著膀子出來,他問道:“你怎麼半夜跑過來啦?”
娜珍回頭看院子裡的兩個人,奇怪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們是誰啊?”
“昌都老家來的,家裡的奴僕,昨天剛到。”
“急事兒,急事兒,扎西他們回來了。”
帕甲大驚失色,他問道:“不可能……什麼時候的事兒?”
“今天晌午就到了府上,我一直出不來,沒法給你報信。”
帕甲蒙了,開始盤算,他急躁地叨嘮著:“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出了問題。失策,失策,扎西太狡猾了,一定是貢布他們失手了。”
“別讓人聽見,我們進去說。”
帕甲的汗流下來,他一屁股跌坐在門口,問道:“都誰回來啦?”
“扎西和德吉,他們騎快馬回來的,管家和馱隊應該還在路上。”
“會不會貢布變卦啦?或者……沒遇上紮西。不對,不對,那樣的話,他們就應該去成都,也不該掉頭回來啊。”帕甲猜測著。
“他們倆臉上掛著相呢,像死了親爹,肚子裡不知揣著什麼壞下水,你的計劃一定暴露了。”
“完了,完了,黃羊沒打著,反丟了手裡的叉子槍。”帕甲絕望地說。
“帕甲,你別怕,我拿來了這個。”娜珍信心滿滿地說。
“什麼東西?”
“白瑪從軍營送回來的,就剛才,這件衣服可以救我們的命。”
帕甲看完衣服裡襯的字,他琢磨著說:“今晚藏軍一代本有重大行動?”
“白瑪讓邊巴回來給扎西報信,我給攔下了。這件衣服就能證明扎西死心塌地地跟著熱振活佛,那他就是達札活佛的死對頭,你說,就憑這……”
帕甲變了臉,罵罵咧咧地說:“康薩這個老雜毛,他就沒把我當成自己人,這麼大事兒,他把我甩到了一邊,還不如他的那隻臭靴子。”
娜珍上前拉帕甲,催促地說:“你快起來,別坐這兒,我們現在就去告扎西的狀,他必死無疑。”
一個薄衣單裳的胖女人從屋子裡出來,她兩眼冒火,質問道:“死鬼,這女人誰啊?黏黏糊糊的!”
娜珍一愣,質問:“你是誰啊?”
“啊,你個小狐狸精勾引我男人。”胖女人說著,揚起手衝著娜珍就是一巴掌。
娜珍也急了,衝了上去罵道:“你敢打我!哪兒來的不要臉的女人!帕甲,她是誰?”她奮起還手,和胖女人廝打起來。
帕甲沒有理她們,依然坐在那兒琢磨著。娜珍已經沒有可利用價值了,繼續和她攪在一起,只會給自己帶來災難。他心裡清楚,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就意味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現在唯一該做的,是不擇一切手段,把自己擇清。想到這兒,帕甲一把揪過娜珍,怒吼:“她是我老婆,我昌都老家的女人。”
娜珍被他震住了,她沖向帕甲,撕扯著他說:“帕甲,你個渾蛋,你騙了我!”
帕甲把她推到了一邊,罵道:“你算什麼破爛東西,跟我老婆撒野,你以為你是誰啊?”
娜珍愣住了,蒙頭蒙腦地問:“你不是……不是說要娶我嗎?你個大騙子,缺德喪良心的……”
“我會娶你?要不是看在德勒府名號的分上,我會要你這種破爛貨,我忍氣吞聲,給你當三孫子,讓你禍害了我多少年啊,你還不知足?”
“帕甲,你無恥,無恥……”娜珍撲上前,跟帕甲撕扯起來。
帕甲一腳把娜珍踢到一邊,罵道:“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我早玩膩了,早該像臟抹布一樣扔掉了。還想著我娶你,做夢吧!騙走阿覺小少爺,燒死央宗父女,又僱人劫殺德勒府的老爺太太,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你幹的吧,你這個歹毒的女人。”
娜珍氣瘋了,她不顧一切地朝帕甲衝過來:“帕甲,你喪良心……”
帕甲又一腳把她踢翻在地,娜珍一聲慘叫,趴在地上不動了。帕甲抓起那件衣服,輕蔑地說:“沒工夫搭理你,你在地上趴著吧!”他說完,匆匆出門了。
胖女人見丈夫給自己撐腰,來勁兒,她命令僕人:“把這個臭女人給我拖出去!”
兩名僕人撲上來,抓起娜珍把她扔到了門外,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娜珍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痛苦地捂著肚子,鮮血從身下流出來,她癱倒在牆邊,欲哭無淚。
帕甲拿著衣服去了康薩府,他站在院子裡焦急地等待著,康薩管家從賬房裡出來,一臉不高興地問:“黑燈瞎火的,什麼事兒啊?”
帕甲拿起衣服揚了揚,對他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康薩老爺匯報。”
“老爺睡了,明天吧。”
帕甲拿出一卷藏鈔塞到管家手裡說:“你就別蒙我了,今晚老爺能睡得著。”
“帕甲大人,你真是聰明人。”管家笑著悄聲地說,“我告訴你吧,老爺從早會到現在就沒回來,在布達拉宮裡開會呢。”
“我知道他們在商量政教大事,可是,風聲走漏了,我特地來向老爺報信。”
管家在帕甲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帕甲大驚失色地說:“啊?這還得了……我雪域高原要鬧出大動靜了。……知道,知道,我也是為這事兒來的。”
“這回,熱振這隻老山羊蹦躂不了幾天了。”管家陰笑著說。
“對,對,蹦躂不了幾天了……我懂,我懂。”帕甲說完,反身快步出了院門。
格勒把自己的嫡系約到家中商量大事,為了遮人耳目,他借了一台小型放映機在院子裡放起了電影,是內地的電影《風雲兒女》。蔥美、瓊達、卓嘎和一些貴族男女十幾人,還有五名大喇嘛正看得津津有味,蔥美五歲的兒子年扎和三歲的女兒卓瑪在銀幕前跑來跑去。
客廳裡,格勒、佔堆和四名官員正在密謀。佔堆得意地說:“等明天押送馬匪的人一到,帕甲這混賬東西,想摟落也摟落不掉了。”
“把這件事直接呈報到達札面前,看他怎麼處理。”一名官員說道。
“燒死兩個康巴人也就罷了,他們連大貴族都敢劫殺,太囂張啦。”另一官員氣憤地說。
“你是雪監獄的主官,馬匪到了拉薩,一定關押在你手裡,要看管好,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要迅速審訊,把僱凶殺人的主謀……審清楚,作實了。”格勒安排道。
“仁欽噶倫您放心,這其中的利害我曉得!”
“馬匪的上家是帕甲,帕甲的上家是康薩,他們之間自然連成一條線。劫殺扎西,康巴馱幫的火災,梅朵和白瑪的婚事,這三者之間又形成了一條線。這背後的主謀先是帕甲,主謀的主謀就是康薩,他認賬不認賬都是一個結果。”
眾官員滿意地笑了。
格勒也發自內心地笑了,他說道:“諸位,這件事兒做得要穩,戒躁!我們對康薩噶倫,不發難,也不必劍拔弩張。”
“那不是太便宜了他。”佔堆憤憤不平地說。
“大哥,做一個順水人情吧。明天我在噶廈力推康薩噶倫做這個案子的主審官,你們說,這個主意怎麼樣?”
眾人心領神會,哈哈大笑。官員說道:“讓康薩來斷案,妙,太妙了。這燒紅的馬鐵掌,看看康薩噶倫怎麼伸手來接!”
“那我們接著去看電影,這片子不錯,在內地家喻戶曉。”格勒建議說。
大家起身紛紛出去看電影了。
佔堆落在了後面,他欽佩地說:“二弟,你真是用心良苦。姐夫為白瑪的婚事跟你鬧生分了,可你還是派我去北郊大寺搬救兵幫他,原來是為了這個。”
“都是一家人嘛,姐夫不好意思來找我,我也不能看他笑話。就是不衝阿佳啦,也得衝著卓嘎啊。”格勒大度地說。
兩個孩子跑進來,佔堆高興,一手一個把他們抱起來。孩子們很開心,揪他鬍子,摸他耳環,佔堆齜牙咧嘴的,表情難看。
“大哥,你怎麼啦?”格勒問道。
“年紀大了,這些天馬不停蹄,身子骨吃不消了。”
卓嘎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嚷嚷:“你們哥倆嘀咕什麼呢?佔堆今兒中午才到家,人都快累散架子了。二老爺,你非今天搞什麼電影招待會,看把你哥眼睛熬的,都冒血絲了。”
“好,好,夫人,我錯了。事情安排停當了,讓大哥回去睡覺吧。”
卓嘎不依不饒地說:“你就會拿嘴填乎人。”
格勒把他們送出了大門口,正準備反身回去,兩名警察扶著娜珍走過來。娜珍有氣無力地喊道:“格勒……,仁欽老爺……”
格勒一見娜珍,樂了,他說道:“這不是娜珍嗎,我正要找你呢。”
“仁欽老爺,你幫幫我吧,救救我……”
“你還有臉來找我,還當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都知道啦?……我罪孽深重,可那些事兒,都是帕甲在背後攛掇的,他騙了我。我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帕甲已經跑了,你快去追他,要不然,就抓不到他了。”
“帕甲跑啦?”
“老爺和大太太都回來了,帕甲害怕受罰,已經逃了,肯定逃了。”
“你回去吧,我知道了。……管家,別驚動院子裡的人,叫些奴僕出來,跟我一塊去拿帕甲。……上次牛皮沒裹死他,這回我讓這狗東西死得心服口服。”
管家帶著七八名奴僕出來,他們手裡打著火把,跟著騎馬的格勒走了。
娜珍見自己得逞,松下心來,坐在了地上。
格勒帶著一行人走在街頭上,他們到了一個街口,突然看到帕甲急匆匆地走來。仁欽管家大喝一聲:“他在那兒……”
帕甲也看到了他們,他知道不妙,轉身撒腿就跑。格勒掏出槍,衝著他就是一槍。子彈打在帕甲腳下的石板路上,帕甲不敢跑了,站在那裡。
眾人圍了上來。格勒騎馬繞著帕甲走了一圈,才說:“越來越沒規矩,見到你從前的主子,也不過來磕頭。”
帕甲忙鞠躬,撒謊說:“噶廈通知我去布達拉宮開會,走得急,冒犯了仁欽噶倫。”
“噶廈召你去開會?什麼會?我是噶倫,我怎麼不知道?”格勒說著,抬手就是兩個大嘴巴,他氣憤地說:“康薩噶倫不是賞識你嗎,綁啦!給康薩噶倫送去!”
帕甲知道一切都漏了,反而變得鎮靜,他說道:“我罪該萬死,這條命也值不了幾個錢。可是,我的舊主子,我死,死一個,無牽無掛;仁欽噶倫,您死,就得死一窩。”
“好,說得好,告訴我,我怎麼個死法?”
帕甲注視著格勒,臉色陰沉地說:“仁欽噶倫,布達拉宮裡面正在開會,拉薩所有達札派的官員都到場了,還有附近各大寺的大堪布、大喇嘛,只有你身邊的幾個人還蒙在鼓裡。”
“接著講。”格勒不以為然地說。
“你知道他們在商議什麼嗎?逮捕熱振活佛!熱振要是沒了,你還能撐幾天?布達拉宮要逮捕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你。嘿嘿,我的舊主子,你的日子不比我好過。”
格勒一驚,迅速思索。有關蔣介石派飛機轟炸拉薩的傳聞,他認為那是無稽之談,造謠!是英國人在挑拔中央政府和達札攝政王之間的關係,難道攝政王信以為真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達札畢竟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喇嘛,什麼糊塗事兒都乾得出來。
帕甲見格勒猶豫了,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盤算什麼,北郊大寺的僧眾死心塌地地擁護您,擁護熱振活佛,攝政王和康薩噶倫能想不到嗎,您就別指望了。”
格勒大驚,掩飾著說:“長本事了,你越來越會編瞎話了。”
“你要是不信,馬上派人到北郊大寺送信,看進得去,進不去。他們管事的大喇嘛和堪布們早就被騙進布達拉宮,軟禁起來了,北郊大寺的各路口也被藏軍封鎖了。”
格勒將信將疑地看著帕甲。
“仁欽噶倫,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藏軍第一團已經傾巢出動,駐日喀則的第三團也在趕往熱振寺的途中。你要還不信,看看這個。”帕甲將白瑪的軍裝遞了上來。
“這是什麼?”
“白瑪少爺的軍裝!你外甥派人送往德勒府報信的,被我截獲。軍裝裡面藏著一封密信,你看看吧。”
格勒拿過軍裝,藉著火把看了一遍密信的文字,他確認帕甲的話都是真的,反而冷靜了,他說道:“把他放開。”
家奴們鬆開帕甲,帕甲抖了抖衣服說:“仁欽噶倫,我跟了你這麼多年,恩也好,怨也好,今天晚上我們做個了斷。”
“怎麼了斷?”
“審時度勢啊!想當年,老仁欽和江村孜本鬥得你死我活,你出其不意,帶我們去保衛熱振攝政王,那一遭兒乾得多漂亮啊!我心裡明鏡似的,你真的效忠熱振嗎?非也。你利用了熱振手中的權勢,既保全了雍丹家族,又奪得了仁欽家族。今天,你為什麼不能像當年一樣,投到達札攝政王的麾下,倒戈一擊呢。”
格勒哈哈大笑,他問道:“你覺得我會嗎?”
“為什麼不會呢?老爺,熱振活佛大勢已去,你要跟他綁在一起,那血灑街頭的可不是仁欽一府,還有雍丹府和德勒府,至少三個家族啊。當然,這三個家族的名號不會消失,但主子肯定要換人了。這個您經歷過,太像當年您入主仁欽府了,這就是雪域聖地的傳統!您可別犯糊塗!”
格勒沉默了片刻,他突然用手槍指著帕甲說:“知我心者,唯有帕甲。我還有迴旋的餘地,但你沒機會了!”
帕甲一把抓住格勒的手槍,頂在自己的腦袋上:“您能聽門下一回,我就知足了。就是聽您一聲槍響,把我崩了,我帕甲無怨無悔,也算我們主僕一場,咱兩清啦!”
格勒慢慢地把帕甲的手推開,把槍縮了回來,他抬頭看著遠處的布達拉宮,顯然已被帕甲的話打動了。
布達拉宮宮門緊閉,武裝喇嘛、藏兵在門前設了路障和崗哨。格勒和帕甲沿著長長的台階上來,他們來到宮門前,被藏軍官攔住。
格勒說道:“我有要事要向達札佛爺禀報。”
“等著。”藏軍官說完,轉身進了宮門。
格勒有些不耐煩,仰頭看了看布達拉宮高聳的牆壁,略感不安。一會兒,軍官和康薩出來了,康薩審視地看著格勒和帕甲。格勒與之對視,無話,兩個人心裡在較量著。
帕甲打破僵局,上前說道:“老爺,是我請仁欽噶倫來的。”
“你挺有本事啊,你跟我進來。”
帕甲乖乖地過去了,康薩帶著他準備再進宮門。格勒上前一步,說道:“康薩噶倫留步。”
康薩明知故問:“什麼事兒?”
“請您給達札攝政王捎句話,他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攝政王晚課以後,已經休息了,仁欽噶倫也回去休息吧。”
“康薩噶倫應該清楚,在拉薩,熱振活佛最信任的人是我。你們要逮捕熱振,離開我,還真有些麻煩。”
“你什麼意思?”
“熱振活佛在各地都有耳目,大批藏軍撲向林周宗的熱振寺,他會不知道?康薩噶倫,恐怕你派的藏軍還沒到郭拉山口,熱振活佛就已經帶人向北逃竄,奔青海而去。然後再前往南京告狀,我敢保證,不出幾個月,熱振活佛會在國民黨軍隊的保護下,重回拉薩,這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康薩顯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問道:“你想站在達札攝政王一邊?”
“如果我參與此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我有辦法穩住熱振活佛,使整個逮捕行動萬無一失。”
康薩聽完,愣住了。
“為了政教大業的繁榮昌盛,為了雪域聖地免遭戰火蹂躪,我願意承擔背叛熱振活佛的惡名。”
康薩哼了一聲,帶著帕甲進去了。
格勒坐在奴僕的後背上,一直等到黎明時分,康薩和帕甲也沒出來。
在內地,蔣介石的全部精力都在準備和拉薩打內戰,他焦頭爛額,哪顧得上拉薩,顧得上熱振。土登格勒剛才的一番話,完全是嚇唬康薩,成與敗就靠菩薩保佑了,他必須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大賭一場。
宮門突然開了,康薩和帕甲從裡面走出來。康薩說道:“仁欽噶倫,你的意思我已經禀報達札佛爺了,佛爺體諒你的忠心,任命你為此次抓捕行動的副總指揮。”
“謝謝康薩噶倫,我一定不負達札佛爺的期望。”格勒感激地說。
“仁欽噶倫,你立功的機會到了,帕甲與你隨行,是協助你,也是監督你。”康薩又轉向帕甲說:“如果有人陽奉陰違,你有權將他立即逮捕。”
格勒臉上掠過一絲憎恨,但還是接受了,他說道:“這肯定不是達札佛爺的主意,是康薩噶倫安排的吧?”
“都一樣。”
“你夠狠!帕甲,一切聽你指揮,我就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著。”
格勒離開布達拉宮直奔雍丹府,他把睡眼惺忪的佔堆從臥室裡叫了出來。佔堆揉著眼睛問道:“二弟,又出了什麼事兒?”
格勒上前嚴肅地說:“剛剛得到情報,青海的國民黨部隊正向藏北三十九族地區增援,不斷騷擾邊境的守軍,噶廈派我和尼瑪代本帶著藏軍前去應對,我們連夜出發。”
“二弟,那些馬匪明天就押回來了,還有,帕甲怎麼辦?別跑了。”
“他跑不了,帕甲跟我一起去藏北。大哥,搞不好會有一場惡戰,勝敗難測。部隊往北行軍剛好路過熱振寺,我準備帶一些軍官去拜見熱振活佛,一是請他占卜凶吉,二是請活佛摸頂賜福。”
“讓我幹什麼?”
“騎快馬去通知熱振活佛,不要離寺,等我們到來。”
卓嘎也從臥室出來,她一臉不高興地說:“二老爺,這種跑腿的事兒,你讓管家去不行啊。”
“事關重大。”
“佔堆剛跟姐夫去抓馬匪,腰都閃了,哲蚌寺有個從內地來的漢人喇嘛,懂推拿,我請他明天來給佔堆捏鼓捏鼓,你還是讓別人去吧。”
“你別咋呼,此行非大哥不可!你回屋睡覺去!”格勒生氣地說。
“不對啊,二老爺,你不是有事兒瞞著我吧?”卓嘎警覺地問。
“卓嘎,你變精明了。我實話告訴你,占卜賜福是假,我要去與活佛見一面,把拉薩最近的政局變化向活佛匯報,商量下面的對策。”
“外面情況危急?我沒覺得拉薩有什麼變化啊。”
“你每天吃喝玩樂,腦子裡怎麼會想這些。男人的事情男人辦。你接著吃喝玩樂吧,也不必擔心,我拿捏著呢,足以應付。”
佔堆已經穿好衣服,他吩咐道:“管家,趕緊備馬,我連夜上路。”
“管家,選兩名精幹的僕人跟老爺去,帶上槍,以防不測。”卓嘎叮囑說。
格勒笑了:“還是卓嘎想得周到,把心放到肚子裡吧,不會出什麼問題的。”
佔堆帶著兩名僕人騎馬疾駛而去,奔向通往林周宗熱振寺的路上。
清晨,僕人們把早餐擺好,扎西和德吉落座,卻不見娜珍的影子。德吉問道:“二太太怎麼還不下來。”
“我去請二太太。”女僕說完,轉身剛要走,巴桑從外面進來,他說道:“不用去請了,看門的說二太太昨晚半夜就走了。”
“走了?不是讓你守著嗎?”德吉問道。
“是我讓巴桑回去睡的……給娜珍留條生路。”扎西說道。
“也不事先說一聲,成心。”
“放她走了,今後就看她的造化吧。”
“她會去哪兒?”
“應該去找白瑪少爺啦。”巴桑答道。
“你怎麼知道?”
“守門的說,昨晚半夜少爺派邊巴跑回來送東西,好像是一件髒衣服,是軍裝。後來,二太太就走了。”
“軍裝呢?”
“二太太拿去了。”
扎西盤算著,最後說:“半夜派人回來送軍裝,而且是臟軍裝。德吉,我覺得這裡面有問題。”
“是啊,娜珍拿件臟軍裝能幹什麼?”
巴桑忽然說:“我想起來了,邊巴回來的時候樓上的燈已經熄了,守門的怕打擾老爺和太太休息,想替他收了衣服,邊巴不給,說少爺交代一定要親自交到老爺的手上。”
“這裡面一定有名堂。”德吉說。
扎西警覺,吩咐道:“巴桑,告訴院子裡備馬,我走一趟兵營,馬上。”
扎西騎馬來到了藏兵營,衛兵領他來到禁閉室門前,開了鎖,白瑪從裡面走出來。扎西四下觀察,整個兵營已經空了,只有少數的藏兵在院子裡。
扎西奇怪地問:“兵營裡怎麼沒人啦?”
白瑪問道:“爸啦,你沒收到我的衣服?”
“沒有。”
“有軍事行動,昨天夜裡就開拔了,我估計他們是去熱振寺。”
“這些親英派要對熱振活佛動手?”
“那怎麼辦?”
“免不了一場大規模的流血衝突。災難哪!……白瑪,出動的藏軍都是騎兵嗎?”
“只有一個連的騎兵,其他是步兵。”
扎西迅速做出決定,他說道:“還來得及,步兵行動緩慢,我們騎快馬超過去,給熱振寺傳遞消息,這是避免熱振寺慘遭血腥之災的最好辦法。邊巴,你回府上告訴大太太,我們去熱振寺了,告訴巴桑,通知府上和郊區莊園的人不許隨便外出,要謹慎行事。”
“啦嗦。”邊巴答應著。
“白瑪,快走!我們必須趕到他們前面。”扎西說著,翻身上馬。
白瑪也跳上快馬,父子倆奔馳而去。
娜珍面色慘白,藏袍後擺上滿是斑斑污痕,她捂著肚子喘著粗氣,艱難地走走歇歇,最後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娜珍抬頭望去,遠遠地看見邊巴騎馬過來,她大叫:“邊巴,邊巴……”
邊巴聽到喊聲,奔了過來,他下馬問道:“二太太,您怎麼在這兒?”
“我去找少爺,他在兵營嗎?”
“少爺剛走,兵營全體出動去抓熱振活佛,白瑪少爺跟老爺去熱振寺報信了。”
娜珍聞聽,大驚失色地說:“這個時候去報信……這不是找死嗎。邊巴,快扶我上馬。”
邊巴不敢多問,忙扶她上了馬,娜珍掉轉馬頭就要走。
“二太太,您這是去哪兒啊?”邊巴忍不住問。
“還能去哪兒,我去把少爺追回來!”娜珍說著,策馬狂奔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