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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德勒府正在籌辦婚禮

西藏秘密 刘德濒 15856 2018-03-18
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歇息了幾日後,便讓剛珠備上一份厚禮,準備去康薩府登門拜謝。扎西又叮囑剛珠再備一份同樣的禮物,準備親自去帕甲府上走一遭。 德吉臉上不快,提醒他說:“帕甲畢竟是小貴族出身,等級卑微,我們備一份貴重禮品給他送去,已經讓他受寵若驚了。” “我懂了,不能低了我們貴族世家的臉面。”扎西無奈地說。 “你總是不記得自己的身份。” “我紮西是被你生拉硬拽才變成了貴族老爺,尊卑貴賤的禮數,我一不留神就忘!……唉,帕甲有沒有夫人?” “好像……還沒成家……” 娜珍從樓上下來,搭話說:“老爺和太太不知,帕甲大人不但有夫人,而且還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有一次,我在八廓街上撞見過。”

“噢,馱隊從印度帶回來一批英國香粉和巴黎香水,他夫人應該喜歡。剛珠管家,我們送禮就要送到人家心坎上,你去看看女人能擦能抹能穿能戴的,還有什麼品種,多帶上幾樣。” 剛珠答應著,彎腰退了出去。 扎西、德吉、娜珍帶著禮物去了康薩府,扎西捧著一條上等的哈達,恭敬地奉上。康薩笑盈盈地接過來,轉手給了管家。娜珍也不失時機地將手上的哈達向空中甩去,展開,給站在康薩身邊的梅朵戴在脖子上,梅朵拘謹又一臉燦爛。 康薩引客人們入座後,高興地說:“這是德勒老爺和太太第一次到我府上。榮幸,真是榮幸啊。” “我們一家三口專程拜府,略表謝意。”扎西恭敬地說。 “為扣押馱隊的事兒?” 德吉把禮單呈上說:“馱隊剛從印度回來,帶來一些稀罕玩意兒,請康薩噶倫笑納。”

康薩接過禮單,看都不看就放在桌子上,然後說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啊?德勒太太,你是來寒磣我啊。” “康薩噶倫,要不是您派帕甲大人送去了噶廈的手令,我們現在還不知回得來,回不來呢。”德吉解釋說。 “不許販運軍需物資,噶廈政府確實早有禁令,目的是表明我們對中日之戰所持的中立立場,但這只是個態度,什麼時候動過真格的。” “就是嘛,拉薩的馱隊不管僧家還是俗家的,哪家少運了,憑什麼拿德勒府開刀。”梅朵在邊上幫腔說。 “哈哈……,你們瞧,我這從沒進過布達拉宮的閨女,都比尼瑪那蠢貨明事理。德勒老爺、太太,讓你們受了委屈,應該登門道歉的是我。”康薩笑著說。 娜珍把話攔過去,氣憤地說:“我早就听說了,是尼瑪代本在背後使的壞……”

“就是,不能便宜了尼瑪,他太壞了。”梅朵憤憤不平地說。 “事情已經過去了。” “爸啦,您就是不罰他,至少,也要讓他將功贖罪啊。” 康薩故意表現得無可奈何,他環視大家,笑呵呵地說:“應該!將功贖罪,這事兒阿爸依了你!” “爸啦,尼瑪代本把白瑪哥派到亞東守關兩年多了,生生把人家母子拆散,真可惡。……你守著自己的女兒其樂融融,德勒老爺和太太見不到兒子,多心疼啊。” “康薩老爺開恩,幫我們把白瑪調回來吧。”娜珍見縫插針地說。 康薩看了看扎西,扎西也有此意,但他還是說:“實在不敢為難康薩噶倫。” “梅朵向來當我半個家,凡事我都拗不過她。閨女,阿爸去尼瑪那里通融通融,你滿意了吧?”康薩自嘲地說。

“謝謝梅朵小姐。”娜珍喜形於色地說。 “不用謝,等白瑪哥回來了,我要跟他比網球,肯定贏他。” “康薩老爺,梅朵和白瑪,是在軍營裡一起玩大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有緣有分,前世今生注定就是一對。”娜珍說。 “二太太,您說什麼呢。”梅朵說著,紅著臉走了。 扎西和德吉有些意外,不知所措。 娜珍望著梅朵的背影,滿心喜歡地說:“康薩老爺,小姐也到了該出閣的年齡啦。” “二太太……噢,你們三位今天是來提親的,東說西說的把我給繞糊塗了。……你看我這腦子,讓羊油糊了。”康薩恍然大悟地說。 “小姐尊貴,二太太口無遮攔,實在冒昧。康薩噶倫,請您見諒。”扎西不安地說。 康薩收住笑容,一臉認真地問道:“德勒老爺是怕我不同意?”

“不是,不是。” “我雖官拜噶倫,不過是一時的虛名。德勒家族高貴的骨系,可是二百多年來生生長息,能同你們家族結親,那是我的榮耀,算是康薩家高攀啦。” 扎西一時語塞。 “康薩老爺,您同意啦?”娜珍問道。 康薩詢問的目光看著德吉,他問道:“大太太,這也是您的意思?” “梅朵小姐生得俊俏,又知書達理,就怕白瑪沒這個福分。扎西,你說呢?” 康薩盯著扎西,等他表態。 “既然二太太早有此意,她畢竟是白瑪的生身母親,我豈有阻攔的道理。這門親事,就由二太太做主吧。” “今天是個吉日,就定了,就定了。”娜珍開心地說。 康薩抑制不住興奮,拿過管家手上的一卷上等哈達奉上。扎西將哈達接過來,捧在手裡,環顧身邊的兩位太太,心生喜悅。

扎西回到府上,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他在屋子裡轉悠,嘴裡叨嘮著:“接了康薩噶倫的阿細哈達,就表示我們兩家訂下了這門婚事。” “看你高興的,撿了大便宜似的。”德吉笑著說。 “我是高興嗎?我怎麼覺得像做夢。我們明明是去送禮,感謝噶倫老爺的救命之恩,怎麼三繞兩繞……就變成提親了。” “我也稀里糊塗的……這門親事就成了。……扎西,康薩噶倫救我們,是不是別有用心啊。” “是,肯定是。康薩噶倫權傾一方,他絞盡腦汁,想方設法要把自己的寶貝千金塞給我們家做媳婦。……德吉,你注意沒有,梅朵走路一高一低,是不是她腿腳有毛病啊?”扎西逗德吉說。 “沒看出來啊。” “那閨女豁嘴嗎?沒有。也沒聽說她缺隻耳朵什麼的,頭髮擋著看不見。噢,眼睛,肯定是哪隻眼睛看不清東西……”

德吉被他氣樂了,說道:“別胡扯了,你滿嘴叼羊毛。” 扎西哈哈大笑,奇怪地問:“那是怎麼回事兒啊?” “其實,梅朵姑娘我還真喜歡,白瑪在家的時候,她常來玩,他們倆嘻嘻哈哈的,我一直把他們當小貓小狗,沒留神。” “你是沒留神,娜珍早就巴望上了,她才是別有用心呢。” “她畢竟是白瑪的親娘,惦記自己兒子的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扎西繼續在地上轉悠,琢磨著。 德吉催促他說:“別轉圈拉磨了,睡覺吧,有夢床上做去。” 帕甲家的藏桌上擺著一個大緞子佈包,帕甲看著德勒府送來的禮物和禮單,忍俊不禁。娜珍邊笑邊說:“誰說扎西精明過人,你沒看見,我今天在康薩老爺面前把他給圈弄得一愣一愣的,白瑪和梅朵的婚事,順順噹噹地就成了。”

“有了康薩老爺這棵大樹,我們又能擋風又能遮陽。”帕甲感嘆地說。 娜珍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你這腦袋瓜子怎麼長的,裡面全是錦囊妙計。” 帕甲興奮,一把將娜珍攬在懷裡。 “輕點兒,毛手毛腳的。”娜珍嬌媚地說。 “娜珍,肚子裡的小傢伙怎麼樣啦?” “跟你一樣唄,毛手毛腳,折騰得我直犯噁心。” “那你可當心,別讓扎西他們發現了,壞了我們的事兒。” “我也怕,可小傢伙一天天大了,瞞得住嗎。” “我給你調了一些保胎止吐的藏藥,你回去摻在茶裡喝了,早晚各一遍。” “我還是擔心。” “你再忍一忍,等白瑪結了婚,我們想法子讓他頂門立戶,有你的親兒子撐腰,我們還怕扎西不成。”

娜珍似乎看到了希望,鄭重地點了點頭。帕甲設計的借刀殺人,現在變成了借花獻佛。他雖然沒有除掉扎西,但至少得到了兩點好處。就眼下而言,帕甲順利地投到了康薩噶倫的麾下,他向拉薩的權力中心又靠近了一步;從長遠計議,梅朵是獨生女,讓白瑪入贅,一定更合康薩噶倫的心思。那樣的話,德勒家族的爵號由誰來繼承呢?當然是娜珍肚子裡的這個孩子,那是帕甲的種。 扎西和德吉去了仁欽府,他們要把白瑪和梅朵的事情通報給格勒,三個人閒聊了一會兒,德吉轉入正題,她說:“今兒要跟妹夫商量的事兒,你聽了一準兒高興。” 扎西也故作輕鬆地說:“當然,也會很吃驚。” 格勒感到莫明其妙,看了看他們,打趣地說:“阿佳啦,你和姐夫一唱一和的,演藏戲啊?有話就直說吧。”

“白瑪該訂親了。” “好事兒,高興事兒,訂了哪家的小姐?” “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格勒的臉一下子僵住了,他起身踱步,最後問:“跟康薩府聯姻,誰的主意?” “彼此都有這個意思吧。”扎西答道。 “不,我想知道,是康薩噶倫提出來的,還是你和阿佳啦的主意。” “準確地說,是康薩噶倫和二太太娜珍的主意,我和德吉也很贊同。” “這就對了!我不相信姐夫和阿佳啦會背棄我。”格勒嘆了口氣說。 “格勒妹夫,這話言重了。”德吉說。 “你怎麼就不明白康薩想幹什麼?他要釜底抽薪,拆散我們的家族聯盟。”格勒嚴厲地說。 “德勒仁欽雍丹就像太陽底下的身子和影子,沒人拆得散。”德吉認真地說。 “在噶廈裡,你與康薩水火相剋,一直關係緊繃,這次馱隊被扣,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和德吉不想看到你們像雪山上兩頭齜牙咧嘴的獅子,相互撕咬,彼此仇恨。白瑪和梅朵兩情相悅,利用這樁喜事沖一沖你們的煞氣,這豈不是一舉兩得?”扎西說。 “扎西,我羨慕你啊,不在官場,不知其中險惡。” “我身處局外,旁觀者清。” “自從你和阿佳啦回到拉薩,我就一直懷疑這裡面是個陰謀。果然,康薩出招了,我們之間是血脈姻親,康薩現在主動與德勒府談婚論嫁,就是要瓦解我們的聯盟。進而,瓦解熱振活佛的力量。” “康薩先使絆子,再救我;讓我感激他,再圈弄我提親。妹夫,你真覺得他用得著繞這麼大圈子嗎?” “這就是策略,康薩此人,老謀深算。” “拿自己唯一的女兒做籌碼,也叫老謀深算?格勒,你不覺得太荒唐了嗎。” “你剛才說我和康薩是雪山上的兩頭獅子,說得精彩!但我告訴你,不是兩頭,是兩群獅子。一群獅子的背後是內地的國民政府,為首的獅子王就是卸任的攝政王熱振活佛。另一群,暗中倚仗喜馬拉雅山後面的英國人,為首的就是現今攝政的老朽達札。姐夫、阿佳啦,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在這片高原之上,你必須從屬於其中一群。如若不然,輕則無處安身,重則家破人亡。在千秋萬代的家族利益面前,犧牲一個女兒又算得了什麼呢。” “兩派勢力的傾軋,家族之間的詬病,自打我走進德勒府就看到了,也經歷過了。受佛光普照了千年的拉薩,依然跳不出輪迴之苦,這不是我們的悲哀嗎?” “那群獅子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你誦念幾句佛經,它們就棄惡從善啦?當年的仁欽噶倫不會,如今的康薩噶倫也不會。” “薩埵王子能夠以身飼虎,我就不信,我紮西頓珠獻上一片赤誠,就化解不開你們的派系之爭。” 格勒望著扎西,不滿地說:“姐夫,你不是薩埵王子,更不是釋迦佛祖!” 伙計志奎回家心切,他見馱隊遲遲不啟程,便對坐在火塘前喝茶的央宗老爹嘟囔起來:“……由著小姐的性子,不能沒完沒了啊,在亞東臥著不走,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老爹聽了心煩,吼了一嗓子:“你以為我不著急!” “老爺,您得勸勸小姐,貨,運到拉薩才叫貨……” “貨貨貨,小姐要是一包貨,我就把她綁在馱子上。” 央宗從帳篷裡出來,不知老爹在嚷嚷什麼,她湊過來問:“老爹,誰又惹你生氣啦?” 老爹馬上換了一副嘴臉,笑呵呵地說:“沒誰,誰敢惹我生氣啊,我高興著呢。……央宗啊,你得跟老爹交個底……” “你想問我馱隊什麼時候出發?” “對,對。” “不走了,拉薩有什麼好的,我才不稀罕呢,就住亞東了。我認識一個尼泊爾人,已經託他在鎮上盤下一家門店,我們就地做買賣,不是更好嗎?” 志奎一聽,驚訝地說:“老爺,這不是胡鬧……” 老爹臉上笑得難看,無奈地說:“聽小姐的,就在亞東紮根了。志奎,你去亞東鎮上看看小姐說的那家店,快去!” 志奎心裡不痛快,但還是走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央宗回首張望,原來是白瑪騎馬匆匆而來。 央宗一臉燦爛,迎上去把白瑪拉到火塘前坐下,給他倒茶。白瑪欲言又止。老爹知道自己礙事兒,起身準備離開,他說道:“你們喝茶,我去飲騾子……” “老爹,您別走,我有話想跟您說。”白瑪說道。 “有話?有話跟我說,說。” 白瑪看了看央宗,然後說:“我要走了,回拉薩。” 老爹愣住了。 “你要去多久?”央宗急切地問。 “不回來啦!” “你怎麼不早說?” “我剛接到電報,上級來了命令,調我回拉薩駐防。” “那我怎麼辦啊?” 老爹故意氣她說:“你不是要留在亞東關開店嗎?白瑪少爺走他的,我們開我們的店,這地方過往的客商多,買賣好做。” “誰要住亞東,這破地方,我要回拉薩。”央宗耍賴地說。 “唉,你剛才打發志奎去鎮上盤店,怎麼又變卦啦?”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老爹,你派人去把志奎叫回來,讓伙計們快上馱子,咱們去拉薩。” “丫頭,你說話有譜沒譜啊?” “你就听我的,去拉薩。” “我是被你搞得沒脾氣。……白瑪少爺,你什麼時候走?”老爹無奈地說。 “那要取決於接替我的人甚麼時候到任,他來了,我就可以走。”白瑪答道。 “噢,是這樣。央宗,那咱說定了,回拉薩,我們馱隊行動緩慢,得先走一步。” “我留下,跟白瑪一起走。” “不行!” “怎麼不行?” 老爹把央宗拉到帳篷邊上,小聲地對她說:“丫頭,你這個瘋野的性子,嫁了人怎麼辦?你看上的小軍官,那可是德勒府的大少爺,他家是有頭有臉的貴族。我們不提早到拉薩安頓下來,體體面面的,德勒府怎麼來下聘禮?老爹可不想讓人家看輕了我的丫頭。” 央宗琢磨著,覺得老爹說得有道理,她嘟囔了一句:“拉薩的破貴族,真麻煩!” 央宗和白瑪在林間的小路上走了很久,兩個人難捨難分。白瑪伸手拉住央宗說:“我們是暫時的分開,你跟老爹走在頭里,沒幾天我就趕上了。” “那……我要你一樣東西。”央宗想了想說。 “別說一樣,三樣都行。” “我不要三樣,我就要你那支笛子。” “你也不會吹。要笛子……” “你不捨得?” 白瑪趕緊掏出漢笛,遞給央宗說:“捨得。” 央宗從緞子套裡抽出笛子,比畫了半天才說:“誰說我不會吹,你聽著,這有什麼難的。”她運足氣,吹笛子。笛音撲撲亂響,吹不成調兒。 “太難聽了,跟騾子放屁一樣。”白瑪笑著說。 “你才騾子放屁呢,你個臭騾子!”她打了白瑪一拳,扭頭就走。 白瑪望著她的背影,突然大聲地喊:“達娃央宗,等回到拉薩,臭騾子就去馱你過門!你等著……當德勒府的少奶奶吧!” 央宗故意不回頭,可臉上卻笑成了一朵花。 康薩噶倫將白瑪和梅朵的生辰送到達札活佛御前卜卦,兩人命數相合,達札活佛為他們兩家訂下了吉祥的日子,就在下月初五。德勒府依照慣例,向康薩府正式下了聘禮。 剛珠站在康薩府的客廳裡唱著禮單:“……金嘎烏松卓瑪一副……熱松彩靴一雙……杭州產絲線鞋帶一對……鑲嵌三顆玉石的金戒指一枚……紅珊瑚巴珠頭冠一頂……藍色、淺灰色、粉紅色、灰色寧綢襯衣各一件……景德鎮豆彩瓷碗一對……印度紫檀佛珠一串……大寶銀錠三十兩……砂金兩包各十兩……” 剛珠唱著單子,僕人們魚貫而過,他每念到一樣,僕人便手擎物件,紛紛亮相。見到這些物件,扎西滿意,德吉平靜,娜珍驚喜。 僕人逐一托著禮品讓康薩老爺過目,然後,放在客廳深處的一個大台子上,康薩管家拿著賬本逐一登記。 剛珠繼續唱著:“……精雕寶石銀製線袋針筒一套……鑲絲緞邊邦典六條……緞面毛邊索廈女帽一頂……青岡木製茶碗一個……珍珠姆迪頭冠一頂……氆氌緞面披肩一件……金線圍巾一條……九色混疊庫約緞面二捆……金絲緞長袖藏服三套……瑞士產瓦石針坤式手錶五塊……鑲綠松石銀製衣飾二套……金鑲綠翡翠扣環一隻……” 梅朵躲在紗簾的後面,不時偷看送來的東西和唱禮單的剛珠,臉上漾溢著幸福。 土登格勒得知康薩府和德勒府已經訂了婚期,心裡很惱火,他一臉不痛快地坐在卡墊上。瓊達從外面回來,一屁股在他邊上坐了下來,打著哈欠說:“老爺,我回來了。” 格勒心裡煩躁,打量著她說:“妖裡妖氣的,一大早野哪兒去啦?” “真是冤家路窄,你知道我今天碰見誰啦?” “你怎麼那麼多冤家?” “不是我的冤家,是你的冤家。我今天去擦絨家玩,碰到平措的媳婦了,她那眼淚把眼皮都快泡爛了。” “哪個平措?” “就是藏軍一代本的那個副官,是他去扣的德勒老爺。” 格勒有了興趣,他問道:“他媳婦說什麼?” “他們家沒法過了,平措天天在家喝酒,爛醉如泥,罵罵咧咧。” “平措在家罵我?” “不是罵你,是罵帕甲。” “帕甲?到底怎麼回事兒?” “敢情扣押我們馱隊的餿主意,全是帕甲在背後一手攛掇的。藏軍的尼瑪代本聽信了他的遊說,就派平措帶人把德勒馱隊困在了朱旺莊園,帕甲掉過頭來裝好人,又跑去救德勒老爺。現在,平措副官里外不是人,倒霉挨板子全是他一個人的,他能不罵嗎。” 格勒明白了,他氣憤地罵道:“腳下的石頭越上了額頭,帕甲啊帕甲,你是在找死!” 帕甲帶著小普次和兩名警察正在巡街,佔堆領著幾名家奴出現在街口,氣勢洶洶地攔在他面前。帕甲不卑不亢,上前行禮說:“雍丹老爺……” 佔堆打斷他,怒氣沖沖地說:“還在我面前裝孫子。”他一揮手,家奴衝上去把帕甲逮住,架起來就走。 小普次大驚,衝著他們嚷道:“唉……你們這是……” “肩膀上的肉蛋都不想扛著啦?這是仁欽噶倫的家事,與你們無關,該干什麼幹什麼去!”佔堆狠狠地說。 兩名警察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帕甲大聲地喊著:“別杵著,快回去禀報!” 小普次明白了,轉身就跑。 佔堆一把揪過帕甲,用一塊破氆氌塞住了他的嘴,他一直把帕甲帶到了近郊的屠宰場。回族屠夫正在殺牛,牛嘴被捆,讓牛窒息而死。然後,他們手法熟練地開膛放血。帕甲被重重地扔到地上,佔堆抬腳把他踩在下面。 格勒早已等在這裡,他吸了一撮鼻煙,打了噴嚏,然後才說:“大哥,這種下賤的東西,別髒了您的鞋。” 佔堆挪開了腳,帕甲憤怒地望著格勒,掙扎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格勒望著那頭牛,語氣溫和地說:“喝夠了純淨的雪水,吃飽了肥美的牧草,帕甲,你看看,這牛膘肥肉厚,到了非殺不可的時候了。” 屠夫正忙著剝牛皮,皮肉分離,血色耀眼。帕甲臉色難看,掙扎著,嗚嗚亂叫。 “再叫,等殺完了牛,連你一道宰了。”佔堆罵道。 “別介,糟蹋了回族兄弟宰牛的刀子。還是照拉薩的老例,像他這種吃裡扒外的畜生,扔到太陽底下去曬一曬。” 屠夫把剛剛剝好的牛皮卸到了地上,佔堆一揮手,兩名家奴上前把帕甲拎起來,扔到濕漉漉的牛皮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裹了起來。帕甲被捲在牛皮里,只有腦袋露在外面。 “你就在這兒躺著吧,挺舒服的。太陽曬一曬,牛皮就緊一緊,太陽再曬一曬,牛皮就又緊一緊,出不了三天,你就會被活活勒死在這裡面。”佔堆說完,拔掉了他嘴上的氆氌。 帕甲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罵道:“你們兄弟……是地獄鑽出來的魔鬼!你們不得好死!” “罵吧,趁你還沒變成一塊風乾肉,痛快痛快嘴吧。” 康薩老爺與一名英國人騎馬奔馳而來,他們後面跟著兩名隨從和小普次。格勒舉目張望,心中憤恨不已,他喃喃地說:“老東西,步步緊逼啊。” 帕甲一見康薩,拼命地叫著:“救命啊,康薩噶倫,救命啊……” 康薩騎馬來到帕甲身邊,故作驚訝地說:“喲,這不是帕甲大人嗎?” “康薩噶倫,我在教訓自己的門人,您就不用費心了。”格勒說道。 康薩身後的英國人操起隨身攜帶的小型攝影機,對著帕甲開始拍照。 格勒上前製止,問道:“你在幹什麼?拍電影?” 英國人聽不懂,也不理他,繼續拍。 康薩解釋說:“仁欽噶倫,這位是英國商務代辦處的托馬斯先生,他打算拍一部拉薩風俗的影片。裹牛皮,有特色,我請他來的。” “康薩噶倫,救命啊,他這是濫用私刑,救命啊……” “仁欽噶倫,帕甲他犯了噶廈的哪條律例?你給托馬斯先生介紹介紹。”康薩說。 格勒無奈,無話可說。 帕甲大喊:“我是噶廈政府的六品官員,我不是你的家奴,你沒有權力殺我。” 佔堆怒髮衝冠,他上前踹了帕甲一腳,抽出腰刀罵道:“你再喊,我現在就送你上西天。” 康薩把攝影機鏡頭推向佔堆說:“這邊,這邊,拉薩的大貴族可以隨便處決噶廈的官員,你們英國沒有吧?雍丹老爺,動手啊,動手啊。” 佔堆被他鎮住,怒目以視。 格勒無奈,只好打圓場,他說道:“康薩噶倫,讓這位英國先生不要拍了,何必把我們的家醜張揚到全世界去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帕甲的確做過你的侍從,但他現在是市政衙門的警察連長,仁欽噶倫的權勢再大,也不能未經訊問就隨意動用私刑。如果帕甲大人觸犯佛法要律,理應送交噶廈議事廳,指派專人立案訴訟,這才合規矩吧?” 英國人把鏡頭對準了格勒,格勒鐵青著臉說:“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他,一場遊戲而已,你們不必當真!”說罷,格勒拂袖而去,佔堆等人也跟著走了。 小普次上前把帕甲從牛皮里扒出來。 英國人很遺憾地說:“完啦?半途而廢?” “托馬斯先生,你的電影救了一條人命,你是活菩薩。”康薩說道。 帕甲爬過來給康薩磕頭,感激地說:“您晚來一步,奴才就沒命了。” “帕甲,我還了你一個人情,我們扯平了。” “您看見了,得罪了仁欽噶倫,我在拉薩是活不成了,要么死,要么走。” “你小子別跟我藏心眼了,說吧,跟了我,你想要什麼?” “噶倫老爺,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銀,我就要草地上那張牛皮。” “留著那張牛皮就是留著你心中的仇恨,你跟土登格勒治氣?” “是,也不是。” “你這個人……成不了大器,充其量是個見風使舵的奴才。牛皮就算了吧,我答應你,在攝政佛爺面前給你謀一個新職位,讓你活得舒服點兒。” “謝康薩噶倫的大恩!”帕甲像小雞搗米似的給康薩磕著頭。 梅朵看著客廳裡琳瑯滿目的聘禮和嫁妝,心里美滋滋的。她知道父親已經做了佛事供養,祈求婚期順利,接下來就等白瑪回到拉薩,舉行婚慶大典了。 她拿著新嫁衣愛不釋手,最後把它穿在了身上。梅朵看著鏡中光彩照人的自己,無限遐想。 康薩從外面匆匆回來,他一見眼前的女兒,笑著說:“嫁衣現在就穿上啦?沒羞沒臊的!閨女,急著過門呀。” “爸啦,我試試合不合身。”梅朵羞澀地說。 康薩看著漂亮的女兒,有些神傷,他說道:“你要嫁走了,這麼大個宅子裡就我一個孤老頭子,多可憐哪。閨女,你捨得爸啦?” “當然捨不得,可是……你也不能跟我一塊嫁過去啊。” 康薩靈機一動,他拉著梅朵說:“我是跟不過去,但可以讓白瑪入贅進我們康薩府,對呀,我怎麼才想起來,管家,你看如何?” “老爺的主意,太妙啦。”管家附和道。 “胡扯,德勒府就一個兒子。”梅朵說。 “誰說一個兒子,兩個。他們家還有一個少爺,在西康當活佛,我得跟德勒老爺商量商量,讓他把白瑪過到我們家。” “人家會同意嗎?” 康薩琢磨,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拿不定主意。 警察連長的藏桌上放著二十摞銀圓,每摞五塊,警察們排著隊,按順序過來領取。每人拿起自己的一摞,都抽出一塊扔進小普次的牛皮口袋裡。 帕甲坐在桌子後面,邊發賞邊嘮叨:“……別以為按季度領薪俸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噶廈時不常地就把兄弟們這份命根子給忘了。為了這點兒軍餉,我是磕頭作揖找門路,現在好了,康薩噶倫給咱們撐腰,到日子,再不用愁領不到袁大頭……”他吸了一撮鼻煙,很享受。 一名警察拿起一摞銀圓,轉身就要走。 帕甲瞪起眼睛,伸腿把他攔住說:“你娘家舅是布達拉宮的,他給拉薩小佛爺端屎端尿是榮耀,可怎麼端,也端不到你這兒啊。在我手下,萬事還得靠我!” 警察不服氣,攥著五塊銀圓不撒手。 “你小子在外面坑蒙拐騙的事兒,沒少干吧?” “沒有。” “我沒逮著,不算數。可是,吃拿卡要的事兒,哪樣少了你們!你還敢說沒有?敢嗎?” 警察膽怯了,他看了帕甲一眼,最後還是把一塊銀圓扔到牛皮口袋裡。 “少啦!不懂規矩得罰!” 警察沒辦法,只好又扔進去一塊銀圓。 帕甲不滿地說:“別以為你的銀圓孝敬我了,保不准哪天捅了婁子,誰替你們去舔老爺們的屁股?還不是我嘛。你以為我耷拉個舌頭就舔啦?沒這些銀子墊腳,老爺家的大門檻你都邁不進去,這些銀圓我替你們存著,不定誰哪天就使上了。” 這時,又一名警察過來領銀子,他拿起五塊銀圓,全部扔到了小普次的牛皮口袋裡。 “停。你個大傻子,不吃不喝啦?”帕甲問道。 “連長老爺,這份銀圓是孝敬您的,我那份兒到外面找去。” “都聽著沒有,這話是聰明人說的。” “倫珠家的老宅子又租給了一個康巴商戶,他們是來拉薩做買賣的,治安問題,您得去提個醒。” “去,這就去,走,咱去瞧瞧!” 央宗老爹一行到了拉薩,他們在八廓外街東北角的地方租下了一個老宅子。這一日,央宗和老爹、伙計們剛把貨物卸在了院子裡,就听到了敲門聲。志奎跑過去,他一開門,愣住了。 門口站著兩名警察,他們手裡捧著一軸唐卡,後面跟著帕甲。帕甲大搖大擺地進門,四處巡視。 老爹迎上來,笑臉相迎地問:“警察大人,您這是……” “這是我們警察連長,負責拉薩的治安。”警察介紹說。 帕甲打著官腔,他問道:“你們從哪兒來啊?” “從亞東走貨過來,到拉薩做生意。”老爹小心翼翼地說。 “現在天干物燥,要多念經多祈禱,別惹了火神不高興。按老規矩,送你們一幅保護神,保佑你們生意興隆,快掛上吧。” “謝謝大人。丫頭,快接過去。” 央宗接警察手裡的唐卡,莫明其妙地看著帕甲。志奎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卷藏鈔塞到警察手裡說:“我們初來乍到,還請各位大人多多關照。” 警察一見是藏鈔,推了回去說:“唉,康巴老頭,第一次來拉薩?不懂規矩啊?” 老爹知道他是嫌錢少,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卷銀圓送上去。央宗一把搶過來,質問:“你們這是明搶啊?” “這丫頭,小嘴紅嘟嘟的,真好看,怎麼說出來的話兒都是橫著的。”帕甲陰陽怪氣地說。 老爹推開央宗,把銀圓塞到帕甲手上,賠著笑臉說:“小孩子不懂規矩,您多見諒。央宗,快進去,到堂屋把唐卡掛上。” 央宗拗著不動,她問道:“餵,當兵的,你叫什麼?” 帕甲笑了,蔑視地盯著她說:“康巴的性子,夠烈的。豎起耳朵聽好了,我叫帕甲,市政衙門的警察連長。今天我們就算認識了,等有空兒,接你和你爹到我那兒走動走動。” “警察大人息怒,您那兒我可不敢去,也不想去,您息怒。” 帕甲掂了掂手上的銀圓,一甩手扔給了身後的警察,他轉身帶人走了。老爹見他們消失在門外,憤憤地罵道:“呸!真不要臭臉!” 白瑪交代完了稅收兵站的工作,便帶著邊巴火速往拉薩趕。這一日,他們到了拉薩河邊,白瑪眺望遠方的布達拉宮,對邊巴說:“到家啦,洗把臉,洗得乾乾淨淨的進城去。”他說著,跳下馬。 白瑪蹲在河邊剛洗了兩把,就听到身後傳來“撲……撲……”的聲音,他一激靈,站起身來,扭頭望去。身後根本沒人,只有瑪尼堆上的經幡隨風飄舞。白瑪自嘲地搖了搖頭,又蹲下身去洗臉。 身後又傳來“撲……撲……”的聲音。 白瑪再次扭頭望去,央宗站在瑪尼堆旁衝著他撲撲地吹著漢笛。白瑪激動地跑過去,他問道:“央宗,你怎麼在這兒?” “練笛子啊。” 白瑪嘲諷地說:“沒長進,還是像騾子放屁。” 央宗揚起笛子就打白瑪,嚷嚷著:“我打你,見面就損我。” 白瑪抓住她的手,溫情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到拉薩?”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喇嘛會打卦。” “你比喇嘛算得準,一等就等著了。”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但我知道,你一定經過這個地方。我和老爹安頓下來了,我怕你回來找不到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們住在哪兒?” “外廓東北角,倫珠家的老宅子。” “八廓外街,我知道那套宅子。央宗,既然你今天在這兒,就跟我回府上,去見我爸啦和阿媽啦吧。” “我不想去。” “再醜的媳婦也得見公婆啊。” “你才醜呢,你們拉薩的貴族從骨子裡看不起我們康巴人。” “我……我可從來沒看不起你啊。” “沒說你,白瑪,是老爹很擔心,他要等著你家來下聘禮,要有模有樣地來訂親。” “一定照辦,回到家,我就跟爸啦說。” 白瑪和央宗分手後,便趕緊回了德勒府,他一進院子就見剛珠張羅著眾家僕換屋頂的旗幡,給門楣門框描色,換門窗上的遮陽簾。 剛珠一見白瑪,趕緊迎上去,高興地說:“少爺回來了。”他又衝著樓裡喊道:“老爺、太太,少爺回來了……” 白瑪站在院子裡環視四周,他驚訝地問:“家裡這是……” “恭喜少爺,您要娶親了,老爺和太太吩咐要煥然一新,就等您回來辦喜事呢。” “這個央宗,還說沒來過,騙我。”白瑪心里美,小聲嘀咕了句。 娜珍從主樓裡走了出來,她奔到白瑪面前,上下打量著說:“兒子,你可回來了,阿媽想死你了。” “讓你費心了,阿媽,你見過她啦?” “見過了,見過了。敢情,你們倆早就私定終身了,還瞞著媽,你這壞小子。快進屋,快進屋,老爺和太太等你呢。” 白瑪隨娜珍進了客廳,扎西一見他,開心地說:“歸心似箭,又是馬不停蹄吧?” “家有喜事,就像櫃子裡鎖不住麝香,他早聞著味兒啦。”娜珍笑著說。 “我在回來的路上,還擔心你們會不會反對這門親事。” “為什麼要反對,我和你阿媽這幾天就犯嘀咕,沒提前跟你打招呼,會不會讓你措手不及。”德吉說道。 “這事兒……以前沒敢說,怕家裡有門戶之見,既然阿爸阿媽也都見過了,我就不擔心了。”白瑪不好意思地說。 “你太小看康薩府了,雖然康薩家族不如我們家名聲顯赫,但從大清光緒年間至今,人家地位非凡,知道嗎,十三世拉薩佛爺晉京拜見慈禧太后,梅朵的爺爺就陪同護駕……” 白瑪聽出門道,他打斷德吉問道:“阿媽啦,您說的姑娘不是達娃央宗啊?” “我說的……是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你們讓我娶的……是她?” “難道你說的不是梅朵?” 扎西和娜珍面面相覷,吃驚地望著白瑪。 “不是,我為什麼要娶梅朵?我已經有了心愛的姑娘,她是一位康巴商人的女兒。” “這是怎麼回事兒?太荒唐!康巴女人怎麼能給我們家做媳婦呢?”娜珍不高興地說。 白瑪有些激動,他反駁道:“康巴女人怎麼啦?她是個好姑娘……” “她再好也是邊地的下等人,跟我們門第不配。” “什麼門第?阿媽不也是藏東小戶人家出來的嗎?還有爸啦,您還是農奴出身呢,不也做了德勒府的老爺嗎。” “那是兩回事兒。” “怎麼就是兩回事兒呢,一樣的嘛!” 娜珍聲色俱厲地警告白瑪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和一個康巴姑娘,絕對不可能!爸啦、大太太還有我,已經答應康薩噶倫了,還下了聘禮,你如果悔婚,知道後果嗎?” “我不管,我只娶達娃央宗,你們想幹什麼,我不管!”白瑪大鬧著。 娜珍氣得上前打了他一個大嘴巴,呵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我說了算!” “我絕不娶梅朵!要娶,你娶她!”白瑪說完,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裡,恰好遇見剛珠端著炸好的果子出來,他高興地說:“少爺,招待客人的炸果子……” 白瑪上前一把將炸果子打翻在地,發瘋似的把它們踩了個稀巴爛。 “少爺,您這是乾什麼啊?” “滾,滾!你給我遠點兒滾著!” 娜珍追到台階上,她吼道:“他中了魔,發瘋了……你讓他踹,讓他踢,看他有多大能耐!” “太太、少爺……少爺,哪股風兒衝了您的肺管子……您別跟炸果子較勁兒啊,多香的東西……”剛珠語無倫次地說。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白瑪發瘋地叫著。 “你那是作賤東西嗎?你是作賤你自己!白瑪,你太讓阿媽失望了,阿媽為了你……” “我不聽……我不聽……” 娜珍氣得沒辦法,命令剛珠:“管家,你去把院門給我鎖了,看他有多大章程,能出了這個院子!” 剛珠剛要去關門,白瑪一把拉住他,怒目圓瞪地說:“你敢!”說罷,他轉身朝院門奔去。 德吉站在窗戶前看著院子裡發生的一切。扎西坐在卡墊上懊悔地說:“他有相好的姑娘,我們怎麼一點兒都沒聽說啊。” “這下麻煩來了,白瑪這孩子,他認准的理兒一根燈芯燃到底,絕不含糊。” “還是喇嘛的秉性,寺裡練就的,執著!” 白瑪衝出德勒府後,他大步流星地朝八廓街走去,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住腳步,想了想,又轉身朝德勒府返回。因為他知道自己無處可去,也沒法向達娃央宗交代。 白瑪氣哼哼地回到府上,一頭扎進了馬厩,騾子、馬都在槽中乖乖地吃著草。白瑪蜷縮在草堆上,目光呆滯。 他就一直這樣坐著,無論誰來叫他,他都不肯進屋。到了後半夜,剛珠悄悄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說:“少爺,夜深了,別著涼。” 白瑪像沒聽見一樣,不理他。 剛珠把一床藏被披在他身上,白瑪一揮手把藏被掀到一邊。 扎西等在馬厩外,剛珠從裡面出來,沖他搖了搖頭。扎西從馬厩牆的縫隙處朝里面窺視,看見白瑪痛苦頹廢的樣子,扎西面露難色,他返身回了主樓。 娜珍正在客廳裡等他,見他進來,便嚷嚷開了:“老爺,你怎麼光在那兒瞧著,也不去管管。” “讓白瑪透透氣,冷靜冷靜不好嗎?” “那個叫達娃央宗的姑娘,他在哪兒認識的?不知道人怎麼樣。”德吉問道。 “大太太,你什麼意思啊,難道我們家娶她不成?”娜珍急赤白臉地說。 “至少我們見一見,到時候也有話說。” “老爺、太太,我把話擱在這兒,白瑪怎麼折騰我不管,咱可不能動搖。我們家給康薩府下過聘禮了,那麼隆重,整個衛藏都傳遍了,我們要是悔婚,就是侮辱康薩噶倫。到時候,你看他是能饒了你,還是能饒了我。” 德吉斷喝:“娜珍,不得放肆!” “婚慶大典的日子是攝政王卜卦定的,白瑪不知深淺,老爺,你可掂量掂量……” “我們悔婚了嗎?不是還沒有嗎?你嚷嚷什麼!” “康薩老爺救過你們,人可不能忘恩負義。”娜珍叨嘮完,漲紅著臉走了。 德吉癱坐在卡墊上,她喃喃地說:“當年我從後藏來到拉薩,嫁進德勒府,渾然不知還有一個娜珍的存在,白瑪就是一段虧心債!德勒府造了什麼孽啊,佛菩薩要用同樣的方式懲罰我們兩代人?難道……這就是輪迴?” 第二天,剛珠強行把白瑪弄到了房間裡,白瑪蜷縮在卡墊上,半睡半醒,他身邊的藏桌上放著已經涼透了的肉粥、肉包子。牆上的唐卡被風鼓動,發出噹噹的撞牆的聲音。 白瑪扭頭望向唐卡,身體失衡,從卡墊上掉了下來。 娜珍不放心白瑪,她還是想說服白瑪,於是來到他的門前,敲了敲門。她見裡面沒反應,便試著推了推門,可是推不開。娜珍想了想,語氣緩和地說:“白瑪,你要體諒阿媽,別耍孩子脾氣,要想想自己未來的仕途,那康巴姑娘能幫你嗎?你雖然是德勒府的少爺,可是我們府上在噶廈政府中沒有一官半職,你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如果能和梅朵小姐成親,你的腳下就鋪滿了蓮花……你聽見了嗎?說話!” 房間裡還是沒有反應。 娜珍煩了,大聲地說:“白瑪,你開門,開門!” 房間裡依然沒有反應。 娜珍向後退了一步,命令僕人:“撞開!” 兩名僕人上前,用力把門撞開了,房間裡根本沒有白瑪的影子。 娜珍急了,嚷嚷著:“人呢?白瑪跑哪兒去啦?”她轉過身,一個嘴巴掄在僕人臉上,吼道:“還不快去找!” 白瑪已經跑到了央宗租住的宅院,他進門便問僕人:“小姐呢?” “小姐跟老爺去八廓街辦嫁妝去了。” “走多長時間啦?” “腳跟腳,沒多長時間。” 央宗興高采烈地走在八廓街上,她和老爹停在一家商店的涼棚下。志奎帶著僕人牽著馬在他們身後等著,馬背上搭著剛採購的條茶和酥油。 老爹對尼泊爾佛像產生了興趣,他回頭對志奎說:“請一尊金佛,給央宗做嫁妝。” “老爺,您請吧,我們去大昭寺請活佛開光。”志奎說。 央宗的興趣在女人頭飾和服飾上,她拿起頭飾往自己頭上比量著。突然,她看到鄰店攤前擺著香粉,於是跑了過去。 央宗看著攤位上的香粉,她問道:“掌櫃的,這個,還有這個……” 巴桑正在打包裝箱,回頭支應一聲:“小姐,您稍等。” 央宗又看了幾樣櫃上的東西,不耐煩地問:“忙什麼呢?我要看這香粉。” “怠慢了您,我們家少爺要娶親,這不,正給未來的少奶奶備東西呢。” 央宗來了興趣,她走近巴桑問道:“拉薩結婚都備什麼東西啊?讓我看看。” “小姐,您也結婚?” “對啊,我看看你家都備什麼,如果中意,也給我照單備一份。” 巴桑打量她,笑著說:“小姐,這些東西,您用不上。” “他們能用,我為什麼不能?” “我們府上是大貴族的少爺,貴族結婚與平民結婚用的東西不一樣,有等級的。” “你們府上是哪家啊?” 巴桑指了指頭頂上的門匾。 央宗伸頭望去,竟然是德勒府商店,她樂了,問道:“噢,這是德勒家的,是白瑪要娶媳婦吧?掌櫃的,少爺沒交代過你,他要娶的姑娘是誰嗎?” “拉薩城裡誰人不知,我們德勒府的親家是康薩府,少爺要娶的姑娘是康薩噶倫的獨生女,梅朵小姐。” 央宗聞聽,愣住了,她急切地問:“他要娶誰?” “娶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你騙人,這不可能!” “這姑娘……我們家少爺娶誰,不沾您的事兒,您叫喚什麼啊?” 央宗火暴脾氣上來了,她一腳把東西踢翻,甩了一句:“沒工夫跟你廢話,我找他去!”說完,轉身就跑。 “哎……,你這丫頭……” 央宗衝到店外,正遇見老爹和志奎,她把馬背上的東西掀翻在地,跳上馬背,奔馳而去。 老爹見狀,喊她:“央宗……,央宗……,幹什麼去?” 志奎捅了捅老爹說:“老爺,你看。” 老爹抬頭望去,牌匾赫然寫著:德勒商店。 剛珠正指揮僕人們在院子里布置婚宴用的涼棚,女僕們正往柱子上裝飾彩綢,央宗騎著馬衝了進來。剛珠趕緊跑上前去攔住她,問道:“哎,你誰啊?敢闖德勒府?” 央宗勒住馬韁繩,大聲地說:“我找白瑪多吉。” “好大的口氣,我們家少爺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哪來的野丫頭,出去,出去!”剛珠說著,拉馬韁繩往外趕央宗。 央宗急了,揚鞭子抽剛珠,她吼道:“叫你們家少爺出來!聽見沒有!” “康巴丫頭,你敢撒野。”剛珠氣憤地說。 娜珍聞訊從樓裡出來,她厲聲地質問:“外面怎麼回事兒,吵吵嚷嚷的?” 剛珠跑過去禀報:“二太太,不知哪兒來的野丫頭,要見少爺。” 娜珍抬眼看央宗,她明白了,於是說:“帶她過來。” 央宗也看著娜珍,勒馬來到她面前,問道:“你是誰啊?” “你找白瑪少爺?” “對!我要親口問他,這府上到底要娶哪家姑娘。” “娶哪家小姐跟你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 “我可以告訴你,白瑪要娶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央宗一聽,火了,揚起鞭子把掛起的彩綢打掉,大吵大鬧地叫著:“白瑪,你騙了我,你給我滾出來!” 扎西和德吉聞訊,從主樓裡趕出來。德吉氣憤地說:“什麼人這麼沒規矩?” 扎西抬頭看央宗,見她康巴女子的打扮,明白了來人是誰。 “白瑪你出來!你個渾蛋,大騙子,你出來,我殺了你!”央宗繼續叫著。 “管家,帶人把她給我打出去!”娜珍怒喝。 邊巴突然跑出來,衝到娜珍面前,弓著腰說:“二太太,這姑娘是達娃央宗,是白瑪少爺……” “我知道她是誰,照打不誤,你去,別手軟!” “啦嗦。”邊巴跑到央宗面前,小聲地說:“小姐,白瑪少爺昨天鬧了一通,你就別再鬧了……剛才,少爺跑去找你了,你快走吧。” “邊巴,嘀咕什麼呢?”娜珍問。 邊巴嚇得不言語了,拉著央宗的馬韁繩往外牽,對她說:“小姐,你快走吧,去找少爺。” 央宗不鬧了,問道:“你說的是真話?” “姑奶奶,我哪敢騙你啊,快去找少爺吧。” 央宗順從地被邊巴領到了院門口,她挑釁的目光回頭望了一眼娜珍和她身後的德吉、扎西,一夾馬肚,駕馬而去。 央宗騎馬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她見白瑪已經走了,只好順著僕人指著白瑪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娜珍氣得直轉悠,她餘怒未消,衝著扎西和德吉發牢騷:“她還想做德勒府的少奶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德吉也有同感,附和了一句:“野性十足。” “這就是白瑪選的女人,粗俗,野蠻,等級低下,簡直就是一頭會說話的母騾子。” “跟母騾子有什麼關係。我推測,這姑娘是跟白瑪約好來拉薩的,現在出了這麼大岔子,她怎麼能不衝動?”扎西思索著說。 “哪個下等女人不想高攀?一腳邁進德勒府,那就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老爺、太太,白瑪犯糊塗,你們可不能由著他性子。” “我們根本就不知道白瑪和這個姑娘之間發生了什麼,還是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 娜珍不干了,生氣地說:“男人和女人還能發生什麼,不就那點兒事兒嘛。” 扎西冷下臉來,不理娜珍,轉臉對德吉說:“你不覺得這姑娘就是當年的娜珍嗎?” “是她的影子。” 娜珍一時語塞,她惱羞成怒地說:“白瑪不是你們親生的,他的未來……你們當然不擱在心上!”說罷,揚長而去。 扎西和德吉心裡也不痛快,轉身回了主樓。 央宗老爹和志奎連跑帶顛趕到了德勒府門前,他們站在院門外朝里面張望,看見院子裡被央宗砸得亂七八糟,知道出事兒了。 邊巴看見他們,趕緊迎了上去,把他們拉到一邊,說著什麼。 剛珠遠遠地看到邊巴在院外對他們連哄帶勸,讓兩個人離開,他覺得奇怪,快步向門口走去。邊巴跑了回來。剛珠望著已經走遠的央宗老爹和志奎,問道:“他們是誰?” “是達娃央宗的阿爸和他們家馱隊的鍋頭。” “你都認識?” “啦嗦。” “跟我進來。把你眼睛裡看到的,通通跟老爺太太說一遍。” 白瑪找遍了八廓街,也沒見到達娃央宗的影子,他腿一軟,跌坐在小廟門前。又疲又累的白瑪沮喪地躺在石板路上,他仰頭看著顛倒的廟門,痛苦萬分。 貴族世家的婚姻歷來都是家族等級的互認、經濟利益的整合、權屬力量的聯盟。白瑪現在要娶一位康巴姑娘,顯然顛覆了上層社會的聯姻法則,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命運呢?他腦子亂得像羊毛扭成的疙瘩,越想越沒有頭緒。 白瑪在石板路上躺夠了,進了小廟。他靠在小佛殿的牆角,愁眉苦臉,冥思苦想。突然一陣風吹來,酥油燈搖擺不定,最後竟滅了兩盞,青煙裊裊升起。白瑪感到一絲不祥之兆,他站起身來,朝佛殿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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